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冬萍
那是1980年代中期一个寒冷的冬季。家父在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刻却因为我目光短浅比较随性的母亲吵闹怂恿,告别了多年的行伍生涯。
只是,世事向来难如人意。本来家父的转业意向是到上饶市政法部门担任正职,却恰逢没有适合的位置,一下子被莫名其妙分到了上饶麾下的圭峰疗养院。按父亲退伍前最后一任官职——某野战医院的院长职务来说也算专业对口。
军令如山倒。尽管这纸调令已远非我父母本意,却不得不整装就职。于是,在一个极为寒冷的冬季,彼时正读初一的我,随着父母及全家仅有的两车破烂家具,哐哐当当地踏上返乡的旅途。
这是我记忆中有史以来第一个寒冷的冬季。因为我从小在温暖如春的岭南地区长大,没有见识过真正意义的寒冷冬季。加之一向粗心不怎么懂得照顾家人的母亲,忽略了江西冬天的酷寒,只给我穿了件漂亮的鹅黄色滑雪衫(这衣服只是好看,保暖性能却远没有家做土棉袄暖和),底下甚至只是一条花灯芯绒单裤。
所以,在进入江西境内之后,大概是在会昌,我纤细白嫩的小手突然在最短的时间内如发酵的馒头般肿得老高,红彤彤如煮熟的虾。
于是,我冻红了的小手再次成为导火索,引发了磕磕碰碰争吵了半辈子的父母之间的一场巨大的争执。父亲抱怨母亲无端惹是生非,那么好条件的部队不呆偏要闹着回到这偏远落后的江西。
而母亲也被现实中家乡的落后荒凉冷了一颗天真的心(或许在她意念中的江西新家应该十全十美,有着和广东部队一样优越的生活环境)。孰不料事与愿违,看见一路明显较广东落后许多的家乡现状,懊恼得火气蒸腾。针锋相对地责怪父亲无能,转业没有转到一个合心意的单位。
可怜我夹在吵闹不休的父母中间,冻得瑟瑟发抖,捧着自己冻成红虾状的小手,放在口边不停地呵气取暖。直到父母吵了个够,直到他们把各自家族的所有亲属点名道姓地埋怨一通,父亲才心疼地把我裹在他的大衣之内,依偎在他怀里取暖。只是,这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的彻骨寒冷,已深深地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难以抹去的烙印。
进入弋阳境内,我们的军车就开始减速慢行。因为不熟悉道路,得走走停停,看路标问老乡折腾了很久。全家人的情绪在酷寒中憋到了极致,随时有可能爆发新一轮的争执。
好容易到了羊桥,那是个小镇,离圭峰景区只有最后的五里路。此刻圭峰独特的丹霞地貌已逐渐显露出来。我不再犯困,少年活泼的心性再次被这美丽的风景所吸引。圭峰之所以得名,就是源于它的山貌形如两只重叠在一起的巨龟,形象栩栩如生。而且它裸露出的土地是正宗的红色,红得鲜艳耀眼。
母亲虽然还在唠叨,可已架不住全家人的欣喜,也逐渐开朗起来。开车送我们回来的解放军叔叔也在和父亲热烈地探讨此地的风光与地理概况。我则瞪大眼睛,贪看路边风景。
那时候的圭峰还很落后,沿途的房子也以低矮平房为主。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它的材质是清一色的大红土砖,在烟青色的天空中泛出一抹鲜明的色彩,让人无来由地顿生一股暖意——哪怕只是源于视觉效果的暖意。
我们的卡车开到圭峰景区的大门时,那一道独特的风景让全家忘记了现实的烦忧。那是一座高高的山峰,因年代久远我已记不起它的名字,只记得是很陡峭的一座山峰,状如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而进入景区的道路,则是这座陡峭山崖之下,人工扩展出来的一个巨大洞口。记得洞口有个简易的路障,旁边有个小小的亭子,就是当时的售票处了,也是我母亲后来的工作岗位。
在得知父亲是新到任的一把手,守门的阿姨诚惶诚恐地洞开大门,欢迎我们的两辆卡车长驱直入。副院长们以及办公室主任接到消息早已伫立在行政大楼下恭候我们的到来。
在大人们没完没了的寒暄客套中,我和我小哥早已自来熟地把楼下会客室打量了个仔细。因为是旅游区吧,这所行政大楼装修得相当不错。清一色的皮沙发软软和和的,椅背上还像模像样地罩上一块精致的白纱巾。最重要的是,乌木茶几上摆满了好吃的各色糕点,这才是最合我们兄妹心意的地方。于是我们只管吃我们的点心,大人们客气,随他们去好了!
