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公子(一)

2015-04-09 09:06于晴
桃之夭夭A 2015年2期
关键词:护法庄主天奴

于晴

楔子——第一个人

一只手撩开绸帘,她走进阴暗不明的厅堂。

不是她想说,好好的一个正厅,弄得要亮不亮的,成排的烛火经过高人指点,烛光落在教主宝座上时,交织出教主其实有点鬼魅的错觉。

“沄儿,你瞧,我替你带来什么新玩意!”教主笑吟吟地向她招手。

她慢腾腾地来到宝座旁,任由教主拉起她的小手。

“教主为沄儿带来什么新玩意?”她语气平平,眼角眉梢并未透露一丝光彩。

“你这个小丫头,小小年纪,就爱装老成。”教主笑道。

不,不是她爱装老成,她的梦想是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根据她的研究,她这个年龄理应在房里学做女红之类的,不是在这里跟这个教主钩心斗角。

昨天她拿起镜子一照,发现发间竟有一根银丝。她想了很久,终于确定这不是天生白,而是过度劳心所致。

“看,那就是本教主为你带回的好东西。”教主很是期待她的反应。

玉阶下有一名白衣少年狼狈地跪在地上。

一进入厅里,她就看见了。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方为上等保命之道。

“教主,他是?”她很配合地问。

“不自量力的正道人士闯进白明教,企图行刺本教主。这样的行径只有死路一条,但本教主善心大发,赐他成为教里的天奴。沄儿,你手下还没有天奴吧?”

“沄儿年纪小,还不需要呢。”

教主神秘地笑了笑:“沄儿幼失怙恃,许多事没人教导,但你迟早会面临一些事。我瞧这少年相貌挺俊的,体格也算不错,你就拿去用吧。”

拿去用……根据她的顿悟,她确定她今年才十岁,还有很多事用不着,不必硬塞给她。

“来人,赐环!”

长盒递到她的面前,盒里以红绸为底,金色的双环并扣在上。

环上刻着蛇纹,系着特制的铃铛,扣在双踝上,总是叮叮当当地响。在白明教里,时常听见天奴走动的叮当声,是很悦耳没错,但轮到自己就很棘手了。

她被迫取出闪闪发亮的双环,清脆笑道:“多谢教主赐环。”

“赐给你的是蛇环,正合皇甫家的风格,教中仅此一对,现在你就为他戴上吧。”绵中刺,笑里刀,教主笑得非常愉快。

“是。”童颜展笑,绝对配合。

她悠悠地来到玉阶上,俯视被迫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

这少年血迹斑斑,小有垢面,但并不掩其出众俊美的气质,八成是哪家德高望重的正道小少爷想成名,便胆大勇闯白明教,却没料到落得如今的下场。

她偏头打量这少年的身形。

琵琶骨未穿,两手仅以粗绳捆绑,腕间已有深刻的血痕,表示此人挣扎已久,更暗示这粗绳很快就会断掉。

人好似已被点穴,但跪在地上的双腿开始抽搐,只要她一靠近他,他脚力踢出七成,她这小小年龄的无助娃娃非死即伤。

她又看向那少年狠狠瞪着她的毒辣眼神──想吞她入肚,想玉石俱焚,想她一个小娃娃怎能敌得了他一击?

天奴环一旦扣上,终生无解,就算回到正道也会被人耻笑。难怪这高傲的少年宁愿十八年后再当好汉,也不想成为她手下的天奴。

这样的敌意显而易见,他强她弱显而易见,背后教主的兴味目光也显而易见。前有虎后有狼,少年等着一脚击毙她,教主等着看好戏,她在夹缝中求生存,她只是个小孩啊……

蓦地,她一屁股坐在玉阶上。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天真地问。

少年瞪着她。

她把玩着蛇环,装作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嘴角上扬,露出笑容,说:“我叫皇甫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她反手一扣,毫不在意地把蛇环扣上自己的腕间。

