张学敏
(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甘肃天水 741001)
《泥霞池》:底层生命的沦陷和救赎
张学敏
(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甘肃天水 741001)
《泥霞池》关注社会转型期底层人物的现实性生存处境,探寻底层生命的存在意义,书写出卑微生命在现实泥淖中的沦陷和精神高地的救赎,文本中充溢着迟子建对良知尚存的人类的悲悯和期待。当然其间也表达出人物与现实无法完全和解的无奈,女性救赎的乏力,从而折射出作者伦理观的犹疑和矛盾。
迟子建;《泥霞池》;底层生命;沦陷和救赎
迟子建新世纪的小说写作非常关注“底层”,她2010年发表的中篇《泥霞池》,由底层主人公看似琐碎平凡的日常生活细节组合而成,其间把底层生命的不同形态和现实窘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其叙事风格紧密而从容、忧伤而温情,基本延续了迟子建多年一贯形成的沉静婉丽的文风。而小说中的泥霞池是寒市靠近火车站的一个兼做旅店的私人浴池,这既是一个现实空间,又是一个精神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蕴涵着迟子建个人性的底层现实观、人生观、伦理观和审美观,呈现出她对底层生命的同情、宽容、理解和构建和谐人际关系的诉求。
《泥霞池》用一种哀叹的、同情的笔调讲述了一个属于底层生存的现实性的故事。19岁的小伙子陈东在一家门窗厂打工,跟随宋师傅到寒市当安装工,住进了沈香琴开设的私人浴池兼小旅店泥霞池,因而和住在这里的耿师傅、刀条脸、光头等这些底层生命有了交集。泥霞池由于有免费的洗衣妇小暖为住客洗衣服而生意格外好。小暖是老板娘沈香琴的儿媳妇,以前在城里当过计时工,给人家打扫卫生。其间由于一个搞摄影的主人给她拍了一张穿着比较暴露的洗衣照而被她的丈夫大贵嫉恨,他一气之下用博物馆里的青铜短剑杀了摄影师而被判处死罪。小暖的婆婆沈香琴于是迁怒于她,从此让她永远在自家开设的浴池里洗衣,还逼迫她经常和当地与泥霞池生意兴隆相关的煤老板、片警、电业局收费员、自来水公司副处长等发生关系。陈东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逐渐迷失了自己,加上和女朋友小桃酥分手的刺激,欲望促使他强奸了一个同样干装修的女工,导致他锒铛入狱被判刑六年。而小暖来狱中探望陈东,给他温暖的同时还带来了陈东让她保管的音乐盒,最后在美的旋律中音乐盒被小暖失手打碎。
《泥霞池》聚焦底层人生命运,哀叹小人物生命存在的艰难,用现实性的笔法展现了底层生存的真相。泥霞池这一空间可谓是底层社会的一个缩影。这里生活环境逼仄、阴郁,由于是浴池,潮湿阴暗、嘈杂简陋不说,还有非常难闻的浊味,像屠宰场的气味一样。出入这里的人皆是形形色色的底层人物,诸如小暖、陈东、宋师傅、耿师傅、金鱼眼、刀条脸和光头等,他们为了谋生,聚集在泥霞池。每个人都有一段或隐或显的苦痛记忆和伤痛。小暖父亲早逝,姐姐害风湿病、弟弟忙完农活还得到矿井里挖煤打工,她自己在泥霞池靠洗衣、卖身才换得千儿八百的钱填补乡下家用;宋师傅是房屋装修行业的门窗安装工,由于常年呼吸有毒空气得了慢性肝病,可为了给儿子挣上大学的学费,仍然坚持干活;耿师傅那当打字员的漂亮妻子与当地的两个实权人物胡搞,耿师傅千难万难地才离了婚,为养活儿子和生存他先给啤酒厂运货,后又到水站运水,仍然挣不了多少钱,于是昼伏夜出,沦落到靠偷窃高压电缆生活,而终于被电流击中死亡;还有那个上访的老人,由于他们村的村委会建办公楼而强征了他家的沙果园,他不得已在泥霞池安营扎寨,不断上访发誓要告倒村委会的那帮败家子等等,这些都从侧面展示出这些底层生命生活的苦难和生存的艰辛,生活世界的狭窄和污浊。
小说中泥霞池的命名别有意味。主人公小暖认为:“地上最脏的是泥”,“天上也有脏东西,那就是早霞和晚霞。”[1]那么泥霞池命名的第一层涵义既是:这一空间如同大染缸般藏污纳垢,这里包容着人间最为恶浊肮脏的人和事,无论多么洁净的生命,住在这里耳濡目染都会堕落。因为这里有势利恶毒的老板娘沈香琴,有奴隶一样的洗衣妇小暖,有为生存和爱情而偷盗的耿师傅,有靠卖佛像骗取钱财的假和尚,还有很多在刀尖上火海中闯荡漂泊的其他住客们。泥霞池的第二层涵义应该是:这一空间又是一个底层生命短暂栖息、洗除他们灵魂污垢和获得生命救赎的地方。洗衣妇小暖在婆婆的极端控制之下,没日没夜地淘洗着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脏衣服,尽管被逼卖身,仍然闪现着善良和温情,用她的温爱和宽厚洗去诸如陈东们灵魂深处的脏污,让他们回归生命原初的状态。
