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刘炎迅 发自内蒙古阿拉善
石增雄在一份自己亲笔写的证明材料中承认,自己一共参与了至少5次放火。“2010年12月27日,通知我,上级领导检查灭火工程,你必须在东火区点三堆火,烟越大越好。”于是他带着人连夜点火,点不着,他们就用柴油浇到烂轮胎上烧。
南北长800米,宽300米,垂直深度近90米,两个紧邻的大坑像两个无底黑洞镶嵌在戈壁上,四周堆积的土山,呈现出暗红色,犹如破开的鱼腹。
这里是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额济纳旗马鬃山苏木(苏木来自蒙古语,指一种介于县及村之间的行政区划单位)和甘肃省交界的地方。大坑边两块大牌子告诉人们,这里既是“红柳大泉煤矿”,又是“红柳大泉煤矿火灾治理区”。
煤就从那黑洞一样的坑里挖出来,广义上说,红柳大泉煤田是戈壁上一个面积五百多平方公里的盆地,而这两个大坑只是它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在官方的表述里,这里又是内蒙古众多煤田灭火工程中之一。
从2010年起,来自陕西神木县的李兴明和李慧宁等人就兴冲冲地参与进这个“灭火工程”中,他们本以为会赚个盆满钵满,但实际上却真的掉入了“黑洞”。他们试图爬出“黑洞”,却无意中揭开了灰幕的一角。
2015年2月6日,中央第十二巡视组组长董宏曾公开表示,专项巡视组在内蒙古发现的突出问题中就有煤炭灭火工程存在利益输送“黑洞”。董宏称,一些私人老板受利益驱动并得到“权力”庇佑,打着灭火工程旗号大肆开采和销售煤炭,甚至故意制造煤田火点,谎报灭火项目。有的灭火工程层层转包,造成生态破坏,事故频发。
李兴明等人的亲身经历为这种“黑洞”提供了佐证。
明挖土方实挖煤
来自神木的李兴明和李慧宁一直就希望复制过往的“神话”:承包一块煤矿,挖出一堆低成本的煤,将它们变成一堆堆的钞票。在屡次受挫之后,他们盯上了红柳大泉煤田。
将他们引入红柳大泉的殷平山,早年便与别人合伙,在红柳大泉盆地里挖洞子(即露天煤矿)采煤。他清楚地知道,红柳大泉的地下蕴藏着丰富的煤矿,多年风化之下,局部地区的煤层甚至露出地表,成为“露头煤”。他的描述与李兴明的想象不谋而合:“包一块地,随便挖一挖,卖煤就能赚不少。”
1998年以后,由于政府严管,红柳大泉私挖盗采的“洞子”陆续被封,真正可行的路径是从取得合法资质的煤炭企业手上承包一块。
2010年,殷平山等人得知,众兴集团旗下的六合胜煤炭物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六合胜公司),与温州矿山井巷工程有限公司(简称温井公司)签下合约,对红柳大泉局部地区进行“火区治理施工”。众兴集团总部位于包头,是内蒙古自治区60户重点企业和20户重点煤炭企业之一。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合同书里对施工的具体表述是:“工程内容:红柳大泉煤田火区剥岩、采煤、火区回填平整。”
在内蒙古等气候干燥、地下含煤量大的北方省份,因为私挖盗采或者自燃,地下煤层会燃烧不断,公开资料显示,内蒙古是中国煤田火区主要分布地之一,其中,阿拉善盟的火区面积有358万平方米。从2007年开始,内蒙古自治区在全境推行煤田(煤矿)防灭火工程。从上至下,成立了煤田防灭火领导小组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由各级政府的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局)一把手担任。
朱廷法是温井公司在合同书签字的委托代理人,这个身材敦实的温州人,一开始在现场就感到奇怪,火在哪里?但做惯了土方工程的他也没深想,反正“负责挖土方,合同里说,六合胜需支付他一立方土14.6元”。
干了两个月,主要都是在挖土方,没见到煤,朱廷法说,六合胜没有按月支付工程款,他只能自己垫付,但两个月下来,他没钱了。殷平山带着李兴明和李慧宁就在这时加入了“淘金计划”。
如果说彼时他们不知道这个工程的实质,似乎很难解释这群一心要挖煤致富的人何以突然改行挖土方。事实上,最终的结果是,他们给朱廷法的工程投入4000万,获得挖出煤炭的销售权。
灭火工程的施工工艺和普通挖土方显然不同。朱廷法说:“灭火工程是用黄土或者土层覆盖,而我们则和露天煤矿干的是一样的。用挖掘机挖出土来,把煤刨选出来。”在殷、李、朱等人眼里,这就是一桩挖煤赚钱的生意,他们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并不讳言。
李兴明说,2011年4月,“我们陆续把煤挖出来”,起初煤质并不太好,但那时正是煤炭最火爆之时,就算这样的煤,也有人要。最初坑口价100多元一吨,渐渐地,越往下挖,出的煤质越好,价格也在涨,好煤能卖到220、230元一吨,到了2011年年底,最多卖到了260元一吨。
“配套资金”去哪了?
