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宇
(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30)
【丝路文史研究】
孝顺相承戒行俱高
——论中晚唐五代宋敦煌佛教高扬孝道
李正宇
(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30)
佛教本不讲孝道,传入中国后,三国时期开始吸收中国的孝道观念,此后,中国佛教才有了孝道观念。吐蕃占领敦煌后,敦煌人民不忘家国宗祖,将家国之思、宗祖之念融入佛教信行,建家窟以代宗祠家庙,将唐宗及父祖同祀于佛窟。晚唐至北宋,敦煌佛教进一步倡扬孝道,事佛与孝亲共容,进一步入世合俗,实际上突破了释迦牟尼弃世脱俗的教义,实现了佛教与儒家孝道兼容共生的局面。
佛教;孝道;佛窟;家窟;入世合俗
释迦牟尼出家后,即全身心地投入修道,悟出“苦、集、灭、道”为宇宙之真理大法,从此便致力于传法宏教,既不继承父祖的王位和国政,亦不恭承家事、侍养父母。此即《四十二章经》所说“断欲去爱”。佛教“断欲去爱”的概念包涵甚广,不治世事、家事,不继父祖世业,不受孝道观念之束縛,只是“断欲去爱”的一个很小的侧面。孝道本身既是“欲爱”,又是“欲爱”所生之苗,故“断欲去爱”,当然包括断孝道。所以说早期的佛教基本上不含世俗孝道思想。后世的佛教僧尼秉承佛训,仍然是“断欲去爱”,“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日中一食,树下一宿”;僧尼既已舍俗离家,就意味着由“人子”身份变成了“佛子”,自当舍身事佛,不得复以世俗恩亲为念。
中国传统观念则以为:“夫孝,德之本也。”①见《孝经·开宗明义章》。又曰:“人之行,莫大于孝。”②见《孝经·圣治章》。佛教不讲人世的孝道思想,同中国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尖锐抵触,所以成为佛教在中国传播、扎根的最大障碍。
三国时康僧会编译《六度集经》,最先吸收了中国的孝道观念,在他编译的经文中出现了“子孝臣忠,天神荣卫”“孝顺相承,戒、行具高”③俱见康僧会编译《六度集经·布施度无极章》。“饭诸贤圣,不如孝事其亲”④见康僧会编译《六度集经·忍辱度无极章》。这样的经文,才开始在中国佛教中掺入孝道观念。而托名后汉迦叶摩腾及竺法兰合译的《四十二章经》则云:“佛言: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饭善人千,不如饭一持五戒者;饭五戒者万,不如饭一须陀洹;饭百万须陀洹,不如饭一斯陀含;饭千万斯陀含,不如饭一阿那含;饭一亿阿那含,不如饭一阿罗汉;饭十亿阿罗汉,不如饭一辟支佛;饭百亿辟支佛,不如饭一三世诸佛;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绝无“饭诸贤圣,不如孝事其亲”的含义。从而可知《六度集经》所谓“饭诸贤圣,不如孝事其亲”之言为康僧会的发挥。
两晋以来,《睒子经》《盂兰盆经》《父母恩难报经》《孝子报恩经》等一批敷说孝道的佛经相继译出,倡言“一切世间知恩报恩之无过佛”⑤见《大般若经》卷第四百三十。。然而佛家的孝道,却与世俗的孝道并不相同。佛家的孝道是以舍弃人间恩爱为前提,通过“学道拔亲,冥苦永断”⑥刘勰《灭惑论》,见《弘明集》卷八。“拯溺俗于沉流,拔幽根于重劫”⑦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见《弘明集》卷五。来报答父母生育长养之恩,以为这才是大孝,而认为世俗之孝,不过“瞬息尽养,无济幽灵”。但佛教的道理,毕竟不足以抗衡中国“生而事养,死则灵祀”的传统观念,乃不得不吸收中国的孝道观念,同世俗的孝道观念逐渐沟通接轨。于是不仅为亡父母营办超度,求生极乐,而且也为在世父母禳灾袪病、祈求延年增寿、现世利乐。
