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押《古炉》是贾平凹描写“文革”时期陕西农村生活的一部小说。作品塑造了出身卑微、相貌丑陋、内心善良、受人歧视的狗尿苔形象。他是政治上的“中间人物”,审美上的“畸形人物”,也是人性善的体现者,还是作者“文革”时处境和心灵的写照。作品通过狗尿苔形象不仅真实地呈现了“文革”时期的社会现实,表现了人性在“阶级斗争”中被扭出的情形,而且隐含了作者淡泊自守、不事张扬的人生态度。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033(2015)03-0017-04
doi:10.13440/j.slxy.1674-0033.2015.03.004
收稿日期:2015-03-12
作者简介:谢莎莎,女,陕西商州人,硕士研究生
An Analysis on the Moss's Image and Literary Value
XIE Sha-sha
(Literature College of Xizang Minzu University, Xianyang 712000, Shaanxi)
Abstract:Ancient Stove is one of Jia Pingwa's novels, which depicted the rural life about Shaanxi in the period of "Cultural Revolution". It created an inner good figure of Moss despite of his humble parentage, ugly looking and discriminated status. He was a political "middle man", an aesthetical "anomalies", but also an simbol of the good human nature, as well as the portrayal of the author's situation and soul i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rough Moss' image, the author not only truly presented social reality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showed the torn human nature in the "class struggle", but also indicated the author's indifference to frame, self-controlled attitude toward life.
Key words:Moss; freak characters; middle characters
《古炉》是贾平凹关于“文革”叙事的长篇巨著,作品问世后在当代文坛引起了轩然大波,对于《古炉》的评论铺天盖地而来。评论家们分别从历史、文化、叙事、人物体系、艺术手法、思想价值等各个角度对《古炉》做了深入细致的研究。本文仅就主人公狗尿苔加以分析。
狗尿苔是一位身材矮小、相貌奇丑、遭人歧视、受人欺压的社会底层人物,他具有可以与花木鸟兽对话、能嗅到大事来临时特殊气味的功能。他表面看似渺小、丑陋,实则是作者内心深处真善美的象征,也是童年作者在作品中的“化身”。作者站在一个具有天真、纯洁、富有灵性的“特殊”孩子的角度,用真实丰满的生活细节,以“窥一斑,而视全豹”的方法描写文革当中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和人性斗争,揭露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人性本质和当时的社会生活状况。
一、狗尿苔的怪异
狗尿苔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有着农民的淳朴和善良,也有小农意识的狡黠和龌龊,在这种小农意识的支配和时代背景的共同作用下,他有一系列怪异的言行和心理。
(一)怪异的言行和心理
1.荒诞、滑稽的言行
当霸槽问他闻到大事来临之前的气味是什么感觉时,他说“我感觉我大就来了”,接着又说不知道“大”是谁;常常自言自语或与猪、牛、鸡等对话,言语中似是而非,若有若无地透露着一种预见性;他认为人和动物之间是有轮回转世的,于是与动物界有很多“好朋友”,并与小动物一起玩耍;在受人欺辱时,用孩童所特有的淘气方式来反驳对方,以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作为法宝,让自己内心得到报复或平衡。
2.孤独而“强大”的内心
卑微的地位、丑陋的外表,使狗尿苔不得不接受别人的羞辱,并心安理得。别人捉弄他的时候,他也乐得以无自尊的卑下为荣,自甘轻贱。水皮骂他是“侏儒,残废,半截子砖,院子里卧着的捶布石”,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索性以此自居 [1]。他给别人说自己闻到特殊的气味,没有人相信,也无可诉说,更害怕被背叛,所以只好给树说。他认为只有树最值得信任,而事实上树也无法理解他特殊气味所预示的“有事发生”的未来。他碰洒了支书的墨水,并用水灌满,支书发现后没有打他,只是骂了一句让他滚,他便满心欢喜地满足于没有负比想象更重的责任而卸下包袱,不恨甚至有一丝的感激心理。
