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
我一直没有想起过什么,此时,晚秋中那棵离我最近的香樟在迷离的午后缓慢地摇曳,微薰的空气中,一些细碎的光线穿过树冠的缝隙,落到我的裙褶上,留下令人遐想的小小的斑点。闭上眼我一如从前那样带着天生的溺爱把手伸出。这些过程其实是轻的、无声的,可我仍然承接到了它秘密的隐痛和颤栗,像来自大地的肺腑来自一切事物根部那样的切肤。
一直以来对那些树木状态不一的枝条有着一种偏执。山冈上、旷野里、大街旁、小巷里它们暗自抽长着自己的身躯和思想,默默对应着悲欢。沿着四个方向它们在风声里青葱又在风声里喑哑。 我想我是可以认真说出我的喜爱的。我暗自将那些千娇百媚的枝条采集,我要带它们回家。入夜时分,没有多余细节,在闪烁着幻觉的漆黑的夜只有我和它们安静地对峙。它们在黑暗中迸发,变化着形体,以它们的每一个柔软的尖端戳穿我内心的阴暗。我不敢呼吸,就像我不敢轻易入睡和醒来,害怕做梦更害怕突然惊醒。这样的时候是神秘的,有一种我熟悉的气息,一种潜伏于深渊的激情开始回复上升,我从初始的平静转至狂喜再坠入惊骇。不断的膨胀让我无所适从。我只有伸手抓住其中的一枝,这样才觉得自己有所依傍。我想到多年前那个背着画夹背着梦想的女孩,总在秋夜种满梧桐的窄窄的水泥路上来回。脸色绯红步履轻盈。梧桐树巨大、深邃。它们疏密不一的千枝万条把夜晚衬托得无比辉煌。她手抚过的哪一枝都是甜蜜的、芳香的。黑夜遮蔽不住它们的光芒。穿过五栋老式的灰墙教学楼就到了她的画室。一个她要展开梦想的空间。第六栋第二个房间。尽管它潮湿阴暗。可她还是喜欢上它了。她含笑在它一个角落坐下,打开画夹对着一地静物写生,“沙——沙——”她喜欢这种蚕吃桑叶的声音,她甚至看到五光十色的丝。而更多的时候她则喜欢画一些简单的线条,整张画纸上画来画去都是一些让人不可捉摸的线条。“画画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也许老师还是理解她的,他的话音并不严厉,在她听来更有一些怜惜。是的。一个要随枝条飞翔的人,一个要沿着枝条曼舞轻歌的人,一个要在内心抽长新枝的人,她有什么错?按部就班的生活也许是正常的而节外生枝的日子则让人窃喜。事实上每件事物的开始和结束都有着相同的美和伤,只有中间部分那漫长的过渡构成了一种煎熬。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它便夭折了。如同我把画笔扔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随手一掷的将是我的另一种生活方向,它意味着我的另一条路途的终结。雪白的墙上映出我的影子:悲伤、恍惚、破碎。断枝扼腕之痛多年以前我看不见。
大地上的事物永远都在放射着自己凛然的光彩,有限的表现里有无穷的美和伤。有一万种力从一万个方向上诱惑着我们,有一万种力从一万个方向上牵动着我们,有一万种力从一万个方向上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力不从心,让我们别无选择。事实上一切经历都是这样的雷同,有所区别的只是现时的感受和想法。可是一定有些道路要被一节枝条指引,所有匆忙的奔走都要朝着它的方向并留下零乱的足迹。当我们无意识地用心把一些人事裹得无比漆黑时,枝条就暴露出来,指向我们将要前行的地方,狭路相逢。它是持续的、隐约的、坚韧的,始终保持着不被折断的人生愿望。当我以一个逃离者的身份走进一个伐木场时,我所目击的种种让我察觉世界是广袤的、动荡的、不可预知的。一下子超出我所有的想象。
黄昏时分,林木参天,茫茫无边。密密麻麻的树木在骨感的风里低语呐喊。那些呜呜的响声满满地汇成一种震撼人心的呼啸,从大地最深处升腾起来,它的每一声都似乎在告诉我:一切都在这里,从未遭遇从未分离。我只有像一株卑微的草将身子紧紧贴在大地的皮肤上,接受它滚烫灼人的力量。我所认为的得失实际上并不重要,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万事万物最终都要弃我们而去,都要在流年里消耗殆尽,我们带不走任何东西。如果说伐木场的夜晚是新生的、冷静的、从容的,那么它的白天则是焦躁的、沉重的、绝望的。数十名伐木工人吆喝着抡起斧头或锯子,他们在空中划出悲怆的弧度,然后呯的一声把力量全面推向一棵树,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叭——叭——叭——”,一棵树一个生命便伏倒在大地上,发出沉闷的回音。凄冷而壮大,那么尖锐。那些声音仿佛有着坚硬的犄角,刺穿山峦的寂寞,刺穿我的耳膜我的心脏,我总是手脚冰冷地看着它们在空中剧烈地晃了晃身体,便仓促地消逝了。一棵树就如一个人那样太渺小了,容易被其他的物体伤害或淹没,伐倒的树木被剔除多余的枝条修成完整的圆木一根根被拖下山去,走向它们未知的其实也是早就预定的命运里去。它们将被制作、雕塑,成了新的物件。这样的过程一定是痛苦的,它们所经过的山路留下了一道道深深挣扎的痕迹,两边的草被碾出了淤伤,我曾很认真地和伐木工人争辩树木是知道疼痛的,像人一样,他们哈哈大笑。伐木场的守林人老曹,很少说话,也不喜欢和工人们凑在一起,喝酒吹牛。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每一次看见它,都会觉得那是隐藏在时光深处的一道秘密,也许是命运的。那个晚上,他死了。第二天就被运下山,伐木场更加荒凉起来。