唐德宗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吐蕃占领敦煌,推行吐蕃化政策,强迫汉人辫发纹身⑧P.4638《大蕃故敦煌郡莫高窟阴处士公修功德记》有“熊罴爱子,拆襁褓以文身;鸳鸯夫妻,解鬟钿而辫发”的记载。,对汉人进行钳制压服。吐蕃统治者的高压政策反而激起汉人故国民族之思、怀宗念祖之情,思欲有朝一日“摅父祖之沉冤”。于是,忠孝观念成为敦煌遗民复国思想的化身,在当地汉民中形成强大的意识潜流。沦落在敦煌的唐朝破落官,不少遁迹佛门,托身寺院,兴办寺学,传授汉文化,借助佛经中微弱的孝道思想着意发挥儒家忠孝之道,积蓄复国火种;世家豪门则在修建佛窟时,绘制佛经中有关孝养故事的壁画,并在窟内显著位置图画父祖身像、题写名衔,借寓神主,延续宗祠烟火,在佛窟中掺入了孝祠新义,有的干脆将所修洞窟题额为“报恩君亲”(见P.4638《大蕃故敦煌郡莫高窟阴处士修功德记》)或“报恩吉祥之窟”(见P.2991《报恩吉祥之窟记》)。所谓“报恩”,是指报佛恩、报君恩、报亲恩。其中报君恩、亲恩,实即忠孝之道,而忠孝二事,孝为根本,忠乃孝之延伸。吐蕃占领时期,忠孝观念就这样乘此因缘走进了敦煌佛教、敦煌寺院和敦煌佛窟,为晚唐五代北宋时期敦煌佛教进一步高张孝道作了充分的积累和准备。
晚唐至宋,敦煌佛教更大胆公开、理直气壮地倡扬孝道,采取多种形式宣传弘扬。使孝道思想进一步融入当地佛教,普及于僧尼及广大世俗信众,成为敦煌佛教及僧尼、信众一致认同的信行和美德。P.4660《故沙州缁门三学法主李和尚写真赞》称颂报恩寺李惠因和尚“事亲无怠,味法忘疲”,将“事亲”与“味法”并提;P.4640《敦煌三藏法师王禅池图真赞》云:“今则我禅律公,仁行则忠孝芳菲,慈悲则戒香芬馥。”视“忠孝”与“戒香”等伦;S.289《报慈母十恩德》前有小序云:“若有慈孝男女,深报父母之恩,得升天。”将孝亲报恩提到了善行之最的高度;P.2418《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则云:“世尊道:我现娑婆世界一切众生,虽具人相,不知耶(爷)娘有大恩德,不生(省)酬答,不解报恩,命终必堕三涂,永劫不复出离。”又将不孝列为永劫不复的重罪。可见敦煌佛教已坦然吸收了孝道思想,行孝事亲不仅被视为个人美德,而且被纳入敦煌佛教教法及戒行的范畴。确切表明孝道思想亦被纳入敦煌佛教教法之内。同当时其他地区相比,敦煌地区特别突出,其表现:
第一,积极传抄、供养、读诵《睒子经》《正法念处经》《盂兰盆经》《报父母恩重经》等有关孝道的经典,并把这类经典绘成壁画、绢画向广大群众进行直观宣教。
第二,在僧尼及世俗人群中传唱孝道歌曲及传诵孝道辞赞,如《父母恩重赞》《十恩德赞》《孝顺乐》《好住娘》《皇帝感·新集孝经十八章》《杨满山咏孝经十八章》《天下传孝十二时》《十二时行孝文》《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等。今举S.2204《父母恩重赞》以见其义:
“父母恩重十种缘,第一怀躭(胎)受苦难;不知是男还是女,慈悲恩爱与天连。菩萨子。
第二临产足心酸,命如草上露珠悬;两人争命各怕死,恐怕无常落九泉。菩萨子。
第三母子足安然,莫忘孝顺养残年;亲情远近皆欢喜,冤家怀抱竞来看。菩萨子。
第四血入腹中煎,一月二升不屡餐;一年计乳一石二,母身不觉自焦亁。菩萨子。
第五渐渐长成年,愁饥愁渴又愁寒;干处常回儿女卧,湿处母身自家眠。菩萨子。
第六乳哺恩最难,如饧如蜜与儿餐;母吃家常如蜜味,恐怕儿嫌腥不餐。菩萨子。
第七洗濯不净衫,腥骚臭秽母向前;除洗不净无遍数,尚思绪人有谗言。菩萨子。
第八为避恶业缘,躬亲负重蓦关山;若是长男造恶业,要共小女结成缘。菩萨子。
第九远行烦恼缘,一回见出母于先;父母心中百计较,眼中流泪似如泉。菩萨子。
第十怜悯无二般,从头咬取指头看;十指吸着无不痛,教娘怎忍两般怜。菩萨子。