到了2011年年底,进入冬季供暖季后,煤炭销售进入旺季,但此时李兴明等人的卖煤生意却遇到了麻烦。
“六合胜不让我们卖了,说我们卖的价格太便宜。”李兴明说。据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材料,六合胜公司对此的解释是,朱廷法、李兴明等人“以每吨低于市场价格52元的低价私自出售”煤炭37.14万吨,给六合胜造成经济损失1931.28万元。
李兴明说,实际挖掘后,发现出煤量不如预期,再让他们这样的工程队继续开挖,每挖一方土,获得的煤炭收入有限,并不如预期那么赚钱,所以六合胜公司才想叫停,反正政府配套资金也下来了。
代表众兴集团董事长林莱嵘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郝瑞华称,按照最初的勘探结果,估算被定为灭火治理区的地下煤储量近千万吨,但后来实际挖掘发现,红柳大泉一带地下煤分布特点,是一窝一窝,而不是条带状,这就会使得具体一个坑挖下去,与预期的有差别。
经过额济纳旗经信局的协调,2012年4月,六合胜终于同意让李兴明等人继续完成工程,但卖煤所得钱款需要打进六合胜的账户里,扣除相关杂费后,剩下的钱,才能给李等人。
此时已经过了供暖季,煤炭价格也急速回落,李兴明等人说,这时卖煤,收益大减,以此抵工程款,根本不够。
无奈之下,李兴明等人回到神木,以月息三分五从民间典当行借出高利贷维系工程运转。到2012年8月18日工程全部结束时,三人一共投入1.2亿元,但是亏损惨重。
为了要钱,李兴明等人开始四处想办法弥补亏空,他们听说内蒙古自治区煤炭工业局已经在2011年6月做出批复,同意将红柳大泉煤田灭火项目定为“自治区煤田火区治理专项工程”,即灭火工程,“概算总投资38236.27万元”,“灭火工程资金由自治区财政补贴和阿拉善盟行署配套解决。残煤收益全部用于灭火工程。”所谓“残煤”,指的是灭火工程中挖出来的没有被燃烧的煤炭。
多位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种灭火模式,导致了一个灰色现状,从环保的角度说,新开一个露天煤矿,环保等手续极其复杂,但办理“灭火工程”就方便得多,一些人就虚报或者假报火情,以灭火工程的名义,挖掘煤炭。
但让所有人都不满意的是,没有人看到那3.8亿。李兴明说,“政府配套了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要拖欠我们的‘工程款?”