在“文革”时期那个疯狂的世界和敏感的环境下,人们的心理更多的是扭曲和病态,且孤寂而压抑,即使是纯真的孩子也无可幸免。狗尿苔在言行上的怪异痴傻表现,是一种大智若愚的征兆,他表现出的是一种卑微的反抗与屈服的矛盾心理。因为家庭成分是四类分子,从一开始所有的人都告诫他要守本分,包括最亲的奶奶也叮嘱他凡事要忍让,以至于他的情绪大多处于压抑的状态。但他另一面表现出的是孩童的顽皮和滑稽。
(二)怪异的爱情
狗尿苔对杏开是否有爱情,这是个颇有争议的话题。笔者认为狗尿苔对杏开是有爱情的,那是一种孩童般情窦初开的爱慕,不存在年龄,不存在伦理的概念,就是一种平淡、羞涩而又难以言喻的懵懂的感情,这种感情更多的是一种纯洁的喜欢,别无他念。
1.年龄上的悬殊
狗尿苔是个12岁的孩童,杏开是20岁左右的成熟姑娘。狗尿苔对杏开是一种懵懵懂懂的爱慕,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愫。杏开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也不会爱上狗尿苔,她喜欢的是霸槽,在她心中狗尿苔不过是一个滑稽可笑又可怜的孩子。所以,注定这段不能称之为爱情的情愫是悲凉结局。
2.关系上的特殊
在辈分上,狗尿苔是杏开的叔。虽然杏开从未叫过他叔,狗尿苔自己嘴上说是杏开的叔,他心里也知道他根本算不上是她叔。听到半香说杏开和霸槽的坏话,他就告诉霸槽想他让反击,维护杏开的名誉。“狗尿苔觉得霸槽默认半香的话是故意要张扬哩,他霸槽不顾了脸面,杏开还要名声哩” [1],他以杏开把他叫叔为名,处处维护杏开。其实这只是一种掩饰和借口,真实的想法是他喜欢杏开,就不想让杏开名誉受损。虽然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但那是出于内心的维护。
3.表达方式的独特
或许连狗尿苔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喜欢杏开的,他只知道别人夸她漂亮,他就高兴;别人说她坏话,他就不愿意听。他想见到她,无论杏开对他的态度如何。“狗尿苔之所以在一开始喜欢和霸槽在一起,一个原因是因为自己喜欢杏开而他和杏开相好。” [2]当看到杏开和霸槽进小木屋后“听到屋里的咯笑声和什么倒塌的声”,“狗尿苔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极力去想瓷货的事” [1]。因为他看到杏开和霸槽在一起,自己心里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尽力不去想,以减少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煎熬。他给霸槽强调“杏开可是队长的女儿”,意思是想让霸槽对杏开认真些,不能玩弄杏开。从中也可以看出狗尿苔的自卑心理,他喜欢杏开,但又不敢喜欢,因为他成分不好,而杏开是队长的女儿。小说结尾,只有狗尿苔一如既往地默默陪伴在被霸槽抛弃的杏开及其孩子身边。这种默默奉献、不求回报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守候,与肉体的占有无关。
狗尿苔的爱如温泉般平平淡淡、缓缓流淌。他爱杏开,甚至都不知道那是爱,更不关乎纲常伦理。他想看见杏开过得幸福,但自己却无能为力,以“杏开把我叫叔哩”打掩护,默默维护杏开。所有的行动都是自己内心的感觉,不关乎别人,也从未有非分之想。他在杏开这个主观上唯美的对象身上尽情发挥自己的精神爱恋,如秦淮八艳中的马湘君说“我爱你,但与你无关”,只要自己喜欢就足够了。即使是注定的没有结局的爱,狗尿苔也很执著,不得不令人在同情之余也更感悲凉。
(三)怪异的功能
在《古炉》中,贾平凹似乎想凭借狗尿苔的敏感来表达一些别人看不到、或者看到了却不敢言喻的东西。狗尿苔所具有的特异功能——与花木鸟兽通灵、特殊的嗅觉等,确实有其深刻的喻意和道理。
1.特殊的嗅觉
“他是天上的来客,有着一副特殊的鼻子,可以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 [2]。确实,狗尿苔他能够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事情,特别是他的鼻子。小说开头写道:“狗尿苔怎么也不明白,他只是爬上柜盖要去墙上闻气味,木橛子上的油瓶竟然就掉了。”他闻到的气味是一种“怪怪的,突然地飘来,有些像樟脑的,桃子腐败了的,鞋的,醋的,还有些想六六六药粉的,呃,就那么混合着,说不清的味。这些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到处找,但一直寻不着。”当村里要发生大事或死人时,他能够敏感地嗅到一种不祥的气味,敏感的好似一个精灵,游荡于人们的上空,偷袭着世人的心灵。他看似渺小,滑稽,无知,实则无所不知,而且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知道”。
2.与动植物通灵
在歧视与孤独中,狗尿苔只敢相信动植物,成就了狗尿苔与自然万物交流的功能,猪狗苍蝇甚至麦捆的话他都听得懂。他仿佛具有“通灵性”,把人与动物形象奇妙的对应起来,找到了人性中的动物性。“狗尿苔越发相信这村里有鬼,看猪狗鸡猫,看天上的鸟,地上的老鼠、石头,都觉得是村里死去的人托生的,而再看村里的人又觉得是死去的树呀牛呀青蛙老鹰和牛狗猪鸡转上世的。” [3]不仅如此,他还能听懂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的话,并且可以和他们进行对话交流。或许狗尿苔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确有着一个与世界万物相沟通的秘密通道。