少年一怔。蛇环成双,本该系在他的双脚上,成为他毕生的耻辱,她怎么……

她摇了摇手腕,叮叮当当的脆声响遍大厅。

“这蛇环很漂亮呢,哪能让你一个人独得?你一个,我一个,这才公平。从今以后,以此为凭,你就只有我这个主子,旁人唤你,你可以不用理会。”她动手将另一只蛇环扣上他的左踝。

他动也不动,还是瞪着她。接着,她向宝座上的教主作揖道:“多谢教主赐奴,沄儿退下了。”她负手走了几步,回头斥道,“还不快跟上来。”语毕,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少年抿嘴,踉跄着追上那小小的身影。她蜗牛拖步,驼背负手,活像个没志气的小老太婆。

魔教中人哪来这么笨的娃,竟把天奴的象征系在自己的腕上?

再一细听,他听见她摇头晃脑,嘀嘀咕咕──

“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我忍,我忍,我再忍……忍得好啊……”

楔子——第二个人

人要倒霉,是绝对不分时节、地点和少女脆弱的心灵的。

她自温泉泡完澡,踏着月色回自家院子的途中,难得有情怀想要对月吟诗一番,亮晶晶的剑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颈间。

还不小心削去她一撮微湿的长发。

“姑娘,失礼了。”

这声音出现在身后,似是刻意变换过,但确定是男子无误。

夜风吹来,她闻到身后的男子有着特殊的硫黄味,竟跟她身上是同一个气味。

刹那间,她垂下的目光抹过杀气。

“公子自天璧崖一路跟踪而来?”她也压低声音,变换嗓音。

“失礼了,姑娘。”

这声音,带点歉意。这表示这中原人的确是自天璧崖下来的。天璧崖里有天然温泉,她刚在那儿沐浴过,这不是让他白白看去了吗?

嘴角抽动,她忍了再忍,用力地忍!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心胸开阔。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上天璧崖的中原人不多,功夫绝对比她强,动作绝对比她快,她自认就算她身上背了四把剑,也绝对打不过一个能上天璧崖的高手。

再者,今年她才十四岁,但由于劳心过度,发育应该比常人晚上两三年,被看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不算大,她能忍。

想到这里,她仰望天空,想象头顶那把随时会落下的刀。她忍!

“姑娘别误会,在下在前往天璧崖的途中……中了毒烟,眼力不佳,什么也没看见。”

“我完全相信!”她用力地说。不信也要信!

“公子一路随我的铃声下山,是……”她交手于背上,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以免被无辜误杀。

“但求姑娘送我出天林。”

“小问题!”她爽快地说。这林子根本没有藏着什么暗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条条大路都通天林外头,想必身后的人真是眼力暂时盲了,“公子也不用担心,天璧崖的毒烟一见天光就会散去,天亮后你的眼力即可恢复。”

“嗯,多谢了,姑娘。”

“那我开始走了?”她试探性地说。

“请。”

剑身被徐徐收回。

她头也没有回,迈步往前走去。她小心翼翼,免得突遭横祸,但她怎么用力聆听,就是听不见身后跟随的脚步声。

“公子?”

“我在。”

她内心大骇。明明就在身后,她却听不见任何的脚步声,这不证明来人的功夫奇高?现在只希望他的品德跟他的功夫一样高,不会利用完她就赐她见阎王。

这头是万万不能回的。中原人讲究面子,进入白明教,是打着“消灭魔教教主”的旗帜来的,如今他败兴而归……谁知道他会不会杀她出气?

“姑娘是天奴?”

