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行旅者与丝路乐舞戏文化传播

2015-04-02 10:48黎羌
关键词:玄奘乐舞大唐

黎羌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中国古代行旅者与丝路乐舞戏文化传播

黎羌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贯通东西的丝绸之路始自蚕丝产地中国之都长安,然后以不同的道路与西方世界相联系,中国古代的使者、商客、僧侣等旅行者都曾见证了此条国际通道的发生、形成与发展过程。深深植根于丝绸之路文化沃土中的各国、各民族音乐舞蹈文化,生动活泼地反映着人类的生息繁衍、图腾崇拜、祭祀典礼、狩猎农耕、战争武功等社会生活,忠实地记载着不同民族人民丰富的感情经历,不断地延伸着他们的思想意识与语言内涵,从而形成丝绸之路文化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丝绸之路;古代行旅者;音乐;舞蹈;戏剧

自古迄今,横亘在亚洲、非洲和欧洲有一条具有世界意义的国际通道,这就是以丝绸、绢、帛贸易为媒介而联系各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丝绸之路。人类历史上,丝绸之路曾是联结世界各个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的纽带;也是横跨亚、非、欧洲各大帝国——马其顿、波斯、蒙古、奥斯曼的必经之路;亦为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以及萨满教、祆教、景教、摩尼教、也里可温教等宗教文化的发祥地。

丝绸之路,当数沙漠之路开拓历史最浑,路途最为漫长,戏剧乐舞文化交流最为频繁与富有成效。这条传统的国际通道由中国长安出发,经河西走廊而绕行塔里木盆地两侧,结集于帕米尔高原和兴都库什山,然后西行阿姆河,路经里海达地中海东岸,再辗转欧洲与非洲各地。沙漠丝绸之路习惯上被中国学者称之为西域“南道”和“北道”。这两条通道经由敦煌分开而各奔南北,整个路线在现在新疆境内不尽相同。南道从阳关出发,经罗布泊、和田与莎车等地;北道从玉门关出发,经哈密、吐鲁番与库车诸地,最后均汇聚在喀什噶尔古城,继而翻越帕米尔高原逶迤西行,逐步联结波斯、希腊、罗马与埃及等国。

翻阅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史册,人们不禁要为那些九死一生、披荆斩棘的伟大先驱者与友好使者赞叹。在我国历史上,特别值得推崇的如西汉张骞、东晋法显与唐代玄奘,他们不仅以自己艰苦卓绝的旅游探险经历,谱写了一首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歌,而且还通过内容丰富的游记著述,为后人遗存了一笔包括外域音乐、舞蹈与戏剧艺术在内的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同时,我们也为佛国净土产生的音乐歌舞与各种戏剧形式的输入而感到欣慰。因为正是这些珍贵的“舶来品”给华夏文坛增添了勃勃的生机。

一、张骞通西域与《摩诃兜勒》

西汉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汉武帝为了联合大月氏共同抵御控制了西域36国的匈奴,特派遣张骞一行出使西域。他们自长安出发,经河西与西域,先后抵达大宛、康居、大月氏等地,获得了许多有关西域各国的地理、历史、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珍贵资料。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汉武帝为了联合乌孙抗击匈奴,又派遣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随后派副使数人前去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等国,以进一步扩大我国对西方世界的理性认识。

张骞两次出使西域,这是东西方政治、经济、文化、交通史上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事件。对此,日本著名学者桑原骘藏在《张骞西征考》中高度评价:“张骞之凿空即彼之西域远征,在中国史上实为破天荒之快事”,是“发现新大陆之大事件”[1]。张骞的西行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不仅打开了中西交通的道路,使汉朝先进的生产技术与先进文化传入西域,并远达欧洲。西域各族的文化也对中原发生了影响,葡萄、胡瓜、胡葱、苜蓿等许多新物种传入内地。因而通西域不仅促进了西域各族经济文化的发展,同时也大大丰富了汉族人民的经济文化生活。

张骞因凿通西域功绩显赫而被汉朝廷加封为“博望侯”,自此之后,西域、中亚、西亚诸国政治、经济、文化与中原地区得以全面交流与发展。在印度佛教乐舞与戏剧传播方面,首功当属张骞由西域携至中原腹地的“胡角横吹”与《摩诃兜勒》。据《晋书·乐志》记载:

胡角者,本以应胡笳之声,后渐用之横吹,有双角,即胡乐也。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之。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具存。用者有《黄鹄》《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覃子》《赤之杨》《望行人》十曲。

其中,“摩诃”是梵文“Maha”的汉字音译,其意为“大”。“兜勒”为“吐火罗”(Tuhara)之译音。如此,“摩诃兜勒”即可理解为“大兜勒”或“大吐火罗”。又据《旧唐书·西域传》“大夏即吐火罗”之载,进而又可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摩诃兜勒=吐火罗=大夏”,“摩诃兜勒”即可视为古代吐火罗地区流行的乐舞大曲。

日本学者桑原骘藏在《张骞西征考》中认为,“摩诃兜勒是一种以地名为乐名的大吐火罗乐或大夏乐”[1]。音乐史学家王耀华考证说,“《摩诃兜勒》作为一种乐曲(或歌曲),与佛教有关”,“摩诃兜勒”在南曲中已演变为“兜勒声”,其“唱词的后一部分‘结咒偈语’中却反复唱着‘摩诃萨’,另外于南曲《南海观音赞》中亦融有‘蕃俗之曲’与‘兜离之音’”[2]。

关于“兜勒”一词,我们还可借助于《后汉书·西域传》有关内容得到进一步认识:

和帝永元六年,班超复击破焉耆,于是五十余国复纳质内属其条支、安息诸国,至于海濒,四万里外,皆重译贡献。九年,班超遣椽甘英穷临西海而还,皆前世以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于是远国蒙奇、兜勒皆来归服,遣使贡献。