作家就是选择这样一个丑陋、善良,又遭受歧视和压迫的孩子作为叙事人物,把狗尿苔推上现实生活的观察者地位,同时又在相当程度上,作者的思想不知不觉介入文本,甚至表现出看客的视角和特征,这样一来,使作者就置身事外地观察和叙述“文化大革命”。
二、狗尿苔形象的文学价值
狗尿苔形象在贾平凹小说、“文革”题材小说中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文学价值。
(一)政治上的“中间人物”
翻阅史料和“文革”时期的文学作品,其中的人物不外乎“批斗”和“被批斗”,即掌握革命主动权和“被革命”的两种人,而《古炉》中的狗尿苔却不属于这两种的任何一个。其实,游走于两个阶层之间、成为边缘人物并不是狗尿苔本意。他也想参与到革命中,但由于他太弱小,小到即使政治成分是“四类分子”,也不足以被当权者当成“革命”的对象来批判,更不会被接纳到当权者中。所以他只能以局外人的眼光去对待这样一个现实世界。
狗尿苔有大名,叫平安,但大家从来不叫,而是习惯性把他唤作“狗尿苔”——一种有毒的蘑菇,只有指头般大小。这样一种与他有相似之处的戏谑化称呼,表现出了他在村人眼中的渺小以及他在村里的边缘化地位。因为他的渺小,“革命派”不屑于将他纳入队伍中。又因为他的政治成分是“四类分子”,不在当权者“革命”之列。所以,他成为了疯狂、混乱的村庄里孤立的一员。边缘化的处境为他营造了一个相对宁静的政治环境,使得他可以用平和的心态和视觉去洞悉浮躁世界中人性的本质,并使他的善良和纯真得到呵护,给纷乱世界的人们一点温暖。
在榔头队与红大刀的争夺中,他的“弱小”和“无能”为他换来了安全的生存空间,使他在这场浩劫中成为局外人的中间派。他与世无争的平淡心理,使得他能够打破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游离于这两个阶层之间,成为政治上的“中间人物”。
(二)审美上的“畸形人物”
狗尿苔的名字、长相、言行无一不体现出他的丑——他的名字叫狗尿苔,身材矮小,长相奇丑,言行滑稽。但作者在“审丑”这条明线的牵引下却埋下“审美”的暗线。与霸槽、朱大柜这些表面看着力量强大的“美”的人物相比,狗尿苔丑陋、矮小的外貌下却拥有美的内心。正如作品后记中写道:“狗尿苔实在是太丑陋,太精怪,太委屈,他的前无来处,后无落脚,如星外来客。当他被抱养到古炉村,因人境逼仄,所以导致想象无涯,与动物植物交流,构成了童话一般的世界。狗尿苔和他的童话乐园,这正是古炉村山光水色的美丽中的美丽”。
贾平凹认为,“在自然中越是丑的,在艺术中越是美”,他对丑的人与物的描写便蕴有审美的意味。狗尿苔的弱小、卑微、丑陋正好反衬了他内心世界的善良与美丽。
贾平凹近些年的几部作品中都有畸形、丑陋形象的塑造。这些丑陋、畸形、奇特的“畸形儿”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绝不是简单的重复,他隐含了作者深刻的文化反思和不断变化的文化态度 [4]”。《古炉》中的狗尿苔形象也不例外。作者在狗尿苔形象的塑造上,融丑陋、畸形的外貌与纯真、善良的天性为一体,让这样一个“畸形的人物”用“美”的内心来应对乱世,从而使“丑”的人物具有丰富审美意蕴。
(三)“文革”中人性善良的代表
“文革”中的人不是“革命”,就是“反革命”。人性本质的善良和美好被“革命”的洪流猛烈冲击。为求自保,平凡普通的人物也会发生由善美走向丑恶的转变,而狗尿苔却在狂乱的社会环境中保存了独有的“内心空间”,生存在夹缝当中也表现出善良纯真的本性,保持着独有的中立,不为外界所影响。在古炉村的“械斗”当中,他穿梭于两者之间,全然不顾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是庆幸没有出人命。他不顾危险去给被关押的支书送衣裳,支书回望的眼神竟使他“呜呜哭了”,他去给死人收尸,去探望病种的善人……无不体现出他在边缘化境遇中的善良。
在狗尿苔的视角中,古炉村不仅有世俗的纷争,更有一种美。所谓“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 [5]。狗尿苔可谓是《古炉》“诗意的生存和自然保持契合,获得人性的素朴与平和,可摆脱争斗,摆脱欲望的纷争” [6]的人性力量的有力支撑。他与蚕婆、善人等共同守卫了人类内心深处仅有的一方净土。
(四)自我映射的体现
贾平凹的每部作品中几乎都会将自己的一些影子映射到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当中。《古炉》是贾平凹审美观念与艺术能力的又一次极致的表演 [7]。作者借助狗尿苔这个人物形象,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注入其中,以一种民间立场,借由其貌不扬的狗尿苔之口,表达自己在经历社会大变革时期的清醒和淡然。他渴望人性的温暖和美好,而这一切只能让这个弱小、纯真、无奈、善良的孩子来实现。用作者的话说“狗尿苔的人生哲学绝对是我的,他的身世与我的身世也有相近之处,生活在逼仄的环境里,他是自卑的、无奈的,却也是智慧的、光明的” [8]。
无论是《浮躁》《高兴》还是《秦腔》《古炉》,作者终归揭示了一个真理——平平淡淡才是真。作品中那些所谓的“能者”“当权派”“革命派”“反动派”最终都被时代的洪流所冲刷,一切的喧哗和躁动都在时代的大浪中淘尽,留下的平静、淡然、祥和的真善美才是人性所该有的永恒的本质。因此,狗尿苔形象蕴涵着丰富的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