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环
1
韩敏枝下班去菜场,照旧买了两元钱的青菜一元钱的豆腐,临走时转到了卤味店,看着不锈钢盘子里淌着肥油的烤鸡烤鸭。店家笑着问买点什么。她指指边上的鸡翅,小声说来一点。店家撕下一只塑料袋抿开,拿上夹子夹鸡翅,才夹了四五只,便听到她喊,够了够了。店家自顾往袋里再丢了两只,把袋往秤上一扔,一面报价钱一面朝人白了一眼。店家的白眼让韩敏枝感觉脸上发热,心里头也不痛快,可令她更不痛快的是店家没有及时停手,让她多付了两个鸡翅的钱。
回到租屋,放下手里的东西,先坐下来喘口气。看着眼前,不大的房间里,靠里墙一张床,床上两条花布棉被,床架上挂着几件衣服,有女式的,还有男式的,床前一张破旧的木桌,一旁几只纸箱,算是打工之家的全部家当。
韩敏枝站起身走到床前,把身上的蓝布工作服脱下来,取下一件浅红色的上衣换了。换好衣服,去洗脸间洗了把脸,照一照墙上的镜子。镜子里一张鹅蛋脸,说不上清秀,也不难看,有红衣服映着,脸色还行,只是一双眼睛好像装着什么,灰茫茫的。
烧好了饭菜,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快到童胜利回来的时候了,便摆好桌子,布置了饭菜碗筷。想到还有一道好菜,连忙把装了鸡翅的袋子拿过来,打开,一股卤香味,让韩敏枝狠狠吸了一鼻子。不由想到,要是丈夫贵山和儿子乐乐在,这会坐在桌前望着她,她会把好的菜摆在他们面前,给他们夹菜,给贵山夹,给乐乐夹。乐乐三口两口把自己碗里的吃完了,朝妈妈伸过小碗,还要。装作生气的样子,拿筷子敲一下乐乐的碗沿,骂乐乐,贪吃。却又把剩下的夹出来,夹进小碗里。贵山带着微笑看着老婆孩子,他说自己不爱吃,把碗里的菜夹给乐乐,也夹给她。
如今,不知道他们父子碗里盛的是什么,嘴巴里吃的是什么。这样想着,韩敏枝的鼻子酸了起来。
钥匙开门的声音,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童胜利。同样一身蓝布工作服,一张大马脸在暮光里越发黝黑了。
童胜利一进门便吸了吸鼻子,说,烧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韩敏枝连忙拭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买了几个鸡翅给你下酒。
童胜利说,这么浪费。
韩敏枝不再说什么,打亮了灯,走去墙角把一只装了散装酒的可乐瓶拿出来,往瓷杯里倒了半杯酒,把瓶子盖好,依旧放回去。
童胜利已经脱下工作服,换上件旧夹克,来到桌子前坐下来,拿起筷子,打算夹菜,却又停下来,抬了脸看着韩敏枝说,吃呀,你也吃。
韩敏枝笑了笑,说,我不饿。
童胜利便举了杯,喝了一口,一面吃菜,嚼了一口鸡翅连声说香,又灌了酒,还把杯子递给韩敏枝,跟她说,你也来一口。
韩敏枝看了一眼杯子,抬手推开。童胜利不依,一定要她喝一口。她便没有再推,接了杯子,果真张了嘴去喝,竟然灌了自己一大口。很快烈性酒呛进了气管,刺激得受不了,好一阵咳嗽。
童胜利笑她,说,哪有你这样喝白酒的?你不是喝酒,是喝毒药。
童胜利拿回韩敏枝面前的杯子,让韩敏枝先吃饭。韩敏枝紧闭眼睛连连摆手,捏着自己胸口的衣服站起来,又咳了两声,去垃圾筒前吐了一口,又擦了一回眼睛。却什么也没说,过去拿了只碗给自己盛了饭。回到桌前,看到只剩下半盘青菜,盛鸡翅的袋子已经空了,便不夹菜,低了头慢慢夹着饭粒往嘴里送。
童胜利哈哈笑起来,说,看你,生气了吧?