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年),东汉朝廷认为“兜勒”为“远国”,所临近“西海”为“地中海”。据考,其“兜勒”国疑为波斯西北部的“大不里士”(Tabriz),如果此说有据,《摩诃兜勒》大曲有可能与印度佛国无缘。

然而,钱伯泉认为《摩诃兜勒》并非中亚、西亚传统大曲,而应视为“佛曲”。据他考证:“摩诃”与“兜勒”均为梵文,与“兜勒”音同的梵文有“多罗”,意为“铁树”,“大概此曲是赞颂迦楼罗王者栖居的大铁树的,是佛曲中的一曲”,即《婆罗树佛曲》。另外与“兜勒”音同的还有“陀罗尼”,意为“总持”。“《摩诃兜勒》或为《摩诃陀罗尼》的省译,意为《大陀罗尼佛》,是赞扬高位菩萨陀罗尼的一支佛曲”。再有“陀罗尼”与“兜勒”音同,“《摩诃兜勒》为《摩诃陀历》的异译,是赞颂佛教圣地的佛曲。”故认为“《摩诃兜勒》必为佛曲,源于印度”[3]。

国内外亦有专家学者以《晋书》所记魏晋南北朝之事,疑所载《摩诃兜勒》非西汉张骞所传,乃南北朝时期借道西域而传人中原。还有说此曲名为古回鹘语“大曲”之意。

因为《摩诃兜勒》乐曲的出现,势必涉及到印度佛教文化输入西域的时间,也同样由此而引发西域佛教戏剧的形成与成熟期诸问题的讨论。据《魏书·释老志》载:“及开西域,遣张骞使大夏还,传其旁有身毒国,一名天竺,始闻有浮屠之教。”此说透露了汉使节张骞的副使抵达古印度后已闻知佛教的信息。《后汉书·西域传》亦云:“至于佛道神化,兴自身毒,而二汉方志,莫有称焉。张骞但著地多暑湿,乘象而战”,亦持西汉已知佛教东渐之理论。

据藏文《于阗国授记》记载,克什米尔毗卢折那阿罗汉到西域于阗传播小乘佛教,是在于阗建国(公元前250年左右),约公元165年以后登位的尉迟胜统治的第五年,即相当于公元前80年。据《史记》与《汉书》记载,于阗国王自称是毗沙门天的后代,并以“瞿萨旦那”为国号,而毗沙门天原是印度婆罗门教中的北方保护神,佛教将其吸收为护法神四大天王之一,名曰“多闻天”,亦说明西汉初年西域于阗国已流行佛教。

至于西域诸国大力弘扬佛教文化,当在贵霜王朝迦腻色伽王时期。对此,羽溪了谛《西域之佛教》指出:“纪元前第一世纪中顷,迦湿弥罗国之汉毗卢折那来此国(按指于阗)传布佛法之事,当为可靠……故谓公元前佛教已传人于阗,固不足怪。”[4]

玄奘《大唐西域记》迦毕试国条记载:“闻诸先志曰:昔犍驮逻国迦腻色伽王威被邻国,化洽远方,治兵广地,至葱岭东,河西蕃维,畏威送质。”①〔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8页。由此文可知,西域佛教文化的繁盛期在贵霜王朝迦腻色伽王时期。依此推论,大约在公元1世纪末至2世纪初,印度古典梵剧随佛教文化已东渐至西域诸国与中国河西一带。

二、《佛国记》与佛教乐舞戏

追根溯源,印度佛教戏剧与梵剧来源于五天竺,尤其缘于北天竺与西天竺的佛教法事与节庆礼仪活动。若再往前寻觅,则与古代印度婆罗门教社会风俗与文化娱乐有关系。特别是上述的印度吠陀时期的原始宗教祭祀仪式,更是孕育佛教戏剧与梵剧文化的丰腴土壤。

自佛教兴起后,印度许多传统节日均附会于此宗教形式,当然更多地运载于因佛教所需而设置的各种宗教节日,譬如佛诞节、浴佛节、成道节、盂兰盆节、涅槃节等。

“佛诞节”亦称“浴佛节”。据佛教传说,佛祖释迦牟尼诞生于兰毗尼国无忧树下时,有九条龙口吐香水、洗浴佛身。故每当夏历二月八日或四月八日,西域及中原各佛寺届时举行诵经法会,并根据佛生时龙喷香雨浴佛身之说,以各种名香浸水灌洗佛像,以及供养各种花卉,另外还要举行各种拜佛祭祖、施舍僧侣等庆典活动。

“浴佛”或称“灌佛”,此礼仪起源于印度婆罗门教的原始浴像风俗,由求福灭罪、消灾驱邪的一种宗教文化礼仪传衍而来。对此唐代义净撰文介绍,大凡浴佛过程中,均要贯穿音乐歌舞仪式活动:

西国诸寺,灌沐尊仪,每于禺中之时,授事便鸣楗椎,寺庭张施宝盖,殿侧罗列香瓶。取金、银、铜、石之像,置以铜、金、木、石盘内。令诸伎女奏其音乐,涂以磨香,灌以香水,以净白氈而揩拭之,然后安置殿中,布诸花彩,此乃寺众之仪②〔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南海寄归内法传校注》卷4《灌沐尊仪章》,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71页。。

查询华夏民族寺院浴佛礼仪,多据《敕修百丈清规》卷二“佛降诞”条所述:先取诸香煎制香汤,步上方坛莲座佛像边,主持即祝香、说法,领众香拜,并随乐吟唱《浴佛偈》,依次取香水灌浴佛身及净水淋洗时,僧众在此活动中要反复唱偈③《敕修百丈清规》卷二,《大正藏》卷48,No.2025,页1115c。。