忧愁烦恼道场边,逢人即道损容颜;且怀母身十个月,常怕起卧不安然。菩萨子。
儿行千里母行千,儿行万里母于先;一朝母子再相见,犹如破镜却团圆。菩萨子。
烧香礼拜归佛道,愿值弥勒下生年;各自虔心礼贤圣,此是行孝本根源。菩萨子。”
第三,在斋会、法会上讲唱言孝佛经、佛教因缘故事、变文及中国传统的孝道故事传说,用以教导僧尼及在俗信徒。敦煌发现有《盂兰盆经讲经文》《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双恩记》《目连缘起》《目连变文》《大目乾连实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舜子变》《董永词文》及《孝子传》(见王重民先生等编《敦煌变文集》及潘重视先生编《敦煌变文集新书》)。
第四,举办各种尽孝斋会,如盂兰盆会、临圹念诵、追七斋会、年忌斋会、脱服斋会、远忌斋会等,为亡亲追福超度。
第五,吐蕃统治时期,世家豪门为避免吐蕃之猜忌,将宗祠家庙的修建及祭拜,巧妙地转型于佛窟,纷纷在莫高窟修建家窟,坊巷民社则集资修造社窟,图绘父祖身像,以“供养人”的身份享受子孙后辈的纪念和供养。晚唐以来,相沿成俗,此后不少家窟、社窟也兼有了家祠、家庙、社祠、社庙的作用,所谓“门道素邈,传尔后昆”①S.2113背《唐沙州龙兴寺上座沙门马德胜宕泉创修功德记》是也。
第六,更值得一提的是,敦煌僧尼及广大世俗信徒还特为亡亲、亡师写真画像、设立影堂(亦曰真堂)、四时祭拜。P.3718《后梁故沙州管内释门僧政、临坛供奉大德兼阐扬三教大法师、赐紫沙门张和尚(法号喜首)写真赞》所谓:“绘真绵帐,四时奠谒,千秋瞻仰。”P.3541《后唐故归义军管内释门僧政张善才邈真赞》所谓:“图形写影,无异生前;宗亲永祀,不绝香烟。”是也。敦煌寺院还为亡人招魂、焚化纸钱、卜择墓地及葬日②吊孝,亦中国儒礼。古谓之“吊”,见《仪礼·士丧礼》及《礼记·曲礼上》《杂记》等篇。,此等“缘生事亡”、祭祀鬼神之举,对佛教不祭拜杂神及人间亡灵的教律无疑是很大的突破。
《梵网经》云:“出家人法……六亲不敬,鬼神不礼。”③《梵网经》下。《般舟三昧经》云:“自归命佛、归命法、归命僧,不得事余道,不得拜于天,不得祠鬼神。”④
作为孝道观念的延伸,夫妇、子侄、兄弟、姊妹、亲戚、孝悌之类的人伦观念,也一同相伴进入了敦煌佛教意识形态,并成为敦煌佛教的重要内容。敦煌遗书中保存不少亡僧尼碑铭、像赞,无不盛称其门第、先世、兄弟、子侄、亲戚,略举数例于下:
P.4640《吴僧统碑》云:“(吴僧统)皇祖讳绪芝,前唐王府司马、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慈母即南阳贵望也(此云与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同宗)……元昆(此谓其长兄)蹈(韬)光,门传善则……将期永日,何遽早亡;次兄季连,试太子家令。”
同号《索法律窟铭》云:“其先,商王帝甲之后,封子丹于京索间,因而氏焉。远祖前汉太中大夫抚,直谏飞龙,既犯逆鳞之势……抚恐被诛,以元鼎六年自钜鹿南和徙居于流沙,子孙因家焉,遂为敦煌人也。皇祖左金吾卫、会州黄石府折冲都尉讳奉珍……上帝(此指唐肃宗)闻其雅誉;皇考顿悟大乘贤者,讳定国,英旄(髦)儁彦,早慕幽贞……耕田凿井,业南亩而投簪;鼓腹逍遥,力东皋而守分……亡兄前任沙州防城使讳清宁,高情直节,毓著功名……故弟清贞,礼乐名家,温恭素质,一城领袖,六郡提纲……其前亡兄子有三:次子押牙忠顗,勇冠三军,射穿七札,助收六郡,毗赞元戎……;少子有功将士、押牙忠信,天资秀异,神假英灵……奉元戎而归阙,臣子之礼无亏……长子僧常振,天资爽悟,道径(镜)愈明……孝敬之怀罔极,助叔僧而修建,自始及终。”
同号《唐故河西管内都僧统邈真赞》云:“挺持莲剑,无玷无瑕;恭唯守节,孝悌不赊。千龄之后,谁不叹嗟!”