她摇摇手上的铃,答道:“公子认错了,这只是一般的铃。天奴,男子系脚,女子系手,但我这儿只有一只,是从中原买来的手环。”千万别搞错,中原人非常瞧不起天奴,有的天奴逃回中原,其下场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她可不想受那样的罪啊。

身后的人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察觉到此路确实是通往天林外头,便道:“姑娘好心肠,果然领我出林。”

她撇撇嘴,应道:“小女子不只是心肠好,而且一向爱好和平,崇尚平静生活,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也从来不挡任何人的路。”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她不想惹麻烦,自然不会把他引往教主那里。现在她只想快快送走这人,就当今晚做了一场荒唐梦,什么痕迹也不留。

“原来白明教里,还有姑娘这号和平人物,真是可惜姑娘的出身了。”

“唉,我也这么觉得呢!”她摇头叹息,“如果生在平常百姓家,我也不会半夜遇见这种生死攸关的事,还盼公子磊落,到时别让我赔了一条命才是。”她特地加重“磊落”二字。

“这是自然,姑娘今晚的大恩,在下必定铭记。”他也学她加强了语气。

“不,这是小恩小惠,不过是顺路散个步,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千万别记住她,拜托。

身后的人不知是错愕她这样谦虚的回应,还是惊奇白明教里竟有这么软弱的人,总之,他没有接话。

她始终维持散步的姿态,不敢走太快也不敢走太慢。夜风直吹,让她未绾起的长发随风飘扬。今晚她没有料到会出事,穿着很随性,宽袍的少年装束干净利落,可以回院后直接脱了上床睡觉,哪料到……唉,人算不如老天玩弄啊!

“前面有人。”忽地,那中原人开口,这次声音极低。

她反应很快,立即停步,说道:“公子转身。”

接着,她亦负手转过身,果然看见五步之外,有个背对着她的青年。

她杏眸微微睁大。这中原青年一身白衫,身形秀俊,个儿颇高,这身姿形态绝不会超过二十岁,这样的人竟是高手?

她内心暗自侥幸。年纪轻轻,已是高手之流,这样的人多属天才,而天才是很容易激动的,如果她欺骗他,就算他眼力不佳也能在一招之内将她毙命吧!

还好,还好!她不喜生事,不喜乱动脑筋害他,今晚才得以留住性命。

“前面是谁?”巡逻的教徒喝道。

“还会有谁?”她不悦道。没有回过身,假装在赏月。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她会去泡温泉,四更才回园里。一路无人,她早已习惯素颜出入,哪知今日要送这中原人出林,被迫撞上其他人。这血淋淋的例子令她有所警惕,将来绝不可再卸下防心,以后除非在家里,否则不能卸下她的“护法妆”。

“是护法?”那教徒迟疑道。这声音,这身形,这负手而立的小老太婆模样,分明就是白明教里最软弱的小护法。

“明白就好,你们夜巡辛苦了。”她淡声道。

“护法,他……”

“他是本护法的天奴,你们不认识了吗?”

“是。”四年前护法收了个少年天奴,从此焦不离孟。

她摆摆手,道:“去,别打扰本护法赏月。”

“是。”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刚洗完的身子又冒了薄汗。可恶,但还是要忍。

她不想再看到那个中原人,于是旋身背对着他,道:“公子,你可以走了。”

她侧耳,听着这中原人转过身,笑道:“公子,你我今晚初遇,没有想到能配合得这么好。”她要他转身他便转,二人合作无间,非常有默契。

“姑娘诚意待人,在下自然信赖。”

这马屁拍得很对味,她也受之无愧。事实上,她不得不拿出最大的诚意来化解她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再者,要他背过身,就是不让他看见她的脸。笑话,认了脸,谁知以后会闹出什么麻烦事?

二人又走了一阵,她终于来到林子的入口,道:“天要亮了,公子的眼力将要恢复,我已领你出了天林,请吧。”

“……”

“公子?”

“姑娘是白明教护法?”

“我虽是护法,但出淤泥而不染,公子若是恩将仇报,便是有损中原正道的风范。”

那青年笑了:“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想请姑娘赐予姓名,我记得白明教有左右护法,左护法是皇甫姓氏……”

“我是右护法车艳艳!”她脸不红气不喘地嫁祸他人。

“车艳艳……”那声音重复低喃着,像是要把她记住一样。

她心虚得汗流浃背。别记别记……算了,随便记吧,反正记住的也不是她。

“在下记得车艳艳是右护法,今年十六岁……姑娘你身……声音不像啊!”