佛诞节中还要举行盛大的“行像”,亦称“行城”或“巡城”仪式。此为用宝车运载佛像巡行城市街衢的一种宗教庆典仪式。此种仪式主要流行于印度、中亚与西域一带。

东晋十六国时期,诞生了一位名扬东方诸国的佛学大家与旅行家法显(约公元337—422年),俗姓龚,平阳郡(今山西临汾)人。他于后秦姚兴弘始二年(公元400年)相约慧景等僧人偕同西行求法。自长安出发,经关陇、河西,越西域,抵天竺,游学后乘船渡印度洋,绕苏门答腊,经南海回国,于东晋义熙九年(公元413年)到达建康(今江苏南京),前后花费了15年光阴。在国内定居译经过程中,他将西行求法所经地区与情况编撰成《佛国记》,亦称《法显传》。其价值之高,学界已有定论。杨建新先生言:

《法显传》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由旅行者自己撰写的西行记,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它不仅是研究四五世纪时我国西北边疆的第一手资料,而且是研究中亚、南亚地区历史地理与佛教发展的最宝贵的文献。它不仅是我国极宝贵的文化遗产,受到我国史地学家的高度重视,而且受到世界学术界的高度重视和推崇……日本著名东方学家石田干之助感慨地说:此书自传入欧洲后,“大有独为泰西学界宠儿之概”[5]。

义净高度评价年近70岁的东晋高僧法显舍身求法之壮举:“观夫自古神州之地,轻生殉法之宾,显法师则创辟荒途,奘法师乃中开王路。其间或西越紫塞而孤征,或南渡沧溟以单逝……然而胜途多难,宝处弥长,苗秀盈十而盖多,结实罕一而全少。实由茫茫象碛,长川吐赫日之光;浩浩鲸波,巨壑起滔天之浪,独步铁门之外,亘万岭而投身;孤漂铜柱之前,跨千江而遣命。”①〔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页。这些正是法显、玄奘之辈坚韧不拔舍身殉法精神的真实写照。

存有宋金古抄本《东晋沙门法显自记游天竺事》题记,以及“为古今罕有,自大教东流,未有忘身求法如显之比”赞语的《法显传》,虽然只有一卷,正文仅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余字。可是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却弥足珍贵、价值连城,正如章巽先生所言,此书“所记述到的地域范围,除中国本国外,还包括了中亚、南亚和东南亚。对于当时这样一个广大地区的地理、交通(包括从南亚到中国的航海交通)、宗教、文化、物产、风俗,乃至社会发展、经济制度等等,无不有所述及,成为研究公元第5世纪初亚洲历史的重要史料”②章巽:《法显传校注·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页。。

此书也同样是研究丝绸之路宗教文化交流的重要史料,特别是他在西域与天竺所见、所闻、所记的佛教节庆礼仪与宗教乐舞戏史料。例如关于于阗国之瞿摩帝寺行像仪式,法显写道:

离城三四里,作四轮像车,高三丈余,状如行殿,七宝庄校,悬缯幡盖。像立车中,二菩萨侍,作诸天侍从,皆金银雕莹,悬于虚空。像去门百步,王脱天冠,易著新衣,徒跣持华香,翼从出城迎像,头面礼足,散华烧香。像入城时,门楼上夫人、采女遥散众华,纷纷而下。如是庄严供具,车车各异③〔东晋〕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页。。

另外,法显尊师在印度摩谒提国巴连弗邑亦目睹到巡行佛像更为壮观感人的场面:

年年常以建卯月八日行像。作四轮车,缚竹作五层,有承栌、揠戟、高二疋余许,其状如塔。以白氍缠上,然后彩画,作诸天形像,以金、银、琉璃庄校其上,悬缯幡盖。四边作龛,皆有坐佛,菩萨立侍。可有二十车,车车庄严各异。当此日,境内道俗皆集,作倡伎乐,华香供养。婆罗门子来请佛,佛次等入城,入城内再宿。通夜然灯,伎乐供养。国国皆尔④同上,第103页。。

此佛教节庆礼仪自传至我国中原地区后,其规模有增无减。例如《僧史略》卷上“行像”云:“又景兴尼寺金像出时,诏羽林一百人举辇,伎乐皆由内给。又安居毕,明日总集,旋绕村城,礼诸制底,棚车舆像,幡花蔽日。”⑤〔宋〕赞宁:《大宋僧史略》卷上,《大正藏》卷五四,No.2126,页237a。

据《辽史》卷五三《礼志》云:“二月八日,为悉达太子生辰,京府及诸州雕木为像,仪仗百戏导从,循城为乐。”由此可知,浴佛行像除了必备的宗教仪式之外,寺院僧众还有机地融入丰富多彩的散乐、百戏诸表演形式。

对此礼仪风俗,北魏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3“城南·景明寺”条有如下具体描述:“四月七日,京师诸像皆来此寺,尚书祠部曹录像凡有一千余躯。至八月(日)节,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华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①〔北魏〕杨衒之著,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2-133页。

法显西行至印度那竭国醯罗城时,还看到当地国王大臣与庶民前去佛教寺院赏听音乐,供奉礼拜之动人情景:“每日出后,精舍人则登高楼,击大鼓,吹螺,敲铜钹。王闻已,则诣精舍,以华香供养。”②〔东晋〕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6页。到舍利弗故里的那罗聚落,只见有一座“小孤石山,山头有石室”。经他了解此为“天帝释将天乐般遮弹琴乐佛处”③同上,第111页。。在狮子国(今斯里兰卡)王城得知,此地因“诸国人闻其土乐,悉亦复来,于是遂成大国”④同上,第148页。。并有幸聆听到有“一辩说人,著王衣服,骑象上,击鼓唱言”⑤同上,第154页。。表面上其“唱言”似曲艺形式,究其形式与内容亦有许多戏剧代言体成分。