一面笑,一面变戏法一样变回了两只鸡翅,夹进了韩敏枝的碗里。韩敏枝看着,暗暗笑了一笑,用筷头扒去粘在鸡翅上的饭粒,把一只鸡翅夹了起来,放回了袋子里。
童胜利酒足饭饱,额头上冒着细汗,黑脸上放出了红光,站起身来松松身子,抬抬手臂伸个腰,一低头,看见韩敏枝在收拾桌子,看着一颗黑发的脑袋,黑发下面一截白皙的脖子,两只眼睛便有不一样的亮光冒出来,两条手臂便朝人抓去。韩敏枝才收拾了残落的碗筷,还没来得及端去水池,便被童胜利抓住了,拉到了床边。
韩敏枝挣扎几下,拿手里的筷子打了一下粗大的手,说,你看你,急什么?
童胜利嘻嘻笑着,手下用了点劲,筷子从韩敏枝的手里脱开了,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韩敏枝的身子摇了摇,身不由己倒在了床上。一张带着酒气卤味的嘴凑过来,又拱又啃,急吼吼地,接着一双手跟着忙乱,很快两人的衣服被扔在了床下。
木架床的吱嘎声响起来,一声紧一声,却被淹没在了城中村哗哗啦啦的嘈杂中。
2
韩敏枝背着大号编织袋来到县城汽车站,买了张长途车票,挤在同她一样背着大包小包的人群里,上了一辆客车。坐了一整天的车,来到了打工的城市。
选择这个叫衣锦的城市是听说这里厂多,事好找,还有个熟人在。客车到站,韩敏枝脑袋蒙蒙地跟着人下了车出了站,来到车站外的广场上。找个地方放下袋子,才停下脚步吐出一口浊气。一面抬起眼睛看看前面,只见到处是人,到处是楼房,人挤人,楼挤楼,一下子觉得发堵。这堵不是堵在别处,是堵在了自己的胸口。这样一来,她的心头就莫名地慌乱了起来。熟人说会来接她,会把她送去厂里,想到这些,一颗心好歹放宽了一些。连忙去掏手机,想打个电话。怕路上不安全,把手机藏在了内衣口袋,摸了一阵才掏出来。像块方糕的手机,一只手拿着,一只手开了锁拨号,拨完了看一看身前身后,看有没有坏眼睛在瞄着她。电话拨过去,声音传出来,说是停机,急了,再拨一遍,还是说停机。
电话打不通了,找不见熟人了,韩敏枝一下子呆住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该怎么办?韩敏枝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编织袋上。感觉自己被抛在了一个冰窟窿里,整个人从内到外嗖嗖冒着寒气。
韩敏枝不知道自己该回去还是留下来,也不知道在陌生地去哪里,怎么过夜?一时间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睁着一双灰茫茫的眼睛直想哭。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说,来打工的吧?没找到地方?
韩敏枝连忙抬起头,看到一张黝黑的大马脸。马脸男人关心地看着她,说,小妹,都是外乡人,我也是在这里打工的,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
韩敏枝一听,搓了一把眼睛,看清眼前人也是乡下人穿着,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忙站起身来,把刚刚遇到的困难跟人说了出来。还说不想就这样回老家,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管好歹得把这一趟的路费赚回来。
马脸男人说别愁,我带你去找。让韩敏枝跟他走。韩敏枝什么也没想,把编织袋拎起来往肩上一背,跟着马脸男人朝前走。也没走多少路,马脸男人把她带到了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放着本子和笔,前面站着两个年轻人,一旁还摆着个牌子。两个人看来打算收工了,正在收拾牌子。马脸男人跟人说,你们等一下,她找工呢。
收牌子的年轻人回头看了韩敏枝一眼,说,天都快黑了,我们今天不招工了。
马脸男人便央求,乡下来的,没地方过夜,你们算是做好事,把她带走吧。
韩敏枝焦急地说,我能干,我什么苦都能吃。
