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旭,覃 奕,王思遥
(1.三峡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2.三峡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西方资本主义民主出现后,思想界就对其展开了学术批判。从方法论角度看,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批判主要采用了阶级分析方法、反欧洲中心论方法和知识论方法。这三种批判方法相互补充,逐渐深化了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批判,为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发展提供了有力的舆论支持。
马克思、恩格斯以唯物辩证法为理论武器,通过阶级分析揭示了资本主义民主理论、代议制民主制度的阶级本质和虚伪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性和欺骗性。
首先,马克思批判了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意识形态性质,指出它是一种“谬误意识”。马克思承认,资产阶级革命提出自由、平等口号,批判了神权、王权、人身依附等级观念,确立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有其历史进步性。但这些概念是资产阶级编造出来的幻想,这些思想只是资产阶级自身利益的表达,它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这在观念上的表达就是: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1]101其实,这只是资产阶级的一种意识形态欺骗,“资产阶级口头上标榜是民主阶级,而实际上并不想成为民主阶级,它承认原则的正确性,但是从来不在实践中实现这种原则”[2]589。恩格斯进一步总结道,“一切立宪主义的舆论无非是一个弥天大谎,当它的真正本质有时在某些地方暴露得过于明显的时候,就不断地用无数的小谎言来弥补和掩盖。”[3]705
其次,马克思、恩格斯对当时英、法、美等国家的资产阶级民主制度进行了分析批判。马克思肯定资产阶级建立了民主政治制度,取代了封建等级特权制度,开启了从“人的依赖关系”社会到“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社会的转变,适应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要求,也使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独立性、自由度增强。不过,这种表面的民主形式掩盖了现实中的阶级专制和暴政,“资产阶级平时十分喜欢分权制,特别是喜欢代议制,但资本在工厂法典中却通过私人立法独断地确立了对工人的专制。”[4]464也就是说,无论资本主义国家政权在几个资产阶级政党间如何转移,无论其权力结构是施行两权分立还是三权分立,无论是施行中央集权制还是中央与地方分权制,都改变不了资产阶级统治的本质,无产阶级在这个国家中都是被压迫、剥削的对象。实质上,“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1]274可见,资产阶级的“民主制和其他任何一种政体一样,归根到底也是自相矛盾的,骗人的,也无非是一种伪善。”[3]576
资本主义民主的欺骗性、虚伪性,在那个时代是有大量事实证明的。以法国为例,资产阶级革命后的1815 ~1830年间,投票权仅仅授予30 岁以上,且缴纳直接税300 法郎以上的男性,符合这一条件的只有8 ~10 万人,这一数字只占当时法国3200 万人口的0.25% ~0.3%。此后,选民资格有所放宽,但1830 ~1848年间,仍然只有0.6%的法国人有投票权。1832年,英国颁布了扩大选举权的《选举法》,但地主通过对佃农的庇护权和贿赂,仍然控制了40 个县中39 个县的选举,因为该法对选民资格进行财产限制,许多工匠和工人由于没有或财产很少而被排除在选民之外,只有14% ~18%的成年男性有投票权。1882年,意大利降低投票年龄至21 岁,降低纳税额限制后,也只有200 万男性有投票权,占当时人口的7%[5]72。而以民主典范自居的美国,直到1960年代,南部各州才彻底废除了对黑人选举权的限制。可见,当时资本主义国家所谓的民主制度确实是少数富人的制度,是资产阶级的专利游戏。