甚有戏剧乐舞文化价值的是法显路经印度伽耶城时,曾在贝多树⑥玄奘《大唐西域记》称作“毕钵罗树”,相传释迦牟尼在此树下成道,故亦称菩提树。下听到的有关菩萨“唱导”度化三魔女的佛传故事,以及获知释迦牟尼因果作戏于儿时阿育王前的佛事:

阿育王昔作小儿时,当道戏。遇释迦佛行乞食,小儿欢喜,即以一掬土施佛。佛持还泥经行地。因此果报,作铁轮王,王阎浮提。乘铁轮察行阎浮提,见铁围两山间地狱治罪人。

即问群臣:“此是何等?”

答言:“是鬼王阎罗治罪人。”

王自念言:“鬼王尚能作地狱治罪人,我是人主,何不作地狱治罪人耶?”

即问臣等:“谁能为我作地狱主治罪人者?”

臣答言:“惟有极恶人能作耳。”……

王言:“我前有要,今不敢往。”

狱卒言:“此非小事,王宜疾往。”……

王夫人问:“王常游何处?”

群臣答言:“恒在贝多树下。”

夫人伺王不在时,遣人伐其树倒。王来见之……作是誓言:“若树不生,我终不起。”⑦〔东晋〕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23-124页。

路人皆知,佛祖前身之悉达那太王因为遍游人间与地狱,看透了世俗横溢之苦难与罪恶,而舍弃荣华富贵,逾城出游。他于伽耶城南20里的尼连禅河畔苦行修道六年,其间形容憔悴,体肤枯槁,但仍坚持修道。终于贝多树下悟成正觉,得以人生解脱。此佛传故事正是后世大量佛教戏剧乐舞或宗教戏曲之艺术胚胎。

“成道节”亦称“成道会”或“佛成道日”。不仅在印度,在我国也同样是重要的佛教节日。传说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前,曾苦行修道多年,饿得骨瘦如柴,欲放弃修行。此时遇见一位牧女送来乳糜,使他食后体力得以恢复,后来端坐在菩提树下沉思而得道。从此之后,举世佛徒为纪念此佛祖佛事而定于每年十二月八日为“成道日”。此据《百丈清规》卷二载:“腊月八日,恭遇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成道之辰,率比丘众,严备香花灯烛、茶果珍馐,以申供养。”⑧《敕修百丈清规》卷二,《大正藏》卷48,No.2025,页1115c。

“盂兰盆节”亦称“盂兰盆会”或“中元节”。据《佛说盂兰盆经》记载,此为每年七月十五日举行的超度宗亲祖先的佛教文化传统仪式。“盂兰盆”是梵文UI-lambana的音译,意为“救倒悬”,也有人将“盂兰盆”直译为“乌蓝婆拿”。据传,目连以天眼通见其亡母生饿鬼道,受苦而不得救拔,因而驰往白佛面告。佛为说救济之法,定于七月十五日众僧自恣时,为七世亡灵先祖及现在父母在厄难中者,“集百味饭食安盂兰盆中,供养十方自恣僧。七世父母得离饿鬼之苦,生人、天中,享受福乐”,这就是盂兰盆会的缘起⑨周叔迦:《盂兰盆会》,中国佛教协会编:《中国佛教》第2册,北京:知识出版社,1980年,第393-396页。。

据《佛祖统记》卷三七载,我国自南朝梁武帝时(公元502—549年)始设“盂兰盆斋”。节日期间,除施斋供僧之外,各寺院还举行诵经法会,以及举办水陆道场,放焰口,放河灯等宗教文化活动。发展至唐、宋时期,于宗教节庆活动中遂出现长达七日敷演“目连救母”的佛教戏剧。

“涅槃节”是为了纪念释迦牟尼逝世而专设的佛教节日。由于南传、北传佛教对释迦佛祖的生卒年月说法不同,故各国纪念佛涅槃日的时间也不尽一致。如中国、朝鲜、日本等国所奉行的大乘佛教,一般将其定于每年二月十五日,届时佛教寺院要举行佛涅槃法会,悬挂释迦涅槃图像,吟诵《遗教经》等。

唐、宋时期,在西域各地佛教寺院纪念释迦牟尼的各种佛事活动的同时,则要举行名目繁多的俗讲文学与宗教乐舞戏剧表演活动。此庄重肃穆情景正如德国女学者葛玛丽所述:

在民间节日,如正月十五日[回鹘]善男信女云集寺院。他们进行忏悔、布施,为死去的亲人举行超渡,晚上听劝喻性的故事,或者欣赏演唱挂有连环画的有声有色的故事。讲唱人(可能由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向人们演唱诸如《弥勒会见剧》之类的原始剧本[6]。

在印度、巴基斯坦、克什米尔等地,天竺佛教大诗人马鸣创作的《舍利弗传》等梵剧剧本早已遗失,但是令人欣慰的是20世纪初,在新疆吐鲁番地区发掘到三部署“金眼子马鸣”的梵语剧本①杨富学:《德藏西域梵文写本:整理与研究回顾》,氏著:《西域敦煌宗教论稿》,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8年,第152-153页。。后来于20世纪50年代与70年代,我国考古学者又在新疆哈密与焉耆地区发现了佛教大型戏剧或讲唱文学写本《弥勒会见记》,分别用回鹘文和吐火罗文写成,从而进一步证实西域与印度一样,在历史上曾于佛教节庆期间确实盛演过宗教乐舞戏剧②耿世民:《古代维吾尔佛教原始剧本〈弥勒会见记〉(哈密写本)研究》,《文史》第12期,1981年,第211-226页;季羡林:《吐火罗文和回鹘文本〈弥勒会见记〉性质浅议》,《北京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第64-70页;杨富学:《佛教与回鹘讲唱文学》,《普门学报》第26期,2005年,第233-250页。。

