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那一年,正是我年轻岁月中最顿挫无奈的日子,想尽所有的方法都不能挽回我的命运,他还是离开了我。
我开始失眠、感冒,并且感到左臂上有一点轻微的不对劲,同时,我又发现那里常有一些烫伤、擦伤和青肿。我有些发慌,便去医院求诊,两天后,诊断结果出来了:葛林巴利。
打电话给一个学医的朋友,他告诉我:葛林巴利是一种神经系统疾病,主要症状就是失去痛觉。起于四肢,然后扩展到全身,病人往往因心肌、呼吸肌麻痹而死。他还说:没有特效药,主要的治疗手段就是大剂量的激素注射,病程通常不超过两个星期,两个星期之内,病人或者死去,或者痊愈。
我用力抱住自己的肩头,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仿佛要这样来保护我自己,然而就在这时,我心头一凛:天哪,我的右臂也失去了痛觉。
这一刻,如此迫近死亡,我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很想大哭一场,但是眼中干干的,没有一滴泪。
躺在病床上,好像是在与死神同榻而眠,听见他咻咻的鼻息在我全身游走,不断地在跟我争夺生存的空间。我的病情发展极快,虽然每天注射大剂量的激素,我依然感受到死亡的速度,如沙海中的风暴般直扑上来,没有痛的滋味至为诡异,无法形容,除非你能想象几条蛇正围缠在你的四肢上,嗅嗅舔舔,红芯子伸伸缩缩,并且匍匐上升,渐及大腿,及腰际,及腹……
我不能相信这一切。痛觉,一直是我最忠实的伙伴,在每一个关口让我痛,让我落泪,让我知道什么会给我伤害,而什么不会。今天,它怎么竟会离弃我,让我在漠无痛觉中一点点死去呢?
终于无法忍受这疑问,趁护士出去的间隙,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提起右脚,抵在床头的一根钉子上。我触及铁器的冰凉,当我轻轻摩擦,我感到铁锈的钝和沙;当我用力,我感觉肌肉凹陷成一个小圆坑;我再用力,竭尽全力,铁钉缓缓地一分一分进入我的身体,血珠,一滴滴坠下来,而我的脚竟像一方木板,一无疼痛……
不能把握的我的生死,会在两星期内揭晓。每一天,都好像一世那么长,又好像一秒钟那么短,常常会有凌乱的思绪絮云横渡,不止一次地,我想起那些曾经困扰过我的事。在生与死的悬宕之间,它们都像破晓时分的月亮,纤弱而苍白。
第十三天的早上,阳光像火焰般擦过我的面颊,我醒来,本能地知道有些什么不同,命运正以全新的面貌重新开始。我咬一咬手背,顿时全身一震,我小心翼翼地再咬一口,是的,那像斧头一般揳进的感觉是痛,那是痛。顷刻间,热浪像潮水般涌上我的眼睛。我活下来了,痛就是我生存的证据。没有痛苦的日子不是幸福,而是死亡,因为痛苦是生命的特权。
这十三天,仿佛是与死神在街头偶遇,相拥起舞,舞曲终了,他便离去,并无意带我一起前行。而在生与死的行程背后,我破解了一道关于痛苦的谜语。
出院那天,是暖晴的天,温熙柔甜的春风里,我清水蓝的裙摆长长地摆荡,在大厅的落地镜前,看见自己的身影青春如昔,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已经发生过了,我已懂得了痛苦的真谛。
以后依旧会有许多风雨让我痛,可是我会在痛苦中成长,而且喜欢,喜欢能有这样的世界,有乐也有痛;喜欢能有这样的身体,经得起乐也挨得起痛。
正如经典名著《荆棘鸟》在结尾所深情道出的:“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們却依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
这世界是很公平的,想要最好,就一定会给你锥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