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江
我不想将其描绘成一座神殿,接受历史的叩拜,在一首关于神殿的颂词中,写下祭祀的艳词佳句,给神秘宫殿的圣贤门描金抹银,只想絮絮叨叨讲述滕王阁飞槛翘角的千年历程,以抒胸臆。人对文字的特殊嗜好,有时候,会让人醉眼惺忪,在穿越历史的缝隙中细看祖宗的模样。而祖宗们也正好瞅准这么一个良机,出来显摆。用自己的纹饰,用自己的冠带,用自己的美轮美奂、用自己的金碧辉煌,消受新生代的顶礼膜拜。历史就是这样写的,笔墨到处,便见些岁月的老成。细看过去,祖宗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老了,真的老了。语不达意也好,捋须长叹也罢,毋庸置疑,祖宗们也奈何不了槛外空际流的赣江水,逝者如斯夫啊!
命运把滕王阁丢进了一个孤独的长夜,她很想找回午夜满城满街的犬吠,很想听到三遍雄起的鸡啼,当然还有更夫蹒跚着,步履疲惫地穿行于街巷报夜的梆梆敲击声,和那单调的长音,平安无事喽!夜半三更天喽!真可谓,颠三倒四更夫曲,寒星冷月伴天明,冷寂的境遇挥霍了历史的雄阔厚重与俊采星驰。我不想粉饰这夜的宁静和寂寞,也不想把这伦常讲述得何等传神。其实这也就是生活,到了昼日初阳时,远方驮着纤绳的纤夫又牵扯了一艘沉实而稳重的龙头货船缓缓趸泊码头。船的背影,又是一个熹微沸腾的黎明。滕王阁也在消受这风云劲动的美好时光,爆竹响过的香味,随着清风飘进楼阁中。这楼阁,似乎多了些喜庆和热闹。那些游子,当然还有士子,当然还有那些花团锦簇的娘们,开始不着调地随着码头上搬运工的搬夫曲,翩然起舞。女人的步履轻盈,好像这搬夫曲跑了调,唱得软沓无力。其实这只是我这个穷酸文人的一己私见。这些女人们,就爱在这阁楼上看风景,看这些有着油光水亮,黑里透红的宽肩阔背。于是,娘们、妞们便对那边吸着大烟的虾公们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以至达官贵人们见状,急令下人扯下窗帘,铁青了脸,折断竹烟杆,叉着腰,装腔作势空喊: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女人们一笑了之。
只有码头上的搬夫,见不得红绿,心身膨胀,多了些色迷,多了些痴迷,自作多情地大呼小叫,麻布袋中的米谷也因之分量轻了许多。更有那些呷狂之辈,就像卯足劲的公牛,敞开胸脯,朝那些小娘们尖声刺语和打诨插科,将阁中的文气激荡成一片俗意呻吟。涎液的长度让那些娘们心知了自己的分量而暗中得意,更显几分妩媚。
江边的云帆图写就的灰蒙天空,在落霞与孤骛中多了几分凝重。苦与累,空与闲写就了阁边的风景,生命的生生不息就在这搬与运的劳作中完成传种接代,完成岁序交替。当那些达官贵人,坐着花轿子,在码头上、阁楼上,品风赏月的当口,滕王阁的初春因之多了几分鸟语花香。于是,软声细语的眷属,便请求老爷开拔,收锚启航,去乡间踏青赏春了。写到这里,路有冻死骨的诗句又跃然纸上,非要驱使我填充文字的如此一页。无可奈何花落去,只好随遇而安,随笔而就罢了。历史总是在士大夫的诗句里写活人世的两面,这也是一种心灵的照应。人或许看重的不是金钱,可是,没有金钱万万不行。江西地方的富庶,也是稻粮朝贡的起点。江西巡抚衙门、南昌知府,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就是在用江西地方满山的杜鹃花染红顶子后,成就了老家祖屋的土库建筑,也在县志、府志、省志中留下粗重一笔。
战火曾经焚毁过滕王阁多次,只留下些灵动的文字浇铁铸铜,镌刻在码头边,荡涤污垢后又闪闪发光。王勃伟哉,行云流水的文字,一气呵成千古绝唱。无怪乎豫章土地曾经流行过一句俗语:人不能精灵过头,过头减阳寿。一语中谶,王勃葬身大海,文销身殒,成千古遗恨。文词的精灵又把一句话写活了: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这好像有些哲学意蕴,是生命哲学,还是处世哲学,我不得而知。赣人的粗浅映照在我的心间无法衡量这死活的分量。我不想去开骂任何人,也不想贬低这阁的意义,我只是想流露我的一星半点,一鳞半爪的念头。在我的视野里,好像还没有那一座楼阁能够吸引这么多的目光,这么多才俊,去激扬文字,留下无以计数的艳词佳句。一篇序与众多诗,形成了鲜明的比照,孰重孰轻,难以衡量。当然,这并不是用序去贬低王勃身后一泻而过的众多先辈的文采,王勃实在是个天分很高的人,超越只是在力量较真的基础上求取斤两,而无法于呕心沥血之作中去故弄玄虚寻找瑕疵。