“你是说,我的声音还有点像孩子吗?”她叹息,“我今年十六岁,教主强逼我练邪功,害得我外形、声音都像个孩子……我也不想啊!”

“传闻车姑娘是个大美人……”

“公子,我自卑。虽然外貌如孩童,但我也是要颜面的,所以特命人散播谣言,外传我有妲己之貌来满足我虚荣的心态……”这样你可满意?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他同情道。

“失礼倒不至于,还盼公子将来听人提及车艳艳的美貌时,别戳破我的谎言才好。公子,快走吧。”她可不想等天亮,跟他大眼瞪小眼。

“……”

“公子?”这中原人还不跑路,是打算留下来住一辈子不成?

“车姑娘,在下有恩必报,你……可有手绢之类的物品?”

她差点扑倒在地。手绢?在诓她吗?她虽不是中原人,也是读过杂书的好不好?手绢等同定情之物,这中原人是想报恩还是想定情?

“公子要报恩很容易。以后艳艳有机会上中原,那时你来找我便是。”

“姑娘说得对。”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轻轻的打断她的话:“中原武林虽以正道自居,但难保不会有宵小之流,万一有人冒充车姑娘……在下想,还是等天亮后一窥姑娘的芳容,才不会报恩时认错人……”

她眯起眼。

“姑娘?”

天色已有微光,她当机立断,转身与他面对面,小脸垂下,并不敢抬头直视他。

她从腰间抽出洁白无瑕的素帕。

“公子,以后请凭此物认艳艳吧。”

他接过来,随即往她的手里塞了样东西。她定睛一看,是枚玉佩。

“姑娘将来有难时,只要向各大门派呈上此物,就会有人引你来见我。”

各大门派?说得很豪气,但她怎么不知道中原武林已经团结到这个地步了?她假装很小心地收起,盯着地上的黄土笑道:“希望我一生平顺,用不着这玉佩。”

“姑娘,你的帕子连个绣字花样都没有呢。”

她面上挂着笑容:“不瞒公子,艳艳身在曹营心在汉,白明教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教主的作为早就天怒人怨。艳艳身在教中,心却向着武林正道,这素帕就如同我心中的一块净土,每每看见它,内心才能得到平静。”她感慨道。

“姑娘真是有心。”

那声音带点无法控制的压抑,是被她感动了吧?

“车艳艳……车艳艳……”他对她的名字似乎很感兴趣,一直念叨。

“公子,天要亮了。”她提醒道。

“那就告辞了,多谢艳艳姑娘。”

她瞄到对方在作揖,便施以回礼。她盯着那人的靴子良久,才见他开始移动,越过她的身侧,往林外走去。

同时,她注意到这人的白衫衣角及靴子带子湿湿的……她咬牙,顿时难掩怒气。能弄得这么湿,只怕当时他离温泉极近。

一个眼力不佳的人,在近距离下能看到什么?

“公子。”她忍了再忍,尽管那把刀千刀万剐,终是忍不住喊出声。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还是没有回头,慢慢抚过红艳的宽袖,冷声道:“公子一身潇洒雪袍,小女子却习惯穿黑色衣衫,黑白两立,似乎象征着我们各自的立场。”

他没有一丝停顿,答道:“艳艳姑娘喜穿黑衣,这是个人喜好,跟正邪不两立倒没有什么关系。”

“是吗?公子拿着小女子的素帕,怎知上头没有绣纹?”

“方才艳艳姑娘没有看见吗?在下以指抚过素帕,上头平坦无纹。”

“原来如此。今日一别,也许很难再见了,艳艳就不跟公子说后会有期了。”

“姑娘……保重。它日有难时,务必上中原找在下,告辞了。”

她没有回头,继续把玩着红色的腰带。今天她一身火红,他却顺着她的话说,如果此人不是当真眼盲,就是应变极佳的高手。

虽然说多疑才是最佳的生存之道。但现在,她宁愿相信他眼盲,也好过心头一把火却又要含羞忍辱。

她听见接应他的人轻喊:“闲……”

闲?