马克思阶级批判模式的焦点集中在资本主义民主的真假问题上。它秉持科学的态度,以“真”胜“假”,证明资本主义民主的虚伪性之后,就顺理成章地提出一种真正的、占社会中大多数人口的无产阶级民主取代它。阶级分析方法将民主划分为民主形式与民主性质两部分,认为民主的性质要重于民主形式。它强调资本主义民主的本质是资产阶级的统治,是实现资产阶级利益的工具,它仍然是少数人剥削压迫多数人的一种制度。马克思主义第一次给予阶级地位和阶级利益的作用以应有的强调,“使马克思主义理论获得了特有的洞察力。”[6]130马克思主义发现了一种新的理解线索和思维模式,使得工人阶级可以利用它作为武器来反对资产阶级,从而使资本主义民主的欺骗性暴露无遗。阶级分析实际是一种经济分析,偏重于国内的社会结构,强调财产权对政治权力的影响。今天,阶级分析仍是批判资本主义民主的强有力武器,学术界批判美国的选举政治为“金钱政治”,强调财富所有者对美国资本主义民主的主导和操纵时,仍是在运用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方法。
马克思区分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是基于全人类的立场,超越了不同民族国家的界线,但在民族国家内部,阶级分析方法偏重于国内上下社会阶层的纵向分析,是一种经济分析;欧洲中心论侧重于不同国家间的横向比较,强调欧洲文化传统对民主的影响,是偏重于地域文化差异的视角;阶级分析主要批判资本主义民主的虚伪性,反欧洲中心论则主要否定西方民主的普适性。后者的焦点集中于资本主义民主适用范围的有限性,而不是其真假问题。
欧洲中心论(亦称欧洲中心主义)就是“受欧洲唯一性和优越性思想灌输而形成的价值观、态度、观点及思想导向”,它是“以源自欧洲经验的模式、范畴和概念来理解欧洲以外的历史和社会的一种趋向。”[7]761反欧洲中心论就是批判欧洲民主的优越性和普适性的主张和观点。布劳特认为,“欧洲中心主义包括一整套信条,这些信条是经验主义现实的说明,教育者和不带偏见的欧洲人把这些说明看做是真理,看做是得到‘事实’支持的命题。”[8]10这一套信条可以概括为如下逻辑:首先,陈述历史现象。欧洲(北美作为欧洲的延伸地区)近代以来居于独一无二的先进地位,代表了世界上政治文明发展的最高水平,其他地区不是停滞不前的未开化状态,就是尚未有历史的野蛮状态。其次,分析这种历史现象的成因。近代以来欧洲这种领先地位,或者是由于欧洲人种族优良,或者是因为独特的基督教新教的存在,或者是因为西方的自由民主传统,总之,这是命中注定的,是欧洲“内在发展的刚性规律”[9]17。最后,得出结论。展望人类历史前景,其他落后国家应仿效欧洲,接受欧洲的自由民主理念,走欧洲开辟的政治道路,服从欧洲国家的领导,实现欧美化的单一政治(文明)世界。
欧洲中心论的一个主要论点就是“强调所谓欧洲的特殊性”[10]260。最初,它以种族主义形式出现,即欧洲人种族优良,是高等民族,所以,只有欧洲人能建立民主制度。英国殖民主义者根据全球各地民众的肤色将民族划分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白人民族(英国人)是优等民族,黄种人是堕落的民族,黑种人是自然状态下的未开化者;政治上白种人是自由、民主、理性的,黄种人是专制、奴役和非理性的,黑种人是缺乏管理和非理性的。所以,由不同人种组建的国家分别处于高低不同的等级:西欧是“文明的”第一世界,英国处于“英超”地位,亚洲黄种人是“未开化的”第二世界,非洲是“野蛮的”第三世界[9]201。这种明显的种族歧视理论,当然是“殖民者的世界模式”。
显性种族主义解释随着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的胜利而声名狼藉之后,西方中心论变换装束,将欧洲民主的兴起归因于新教的独特文化,新教主要存在于西欧和北美,这是事实,因而这种隐性的文化种族主义更具有迷惑性。进入20世纪后,基督教新教的文化至上理论大行其道,前有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后有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先后成为学术界文化解释的经典。这种文化解释对不少非基督教世界的学者产生重大影响,诱导后者怀疑甚至致力于清除本国文化。柯文将这种夸大新教、贬抑其他宗教文化的研究方法称为“文化本质论”,是西方中心论思维所导致的“不幸的扭曲”[11]262。阿拉伯学者萨米尔·阿明从伊斯兰文化对基督教文化影响的角度对此进行了批判,认为“欧洲如此迅速地从封建主义过渡到资本主义并不是什么秘密,不需要求助于欧洲各国人民以及欧洲文化的特殊性来做解释。原因其实很简单,欧洲占了封建主义姗姗来迟的便宜。”[10]262