作为这次灭火工程的主管单位,额济纳旗经信局局长唐学斌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这3.8亿中没有明确自治区拿多少钱,盟里面拿多少钱,采煤收益确实全部用于灭火工程。”唐学斌称,文件里的资金表述太含糊,他就此也向上级多次询问,但没有明确答复,这让他感到“非常困惑”,“到目前为止,盟里面拨付到旗(防灭火领导小组办公室的账户)的灭火资金只有440万”。
440万元还不到整个工程所需费用的零头,但唐学斌说:“从2011年7月25号这个工程开工,到2012年他们这个工程农民工第一次上访,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跟我反映过说你这440万多了还是少了。”
而郝瑞华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也感到困惑,为什么最后只给了这么点钱,他们也打算起诉额济纳旗经信局,讨要这笔配套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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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情真伪
血本无归的李兴明等人最终决定“鱼死网破”,在四处提供的上访材料中,他们称这个灭火工程根本上就是严重造假。
多位参与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红柳大泉挖掘区本来没有火,都是人造的假火,放了几次火,应付了政府的火情监测人员,最后才能顺利拿到灭火工程的资格,“六合胜可以获得两个好处,一个是吃掉政府的巨额配套资金,一个是挖出来的煤赚钱”。
对于假火情的指控,额济纳旗经信局局长唐学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红柳大泉是个盆地,方圆500公里,一直是无人区,又是内蒙古和甘肃交界地带,早年有不少人私挖盗采,留下很多废矿坑和洞子,“煤的特征是燃点比较低,下雨天遇潮,太阳一晒,从洞口直接形成回风系统。火区已经事实形成了。”
额济纳旗经信局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火情检测报告显示:“红柳大泉火区详细勘察工作自2010年10月24日开始,至2010年11月25日完成了全部野外勘查工作,2010年12月提交了火区详细勘查报告”,“共查明3处火区,平面面积共约7.76万平方米,估算火区最大燃烧深度约90米”。
“虽然说这个灭火责任是政府来承担,但是政府因为路途遥远,额济纳旗城区距离红柳大泉盆地三百多公里,没人、没水、没车、没路,所以就由他们探矿方在探矿的同时承担这个灭火(工程)。”唐学斌说。
但对这份火情监测报告,多位工程参与者不能认可。包括李兴明等多人在内都坚持说,在火情监测之后,为了应付上级领导的复查,他们参与制造了假火情。
2010年11月就被聘用为红柳大泉煤矿东火区采区区长的石增雄在一份自己亲笔写的证明材料中承认,自己一共参与了至少5次放火。“2010年12月27日,通知我,上级领导检查灭火工程,你必须在东火区点三堆火,烟越大越好。”于是他带着人连夜点火,点不着,他们就用柴油浇到烂轮胎上烧。柴油不同于汽油,起火后,不是轰的一下子燃烧,它的燃点比较高,慢慢才能燃烧,烟也大。这看起来很像煤层自燃的样子。
“把火点好,还不能让人看出是点下的火,要像真是自己着的一样。”石增雄说。
李兴明也参与了其中一次放火,他说,需要用铲土机将废材和废旧轮胎倒进坑道深处,点火烧上一夜,最后周围的煤层也就真的能被点燃,烧起来。
朱廷法也说,好几次,他看到煤层在燃烧,很心疼,这一夜要烧掉多少吨好煤,但是六合胜公司不让灭,因为第二天有领导来检查火情。
李兴明等人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一份坐标图显示,实际开挖的区域,与政府批复的灭火工程的坐标位置有较大偏差。在政府批复的三个治理区,开挖的只有三号区,一、二号区未开工,而朱廷法、李兴明等人的工程队,实际开挖了东西两个大坑,其中西坑有一半面积溢出三号治理区,而东坑则完全游离于三号治理区。这么做,都是按照六合胜公司的要求,朱廷法认为,退一步说,就算政府的火情报告是真的,那么他们实际开挖的区域,也不在其中,没有火情。
“在采矿的过程中,荒郊野外,你想把坐标弄得特别准确不可能。那么大场所飘移一点,在技术上也是很正常的。”郝瑞华对南方周末记者如此解释。
郝瑞华称当时这样做主要是应付领导来检查:“(领导来检查的时候,)工程已经到了一定程度了,领导们下坑不方便,在外头边上点火让他们看就行。应付领导来检查,这个是事实。”
为了那红柳大泉的煤炭生意,李兴明和李慧宁在神木借下一屁股高利贷,这几年他们讨薪的同时,也被债主们不断逼债,在几次深夜暴力逼债后,李兴明的老婆疯了。
面对漫漫无期的官司,李兴明一脸愁容,他说,灭火工程也好,挖煤也好,钱没赚到,还惹下这么大麻烦。但随着官司的发展,麻烦可能还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