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许方霄
“中国急救普及教育第一人”贾大成谈急救
贾大成似乎就是为急救而生的,由于他是成功救活病人最多的急诊大夫,因而大家称他为“最好的急救医生”。虽然贾大成几年前就已经从北京急救中心退休,但近50 年的急救生涯仍使他放不下对急救的那份热忱,因而,总能看到贾大成往返于全国各地的身影,为政府、学校、企业、百姓普及急救知识,出版各类急救书籍,也正是这种为急救事业孜孜以求的执着精神,贾大成被社会赞誉为“中国急救普及教育第一人”。面对国内当前存在的急救问题,贾大成直率坦诚,直指问题所在,并针对这些问题提出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记者:您有近50 年的医疗急救经历,您对急救工作的坚持,可能是由于热爱,也可能是责任和信念的支撑,但这种持之以恒的精神似乎在当前急救人员身上已经淡化甚至被丢弃,也许当前急救中心人员紧张就能说明这点,对此您怎么看?
贾大成:曾经有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能在北京急救中心坚持干一辈子,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坚持一辈子做急救工作,而是几代人都在坚持。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急救,因为我能从中得到快乐,对我而言,这不仅是一份职业,更是一份事业。我会一直在急救上努力,一直干到干不动为止。
我为什么会对急救有割舍不下的感情?首先,我们接受的是五六十年代的教育,祖国和人民需要我们学什么、干什么,我们就学什么干什么,而如今年轻人的价值观不一样了——什么挣钱多就干什么。其次,我的性格绝对不适合干血液科或肾病科,只适合做急救。最后,就是“好玩”,能将心跳停止的病人救活,感觉很有成就感。但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在急救中心待不住?因为在急救中心太苦太累,风险太大,比院内任何一个科室的风险都要大。
记者:在您多年的急救生涯中,您救人无数,无论社会还是您自己都为此感到骄傲和开心,但在急救过程中,您是否也遇到过一些令您感到无奈、苦恼或不满的事?
贾大成:前两天我还听有人抱怨,说120 不帮着抬担架。目前我还没听说过对急救车上配担架工有标准或强制规定,而且车上空间本来就小,哪还能再装得下担架工?此外,找担架工要不要问患者收钱?不用说,只要一收钱,肯定得挨老百姓骂。这是一个特别矛盾的问题。
如果是走在平地上,我们抬担架一点问题没有,但是如果抬担架下楼,那是件非常累的事。因为楼梯是斜着的,抬担架的4 个人必须互相调剂,前面上肩,后面放低,楼梯拐弯的时候就得更加小心了。一米八的小伙子4 个人抬着一个不到100 斤的女孩,不多说,从三楼下来后,写字都哆嗦。如果指望着急救医生和护士抬担架,一次两次还行,天天这么干哪能受得了?还能急救吗?另外,如果一个大夫和一个护士都是女的,能抬得动吗?最可恨的是,有的患者家里有现成4 个大小伙子,但就是不抬,他们认为既然花了钱,就应该是我们抬。
有一次凌晨2 点,我们去抢救一个40 多岁心梗男性,在我们处理完后,该患者情况也稳定了,随后我对他爱人说:“您赶紧找人帮着给抬到车上去。”那患者的爱人说:“深更半夜我上哪儿找人去?没法找。”“没关系,那我和你们一块抬。”但谁知,那女士却说:“大夫,您别看我儿子一米八多的个儿,他才19 岁,还是个孩子呢。还是您和护士抬吧。”当时我就直接说:“您儿子19 岁,那小护士才18 岁。你愿意抬就抬,不愿抬就耗着!”我性格就这样,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如果患者家属确实找不着人抬担架,我们肯定会管,但不能理所应当地认为抬担架就是急救医生、护士的事。
此外,在我还没退休时也碰到过医院拒绝接收病人的情况。医院不接收病人主要分三类,一是没床,二是没专科大夫,三是没理由,就不收。有一次,我拉着一个烧伤的病人连去4 个医院都没有接收的,后来我只能将他拉回急救站,大半夜的,又给领导打一个电话,上报卫计委,后来卫计委指定积水潭医院收治,这位病人才被接收。八九十年代,经常出现的情况是,能挣钱的收,不能挣钱的不收,心梗的病人哪儿都收,因为只要放支架就能挣钱。遇到那种无理由拒收的情况,我就跟医院犯浑,我这一犯浑,他们就给收下了。
记者:相关数据显示,中国的复苏成功率只有3%左右,而美国能达到40%,这个数据可以理解为美国急救水平比我国要高出很多倍吗?