欧洲中心论为了突出欧洲民主的独特性,还从历史上寻找证据,证明自由民主是自己由来已久的传统,为此,他们将欧洲民主的历史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用古希腊的民主思想和民主实践来证明欧洲的民主是源远流长的,是内在的。对此,反欧洲中心论者进行了反驳。一些学者指出,古希腊并不属于欧洲文化,而是属于古埃及的东方文化,对古希腊民主传统的现代解释的“雅利安模式”是19世纪才开始兴起,它取代了此前一直存在的“古代模式”[12]2。可见,“欧洲中心论者不仅捏造了欧洲是民主国家,而且还通过历史性的追溯,提出这样一个概念来表明欧洲是民主的发源地。”[9]203它“虚构了一幅永恒的西方民主画面,通过这种方式,欧洲和西方在其漫长的力量崛起过程中都以民主自居。”[9]256
欧洲中心论强调了欧洲民主的独特性,也就强化了欧洲优越的信念,“这一想象过程确定了西方一直是优越的观念。因为据称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发展的活力,拥有自由和民主的价值观以及合理的制度,……使得充满光明和激情的资本主义近代性能够实现必然的突破。”[10]8随着欧洲资本主义在全球的扩张,欧洲优越的理念就转变成了普世化诉求。欧洲中心论的逻辑是:既然欧洲是世界上最强大、最先进的地区,对于其他落后地区而言,欧洲就是传播幸福文明的中心,是人类进步的灯塔,将欧美的自由民主推向全世界是推动世界进步的正义之举,是尽其传播文明的天职。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直隐含的必胜主义的目的论,所有人类历史都不可避免地、渐进地通向西方资本主义近代性的终点。”[9]8
面对欧洲的强势扩张,广大亚非拉弱势民族,本能地反抗欧洲帝国主义的侵略。经济理论中反抗欧洲中心论的一个重要成果就是“资本主义萌芽论”。这种理论假设,世界不同地区都走在通往现代性或资本主义的平行道路上,中国人或印度人或阿拉伯人本来也有可能开启资本主义,征服世界,但这种正常的发展被欧洲帝国主义势力粗暴地打断,外部帝国主义是造成这些民族灾难的罪魁祸首。这虽然削弱了欧洲中心论的垄断影响,但不经意间滑入了萨米尔·阿明所批判的“地区主义”,或者是沃勒斯坦所批评的“颠倒的欧洲中心论”[10]183。这“似乎是反对欧洲中心论的很无效的方式,而且实际上加剧社会知识中欧洲中心论思想的最坏的影响。”[13]195因为,这种反驳方式所使用的仍然是欧洲中心论的一套理论工具,正如巴勒克拉夫所言:“他们摆脱了欧洲中心论的思想束缚,从而能够用崭新的认识能力去看待各种问题,并且赋予这些问题的答案以积极的内容。然而,他们身边使用的那一整箱工具却全是由欧洲(或北美)制造的,恐怕一时还不可能将它完全更换。”[14]155所以,需要跳出国别、地区主义的狭隘视野,发展出新的理论工具来批判西方民主。
知识论在批判西方民主时与反欧洲中心论立场有密切关系,二者间的差别在于,反欧洲中心论基于区域、国别立场,而知识论基于知识工具立场,从当今世界主流的社会科学知识的方法论和这套知识的话语构建来批判,它强调的是知识理论对民主的修饰和巧妙控制。知识论批判资本主义民主时是从两个层面展开的,一是从知识社会学层面,通过批判西方主流知识的个人主义方法论来揭示资本主义民主的片面性;二是从现代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形成,特别是从语言层面,分析资本主义民主理论对民主的扭曲。
先谈第一个层面,即对西方主流知识的个人主义方法论基础的批判。这是以卡尔·曼海姆为代表的知识社会学的主旨,它指出了西方主流知识的片面性。西方在近代之前,人们对世界的认识遵循一个统一的客体标准(即上帝),但随着教会对知识垄断的逐步崩溃,认识的标准开始转移到主体本身,它假设孤立的、自足的个人构成了认识的基础,形成了个人主义方法论,它在自由资本主义开始的时代获得了分析问题的思维框架。知识问题的个人主义方法论存在严重缺陷,因为“知识从一开始就是群体生活的协作过程,在此过程中,每一个人都在共同命运、共同活动和克服共同困难的框架之内表达自己的知识。”[6]29也就是说,个人从其种类的本质中获得其大多数特性,而个人主义方法错误地忽略了认知和经验的群体背景。比如,一个工厂,并不是上自董事长下至学徒自始至终由每个人独立操作,完成每一件产品,而是通过分工集体地生产整个产品,个人主义方法对知识的分析,就相当于认为在工厂中每个人独自完成某个产品,它忽略了形成产品的整体框架。可见,知识社会学强调知识受社会结构的整体制约。
