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春
(桐城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安徽桐城231400)
·故纸沧桑·
“桐城文脉”的过去与现在
李国春
(桐城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安徽桐城231400)
看一个地方文化繁荣发展,主要视其地域人文有多少积淀、文教风气有无形成。一邑文化能传承光大,表现在人的方面,须代有才俊,呈现在世风上,则无外乎倡导教化。而自古至今,一地文化赓续不断、人文血脉绵长不竭,唯有书籍方可承此重任。
桐城之人文活动有史籍可以稽考的不会早于晚周。但是直到唐代至德年间桐城称县,文明始倡,此乃桐地文风郁聚之初,洎宋、明初开始勃发,迨明、清则大昌。
明中叶以还,桐城无论甲族小户,都不互攀谁家财富多寡,却以本族有无读书上进之子弟为荣辱、有无官刊家刻书籍为显隐。清嘉道年间,桐城梁伴梅先生有斋曰“仅可斋”。有人问:何谓“可?”梁先生曰:我少时读书,不慕做官,开卷有获以求明理而已,不求显贵;少时即贫乏,靠耕耨挣得温饱而已,无有奢欲;少时无所定居,现今能构书室数间,只求得适意而已,不慕华丽。这种人生境界,代表了当时读书人的一种基本价值取向。
即使是官宦之家,其宅第也决无富丽堂皇、高门敞轩之隆盛,如桐城名门大族张姚马左、方吴叶盛诸姓人家,其房舍庭园,与江南、三晋富户大宅相比也黯然失色。值得显耀门庭的是家有几多童子学业优良。街巷里弄、竹蓠茅舍,隔牖可闻琅琅书声。据马其昶(1855—1930)《桐城耆旧传》记载:明代史仲宏路过挚友方懋家门前,户外先闻儿声,入室便闻纺绩之声,登堂坐定可闻书声,他称赞说:兄台家中真是人丁兴盛,有折桂掇巍的气象啊!
桐城历史上许多读书人,其家贫仅供裹腹,戴名世(1653—1712)、刘大櫆(1653—1712)、刘开(1784—1824)等桐城派大家,虽穷愁潦倒、颠踬不售,仍终身致力于立言警世,一生著作等身。不少士子在乡试以后,年未衰即绝意进取,不再踏入科闱。而锐志穷经,自少年至白头,无一日废书著述。刘开《自乐亭记》云:
筑一亭于园之南,高不及楼,广能容席,深无重户,敞可延日。河水流焉,而迳其前,书室耸焉,而峙其后,高节其中,唯贮书千卷。是多佳日,主人于是读书其间,俯而思,仰而窥,静有悟,动有得,兴至乃歌……
无论穷达,皆以读书为乐,以著作述怀为己任。近代刘声木先生(1876—1959)在其《桐城文学渊源考·序》中写道:
自顾生平亦颇好聚书读书,而半生落拓若此。细想天之生我,木不如也,草而已矣。又生于大道之旁,一任行者及牛羊践踏,然牛羊虽能践踏,亦不能禁其添生枝叶。予虽自为甘草,亦欲以枝叶自见。生平所欲编辑之书甚多,编辑未能成卷帙者亦多。
这是历代无数桐城文人中一部分寒儒穷且益坚,著书不辍的真实写照。
桐城先贤著述立言之传统源于中国古代先哲思想。桐城派大家方东树在他的《书林扬觯》中专作《人当著书》一章,旁征博考,援引荀子“人少不讽诵,壮不议论,则为无业人矣”之说,曹丕“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谓,成其佐论。他特别推重宋儒有关著书之说,引程颐一段语录最为精妙:“程子曰:农夫深耕易耨播种五谷,吾得而食之;百工技艺作为器物,吾得而用之;介胄之士披坚执锐以守土宇,吾得而安之。无功德及民而虚度岁月,晏然为天地间一蠧。惟缀辑圣人遗言,庶几有补耳。”桐城先贤们正是遵循着古代先儒的思想,视文章为天下之大事,沿着古人“讽诵议论、岁久成书、自足垂世”的写作路径,代代相续,构起一座贯穿唐宋元明清及至民初近一千五百多年的著作长廊。
在这一蔚为大观的文艺长廊里,散发着诸如经典疏训、诗歌散文、书法绘画、水利农兵、天文历算等万卷书香。唐、宋、元三代作者零落,著作寥寥可数。从明初至清道光400余年,粗略估计,桐城学者著作凡官椠家刻概为1290部,5690余卷,作者700余人。其中经部60余家,128余部960余卷,史部57家77部530余卷,子部60余家96部878余卷,集部336家467部2920余卷。