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是陈东和小暖,他们俩恰好承担着故事展开的两条线索,通过他们俩或分离或交集的故事和人生正好呈现出泥霞池的两层内涵。陈东是泥霞池客人中最为洁净的一位。在陈师傅的引领之下来到了泥霞池居住,初来泥霞池的他是清清白白的一棵“青苗”。他在小说中的存在印证了泥霞池这一底层肮脏空间对于纯净事物和美好人性的摧毁。原本心性单纯的他,对生活存在的基本欲求其实非常简单,他仅仅希望得到爱情和生命存在的最基本的物质保证。可在泥霞池由于听闻了太多人间的卑污肮脏,逐渐谙熟了人世的潜在阴暗事端,他慢慢地习惯了在灰暗的底层滑行。当理想中的爱人“小桃酥”和他分手之后,他的正常的爱情无处停靠,又目睹了发生在小暖身上的龌龊故事,他本能的性欲望被唤醒,想在小暖哪里寻求补偿和释放又未果,就失去理性地强奸了同在屋里干活的还在哺乳期的女工,被告发后投进监狱,从而堕落到人生的低谷。而小暖在婆婆的控制下,把自己的肉体连同灵魂一起出卖给了泥霞池。她天天洗涤大量的脏衣物,还受婆婆的控制,出卖自己的肉体换回泥霞池生意的兴隆。虽然天长日久中和耿师傅两情相悦,但正常的爱恋也被婆婆左右。耿师傅虽然历经磨难,冲破政府官员的阻挠和老婆离婚,但由于无钱给沈琴香,而和小暖的爱恋受到她无情地阻隔。最终无钱的耿师傅为了生路和爱情偷高压线时像一只绝望的苍鹰永远陨落,使小暖的情感如一叶浮萍般无处停靠,终致搁浅。
《泥霞池》中触碰到了个体生命存在的基本意义。因为在当下现代化的进程中,不可避免的问题使人与现实的关系日益紧张,人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无奈、龌龊以及由此造成的悲剧性逐渐凸显。而底层的世界在慢慢的风流水转中渐趋灰暗荒寒,可是人生活在这个黯淡世界,总需要有信念或者理想来支撑,正是由于有小暖的存在,小说人物所生存的“寒市”才不会太过苦寂寒冷。
在我们看到底层的生存真相和探究他们存在意义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泥霞池》中底层生命灵魂救赎的悖谬性。因为小说中呈现的伦理观比较游移,甚至不确定,展示出人物现实处境的艰难和自我救赎的乏力。这在主人公陈东和小暖身上尤其突出,他们在现实中的堕落和精神救赎中存在的矛盾,影响了文章伦理价值观的表达和作品的深度。
小说中的陈东,作者渲染了他的单纯、热情和阳光,让他在狱中也充满着乐观和希望。也写出了他灵魂的荒溃以及堕落,他的堕落的行径的轨迹,恰好印证了作者的写作意图。迟子建曾说自己写这一篇小说:“其实愿望也比较简单,我想探究一个少年犯罪的社会根源。”[2]陈东在藏污纳垢的泥霞池,混迹于形色各异的民工中间,日积月累受到了世俗性的熏染。比如宋师傅在寒市偷偷地和相好约会;小暖常常在喝酒后接客;两个有权势的男子与耿师傅的女人纠缠发生关系;村委会随便霸占农民的土地建豪华的办公楼等。正是这些社会诱因的加入,导致他最终迷失自己,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但是把他的堕落和犯罪仅仅归因于泥霞池外在环境的熏染似乎过于单一,我认为动物性本能的被激发和不能控制是促使他犯罪的主要动因之一。又诸如小暖,在泥霞池这样的泥淖中,她的存在可谓是这一灰色天空中的一抹亮光。尽管命运多舛,她仍然用自己的隐忍、坚强、乐观,更用自己女性独有的温爱让泥霞池这一荒寒的小空间散发着温暖,变成了这些民工们人生短暂休憩的驿站。她每天的工作是淘洗衣服,表面上她洗刷干净了民工们衣服上的污渍和肮脏,而实质上是用她的美好德行和品质洗除人们灵魂的肮脏和污秽,还人们心灵和世界一片洁净的蓝天。她的善良和俏皮让陈东非常开心,她千辛万苦地去狱中看望陈东让人的确感动,探监时甚至非常愧悔地自责当初自己应该接纳陈东这颗青苗在自己身上任性撒野,她身上呈现出的这些地母般的温爱让人钦敬。而陈东正是在小暖宗教般宽厚温爱情怀的感召下,他作为男人的本能性力量重新被唤醒,他那颗有罪的灵魂,才开始觉醒,表现出难能可贵的救赎精神。“直到此时,他才醒悟,强奸一个女人,是多么的愚蠢!”[3]并表示出狱后还会选择住在泥霞池。