人们认识世界的客体统一标准失效后,在欧洲不同国家、一个国家内部的各种社会阶层以及这些阶层不同的职业团体和思想团体眼中,同一个客观世界就呈现为不同的图景,每个群体都把自己及其思维世界绝对化,并且以对“共同”经验的不同解释来相互争斗。在此过程中,“所有这些阶层和团体现在都失去了自我满足和自认为应当得意的状态,而不得不面对异质集团的进攻而维持自身及其观念。”[6]29“其中的每一种观点,尽管都声称绝对有效,但却被证明均与某种特殊的地位有关,因而只适用于那种特殊地位。”[6]98具体到处于上升时期的资产阶级,“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过于专注于规范,而不关心实际存在的真实状况。因此,它必然为自己构思一个理想世界。这个阶级自视高尚,超然物外,失去了对物质的东西以及对自然的各种真实关系的一切感受。”[6]222所以,资产阶级标榜的所谓普遍、绝对的民主只是一种幻觉,只不过是反映了资产阶级特殊地位的片面知识而已。
曼海姆这种知识社会学分析方法与马克思的阶级分析很相似,实际上,这种批判视角借鉴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批判方法,在分析一种思想流派时也将思想与决定这种思想背后的社会结构及其利益动机合并起来考虑。不过,知识社会学论题下的社会结构与马克思主义论题中的社会结构图景不同。马克思主义将现代西方社会结构简化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对立的集团,知识社会学将社会结构简化为三大部分:保守派、自由派和激进派。二者的分析目的也有差异,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目的在于站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种互相竞争的思想潮流中的前者一边,揭露批判后者;知识社会学的目的在于比较整体社会框架下的不同知识类型,探究产生这种分歧的原因,它“把揭示部分分歧的根源当作明确的调查主题,这些分歧可能从未引起争论者的注意,因为他们偏重的是争论中构成的直接问题的主题。”[6]280曼海姆的知识社会学将知识区分为两类:仅仅以分类为目的的知识和以行动为导向的知识,知识社会学专注于前者,它使自己处在置身事外的第三方裁判者的立场,也就是知识阶层中立的立场。
所以,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视角下,资产阶级是为了一己私利推行民主,是对无产阶级的故意欺骗。而在知识论看来,资本主义民主只是带有社会派别偏见的意识形态,资产阶级推行民主的两种动机可能是并存的:第一,因观察对象时“视角”的存在必然产生的知识的非完整性。在这种情况下,其动机中存在无意识的不完全符合社会现实的偏狭认知,但它并未意识到自己思维的片面性,而是真诚地相信自己观点的客观性和动机的纯正性;第二,因其利益动机导致的选择性的片面知识。资产阶级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并为了自己的私利推行民主,却故意把这种民主披上全体人民利益的外衣,这就是有意识的撒谎和欺骗。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对此未做区分,将资本主义民主定性为“虚伪”、“欺骗”,在知识社会学看来,无疑是委屈了资产阶级。反过来,二战之后,西方国家在已经认识到这两种区别的知识背景下故意混淆视听,将社会主义国家民主建设中的失误定性为有意的欺骗,贴上东方专制主义的标签,以此来诋毁共产主义运动,攻击社会主义民主制度。
知识论对西方民主批判的第二个层面是对西方自由民主话语的分析。今天,自由主义是西方国家的主流话语[15],西方国家也一直以自由民主自居,似乎西方民主就意味着自由,而社会主义民主就意味着专制,而学术界对近代西方民主话语知识形成过程的研究揭穿了这个神话。新近的学术研究表明,在西方2000 多年的历史中,民主一直被看成是一个坏东西,19世纪中期之前,很多思想家,比如亚当·弗格森、托克维尔、贡斯当等人,一直都是反民主的,他们公开抨击“平民”的愚蠢、无知和不可靠,充满了对普通民众的轻视和恐惧。今天的美国以民主自居,在其历史教科书中,那些开国领袖们被描述为民主制度的追求者、建立者,其实,美国开国者最担心的是自由受到民主的威胁,“在他们的思想中,自由同民主无关,而是同财产有关。”[16]14那么,西方一直反对的“民主”究竟是什么?民主最初的含义是“人民的统治”,准确地说,“由全体人民(而不是他们选出的代表)平等地、无差别地参与国家决策和进行国家管理”[17]2。它拒绝能力差异,拒绝为有能力者提供特权。实施民主的最典型方式就是抽签制,这几乎是古代思想家的共识,比如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抽签方法属于民主性质,而选举方法属于寡头性质[18]201。18世纪时,孟德斯鸠同样认为,“用抽签的方式进行选举是属于民主政治的性质。用选择的方式进行选举,是属于贵族政治的性质。”[19]13但19世纪中期以后,抽签是民主政治、代议制投票是寡头和贵族政治的言论突然消失,自由主义者开始转而赞美民主,不过,此“民主”非彼“民主”,因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设立了新的民主标准——自由民主,即通过保护公民自由(言论、新闻、结社和信仰自由),保护私有财产,反国家干涉个人领域来定义的民主,通过定期选举代表的代议制成为民主的标准。