此外,乾隆时查明“违碍书目”如左光斗、方孔炤、方以智父子、潘江、方文等人诗文集共计21部400余卷,再加上仅有书名而无卷数的作者诗文、笔记、训诂、音韵、读史、解经等著述约达500余部。这些著述书名辑录于《四库全书总目》《明史·艺文志》《江南通志》《安庆府志》《桐城康熙县志》《桐城道光县志》、朱彝尊《经义考》等典籍,尚有一些诸生布衣之著作流布民间,未收入官编史乘之中的难计其数。说桐城先贤著述囊括四部、辉映梨枣,为它县所罕匹,确非虚诞溢美之词。
考查今人编《桐城文物志》《桐城县志》,现藏于本市图书、博物、档案三馆之中的桐城先贤著述已不足上述数目的十分之一成,仅剩200余部,多为清康熙至民国初年版本。岁月嬗递,沧海桑田,高卧龙眠的一个个耿介君子、饱学之士如桐溪之水,渐次逝去,那些藏于箧中之楮墨芸香大多也随风飘零了。考其原因,无外乎以下诸端。
首先是年代久远,自然残损。凡水火之患,虫蠹之噬,尽可毁损书籍。史载道光年间频发水患,县城以下,东南地乡镇几成泽国。每遇大水,浪击房舍,居民逃生之际,家藏多被丢弃,水灾过后,人畜平安已是万幸。后代读书人家尚能珍惜祖典,平凡人家,门庭不显者,其先祖著作多半丧失殆尽。
其次,人为轻视,敝帚不珍。先祖呕心沥血,朝夕磨剀,刊刻成书,希望流播后世。倘若后代家道中落,便分田析产,鬻书置业;或家贫无以为生,便典当祖业,而箧中无用之书,便首当其用。然先祖著作由其家族收藏,为传家之宝,一但典卖,价值陡减。至于流落民间旧籍残稿,更难免不被毁弃了。
再次,历次战乱,频遭损毁。桐城处七省通衢之要冲,自明季以后,历经张献忠围城、晚清太平天国兵燹、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以至现代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桐城人皆饱经战火。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又经“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等历次政治运动,天灾人祸,桐城一邑不知有多少珍本善本、孤本残卷遭到灭没零落。
其四,清代文字狱,桐城学者不少著述被禁毁。戴名世(1653—1712)一生著述宏富,自康熙末年查抄毁板,至清末尚未开禁。散佚之多,殊为可惜。虽有戴钧衡搜辑成卷,但仅《潜虚先生文集》一书不足以反映戴氏毕生著述的全貌。另有少数著述内容不足以教人修身理性,更无经世之用,渐被时间所淘汰。
所幸文化渐为国家所重视。“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已成社会共识。现藏于桐城市图书馆、市博物馆、市档案馆的古籍善本,得到珍视,妥为庋藏。这些硕果仅存的先贤著述,是桐城的文化菁华、文明之源,但愿不再重罹灾祸。
更有当今新一代桐城文化传承人,如庄子所云“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常常清茗一杯,伏案夜读。以陈所巨先生为领军的桐城作家群体,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时代强音,握笔高歌,创作了大量有时代意义且具桐城地域特色的当代文艺作品。其后,又有洪放先生高举“新桐城文学”大纛,一时间桐城文苑俊彦辈出,文艺创作源源不绝,洵可告慰桐城先贤于一二了。
李国春,安徽桐城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党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