P.3720《都僧统海晏墓志铭》云:“和尚俗姓阴氏,则安西都护之贵派矣。皇父凉州都[防]御使、上柱国讳季丰……孙节度押衙充壮武将军、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史中丞、上柱国陈(阴)子升,则府主托西大王曹公第十三(二)之婿也。”
P.3556《法律尼清净戒邈真赞》云:“法律阇黎(清净戒)者,即前河西一十一州节度使张太保之贵孙矣……孤兄泣断于长波,贤姊悲流于逝水……”
同号《故大乘寺法律尼、临坛赐紫大德沙门厶乙邈真赞》云:“法律阇黎者,即前河西十一州节度使曹大王之侄女也……鼎门之旌,实可豪宗……寿期有限,魄遂飞空。六亲哀痛,九戚罗(罹)凶……”
人伦、亲情既是孝悌思想的基础,又是孝悌观念的存在形式,孝悌之道,只有通过人伦、亲情才得以体现。上举诸例,充分表明敦煌僧尼珍重人伦、顾念亲情的事实,从另一侧面反映了孝道观念已深入僧尼头脑,化入意识形态。晚唐大中年代,僧政惠苑为敦煌僧人李镇国及其子所建佛窟撰写《报恩吉祥之窟记》(P.2991)云:“三皇之裔,五帝之前,孝哉宗子,邈与先贤,传芳万代,祚续千年。”以“孝哉宗子”称赞僧镇国父子,又以“传芳万代,祚续千年”为此窟致祝,可见在人子尽孝方面僧、俗无别,事佛与事亲并重,而佛窟亦兼有宗祠之作用也。大而言之,敦煌佛教亦不唯独弘扬佛法,而兼弘扬孝道;敦煌寺院亦不独是弘扬佛法的场所,又由此而兼为弘扬孝道的场所。或者可以说,敦煌僧人在佛教寺院中开辟出了弘扬孝道的阵地,使孝道思想进一步融入当地佛教,普及于僧尼及广大世俗信众,成为敦煌佛教及僧尼、信众一致认同的信行和美德。这方面,同当时其他地区相比,敦煌地区无疑十分突出。
(责任编辑:赵旭国)
“Inheritance of Filial Piety,Highness of Buddhist Discipline”: On Dunhuang Buddhist Reverence of Filial Piety from the Period of Middle-and-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to Song Dynasty
LI Zheng-yu
(Institute of Ethnic Religion and Culture,Dunhuang Academy,Lanzhou 730030,Gansu,China)
The original Buddhism did not include filial piety,but after its introduciton into China,especiall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Three Kingdoms,Buddhism began to assimilate Chinese filial piety,and whereafter, the Chinese Buddhism contained filial piety.In the ruling of the Tibetan regime,the people of Dunhuang never forgot their country and ancestors and conbined the reminiscence of their country and ancestors with Buddhist discipline so that they built home grottoes substituting for ancestral halls or temples,where they offered sacrifices to the Tang emperors and their forefathers.From the late Tang to north Song dynasty, Dunhuang Buddhism further advocated filial piety and the reverence of Budda and filial piety were in harmony,which virtually broke through Buddha Shakjamuni's discipline of being free from the secular world and vulgarity,and thus formed a compatible panagenesis of Buddhist filial piety and Confuciaus filial piety.
Buddhism;filial piety;Buddhist grotto;home grotto;accession to secular world
K870.6
A
1671-0304(2015)05-0014-04
2015-04-15
时间]2015-10-22 12:05
李正宇(1934-),男,河南正阳人,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敦煌史地研究。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1022.1205.01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