三、《大唐西域记》中的西域乐舞

《大唐西域记》是玄奘西行求法的见闻记录,共12卷,另加序和赞,约十万三千余字。其书规模宏大,卷帙浩繁,于唐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完成。书中“推表山川,考采境壤,详国俗之刚柔,系水土之风气,动静无常,取舍不同,事难穷验,非可臆说。随所游至,略书梗概,举其闻见,记诸慕化”③〔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35页。。其历史与学术价值甚大,正如玄奘上表所述:

所闻所履,百有二十八国。窃以章允之所践藉,空陈广袤;夸父之所凌厉,无述土风;班超侯而未远,张骞望而非博。今所记述,有异前闻。虽未极大千之疆,颇穷葱外之境,皆存实录,匪敢雕华。谨具编裁,称为《大唐西域记》,凡一十二卷,缮写如别④〔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4-135页。。

《大唐西域记》一书全面介绍了西域与古代印度138个国家的宗教、社会、文化、民族、建筑与乐舞戏剧情况,详述了玄奘所旅行国家与地区的各种社会文化活动。据现存版本卷首有:“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大总持沙门辩机撰”字样,以及《大唐内典录》玄奘“初在弘福翻译,公给资什,沙门灵闰等证义,沙门行友等缀文,沙门辩机等执笔,及慈恩创置,又移于彼参译”之记载。从中可知玄奘的高足辩机与部分弟子也参与了此部史书典籍的编译修订工作。

翻阅《大唐西域记》方知此书具有极其珍贵的史料与学术价值。它既是研究西域诸国,同时也是探索中亚、西亚与南亚广大地区历史、地理、民族、文字、语言的珍贵文献,并且为后人探研丝绸之路乐舞戏剧文化提供了坚实可靠的史地背景资料。

在我国西域境内,玄奘路经阿耆尼国、屈支国、跋禄迦国、素叶水城、朅盘陀国、乌铩国、怯沙国、斫句迦国、瞿萨旦那国、尼壤城、那达那缚波故国等。按其贯通中西的丝绸之路路线,玄奘自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九月出玉门关,匹马孤征,九死一生过五烽、度莫贺延碛,掠西域伊吾(今新疆哈密),抵高昌(今吐鲁番),为麹文泰国王所迎,并挽留讲经说法。翌年,西行至阿耆尼国(今焉耆)、屈支国(又称“龟兹”,今库车)、跋禄迦国(今阿克苏),然后翻凌山(今木苏尔岭的天山隘口),而过热海(今伊塞克湖),再西北行500余里,至素叶城(即碎叶,唐安西四镇之一),遇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受其护卫而入中亚与南亚次大陆诸国。

17年后,玄奘由沙漠“丝绸之路”南线入境回国,于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先是路过帕米尔高原上的朅盘陀国(今新疆塔什库尔干),再是乌铩国(在今英吉沙与莎车之间)、怯沙国(今喀什之疏勒)、斫句迦国(今叶城),然后经瞿萨旦那国(今新疆和田)与尼壤城(今民丰),以及罗布泊地区的那达那缚波故国(即古楼兰),从此向东出西域、入阳关,遂进河西四郡。

在上述西域诸国中,于隋唐时期,曾有许多宗教或世俗乐舞、百戏艺术品种输入中原地区,后融入华夏乐舞戏剧与古典戏曲形式之中,诸如高昌乐、龟兹乐、疏勒乐与于阗乐等。特别是屈支国因有《龟兹乐》而在《大唐西域记》中被誉称“管弦伎乐,特善诸国”①〔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4页。。对此简括八字,《大唐西域记校注》有如下详注:

新疆库车地区的音乐、歌舞自古以来就有盛名。这一方面可从库车附近千佛洞壁画和出土骨灰盒上画的乐队歌舞场面清楚看到;另一方面也可以从汉文史籍中得到证明。历史上,库车音乐曾给内地汉族音乐以很大影响。据《晋书·吕光传》,公元384年(晋太元九年)吕光伐龟兹,曾把龟兹的乐人带到凉州。这是库车音乐正式传入内地的见诸正史的最初记载②同上,第56页。。

根据史书所知,吕光此次是奉前秦苻坚之命西征,攻掠了古代龟兹等国。获胜之后,用两万多峰骆驼将西域各国的珍宝文物和大批龟兹乐舞艺人携来东归,同时还邀请了后来成为我国四大佛经翻译家之一的龟兹高僧鸠摩罗什一起至凉州。在此次攻掠后,有人将其《龟兹乐》与中原王朝《清商乐》融会贯通而形成新的乐舞品种——《西凉乐》[7]。《龟兹乐》再东传至北朝诸国遂形成了“西国龟兹”、“齐朝龟兹”与“土龟兹”三部伎乐,由此可见西域乐舞在中原地区的旺盛生命力与重要的社会影响。

《隋书·音乐志》上记载:“龟兹者,起自吕光灭龟兹,因得其声”,后还同时获取“歌曲有《善善摩尼》,解曲有《婆伽儿》,舞曲有《小天》,又有《疏勒盐》。”“乐器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笛、箫、筚篥、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铜钹、贝等十五种为一部,工二十人”。《旧唐书》卷二九云:“龟兹乐,舞者四人,红抹额、绯祆、白祷帑、乌皮靴,竖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横笛一,箫一,筚篥一,毛员鼓一,都昙鼓一、答腊鼓一,腰鼓一,羯鼓一,鸡娄鼓一,铜钹一,贝一。毛员鼓今亡。”《新唐书·西域传》为此称龟兹国人民“俗善歌乐”,从龟兹乐部所知,玄奘述此国“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称誉并不为过。