可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小暖身上也体现出了底层女性由于自我意识的不觉醒,从而在伦理价值方面表现出含糊不清,也就意味着她的救赎并不是那样的切合现实,因而背离了我们文明的现代性社会应该有的道义和理性。因为文本中,她来监狱探望陈东时,她对陈东的犯罪行为没有丝毫的埋怨和不屑,他反过来怨怼被害者,愤恨抓住陈东的那个安窗帘杆的师傅,言辞间一味地为陈东开脱和遗憾,可见她在事实面前失去了最基本的明辨是非的眼力。可以说,她在泥霞池的沉落除了她的婆婆沈香琴的控制和逼迫外,我觉得更多的是她自身的懦弱、无知、“人”的尊严的丧失和轻易就与现实讲和的态度所决定。她与耿师傅两情相悦,可是就是无法突围出婆婆的封锁线,无法在婆婆面前获得做人的基本权利,因而使爱她的人为她而殇。小暖唯一反叛婆婆的是,在婆婆强制她和煤老板、片警、电业局收费员或者自来水公司副处长苟且之前喝得酩酊大醉,她如此形式的反叛,充其量就是一种女性身处弱势地位借酒麻醉自我,表现自己无奈感的一种形式而已。
总之,《泥霞池》关注社会转型期底层人物的生存处境、真实细腻地展示了他们的种种伤痛,书写出卑微生命在现实泥淖中的沦陷,揭示了人性欲望的荒溃,期望主人公精神得到救赎,并最终实现精神高地的自我超越。文本中迟子建“对现实持一种反思、批判的态度,对底层有着同情与悲悯之心”,[3]流露出她对良知尚存的人类的期待。当然迟子建也表达出人物与现实无法完全和解的无奈,女性救赎的乏力,从而折射出她伦理观的犹疑和矛盾。
[1]迟子建.泥霞池[J].北京文学,2010(6).
[2]迟子建.像泥霞池这样的地方[J].北京文学,2010(6).
[3]李云雷.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J].文艺争鸣,2010(6).
[责任编辑 王占峰]
“NiXiaChi”:The Falling and Redem ption of the Bottom Life
Zhang Xuemin
(School of Literature&Cultural Communication,Tianshui Normal University,Tianshui,Gansu 741001)
Chi Zijian’s novel NiXiaChi focused on the living situation of people at the bottom of the society during the period of social transition.It not only explores the existing significance of the disadvantaged but also describes the spiritual fall and salvation of the humble lives’in the reality’smud.The text is filled with the author-Chi Zijian’s compassion and expectation of the human who has the remaining consciousness. Of course,it also expresses the helplessness of the characters’no reconciliation with reality,the weakness of the women’s salvation,which reflects the hesitation and contradictions of the author’s ethics.
Chi Zijian;Ni XiaChi;the life of the disadvantaged;the falling and salvation
I206.7
A
2095-0438(2015)12-0042-03
2015-06-08
张学敏(1971—),女,甘肃天水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与妇女解放思潮互动关系研究”(12BZW101);甘肃省社科规划项目“女性文学视域——二十世纪中国女性解放的路径与困境”;甘肃省高等学校科研项目“多元格局中的新世纪女性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