招工的便看了韩敏枝一眼,跟另外一个人说了句什么,两个人停下手里的活,把本子翻开,让韩敏枝拿出身份证来,对着身份证,在本子上写了韩敏枝的名字,还填了号码。填完了,问马脸男人,你的呢?马脸男人说他有地方了。招工的说以为他们是夫妻,把夫妻一同招进厂,图个安稳,要是早知道只是一个女的,今天就不招了。韩敏枝听人家这么一说,一颗刚刚安放下来的心又悬浮起来,问人家怎么办,是不是把她给退了。
招工的说既然招了,会给她安排。韩敏枝听了,才又吐了一口气。招工的收拾完东西,让韩敏枝跟着他们走。走之前,马脸男人拉过韩敏枝的大袋子帮她背起来,说送她一程。韩敏枝说大哥你真是好人,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马脸男人说没事没事,都是乡下来的。还说他知道她去的那个地方,以后说不定会去看看她。韩敏枝一时间把马脸男人当成了自己在这陌生地唯一的熟人,连声说大哥一定来,一定记得看我。
韩敏枝被带到了一个厂里,安顿下来,很快进了车间。宽大的场地,隆隆机器声,机器下面一群群做事的人,全都戴着帽子戴着口罩,看上去一个模样。产品从流水线下来,是尿不湿,韩敏枝和别的人一起检查质量包装产品。做了几天,跟几个女工混熟了,说起进厂的经历,别人说真有你的,跟了人就走,也不怕被人拐去卖了。听人家这么一说,韩敏枝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经历了危险,又庆幸并没有遇到危险,遇到的是好心的马脸大哥。
十二个小时在车间里,出了车间,除了在食堂吃饭,便待在宿舍。宿舍是厂里安排的,小小一间屋子,高低四个铺,住了四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是同乡,有空便凑在一起没了没完说话,还有一个人爱干净,洗这洗那,只要她在宿舍里,满耳是泼水声,杯子盆子凳子碰撞的声音。干活累,想睡个好觉,可是这样那样的声音一次次把她惊醒,有时候好不容易睡着,正梦见贵山和乐乐,啪的一声,以为乐乐摔倒了,把她吓得从被窝里坐起来。
有一天厂区保安找到韩敏枝,说有个人找她。韩敏枝以为是老家的熟人,也就是她冲着投奔到衣锦的那个人。刚到那会人家电话欠费停机,把她虚惊了一场,后来联系上了,说一定过来看她。跟着保安出去一看,不是老家的熟人,是车站广场上遇见的马脸大哥。
韩敏枝一见帮过自己的好人,比见了熟人还高兴,满脸笑起来亲亲切切地叫大哥,请大哥去宿舍坐。大哥说还是去厂门外走走吧,也好透个气。
韩敏枝果真跟着马脸大哥出了厂,在厂外的人行道上边走边聊。这聊天主要是韩敏枝说,大哥听。韩敏枝憋了许久,她要好好说一说。她说机器的响声大,说干活好紧张,一整天干下来只想好好睡个觉,说在集体宿舍里睡不好,也就说到了老家的清静,晚上听小虫唱歌睡下去,一觉就睡到天亮,醒来的时候,听着窗外传来的小雀叫,吱吱喳。
说着,眼看到了吃饭的时间,韩敏枝想还马脸大哥一个人情,便热情主动地邀请人家一起去厂食堂吃饭。马脸大哥更热情,说他先到衣锦,也算是半个地主,应该由他先请吃饭。说天天吃食堂里的大锅饭,今天就找个路边小店点个菜,好好吃一回。韩敏枝想着欠人家的人情还没还,要是吃了人家的饭,欠得更大了,不想去,可要是不去觉得又对不住人家的好心,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也就跟着再走走。韩敏枝还没想好怎么说,马脸大哥说到了,我们就在这里吃点。原来两个人已经站在了一家小吃店的门口。韩敏枝愣了一下,想,吃就吃吧,饭菜的钱一定自己付。
点了两个菜,又要了一杯杨梅烧。看着端上来的菜,马脸大哥催着韩敏枝先动筷。马脸大哥边喝酒边说话,跟韩敏枝说他叫童胜利,在一个厂里做操作工。那天他休息,去车站接老乡,老乡没接到,碰到了韩敏枝。看着乡下女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猜想遇到了困难,忍不住上前询问了。韩敏枝便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还把工友的话说了,笑着说自己从来没出过门,真要是碰到了坏人,稀里糊涂被卖了也不知道。童胜利说他也听说过拐卖人的事情,说韩敏枝一个人在外面是应该当心,不要轻信别人,有事就找他。