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及出自怯沙国的《疏勒乐》,为北魏时期所得。据《隋书》卷一五记载:“疏勒歌曲有《亢利死让乐》,舞曲有《远服》,解曲有《盐曲》,乐器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笛、箫、筚篥、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等十种,为一部,工十二人。”另外,还有西域《高昌乐》。据《隋书·音乐志》所述:“太祖辅魏之时,高昌款附,乃得其伎,教习以备飨宴之礼。”北周武帝时,国乐则“杂以高昌之旧”。《唐六典》卷一四所列《高昌乐》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笙、横笛、箫、筚篥、腰鼓、鸡娄鼓、铜角”。《旧唐书·音乐志》则记载该国乐舞伎之装饰与表演形式:“高昌乐,舞二人,白祆锦袖,赤皮靴,赤皮带,红抹额。”似与西域生旦小戏《合生》相吻合。《大唐西域记》对瞿萨旦那国的记载证实,新疆和田人自古“俗知礼义,人性温恭,好学典艺,博达技能。众庶富乐,编户安业。国尚乐音,人好歌舞”③〔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01页。。故在此基础上创制的“于阗乐”也同样被输入中原,并对我国古典乐舞与地方戏曲发生过深远影响。

《大唐西域记》中还记录了玄奘在中亚地区所途经的诸如飒秣建国与喝捍国,唐代分别称为“康国”与“安国”。在此地域所产生的《康国乐》与《安国乐》亦曾东渐我国长安,被隋唐纳入宫廷乐伎之中,如《隋书》卷一五记载,当时的《康国乐》“歌曲有《戢殿》《农和正》,舞曲有《贺兰钵鼻始》《末溪波地》《农惠钵鼻始》《前拔地惠地》等四曲。乐器有笛、正鼓、加鼓、铜钹等四种为一部。工七人”。在《隋书》亦载:《安国乐》“歌曲有《附萨单时》,舞曲有《末奚》,解曲有《居和祗》。乐器有箜篌、琵琶、五弦、笛、箫、筚篥、双筚篥、正鼓、和鼓、铜钹等十种为一部。工十二人。”据我国有关史料记载,诸如风靡朝野的《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苏莫遮》等即来自中亚“昭武九姓”的康国、安国等。

《大唐西域记》虽然主要是记载了玄奘西行求法,巡访佛国,弘扬佛教之事迹。但此为高僧身为杰出的旅行家,也顺便以生动文笔记述了沿途各国与地区的民俗风情与乐舞杂戏等文艺娱乐活动,亦为“丝绸之路”文学艺术与中西戏剧乐舞文化交流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文献资料。

玄奘自旅行至西域境内之迦毕试国(今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附近的曷逻怙罗僧伽蓝,在石塔边“静夜中时闻音乐之声”①〔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4页。,可视之为当地盛行宗教乐舞之文化折射。在滥波国,他印证了此地“国俗丰乐,人尚歌咏”②〔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18页。的文艺娱乐风俗。在古希腊与印度文化遇合处之犍陀罗国古都的咀叉始罗一座无忧王所建古塔边,他又“于夜分后”听到“泣对清风,长啸悲吟,箜篌鼓和”。与其同时“王在高楼,闻其雅唱,辞甚怨悲,怪而问曰:‘箜篌歌声,似是吾子。今以何故而来此乎?’即问内厩:‘谁为歌啸?’遂将盲人而来对旨。”原来弹奏箜篌“长啸悲吟”的盲人竟然是国王的爱子。王子为此特祈求神灵,后以圣水“持目洗眼,眼遂复明”③〔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3,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08页。。行吟歌乐在此显然产生了神奇作用。当玄奘来到今位于印度北方邦法鲁迦巴德的劫比他国一座佛教大寺院,果真看到了数万僧俗随乐诵经的激越场面,同时还目睹“如来起善法堂,从诸天众,履中阶而下,大梵王执白拂,履银阶而右侍;天帝释持宝盖,蹈水精阶而左侍”。聆听“天众凌虚,散花赞德”④〔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18页。。暗自窃喜不虚此行,阅尽佛界散花乐舞之恢宏场景。

生动、形象展示天竺佛教与世俗乐舞杂戏表演艺术之情景,则相对集中于恒河畔的羯若鞠阁国,即我国史书上经常称谓“葛那及”或“曲女城”的印度名城古都。玄奘在此地两次会见戒日王,参加国事庆典活动,观赏天竺佛教乐舞。

如前所述,戒日王既是一位公元7世纪上半叶北印度的贤明国王,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佛教诗人与梵剧作家。他一生笃信佛教,所编撰的梵剧《龙喜记》传至我国吐蕃衍化为藏戏《云乘王子》。戒日王于恒河沿岸“建立数千窣堵波,各高百余尺。于五印度城邑、乡聚、达巷、交衢,建立精庐、储饮食、止医药,施诸羁贫,周给不殆。圣迹之所,并建伽蓝。五岁一设无遮大会,倾竭府库,惠施群有”⑤〔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29页。。此种佛教聚会,亦称“布施”与“说法”,以及文艺娱乐盛会,每逢五年召集一次。参加者除了佛教信徒外,不论老少贵贱,外道男女,皆可参加与布施,乃至观赏乐舞杂戏,以普天同庆共乐。

在《大唐西域记》卷五“曲女城法会”一节中详细记载了玄奘亲眼目睹戒日王与民同乐的佛教乐舞祭祀场面:

时戒日王将还曲女城设法会也,从数十万众,在殑伽河南岸;拘摩罗王从数万之众,居北岸。分河中流,水陆并进。二王导引,四兵严卫,或泛舟,或乘象,击鼓鸣螺,拊弦奏管……宫属伽蓝,夹道为阁,穷诸莹饰,乐人不移,雅声递奏。王于行宫出一金像,虚中隐起,高余三尺,载以大象,张以宝幔。戒日王为帝释之服,执宝盖以左侍;拘摩罗王作梵王之仪,执白拂而右侍。各五百多象军,被铠周卫。佛像前后各百大象,乐人以乘,鼓奏音乐⑥同⑤,第440-441页。。

值得人们特别关注的是,戒日王在无遮大会期间曾与玄奘热烈讨论关于《秦王破阵乐》来源与表演形式,此段对话,非常有中印文化史料价值:

戒日王劳苦已曰:“自何国来?将何所欲?”

对曰:“从大唐国来,请求佛法。”

王曰:“大唐国在何方?经途所亘,去斯远近?”

对曰:“当此东北数万余里,印度所谓摩诃至那国是也。”

王曰:“尝闻摩诃至那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盛德之誉,诚有之乎?大唐国者,岂此是耶?”

对曰:“然,至那者,前王之国号;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承统,称曰天子。”

戒日王曰:“盛矣哉,彼土群生,福感圣主。”①〔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36页。

上述天竺国王与唐朝高僧讨论的《秦王破阵乐》,据文献记载,是唐初盛行的以歌颂唐太宗李世民武功文治的宫廷乐舞。《旧唐书·音乐志》记述:“《破阵乐》,太宗所造也。太宗为秦王之时,征伐四方,人间歌谣《秦王破阵乐》之曲,及即位使吕才协音律,李百药、虞世南、褚亮、魏徵等制歌辞。百二十人披甲持戟,甲以银饰之。发扬蹈厉,声韵慷慨,享宴奏之。”后更名为“《七德之舞》”。在我国文化使者面前,戒日王能主动询问此大型乐舞各方面的情况,可见对唐朝军事、经济、文化与艺术之景仰。

当然,我国学者对这段记载的准确性也有持怀疑态度者:玄奘与戒日王的会见,应该是历史事实,但这段对白,却引人狐疑。如戒日王对李世民的赞语及对《秦王破阵乐》的描述就很可能玄奘为取悦李世民而写进去的。玄奘称颂李世民“爱育四生,敬崇三宝”等语更有问题。众所周知,玄奘是贞观三年前往印度的,那时的李世民对佛教的态度还谈不到“敬崇”。但现在李世民看到这些内容,一定会高兴的。玄奘在这里一石两投,既赞扬戒日王,同时鼓励唐太宗,让他们互相学习,皆伯“护法之王”。特别对后者来说,更加迫切,更为重要[8]。

此段论述颇有一些道理,可备一说。至若孰是孰非,笔者不敢遽断,录此存疑。

在今印度比哈尔邦巴特那与菩提加雅之间的摩揭陁国,为古天竺十六大国之一,玄奘在这里有幸领略到印度民间婚礼以音乐歌舞助兴之情景:

书生遂留,往来树侧,景夕之后,异光烛野,管弦清雅,帷帐陈列。俄见老翁策仗来慰,复有一妪携引少女,并宾从盈路,袨服奏乐。翁乃指少女曰:“此君之弱室也。”酣歌乐燕,经七日焉……诸友人同往林中,咸见花树是一大第,僮仆役使,驱驰往来,而彼老翁从容接对,陈馔奏乐,宾主礼备②〔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25页。。

在此宗教盛行的国度,玄奘所见所闻更多的还是佛教神话传说及有关乐舞艺术的呈现。如他在鞮罗择迦伽蓝听说“昔者如来降神止此,坐斯磐石,入灭尽定,时经宿焉。诸天灵圣,供养如来,鼓天乐,雨天花”③同上,第652页。。其中为读者所描绘的全然是美丽的飞天乐伎形象。接着,他于摩诃菩提僧伽蓝附近时,逢雨安居参加相关仪式,过后有幸目睹众僧侣俗人以乐供佛祖之诗情画意场面:“菩提树南十余里,圣迹相邻,难以备举。每岁比丘解安居,四方法俗,百千万众,七日七夜,持香花,鼓音乐,遍游林中,礼拜供养。”④同上,第698页。

王舍城西北的那烂陀寺在古代印度历史悠久,知名度相当高。据唐代高僧义净赞叹,那烂陀寺“乃是古王室利铄羯罗昳底为北天苾芻曷罗社檗所造。此寺初基才余方堵,其后代国王苗裔相承,造制宏壮。”⑤〔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2页。《宋高僧传》卷三记载:“那烂陀寺,周围四十八里,九寺一门,是九天王所造。”⑥〔唐〕赞宁,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3《寂默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5页。此时为此寺院极盛期。我国高僧如玄奘、玄照、义净、慧轮、智弘、无行、道希、道生、大乘灯等均在那烂陀寺留学深造过。《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称:“此寺内僧众有三千五百人。”⑦〔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6页。《续高僧传》亦曰:“常住僧众四千余人,外客道俗通及正邪乃出万数。”⑧〔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4,《大正藏》卷50,No.2060,页452a。

玄奘有幸在今印度巴特那县境内巴罗贡村的那烂陀寺学习长住,并感念此地朝野臣民乐舞礼佛的虔诚心态:

每岁元日,盛兴供养。邻境国王、大臣、豪族,赍妙香花,持宝幡盖,金石递奏,丝竹相和,七日之中,建斯法会①〔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9,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61页。。