很快我也离开了伐木场,它将永远关闭在我的记忆匣子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森林里迷路,到处是树木,枝茎尖利地刺伤了我。我看见了自己的血。这个梦暗示了什么?冥冥中它给我指引又不明白地启示我。以后的日子我一直被这个梦境纠缠,彻夜地心跳,那种没天没地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我只能长时间地沉默,一次次在木格窗前发楞。“丫头你到底想什么?”奶奶不厌其烦地追问。她的话语在黄土房的墙缝里穿来穿去,带着泥块那种腥涩的气味,隐没到大地上,又像一粒泥土中的灰尘那样被反弹回空气中,形成了曲折嘶哑的颤音。我听了心里就发紧发堵,毛孔耸立,我将头低下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在想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我与一个梦之间究竟谁是梦,这将是一个谜,那么深奥,不可言谈,像庄子与蝴蝶不知是谁梦见了谁。我猜测那是一种轮回,注定要在生命的大转盘上重复、出现,然后发生该发生的人事。可是我们一生究竟有多少东西是可以重复的?可以回头重新开始的呢?失之交臂或是不适时宜的相逢,那些被拦腰折断的痛楚是决绝的。小时特别喜欢坐旋转木马,在一个清凉的夜晚,人坐在上面,像骑在一匹飞马之上或是一辆疾驰的马车上,不断地旋转,眼前的景物模糊匆忙地交会而过,一幕幕地消逝而去,又一再重现。流动的是外部的一切,而自己仍停留在原地,光阴因此停留了片刻,我常希翼可以这样永久地停顿,不用长大就无所谓悲观,生离死别,幸福在心里是单色而真实的。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它是掉落凡尘的月光,轻易地落在我们的手心里,但我们终是离那纯粹的幸福越来越远,远到它成为一种记忆,一声叹息,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从我们手上一滑而过,摊开双手扑朔迷离的掌纹让我们从此陷入错综复杂的谜局里,我们像一兵一卒的模子显得过分单薄。
我学会了承受。我奶奶,这个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亲人她到走时仍重复一个相同的问题:“丫头你到底想什么?”午后,我在奶奶的房子里睡醒,四周无人,我被一种奇怪的荒凉、寂静震慑了。老房子是那种黄泥小屋,中间用一排大木板隔了出来,外面是饭厅和灶堂。灶堂上供着灶神像。里面的是爷爷和奶奶的睡房,他们的床各自在房间的两头,房间上面是木板阁楼,奶奶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藏在那上面。阁楼对我的童年(下转第26页)(上接第23页)有着巨大的诱惑。房子背靠着山,野猕猴桃熟时,它们就兀自在藤蔓上悬垂下来,小铃铛一样晃动,它们在风中发出青葱的玎玲声。我们家在村庄里还是算大户的,26间房子围成一个大院子,成几字形排开。几字一横的那里就是爷爷奶奶的房子,两边是我叔叔和姑姑住的房子。我醒来心里有无形的恐慌,我慌忙跑到外面的走廊上,抓住在玩泥巴的妹妹说我们哭吧。妹妹懵懂地点点头,于是我们俩靠在墙根,张张嘴,却又哭不出来,只得面面相觑。从那天开始我变着花样哄妹妹陪我去上学,陪我走过结满冰霜的田野。那时的冰霜很厚,铺天盖地地笼罩,目及处是让人窒息的白茫茫的一片。以至它后来仍频频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一直误以为还走在霜雪皑皑的童年路上。
我第一次经历的死别之前根本没有预兆。那个正午奶奶靠在墙边打盹就再也没有醒来,送葬的人黑压压的,我听到他们洪亮的哭声,却听不出其中的悲凄,只有红棺木上的艾枝让我闻到了悲伤的苦香。下葬时我挥起了铁锹,很快我就累得胳膊发痛,我倔强地咬着牙一直没有停止过这个机械的动作,仿佛每一锹土都会扔进我的记忆让我永志不忘。棺木渐渐沉入大地深处,像扑进了母亲的怀抱。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直以为我心灵上的痛苦不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