吃过饭还是童胜利抢先付了钱,出门后也没急着走,一直把韩敏枝送到厂门口才回去,回去前要了韩敏枝的电话号码。
后来韩敏枝的手机就收到了童胜利发来的短信,一开始问好,后来聊聊各自身边的事情,再后来就聊起了情感。童胜利开玩笑说,我们相遇也算缘分,要是早些年遇见,说不定会追你。又说我昨晚做了个梦,竟然梦到你了,我叫你老婆,你叫我老公,醒过来就想说给你听,又怕你骂我。还说城里到处都是人,可全是陌生人,有个人能说说话,聊聊天,真是好。再有一天,童胜利说,敏枝,你睡不好,我租了间屋子,你住过来吧。还说,你别想不开,我们厂里的男男女女都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找个贴心的人住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要是在老家碰到有人说这样的话,韩敏枝肯定马上沉下脸来,再也不理人家。可如今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有个人这么跟她说话,也就不觉得十分反感,反而有了一种类似依靠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空中飘,忽然遇到了一片羽毛。羽毛一点点撩拨,把人撩得起了痒心。有了痒痒的感觉,韩敏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这个变化,不是新变化,而是把她变回从前,在老家的从前,和贵山在一起的从前,贵山还没有出事的从前。从前的她,是一个女人。是女人,就会有女人的想法和要求。这个想法一来,小腹部便胀起来。胀得厉害,胀得让人睡不着,只好用一双手去压,可是压不去,越压越鼓胀。也就想象另一只手,另一只手来帮助自己压一压。果真有了,果真压住了。看一眼想象中压在自己身体上的那只手,发现不是贵山那只瘦弱苍白的手,而是一只粗黑有力的手。那只手还一直跟随,来到了韩敏枝的梦里,在梦里肆无忌惮地把韩敏枝给作践了。梦醒之后,韩敏枝觉得在集体宿舍里再也住不下去了。
一个休息的日子,韩敏枝收拾了铺盖,跟工友说她在外面租了屋子,就搬了出来,来到租房里,和童胜利住在了一起。
3
童胜利的呼噜声挨刀猪牛一样嚎起来,吵得韩敏枝一时睡不着。韩敏枝偎在这个人的身边,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不反感童胜利的呼噜声,也不反感人家身上的汗味酒气,相反,这样的声音和气味让她很受用,给了她踏实的感觉。就好像你推我搡的城市人群中,还有个人站在她身边,还可能会拉她一把。
睡梦中的人除了打呼噜还磨牙,说梦话,偶尔喊叫一两个人的名字。韩敏枝知道,他喊出来的名字与她并没有关系。
韩敏枝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去想一想贵山和乐乐,想一想自己的从前。从前的韩敏枝,是被老家人称赞的,人家称赞她命好,嫁了个好男人,不用出门打工,不用下田下地,悠悠闲闲过着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她的好男人贵山有一门手艺,倒不是什么特别的手艺,只是会泥水砖瓦活计。村里人都进城打工了,打工赚了钱,拿钱回老家盖房子,盖房子需要砖瓦工,留在乡下的青壮劳力少,会手艺的更少,乡下手艺人也就走俏了。贵山接的活多,时常忙不过来。活多,赚的钱也就不少。贵山赚了钱,全都拿回家,从来不在外面乱花。
韩敏枝平日里也就管管孩子,对着电视机看婆婆妈妈的连续剧,有人招呼凑桌小牌,也会摸两把,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绣幅十字绣,有一针没一针,绣了几年还没完工。
