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茜
“书呆子”
我父亲是老北京,出生于原东城区内务部街20号。那本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但我前些年去看时,已经是个大杂院了,住了好几十户人家,门口牌子上写着保护性院落,但里面没有修缮,搭建得乱七八糟。
父亲是汉族人,但我曾祖父是满族,在清朝做四品官,因为不能生育,从大兴抱养了个孩子,就是我祖父。本来曾祖父开着些店面,闹义和团的时候,打得一塌糊涂,后来就把残余的家产集中起来,买了很多四合院,开始吃瓦片(收房租)。我爷爷一辈子什么都没干,就是修理房子、出租房子,我奶奶生了13个孩子,父亲行二,爷爷死后,家里的孩子每人分了两套房。
到了我爸爸这代,家境可以说是小康。他上的是清华中学,读了8年,毕业后直接去美国留学了,3年后回来跟我母亲完婚,然后就开始到处教书,我就是他在上海时出生的。后来胡适请他到北大教英文,抗战时到重庆在参政院任职,抗战后在北师大,解放前在中山大学,去台湾后在师范学院,教了一辈子书。他一直当英语系主任、教授,编了很多教材和工具书,运到台湾时成箱成箱的。他曾编过一本《远东英汉大辞典》,收录了8万多条词汇,后来被联合国采用。有一年我去美国大使馆签证,大使说,你父亲是我老师。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是他的学生?他拿出那本辞典说,我天天都看这本书。
我们家的家风就是念书。我爷爷是前清末科的秀才,几间屋里堆满了书,书架子一直顶到房顶。我父亲更是个书呆子,从早到晚整天看。到台湾后,政府曾请他当教育部长,他不去;蒋介石让他去讲课,他也不愿讲。他总说:“我是读书人,不要找寻我乱七八糟的事,不要让我当官。我不是做官的材料,官场上的事我不习惯。”
刚到台湾时他缺钱,没地方住,台北师范学院的院长刘真就找了个学校宿舍给他,没有椅子,书都放在地上。台湾著名企业家林挺生很敬仰我父亲,让人送了一把藤椅和一个大麻袋来。我父亲打开吓了一跳,里面全是钱,他说椅子我收下了,钱你还是背回去吧,无功不受禄。后来林挺生来家里见他时都是站着,以示敬重。
父亲的另一大成就是翻译莎士比亚全集,40个剧本加上14行诗,都是古英文,他从20多岁翻译到60多岁。他去世后,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写的挽联是“著作等身”,我说不止,得有好几个身体那么高。他一辈子就是在读书、写书、翻译书中度过的。
闲情雅致
父亲性格幽默,文章也是,这让他有许多朋友。冰心曾在文章里调侃:“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育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
住在重庆北碚的雅舍期间,他写了大量散文,内容都来自日常生活,深入浅出,寓教于乐,读者非常喜欢。后来结集为《雅舍小品》《雅舍散文》等,出了30多个版本,被译成多国文字。
他尤其喜欢写吃,这是家传的。我爷爷一辈子就喜欢吃,北京的饭馆无论大小,没有他没吃过的。那时家里有个包月洋车,我爷爷中午从没在家吃过饭,风雨无阻地出去下馆子,回来还给我们带点儿。我父亲就受了这种沾染,对吃很有研究。他当年曾是北京厚德福饭庄的股东之一,他写过一篇《铁烙蛋》,就是当年厚德福饭庄的招牌菜。可以说,我父亲的100多篇谈吃的散文,都是“吃”出来的。他写《雅舍谈吃》,就想把北京好吃的东西都搜集起来,因为民以食为天,吃代表着一个民族的文化。
他的另一个嗜好是围棋。住在重庆的雅舍旧居时,父亲书房里放着一张围棋桌。他常跟我弟弟下,我弟弟喜欢悔棋,两个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认输。
老北京人都有一些普遍的喜好,比如放风筝。那时我们家放风筝的线不是普通的棉线,而是拉胡琴用的老弦,特别结实;放风筝的线车,轴都是硬木的。风筝放远了以后,如果风平浪静,就把它拴在前院柱子上过一夜,第二天早上风筝还在天上。
我父亲也经常去琉璃厂、荣宝斋逛书摊,老板们都认识他。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就去逛厂甸。我父亲爱抖空竹,一到厂甸就买。空竹有的是两头鼓,中间凹,像个葫芦;还有单头的,一边鼓。反正各种大小空竹,家里买了很多。
伤别离
我母亲叫程季淑,是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她一辈子把我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什么事都不操心,连换件衬衣都不知道在哪儿拿。我记得那时我母亲在外面做饭,我父亲就在小屋里翻译莎士比亚。他喜欢吃那种有甜味的烤虾,我妈就做好一盘给他送进去。我父亲经常在外面吃饭,有时候回来就告诉我妈,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我妈就模仿着给他做。总之,我父亲在生活上完全依赖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