当宾主各尽其欢之后,办公室主任,一个细小身形个子不高脸色红彤彤的叔叔,领着我们全家到单位食堂就餐。那里的康师傅手艺特别好,我仍然记忆犹新。
那天的伙食是四菜一汤。一盘米粉肉(我家很少吃米粉肉,不擅厨艺的母亲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主菜都是豆豉蒸肉),特别香;还有一盆四季豆炒肉,这算是反季节蔬菜,很贵,炒得绿油油的特别好吃。一盘胡萝卜炒肉,烧得红艳艳的,漂亮极了。平时我从不吃胡萝卜,但那盘胡萝卜的美味,彻底纠正了我的偏见。还有一盘就是我们江南冬天必不可少的青菜,炒的稀稠,如同吃着绿色的粉皮。汤是排骨炖海带汤。菜,其实并不名贵,可是经由师傅的妙手,每一道菜做得都是那样的活色生香。
饭量一向偏小的我一口气吃了两碗。看来我饭量小,是被我老妈蹩脚的厨艺饿小的。
因为前任李院长的房子还没有来得及搬出去,我们一家人就安排在疗养院的招待所。那是一座掩映在一片浓密竹林之间的红砖楼房。背面是山,遍植修竹,门前是泓清澈见底碧波荡漾的水库。只是因为恰逢寒冷的冬季,这美丽的景致中只剩一份莫名的萧瑟罢了。
当晚,我躺在雪白的床单上,静听窗外山风呜咽,竹叶婆娑。期间还夹杂着各色鸟叫:有温柔的呢喃,有落单的哀鸣;有细碎的嘀嘀咕咕,也有桀骜不驯的冷厉。这貌似寂静的山林里隐含着大自然的各种语言,让年幼的我无来由地感受到它的神秘力量。明天,将是怎样的一个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有点乱,甚至有些不堪。随着之前在广东优越生活环境的消失,我的童年好像突然中止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区里。
前任空出屋子之后,父母带着我们兄妹二人及全部的家当搬了进去。那是一栋依山而建的职工宿舍,清一色的大块红砖砌成,极富本地特色。
更具特色的是,这栋楼房楼下部位是建在山坡下,而我家所住的楼上,则因地势直接建在山坡上,背靠一座山冈。等于说我家虽是二楼却也是直接建在地面上的那种,和平房没什么两样。正屋对面的山脚下,一溜盖着几间瓦房,那是各家的厨房。厨房和正屋之间隔着一小段甬道,每逢下雨的时候还是会略有不便。
山区历来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圭峰也不例外。这里的居民无一例外地烧柴火煮饭,家家户户厨房外头堆满了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我家在部队从来没有烧过柴火,母亲虽是乡人出身,却因为在部队养尊处优惯了,早已不记得如何去点燃柴火烧饭,也不记得如何去控制火候。做饭手艺本就不佳,这下更惨,我们经常吃烧糊了的饭菜,以及要么是淡得要命要么是放了太多的盐。
另外这房子最大的不便之处就是没有独立的厕所。每天必须解决的问题还得跑到集体宿舍的尽头,那有一座公用厕所,还不带水冲式,这和我们历来享受惯了的独立水冲式厕所有天壤之别。特别是刮风下雨乌漆麻黑的夜晚,如果吃坏了东西跑肚的话,简直是惨不可言。
还有就是离街上太远,虽然我们院里每天都有车去弋阳县城购买给养,但我印象中呆在圭峰的这一年半里,除了学校推荐我去县里参加诗歌朗诵会并获了个一等奖的那次之外,后来还是因为学校组织到方志敏烈士纪念馆参观去过一次县城。路途遥远引起的闭塞,对我全家打击都很大。
母亲在那一年里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小哥被偏心的父母送回了乐平姑姑家读书,虽然他的成绩一塌糊涂,与我有天差地隔的区别,但因为他是男孩是家里重点培养的对象。而我被父母漫不经心地留在圭峰这个偏远山村就读。
这段时间对我个性的形成也非常重要。因为母亲对现实的不满,以及更年期的到来,一天到晚疑神疑鬼。她担心父亲有外遇,每天没完没了地和父亲吵架。吵架之后怒气全部撒向无辜的我。加之那被怀疑的对象又是我最好的朋友的母亲,似乎这一切的罪责都该我承担。
或许,忧郁的性格就是那样形成的。一向性格活泼能言善辩的我变得沉默寡言,一有时间就钻图书馆。圭峰疗养院有座单独的红砖房,摆满了中外名著,我把所有的痛苦留到书中和主人公们交流,我在他们的故事里一无例外流下的是我自己的眼泪。
我看书很快也很勤,每天都借一两本书。管理员阿姨一方面是由衷敬佩我看书的速度和质量,一方面是为了拍马屁,告诉我父母我是天才,看的那些书很多大人都未必能看懂。可是她善意的美言在我母亲那里迅速地化为我应该挨打的理由,因为看闲书可能会耽误我学习。其实那时候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因为爱看小说,我挨了更多更重的打。
在母亲随时随地的暴力面前,我开始学会逃跑学会流浪。当然因为我是女孩胆量小,所谓的流浪不过是逃到我家厨房后面那座山冈上。
至今还记得那时,我流着眼泪一个人跑到空无一人寂静的山冈上,吹着冬天的冷风,眼望着悠悠的白云,躺在干枯的草地上,嘴里饿得嚼着一根根枯草根,满脑子幻想着怎样去死才能死得不难过。
那时,我深切地感受过死神的温暖——死神都没有我母亲的那份冷酷无情与残忍粗暴!所以,在我很长的一段人生里,我对我的朋友闺蜜同学们绘声绘色地编织了一个关于我身世的谎言——我不是我母亲亲生的,是怎样的阴差阳错她才收留了我。这个谎言被所有人接受,一来我编故事的能力的确非凡,二来我母亲的所作所为使他们不得不相信我的谎言。
躺在冬日山冈的枯草上,我的确幻想过各种死法,当然也幻想过很多次有个我真正的亲生母亲从天而降把我解救出来。可现实终归还是现实,苦难让我的生活失去了本该有的趣味,日子的颜色在我眼里只剩下了黑褐色。那是冬天山风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