原本想好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今天像昨天一样,明天像今天一样,哪里提防有一天贵山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掉下来后头先着地,把脑壳给摔碎了。天降横祸,晴天打雷,把浑浑沌沌的韩敏枝吓出一个激灵,整个人好像一下子醒了过来,连忙把贵山送进医院。贵山在医院里一躺几个月,命保住了,也就剩下半条命,后脑袋一摸软软的,没有脑壳了。说是可以补不锈钢的脑壳,只是需要一大笔钱。贵山伤后住院这几个月,把家里的积蓄用完了,还借了不少债,还能去哪里找这一大笔钱?去造房子的东家讨要医药费,东家扔了点钱就不理了,再找,锁了门一家老小都走了,过年也不回来。贵山出院后,再也干不了重活,养家的担子,落在了韩敏枝的肩上。
贵山吃药需要钱,乐乐上学需要钱,家里的开支需要钱,韩敏枝一天天为钱发愁。等贵山能干点家务事之后,韩敏枝一咬牙,独身一人背着条棉被打工去了。
童胜利很少说他老家的事,韩敏枝偶尔问他老婆怎么不跟他一起出来打工,他才说家里有孩子,说是有三个孩子,先生了两个丫头,又超生了个小子。上面没有老人,一帮孩子不能交给谁,只好让老婆在家里带孩子,他一个人出来打工。
都有难处,想的也都是怎么抠下钱来往家里寄。
这一天童胜利回来,跟韩敏枝说他碰到了一件事。问他什么事。他说是一个人找他,也不是专门找他,人家只是随机找人,在厂门外见了外来务工模样的就问问,他正好从厂里走出来,就问了他。问他什么。他说人家问的是临时夫妻的事。韩敏枝一听,一下子红了脸,连忙问,不会是查什么的吧?童胜利说,那倒不是,说只是调查调查。韩敏枝说,那你不会说你不知道什么叫临时夫妻,你没有这事?童胜利说,我实话实说了。韩敏枝急了,说,你猪脑子呀,这有什么好说的?童胜利说人家先递了他一支烟,是中华烟,还打火替他点了。他说他来城里还是第一次由城里人替他点烟呢,所以就决定人家问他什么他答什么,实话实说。童胜利还说,人家给他说了,人家是一个大学里的老师,做个有关临时夫妻这方面问题的调查,调查以后会写个文章。童胜利说人家也没多问什么,只是问他和女的临时在一起,主要是为了性,还是为了感情。
韩敏枝一听脸上又烧烫起来,她听得懂,人家问他们在一起是不是为了性,性也就是床上那点事情。韩敏枝低着头,声音羞羞地问童胜利,你跟人家怎么说了?童胜利说,我把一支烟抽完了,还没想好怎么说,你说说,我们在一起是为了什么?为了干一盘?好像是这么回事,可是又觉得不完全是,想来想去,我就跟人家说,我去问问在一起的女人,让她跟你说。韩敏枝一听更急了,几乎叫起来,你让我说?人家留了手机号码,你要是愿意说,你给他打个电话。韩敏枝说,打电话跟人家说这样的事情,我神经病!
童胜利说,对了,人家还问了一个问题,说像我们这样在一起对自己的家庭有没有影响什么的,还说什么破坏,好像是破坏家庭。
韩敏枝听了,不由得低下头去,许久没有再说话。
韩敏枝始终没有打人家的那个电话,但是问题带回来了,也留了下来,留在了她的心里。她让自己好好去想,和童胜利凑合在一起,为的是什么。为了床上那事?床上的事情,是让她留恋,他应该一样,别的人,有可能和他们的感觉也差不多吧。那活,让人舒坦,是渴极了喝水的舒坦,是累极了睡个好觉的舒坦,不,不止这些,应该是,是病了得到医治的舒坦。那样胀胀的,那样鼓鼓的,小腹里好像憋着什么,憋得让那个地方酸痛,可心里却又空空的,空空荡荡,让人的手脚浑身跟着酸软,怎么也使不出力气。这样的感觉干活的时候在,休息的时候在,连睡梦里也在。这难道不是病吗?是病,就得治呀。
说到感情,不能说没有,想想那满大街的人,没有和别人在一起,是和一个偶然给了她帮助的人在一起,和一个让她心怀感激的人在一起。这段时间一起过来,她觉得他有时候像朋友,有时候像兄弟,还有的时候就像是她的丈夫,她可以信赖和依靠的男人。至于对家庭的破坏,这个问题韩敏枝没有想过,不是不去想,是不敢想,一想,就会看见贵山凹凸的后脑勺,就会看到乐乐淌着眼泪的眼睛,就心尖痛,痛得咬人。