那人的话被阻止了,她也不打算偷听,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转身。

果然,人都走光了。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今日大劫得以渡过,都是老天保佑。她瞄了瞄手上的玉佩,迅速丢在地上,踢过沙土掩埋了它。

什么东西也不要留,管他是报恩还是定情,今日一别,绝对难以见面,见了面要相认也绝不可能。

她很想仰天长笑。她是个女孩子,当然喜欢干净,身上带手绢是理所当然的。但她凡事防备得紧,选用的帕子都是素白,完全没有任何的花样在上头,就怕万一哪天被迫做坏事,不小心留下足以追踪的蛛丝马迹。

果然,这是她的先知灼见,今日派上了用场。

从明天开始,她要改用花帕,以免将来被这个中原高手认出来。对了,她记得车艳艳的帕子上总是绣着牡丹,她最好动点手脚,让车艳艳改用素帕。

要嫁祸一个人就得利落干净。当然,以后那中原人要向车艳艳报恩或者以身相许都随他,她绝对乐见其成。

就是她吃点亏,在温泉池泡澡时,竟与他共处一室而没察觉……不想了,不想了,绝对不能多想。

她双臂环胸沉思了一阵,摸摸已被夜风吹干的长发,正准备回园子补觉,就看见四年前她收下的天奴正站在她的身后。

焦不离孟啊,现在才出现……她也不问他藏在哪儿,只是笑道:“回去吧。”越过他,往回走。

“姑娘,他是正人君子,不会无故伤人。”她的天奴道。

“是吗?”她很想知道如果那中原人出手了,这个跟随她四年的天奴是不是还会躲着不肯出面?但她转念一想,还是不要知道结果的好。

通常结果往往很伤人。在这世上,再亲近的人,也是不能随便信赖和依靠的。

靠自己,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她闲步走着,他尾随在后,一如平常。二人的天奴环铃交错响着……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在彼此的生命里一直响着。

第一章

人贵自知,方能活到七八十岁,这一向是王沄生存的法则。

王姓一般,沄乃江上大波。名字乃父母之恩,不一定适合子女,她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她自认不够聪明,不够气势,练武资质不足,胆识过小,但偏偏出生在人人喊打的白明教。

所幸,到目前为止,她的生命都无波无浪,偶尔有点小浪……不,她必须坦承,是有几次大浪,全凭老天瞎眼让她有惊无险地混过去了。她想,她今年二十岁,依她的天资能活到现在,运气算是不错了,而且应该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只要她没有自投罗网,无聊到深入一个叫“中原武林”的敌营去……

中原武林啊……原来是这样繁华,这样大惊小怪。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男子,非常和蔼可亲地问:“何哉,他们在看你?”

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眉目偏俊,狂野逼人,任由长发散于肩上,有着跟她一般妖艳的浓妆,脸颊烙着刺目的蛇印。

他目不斜视,答道:“他们看的是你跟我。”

这个答案让她有点不满意,继续负手在敌营的街上闲逛。

她腕间的天奴铃发出的铃声跟他足踝的铃声相呼应,叮叮当当颇为悦耳。这些中原人偏偏不识货,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们。

“他们看咱们,因为……咱们是天奴?”

“姑娘聪明。”

“中原人都清楚铃声跟蛇印是天奴的象征?”她试探性地问。

“姑娘聪明过人。”

她想了想,脚步一顿,绕到他的身后,道:“我生性胆怯,承受不住这些目光,你走前面。”

那年轻男子淡淡地附和道:“姑娘是胆怯了点。”随即昂首挺胸地跨步而去。

她悠闲地尾随其后。反正他人高马大,足够掩去他人充满敌意的目光。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哉,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我还想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她叹息道。

“这是当然,姑娘。”他头也不回地补充,“姑娘直接说长命百岁即可。”

“是,我想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你务必要身先士卒,有刀砍来你得挡在我前面。”

他不想再纠正,索性不开口。

两人步行了一阵,来到一座正值丧期的大庄前,庄园匾额上写着“天贺庄”三个字。白灯笼悬于大门两旁,前来吊丧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此刻都停下脚步,惊异地瞪着他们,甚至有些江湖人警惕地扣住剑柄,嫌恶毕露。

披麻戴孝的奴仆一见到他们,匆匆奔进门内,大声喊道:“天奴!是天奴!少爷,不得了了,魔教的天奴来了!”