贾大成:这个数据不包括医院抢救,而是指社会复苏成功率,而且,我国的复苏成功率还没有那么高,也就1%左右。这个差距是事实,但不能说明中国急救人员的水平不行,相反的,美国急救人员的水平完全不能和我国相提并论,因为他们的急救人员主要是警察、消防队和急救员,而我国所有急救中心的急救人员都是医生和护士。
记者:但中国和美国急救成功率存在巨大差距是事实,您不认为是技术问题,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贾大成:我认为,这个责任不在急救中心,而在于全社会。2008 年有个关于西雅图和北京的急救状况统计数据,要知道,西雅图是全世界心肺复苏成功率最高的城市。从这个统计数据中,主要可以从急救环境、急救反应时间等方面看出北京和西雅图的差距。急救环境越小,离病人越近,也就可以最快到达病人身边,西雅图急救环境是2 ~3 公里,北京是5 ~7 公里。而在急救反应时间上,西雅图是5 分钟内就到达病人身边,北京当年是平均15 分钟。经过这么多年努力,北京现在才达到4 ~7 公里,14 分钟的水平。
西雅图是2 万~3 万人一辆救护车,而北京当时是每10 万人一辆救护车。虽然原卫生部的要求是5 万人一辆救护车,但不可能达到。2013 年,北京急救中心才有500 多辆救护车,999 是203 辆,一共700 多辆, 如果按照官方公布的人口数量2300 万计算,结果远远高于政府的要求,但是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虽然有700 多辆救护车,但是值班车辆远远不够,根本招不上人来。一个没有北京户口的医生想进北京的三甲医院,如果没有博士后的学历,想都不用想,但北京急救中心也是三甲,却每年到外地招生,大学应届毕业生、专科毕业、有没北京户口都要。
还有,在急救知识普及率上,经过政府正规的急救培训的人员数量,西雅图在2008年就已经超过80%,而北京呢?虽然在2008 年北京市政府也曾要求北京市每80 人中有1 个人学过急救知识,但最后连这么低的标准都没达到。此外,交通拥堵、城市管理、社会协调、全民素质等方面也都是造成中美复苏成功率存在差距的原因。
记者:那经过这多么年的努力,北京和全国当前的急救现状如何?
贾大成:30 年前,北京急救中心的抢救车上只有一个司机、一个大夫、一个诊箱和一个氧气袋,我认为氧气袋纯属蒙人的东西,比如,病人左心衰了,只要实施抢救,氧气得从3 升/分钟开始给,逐渐递增到每分钟6 ~9 升,病人最快也得半个小时才能抢救回来,一个氧气袋能支撑几分钟?这种设备必须得改变,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建议,急救中心也应该与时俱进,建立危重症抢救车。后来领导同意,还让我拉个单子,写明车上都该装哪些设备,现在里面的设备相当于三级医院内科急诊室,急诊室里有什么,车里就有什么。当时老百姓没有急救意识,很少想起来打急救电话,所以当时每天4 个组,每组有7辆车值班,只有一辆危重症急救车也就够用了。但由于如今人们的急救意识增强很多,所以北京急救中心不得不将急救车增加到500 多辆,里面的装备已经全部达到危重症抢救车的规格。北京急救中心的急救技术在全国是最棒的,也是全国唯一一家三甲急救中心。设备、车辆、车上的抢救设备在国内也是一流的,即使在国际上也可以称得上很好,这点不容质疑。
放眼全国,各地的急救水平都不一样,各地的急救中心情况悬殊比较大,有的城市急救车上的设备都没有达到卫生部门的要求。在普及急救教育的过程中,我感觉各地急救水平差距主要是急救意识和对待学习急救的认识不同,比如,上海、广州、深圳、南昌、杭州、南京等城市的急救就做得很好,上海人急救意识最强,其次是广州、深圳,这些城市的救援队也特别热心。如果一个地方的救援队活跃,那么这个地方的急救肯定就搞得好。
记者: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虽然北京急救中心可堪称全国最好,但是否也还存在一些问题?
贾大成:的确,在感慨北京急救中心的硬件设施建设得非常好的同时,我们发现一个新的问题来了,就是年轻的急救医生的水平不如老医生那么好了。可能说这话很多人不爱听,但这是实话。虽然这些人比我们年轻,学历也比我们高,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实践机会了。任何一个学科都有赖于经验,尤其是医学,更重视经验,急救、中医都是这样。现在北京市居民人数多了,急救车辆也多了,但同时也都分散了,重病人不会全集中在一个人手里。而且,以前我们在车上还负责带教,年轻的医生、护士每人轮流跟上几个月,现在根本就没人带了。
此外,由于当前医患关系,急救医生遇到紧急情况不敢处理。以前医疗环境好,我们也不怕,敢于替病人担风险,尤其像我这种性格的,我只考虑病人的结果,不考虑别的。现在敢吗?他们会想着,处理不如不处理。
记者:为普及急救知识,您经常前往全国各地去讲课,为此,大家送您“中国急救普及教育第一人”的称号。但是全民学急救目前可能还不太容易现实,您认为哪类人群最需要掌握急救知识?
贾大成:人人都需要学习急救知识,但如果说最需要学习急救知识的,我认为一个是高危行业,一个是服务行业。从80 年代末,我就呼吁应该将健康教育、急救教育和死亡教育这三大教育列为全民终身教育,各级各类学校应该将急救列为必修课,不同年龄段学习不同的内容,而高危行业和服务行业更应该将急救作为自己的职业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