让韩敏枝想得最多的还是钱,想快点赚到钱,赚到多一点的钱。有了钱,或许可以自己租间屋子,把贵山和乐乐接到城里来。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4
童胜利跟韩敏枝说孩子们放假了,他老婆打算带着孩子一起来城里玩玩。韩敏枝听后并没有在意,想说你们玩你们的。可一想,人来了需要巢,人家的巢在哪里?不就在这里!这个巢被占着呢,自己就是个占巢的。这样一想,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来了个激灵,赶紧跟童胜利说,他们来,我走,马上搬走。
童胜利带着一脸歉意看着韩敏枝,用恳求的语气跟她说,搬走就不要搬走了吧,他们来住几天就要走的,这几天你想办法跟厂里的姐妹凑合一下,过几天依旧回来。
童胜利好声好气哀求了几遍,韩敏枝的心不由得软了下来,答应人家来的时候,她暂时去哪里住几天,算是避避,等人走了再回来。
韩敏枝回厂把借宿的事情跟平日要好的工友说了,一个工友说她请了假,正要回老家,回去的时间不短,让韩敏枝睡她的铺,还说铺盖和用具都留着,让韩敏枝尽管用。韩敏枝谢了人家,心里想这会跟刚来的那会到底不一样了,她再也不用那样担心露宿街头了。
来到租房,把床单枕套洗了,把她的东西一件件收拾起来。她不想留下有关她的痕迹,她怕自己的痕迹万一被人发现了,会带给人家不愉快,惹了人家,甚至是伤害人家。把该装的东西都装了,也没多少东西,主要也就是被子和衣服。被子压实了,装进纸箱。一些不在季节的衣服也叠了,同样装进了纸箱。童胜利说这些就不要带走了,带来带去麻烦,塞在床底吧,没事的。韩敏枝觉得有道理,既然过些时候还会回来,这些东西还要用,带来带去确实麻烦。看着童胜利把纸箱塞进了床底,韩敏枝又在屋子里找了找别的东西,包括她遗落下的头发。
厂宿舍里空了许多,四个铺只住了两个人,问以前住的人是不是辞工了,说是没有,都出去租房子了。如果问厂里有免费的房子怎么不住,乐意在外面租房,那就不用问了吧,或许和韩敏枝他们的情况一个样。
在厂宿舍一起住的工友也不再洗洗涮涮折腾了,整天玩手机,一只屏幕比手掌还要大的手机,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屏上划,指来划去。韩敏枝忍不住问她,手机就这么好玩?人家头也不抬,说可好玩了,想玩什么有什么,要朋友有朋友,要新鲜事有新鲜事。韩敏枝听了,也就不再去打扰人家。
韩敏枝在厂宿舍住的这些天,没想童胜利,倒是天天给贵山打电话,贵山说家里都好,让她安心做事,不要记挂,她也就放下心来。每天早睡早起,养好精神去干活。在车间里,韩敏枝干活手脚快,力气也足,她的工资数额也就上来了。她想好了,除了每个月给家里寄钱,自己也留下一点,积起来。积点钱倒不是为了存私,是为了早点实现她的理想,租间房,让贵山和乐乐早点来城里。
很快又接到童胜利的电话,说娘儿回去了,让她回租房。她也就把工友的床铺折叠收拾了,下了班去童胜利那里。进了门,童胜利在,见了面也不说话,抱着她就要来事。她说你家里的刚来过,怎么就馋成这样?他说孩子在,不方便。她也就由着他,两个人朝床上滚去。都使足了劲,好像成了小别重逢的夫妻。
晚上,韩敏枝把纸箱从床底拉出来,把自己的棉被从纸箱里拉出来,依旧放回床上。两个人狠狠干了一盘,都累了,也就钻进各自的被筒躺下。韩敏枝缩下身去,在被下辗了一回身子,过了一会,把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看了一看,说,被子好像湿了。又闻了一下,再说,什么气味。童胜利说,几天没睡,潮吧,霉味。韩敏枝便没再说什么,又回手在被子里摸,忽然间坐起身来,一把把被子掀开,一看,被子中间真湿了,湿了一大团,差不多是半条被子。被里一团湿漉漉的,再看,上面还沾着菜叶和饭粒。
韩敏枝忽然意识到,她的被子不是受潮,是被水弄湿了,弄湿她被子的还是污水。被子在纸箱里,怎么会有污水?污水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湿了她的被子?