我们不得不说王勃是个异数,他用妙语连珠,吞云吐雾的华丽词句装饰了一座瑰伟的楼阁,也为阎都督的雅会增添了空前绝后的热闹。市井的繁荣在阁边浮现了一道完美的江南风景,棕帽巷、胡琴街、嫁妆街、猪市街等等,这些俗名对应了阁楼的风雅,很有些雅俗共赏的味道,于是人们也想尽办法把豫章地方修饰得文气重一些,便有了子固路、渊明路、阳明路、叠山路、曰修路、安石路、中山路。这样的做派似乎是于《滕王阁序》的一种填充和补白。市井的庸俗与地名的雅致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合。豫章地方也因之多了几份傲气。南昌有句俗话说一把粉搽到屁股丫,搽错了地方。这句话是说,一个女人原本是想将自己装扮得好看、漂亮,却将应该搽在脸上的粉搽到了屁股上,反而不美。可是,南昌给那些灰头土脸的小街嵌上如此美好动听的名字,就像是在一位丑女脸上描眉画脸了。人文的厚重端的是一份好看又好吃的美味佳肴,因之,这里的小街巷里飘出带些辣味的气息,让那些对南昌小看的人打喷嚏。藜蒿炒腊肉的手头炒菜功夫不知道传承多少代,我想王勃的文情迸发不仅仅是他的天分,南昌菜的香辣味也多少调节了才子的异乡情愫。南昌盛产米谷,用米谷做食物,是南昌人的一大特长。我们可以想见,唐王的盛筵中,主食和菜肴也少不了南昌炒粉、南昌米粉肉、南昌豆晶汤圆。南昌炒粉香醇扑鼻的招徕,呈献给外乡人一道亮丽的菜肴风景线,谁来了不尝一口?王勃也是凡身,也随乡入俗,心受着江南米谷的依恋,那序文能不脱口而出?
《滕王阁序》不是鸿篇巨帙,他的能量却足以引领文风,成为江右文士为文的基调。漫长的岁月里,游离于文苑和官场间的美文,多有附庸风雅的参照。雅与俗交织,很大程度上,一改官场的低级与庸俗。把文人笼络进官们的小圈子,成为每个历史时期特有的时尚。豫章的文牍内也因之多了不少的诗词文章,添加了不少才华横溢的节义隐士,滕王阁成了士子才人笔尖所指的实践与追求。向往、心仪,将古驿道上的青石板踩踏得履痕重重。驿站内的石灰墙壁,成了文人酒后抒情,穷吐心曲,疾笔涂鸦的最好选择。牵引的力量凸显出昌大南疆的文风昌盛。踏遍青山人未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岁月写就的风云变幻,让南昌人如沐春风。骈文给予了南昌独有的文化内涵和特有的情怀,他所展现的不仅是风貌层面的美丽,更重要的是塑造了一座城市的乡俗美,历史美,人文美。
天下之大,广袤无垠,是处有风流,这好像是一条定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滕王阁同化了豫章人的气质与特征,清正无邪,光明磊落。写好人杰地灵四个字,成了私塾书院的教(下转第42页)(上接第50页)义。学馆内的读书声有板有眼,叩开了多少乡试和院试的大门,望子成龙成了乡俗风水中奇门遁甲的必修课。延续的家谱中有了荣宗耀祖的铭文,地方史也因之多了光彩夺目的一页。小农经济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吁叹中,改变颜色。世家大户官宅前的灯笼映着“大夫第”三个字,分外醒目。耕读世家的传统围绕着做人杰竭尽全力。日子既光鲜又亮丽,通达世情的有为做派成全了寒门家道的务实风格。香樟树下的讲古老人,将王勃述说得出神入化,谛听者心受玉液琼浆,渲染了风华绝代,也为门第添辉增彩。这就是才子豪情的魅力所在,人也许就是在这种有形或无形的感同身受中得到启迪,获得进取的最佳途径。
滕王阁的香火鼎盛,每一个文字都无不心受着朝觐者的顶礼膜拜。历史的祭祀,把每个页码都刻写得活灵活现。水在缓缓地自阁下北泻,烟波浩渺的大江用特殊的语言,述说着楼阁的兴废。萌动的阁景写下的不再是莽莽苍苍,不再是落霞与孤鹭齐飞,而是现代化的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岁月打发古色古香消逝在农耕文化的文明里,一觉醒来时,已是风光不再。他用自己的雄姿勃发开拓了市井的无垠,周遭的变数,已经将这一历史遗老牢牢地箍抱在胸怀,用那暖意,滋生一片海阔天空的街景。
阁之情,楼之意,美在天地间。一座楼阁蛰伏在江右的水边,天人合一的理论,延续阁的神话。也许今夜,古老的楼阁又在诉说着一个更加动听的故事。
我伫立楼阁,抬眼南天,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