入王舍城。时帝释天王变为摩那婆,首冠螺髻,左手执金瓶,右手持宝杖,足蹈空虚,离地四指,在大众中前导佛路。时摩揭随国频毗娑罗王与其国内诸婆罗门、长者、居士百千万众,前后导从,出王舍城奉迎圣众②同上,第764页。。

另外,玄奘还游历到印度河支流奇纳布河与萨特累季河间的木尔坦处的茂罗三部卢国,见一座外道寺庙,也同样虔诚地崇尚乐舞供养:“有日天祠,庄严甚丽。其日天像铸以黄金,饰以奇宝。灵鉴幽通,神功潜被,女乐递奏,明炬继日,香花供养,初无废绝。五印度国诸王豪族,莫不于此舍施珍宝,建立福舍,以饮食医药给济贫病。诸国之人来此求愿,常有千数。”③〔唐〕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1,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32页。

由此可见,古代印度不仅是宗教文化之国,也是乐舞礼仪之邦。不论是宫廷还是民间;不论是佛教还是外道,都诚信乐舞杂戏对礼佛、节庆、官贺、民乐之作用。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独具匠心地特将天竺划入广义的西域范畴之中。故此,我们对隋唐乐部中专设的《天竺乐》进行一番探研就显得更有价值与必要。

据《隋书·音乐志》云:“天竺者,起自张重华据有凉州,重四译来贡男伎,《天竺》即其乐焉。歌曲有《沙石疆》,舞曲有《天曲》。乐器有凤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铜鼓、毛员鼓、都昙鼓、铜钹、贝等九种为一部。工十二人。”《旧唐书》卷二九亦云:《天竺乐》“乐用铜鼓、羯鼓、毛员鼓、都昙鼓、筚篥、横笛、凤首箜篌、琵琶、铜钹、贝。毛员鼓、都昙鼓今亡。”这些都是隋唐时期输入的异域乐器与音乐歌舞,尚未传入的印度本土音乐舞蹈与戏剧,其种类与数量一定会更多。《大唐西域记》中难免所涉猎此类资料语焉不详。但仅通过上述的文字推论,古代印度在乐舞戏剧方面已远远胜过周围邻国。并在音乐歌舞,特别是为之伴奏的乐器方面给中亚、东南亚与西域诸国带来旷日持久的影响。对此,香港音乐史学家张世彬明晰论述:

凤首箜篌和铜鼓是天竺伎特有的乐器,而其他各种也都是古代印度佛教音乐时代的乐器,可知其整套由印度传来。而五弦琵琶、羯鼓、筚篥,则是龟兹伎的重要乐器。唐初利用龟兹伎来增补天竺伎,所以加入羯鼓和筚篥。此点足以反映《龟兹乐》与《天竺乐》相近似,即是说《龟兹乐》源出印度[9]。

综上所述,自西汉时期“博望侯”张骞、“定远侯”班超通使西域,东汉初年印度佛教经西域输入中原后,曾借助宗教文化强有力的载体,也同时将印度与西域僧侣和世俗阶层所流行的乐舞戏剧文化带到了我国。东晋高僧法显在《佛国记》与唐朝佛学大师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的佛教演艺文化方面的吉光片羽记载,即为丝绸之路宗教历史文化交流的真实写照。

丝绸之路文化是人类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总和与物化形态,在丝绸之路沿途各国、各族人民宣泄情感、传递文化信息,以及完成民族思维意识的超越与文化认同方面,有着特殊的历史功绩。丝绸之路沿途的古代先祖在聚众祭祀礼仪活动中,总是从天地日月、山川河流、树木花草和飞禽走兽中摹拟其形、摄取其神、采撷其音,从而创造出丰富多彩、绚丽多姿的宗教演艺文化,并以此来宣泄人们情绪流动之快感,弘扬先民狩猎、征战之雄伟气概,促进丝绸之路诸国社会与民族群体相濡以沫及精诚团结。

[1]桑原骘藏.张骞西征考[M].杨炼,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44.

[2]王耀华.福建南曲中的《兜勒声》[J].人民音乐,1984,(11).

[3]钱伯泉.最早内传的西域乐曲[J].新疆艺术,1991,(l).

[4][日]羽溪了谛.西域之佛教[M].贺昌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43.

[5]杨建新.古西行记校注[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28.

[6][德]葛玛丽.高昌回鹘王国(公元850-1250)[J].耿世民,译.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2).

[7]郝毅.试探《西凉乐》民族之源——暨论“变龟兹声为之”[J].音乐研究,1985,(3):2—15.

[8]杜斗城,杨富学.唐玄奘的理想[J].宗教学研究,1999,(4):57.

[9]张世彬.中国音乐史论述稿[M].北京:友联出版社有限公司,1975:131.

(责任编辑:赵旭国)

Ancient Chinese Travellers and Cultural Spread of Songs, Dances and Dramas of the Silk Road

LI Qi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Shaanxi,China)

The Silk Road,which runs through east and west,begins at Chang'an,capital of ancient China and the silk production country and leads to the west through various routes.Emissaries,merchants and monks and priests of ancient China witnessed the birth,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is international passageway.Ethnic songs and dances that are deeply rooted in the Silk Road culture lively reflect the human social life of living and reproduction,totem and worship,hunting and farming and so on,faithfully record the rich love experiences,and extend their connotation of thought and language,which has become a crucial part of the Silk Road culture.

the Silk Road;ancient travellers;music;dance;drama

K203

1671-0304(2015)02-0021-10

2014-12-01

时间]2015-04-01 9:06

陕西文化资源开发协同创新中心“2011计划”培育项目“陕西丝绸之路旅游文化资源开发与研究”。

黎羌(1950-),男,甘肃兰州市人,本名李强,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丝绸之路历史文化研究。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0409.1721.00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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