也就想到污水是被人泼上去的,一定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韩敏枝想到什么,赶紧跳下床,趴下身钻进床底,把塞在里面的另一只纸箱拉出来。连忙把纸箱打开,箱里衣服之类,装进去的东西都在。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一抖,果然也有颗粒掉下来。一件,两件,全是湿的,全是的。再拿出一件,是她喜欢的浅红色上衣,拎着一看,上面别着鱼骨头。
童胜利见了,拍拍自己的脑门,支吾着说,这,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呢?
韩敏枝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扔了手里的东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接着,哇的一声,嘶喊开来。
一声哭开,也就打开了决口,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喷发开来,韩敏枝的哭成了撕裂心肺的号啕。
童胜利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遍遍劝慰人家,劝慰不成,只有焦急。过了半天,眼见韩敏枝的哭泣还是收不住,她的整个人颤抖起来,抽搐起来。童胜利就剩下一脸的无奈。
再过了一阵,不知道是心疼韩敏枝还是别的,童胜利突然间下了狠心,也敞开喉咙吼了起来,我也不是傻子,我家那个小三子,越长越像村长了!我不是什么话也没说,还不是照样按月给家里寄钱!
或许被童胜利的嗓门惊着了,吓住了,韩敏枝一下子不哭了,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看着面前的人,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马脸男人。
童胜利蹲下身来,想扶韩敏枝,没料到用力不当,他的身子闪了一下,拉着韩敏枝一起摔倒了,两个人摔在了地上。
地上,两个人四条手臂正绞在一起,也就伸开来,把对方的身子抱紧了。童胜利把自己的脸埋在韩敏枝的胸口,一动不动埋了许久。韩敏枝感觉自己的胸口一片潮热,好像也湿了。
5
韩敏枝决定回厂宿舍住,童胜利说了许多挽留的话,许多恳求的话,韩敏枝还是要走。走之前,她把该洗的洗了,该晒的晒了。走的这天,童胜利背着她的铺盖,送她,一直把她送上了公交车。
马脸男人憔悴了许多,头发蓬乱,精神也不像往日,低着头,一路上默默无话。韩敏枝上了车,童胜利一声不响递去她的东西。车快开了,才跟韩敏枝说,记着我的号码,有事,你就打电话。韩敏枝也觉得肚子里有许多话要跟这个男人说,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车子开动了,她才对着窗外说了一句,你也保重。
韩敏枝回厂住宿之后,依旧每天干活,干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活,干完下了班回宿舍,在宿舍里洗洗涮涮,然后睡觉。睡醒了有时候会发呆,发好一阵的呆,又会想想贵山和乐乐,有时候会想一想和童胜利在一起的日子,想了之后,连忙找活干,又洗洗涮涮的。后来,韩敏枝下决心从积蓄下来的钱里取出一些,去买了只新手机。大屏幕的,也是用手指操作的那种。
空闲的时候,韩敏枝就拿手机玩。玩起来也不难,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果真手机里另外有个世界,看的有,玩的有。这里看看,那里玩玩,时间就过去了。
有时候看到页面上有临时夫妻几个字,会忍不住点开来,多看几眼。有一回看到一篇文章,是写临时夫妻的。这样的文章她原本不看,或者说看不下去,但是她猜想会不会就是给童胜利中华烟的那个人写的。这样一想,她就看了几句。
“临时夫妻最大的特点是不换掉自己的配偶,以保全法律上的夫妻关系、不拆散原有家庭为道德底线,以性伙伴或临时夫妻生活方式组建一个临时家庭。男女两个或暗或明生活在一起,彼此相互照应,以此来填补由于夫妻长期分居所带来的感情生活和性需求的空白。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在应该和不应当之间存在着的一种合情不合法行为……