自由派对待民主的态度之所以出现这种转变,其社会根源在于,19世纪上半叶,随着资产阶级统治地位的巩固,工人阶级争取政治权利的反体制运动声势逐步强烈起来,此时,自由派所关注的中心问题不再是对“旧制度”的辩驳,而是如何应付民众对于民主制度日益增长的要求。自由派采取了三种措施来对抗民主:第一,他们推出一项“让步”纲领,在随后半个多世纪,对工人阶级的民主要求有限退让,逐步扩大选举权,建设福利国家,以稳定局势,维护体制;第二,把从前与左派的政治联合改变为与右派联合,在议会中保守党派和自由党派执政权定期转移;第三,他们培育起一种话语,巧妙将自由主义与民主制度区别开来[13]99。这些措施中的前两个,已由马克思本人通过阶级分析模式进行了强有力的批判,而自由民主话语体系要等到二战时期才成熟,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显然无法提前窥其全貌,也就无法对这第三点展开深入批判,这成为20世纪后期学术界的一项重要任务。
真正从理论上总结自由主义的这种政治实践并最终完成以自由民主话语体系取代原初的民主话语的思想家是20世纪40年代的熊彼特。熊彼特十分清楚地辨析出民主政治的最初目标是把决定政治问题的权力授予全体选民,而选举代表对民主制度的最初目标而言是第二位的。现在,熊彼特从理论上将这两个目标颠倒过来,把选举作出政治决定的人作为最初目标,把选民决定政治问题放在第二位,于是,“民主方法就是那种为作出政治决定而实行的制度安排,在这种安排中,某些人通过争取人民选票取得作决定的权力。”[20]395“某些人”指的是少数精英,少数有能力的人,而不是全体选民中随机中彩的“某些人”。于是,“‘民主’完成了从‘人民统治’向‘人民选举统治者’的转型:‘人民’变成了‘选民’;‘民主’变成了‘选主’。”[18]45在当今世界,人们对民主的关注和理解从民主的本质转移到民主的形式,民主的普及和流行实际上就是选举权和选票这种民主形式的普及和流行,在社会主义民主与西方民主的对抗中,理论上一味满足于批判西方民主形式的虚伪,强调社会主义民主本质的优越,就容易在实践上导致社会主义国家忽视民主形式建设的重要性,将社会主义民主“悬挂”在本质上,阻碍社会主义民主的落实,无法体现出社会主义民主本质的优越性,这是导致苏东剧变的一个思想根源,使得西方这种竞争性的“现代代议制资本主义民主,到现在已在世界范围内赢得了争夺财富与权力的胜利。”[21]9这种教训是深刻的。
沃勒斯坦对自由民主话语体系的理论逻辑做出了强有力的批判。沃勒斯坦认为,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状况是,权力和财富掌握在以血缘继承制为基础的专制君主或贵族手中,这种制度不以能力为基础;自由主义主张,社会应该以能力为标准。自由主义是启蒙运动的忠诚继承者,在他们眼中,“有能力的”标准就是具有理性,每个人都有潜在的理性,但不是所有人真正就是理性的。理性是通过教育培养获得的,教育的实质就是训练公民接受专家的指示,将那些非理性者(潜在的理性)变成理性者,也就是将这些社会中非理性的大多数民众改造成与专家的价值观相一致的人,融合到专家主导的体系中,这就要求社会为专家提供特殊的荣誉地位。自由主义主张将权力授予有理性者,以免非理性者做出重大的社会决策。如果迫于现实中民主的压力,在政治上不得不把执政权力给予许多尚非理性的人,那么,限定执政权力以免发生轻率的蠢事变得至关重要。所以,自由派特别强调程序问题,“程序的意义在于延缓决策的过程,以便专家有取胜的良机。”[14]100这就是自由派用竞争性的代议制来控制民主潮流的内在逻辑。民主制度本来意味着怀疑专家和有能力的人——怀疑他们的客观性、他们的公正无私和他们的公民道德,现在反过来被自由派改造利用,成为控制民主要求的工具。这样,西方的自由民主派,先是利用人民的民主要求控制了王权,而后用代议制民主制度压制民众的平等要求,维持现有的等级制度。可见,“自由主义与民主制度彼此大相径庭,代表深为歧异的趋势。”[14]103这种分析,戳穿了西方“民主”就是“自由”的神话,将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批判提升到了一个新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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