用得着这样呼天抢地吗?她摸摸脸颊的蛇印,再低头看看一身艳红的男装。虽然穿着中原的男衫,但她长发绾起,戴着中原女人的发饰,很明显就是一个女孩子。

为了避免无谓的冲突,她入乡随俗,崇尚和平、不流血的想法在她身上表露无遗,天贺庄的人应该不会动刀、动枪才对。

她正思忖间,天贺庄内一名年轻男子奔出来,往门口一望,眨眼间便怔住了,而后迅速恢复大家风范,上前抱拳客气道:“在下天贺庄庄主贺容华,敢问二位专程前来天贺庄,有何要事?”

她看看何哉,见他不吭声,只好回礼道:“在下王沄,他是何哉,我俩路经此地,突闻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辈贺老庄主仙逝,特来祭拜一番。”

贺容华颔首,神色放柔,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庄主,他们是天奴,丢尽了中原武林的脸,让他们进来祭拜,老庄主必定颜面无光。”有江湖人上前说道,语露不屑。

贺容华面有难色,迟疑一会儿,才惋惜道:“王姑娘,你们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眼下不太方便……”

“少庄主何必对他们客气?他们是天奴啊!”那江湖人讥讽着笑道,“天下的人皆知,魔教天奴是中原过去的丧家之犬,既是对方的手下败将,就该自刎谢罪,哪来的脸在人家脚下讨生活?这样的人,进了天贺庄,只会污了老庄主的名声!”

贺容华蹙紧眉头,面色有些泛青。

王沄无所谓地道:“少庄主不方便,我们也不强求,那就此告辞了。”

贺容华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姑娘等等。”那长发披肩的何哉终于开口,平声道,“天下传言,贺老庄主生前允诺,在他死后,六十年江湖经验不论对错,全编入一代宗师册里,其册收于云家庄,任人取阅,防后世小辈犯下同样的错误,此等行径,着实令我等钦佩。如此胸襟的贺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不会介意天奴前来祭拜吧?”

贺容华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你说得对,先父岂会在意二位的身份,如果他尚在世间,定会亲自迎接二位!来人,去准备准备,不要怠慢了这两位朋友。”

“少庄主,你……”那江湖人十分不悦。

“少德兄,闲云公子就要到了,要是让他认为天贺庄气度过小,将来记在册上,小弟无颜面对先父啊。”

古少德脸色变了变,道:“至少,以他们的身份不该从大门进去。”

贺容华一怔,瞅了何哉一眼,低声道:“二位朋友,这个……”

“无妨。”王沄微微笑道,“大门、侧门都是门,少庄主方便即可。”

于是,她与何哉绕过半开的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小侧门。这不起眼的小侧门,恐怕至今只有她跟何哉走过吧。

“请。”贺容华在门后等着,语气轻软。

她施以回礼,瞄了一眼何哉。

他收到她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举步走在她前面,跟着贺容华进入大厅。

叮叮当当,她发现,每走一步,每个人都如临大敌地盯得死紧。

她步伐未停,紧紧地跟着何哉,以免不小心落单就遭人击杀。她可不是九命怪猫,得小心保住她的命才行。

她偏着头,打量着贺容华的背影。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名门正派的人,眼里全无邪气,身形没有何哉来得高壮,但行步十分大气,颇有一家庄主的架势,但有一点不好──

真的真的很不好,不好到让她怀疑贺容华有先天上的隐疾。

这个姓贺的,手指到底在抖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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