“婚外性行为,也就是偷情,至少对一个家庭造成间接或直接、显性或隐性的伤害。如果偷情双方都是拥有婚姻的双方,则必然导致两个家庭的伤害。偷情实际上是属于家庭的集体福利被独占和剥夺的行为……”
这些话看在韩敏枝的眼睛里,并不太懂,更谈不上什么思考,看过也就看过了,手指划一下,换掉页面。
还看到不少关于临时夫妻的新闻报道,有一条说有个中年男子,和临时在一起的女人拍了不少亲热的照片,存在手机里,被孩子看见了,孩子告诉了妈妈,也就是男子的原配妻子,妻子受不了,大闹离婚,吵闹中还喝了农药,还好抢救及时,命没有丢掉。
又说临时在一起的两个人,女的怀孕了,男的舍不得丢掉女友肚子里的孩子,和原配离了婚,把临时的女人转成了长期的。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后,把老家的族人惹怒了,族人放出话来,不许这一对男女再回去。那个男的说他已经七八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最近闹出了件大事,报道说一对男女做了一阵临时夫妻之后,男的要收局,女的不肯,男的架不住女的纠缠,辞工躲回老家,女的还不放过,找去男人的老家,在男人家里骂人砸东西,这样还不罢休,竟然拿刀闯进门杀人,把男人的父亲和两个孩子给杀死了。
看到这些,韩敏枝才不由得想,自己离开童胜利应该没错,都已经被人家泼了污水了,如果继续下去,也像人家那样闹开来,会不会也有一个不可收拾的结果。
在这期间,同宿舍的工友也搬了出去。出去之前,她说,大家都这样了,还守什么呀,趁着年轻,好好活一回,别委屈了自己。她还悄悄跟韩敏枝说,一个人待久了,看到根柱子都想抱住亲几口。
也有几个男工友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韩敏枝,问她愿不愿意去厂外住。被她一口拒绝了。上班干活,下班回厂宿舍,给家里打电话,偶尔玩玩手机,困了就睡觉,睡醒再干活,韩敏枝每天这样生活,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一直没有给童胜利打电话,有几回差一点打了。一次生病,发了几天烧,人虚弱得不行,好想有个人陪着去医院;还有一次,是厂里和员工签用工合同以及交保险费的事,纸上的话一条一条的,她有些能看明白,有的不明白,打了个电话跟贵山说了,电话里一时说不清,就想找个身边懂事的人说一说。到最后,一次也没打。只觉得,何必呢?也没接到童胜利的电话,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不是和她一样,或者,他的身边早就有了别人,早就把她给忘了。这样一想,也就好像把什么都放下了。再后来,偶尔想起那个人,忽然觉得想不起人家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一张马脸,黑黑的马脸,只是记不清脸上的五官,想再清楚地看一看那张陪了自己几年的马脸,去想,去看,却怎么想也看不清楚,灰黑模糊一团,就好像那张脸从来没有清晰过,也好像跟自己从来就不认识。
别的事情,不去想,也会变淡,变得可有可无。一个一个晚上,韩敏枝守在宿舍里,平平淡淡地睡去。睡后做梦,梦里一直和贵山乐乐在一起。
有一回梦到在老家,出了什么事情,身边一阵地动山摇。贵山反应得快,说房子要塌了,推着乐乐和她走。却都不肯走,抓住贵山,又相互攥紧了。房子再摇,她和贵山连忙把乐乐推到身子下面,他们两个抱在一起,两个人用身体给乐乐搭房子。
又梦,这一回她醒来了,是在梦中醒来,看一看,看到门窗外,透来清亮的晨光,听一听,听到外面传来小雀的叫声,吱吱喳。她起了床,给一家人做早饭,热腾腾的玉米粥,还有炒鸡蛋,黄灿灿一大盘。然后叫贵山起来吃饭,给乐乐穿衣服。一家人吃过早饭,乐乐去上学,贵山在家里做手工,她也出门去,去厂里上班。
韩敏枝上班的路,是家乡的山路,她踩着泥土,感觉脚下一片柔软,她的眼睛里,是一片油绿汪汪的草树,嘴巴里呢,满是乡间的空气,凉飕飕甜丝丝的,耳朵里响着小鸟小雀的叫声,吱吱吱,喳喳喳。厂就在前面,老大的房子,老宽的门,门前有保安,还有进进出出的工友,和衣锦城里的厂子一模一样。
韩敏枝就笑了,微笑挂在她熟睡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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