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女性·知识分子
——论鲁迅都市体验的文本阐释

2015-04-02 02:47张娟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阿金子君知识分子

张娟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文学研究·

空间·女性·知识分子
——论鲁迅都市体验的文本阐释

张娟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中国都市发展有着挥之不去的乡土梦魇,从而使得以鲁迅为代表的早期知识分子往往深陷吊诡的历史语境,在城市语境与乡土观念中不断调适,这种割裂感与矛盾性也表现在鲁迅不同时期的文本中。从古都北京到现代化都市上海,鲁迅的都市体验有两个比较明显的阶段,在空间体验、女性意识和知识分子的都市责任等问题的思考上,鲁迅对都市的认识与反思在不断变化和深入。鲁迅在《伤逝》和《阿金》等典型文本中关注物质、女性、市民世态人情等都市话题,勾勒出了早期中国都市化进程中的复杂社会现象与精神现实,对走向现代市民社会的灵魂困境与价值选择作出了有益的探索。鲁迅都市体验的文学文本是20世纪初中国从“乡土社会”走向都市社会的文学观照,展现了世纪中国的社会面相及国民精神。

鲁迅文学研究;都市体验;文本阐释

中国现代都市发展有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就是摆脱不掉的乡土记忆。所以,中国早期的知识分子总是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种吊诡的历史境遇:他们在乡土惯性与都市空间之间游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不断调适自己。他们穷其一生想逃离都市,却不知不觉被都市文化浸淫;他们对都市口诛笔伐,价值上取向的偏执却掩盖不了他们现实中与都市的亲和体验。在乡土中国这个道德意识较强、封建积习深重的东方古国,走向都市的过程分外艰难。鲁迅作为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典型和新文学的开拓者,从绍兴开始,辗转过东京、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等大都市,他走向都市过程中的写作与思考,伴随着价值撕裂的痛苦与新旧交锋的困惑,尤为真实地反映了富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对于走向市民社会的灵魂紧张与价值转型的探索。

鲁迅与都市的关系研究,近几年备受学者关注,常见的大多是外部研究如从城市社会学角度,分析在城市文明浸染下鲁迅如何介入都市场域。较为常见的研究路径有:西方城市社会学理论视角下的鲁迅研究;后现代主义城市理论视角观照下的鲁迅研究,如从本雅明、列斐伏尔等影响下的空间理论出发,从空间场景的转变和文本的独特形态等角度探讨鲁迅作品与30年代上海都市生活的关系;还有城市文化视野下的鲁迅研究,如在海派文化视野下探讨鲁迅30年代的文艺活动、鲁迅与上海文化的研究等。本文试图从文本内部入手,通过鲁迅二三十年代的几篇重点作品,探析鲁迅都市观的变化与都市意识的复杂演进。20年代鲁迅初到北京,从一个乡镇为主体的乡土中国文化氛围来到北京这样一个大城市,他的都市观还处于感受、探索、调整的阶段,同时北京又是一个混杂了现代都市与传统乡土气息的,具有强烈的官本位气息和转型期特征的非典型都市。鲁迅在他的很多小说如《端午节》、《幸福的家庭》、《伤逝》等中都描写了现代市民的物质困窘和日常生活。10年之后,鲁迅已经历经北京、厦门,来到上海,在这个城市化已经相对成熟的现代都市,鲁迅更充分地享受到都市的物质文明,也更深刻地体会到都市的种种弊端。20年都市漂泊,在这期间写作的文章可以从一个侧面透露出鲁迅对都市的观感和思考,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1925年的小说《伤逝》和1934年的杂文《阿金》。

一、空间:会馆的差异空间到弄堂的异质空间

鲁迅的城市写作关涉日常生活与城市空间问题,而这些主题的研究话语都互有交叉。列斐伏尔公开承认:“‘日常生活’、‘都市’、‘重复与差异’,‘战略’、‘空间’与‘空间的生产’”是一些‘近似问题’(approximations),其母体就是马克思的社会关系生产与再生产的辩证法理论。”①Henri Lefebvre,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 of Production,pp.7-8.转引自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2页。列斐伏尔的空间概念发展了尼采、海德格尔、福柯的空间理论,提出空间的生产,认为空间是有差别的、政治性的,“抽象的空间是一个权力工具。于是,统治阶级使用抽象空间作为一种权力工具取得对不断地扩大的空间的控制权。”②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2-413页。现代都市就是这样一种空间的实践,中心城市聚集资源,在对乡村的掠夺与侵吞过程中产生城乡差别;在城市内部,通过中心/边缘、富人/穷人、房东/寄居的对立形成社会分配的不均,这种差异化的空间背后,实质就是福柯的“权力”因素。新感觉派的都市书写往往习惯于平面化描写都市的道路、高楼、舞场等空间意象,鲁迅却擅长揭示都市空间的差异性,这背后就隐藏着都市批判与空间政治问题。《伤逝》和《阿金》中空间对于自我和情感的压迫都是鲁迅在文本中反复提到的主题。《伤逝》中鲁迅对于都市空间的困扰表现在基本的空间需求不能满足,到了《阿金》,基本的空间需求得到了满足,“我”至少拥有了自己独立的房屋和书斋,但是都市生活的另一种空间困扰出现了,这种痛苦甚至超越了《伤逝》压抑的伤感和悲哀,激发起了“我”的愤怒与厌恶。可见,随着都市化的深入,空间问题已成为一种日益严重、无法回避的症结。

《伤逝》中的空间问题,一种是不同社会地位的阶层空间差异,一种是日常生活空间与精神空间的差异。《伤逝》一开头,提到涓生的住所是“会馆里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③鲁迅:《伤逝》,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页。下不一一注释。。“会馆是一种地方性的同乡群体利益整合组织”④中国会馆制编纂委员会:《中国会馆志》,方志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也是乡村向都市转型的一种特定历史空间,起源正是由于城市化进程,五四时期大量知识青年涌入都市,陈独秀、毛泽东、沈从文、丁玲等不少人都有过会馆的生活经验。鲁迅居住的绍兴会馆也成为一个重要的空间向度。“‘S会馆’是一个能指的意象,涵示着鲁迅、周作人这些文化精英对两浙文化依恋的漂泊。‘S会馆’是五四新文学的产房”⑤彭晓丰、舒建华:《“S会馆”与五四新文学的起源》,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伤逝》中涓生最初居住的地方就是会馆。历史上北京的会馆最初是给外地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准备的,20世纪初成为早期知识分子涌入都市谋生的第一寄居地。基本上都是廉价贫寒之地。“然而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第113页)会馆空间的衰败局促正是涓生地位地下、身份贫寒的表征。城市社会中的空间差异就是人的社会地位的隐喻,涓生所处的空间说明他只是身处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虽然他始终渴望改变现有的空间政治与社会秩序,但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文中多次把爱情的困境与空间的压迫联系起来,认为所有的危机都是因为涓生无力置一间书斋。涓生在吉兆胡同的住所和图书馆两个空间之间来回辗转,住所象征着日常生活,图书馆象征着涓生的精神追求。在小说的结尾,对精神自由的渴望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琐碎,涓生在空间的分裂与差异中选择了精神自由。最终,他向子君作出无爱的宣告后冒着寒风奔向通俗图书馆。涓生以逃避的方式选择了图书馆所隐喻的精神空间,但文本中所揭示的底层人的空间匮乏问题并未获得解决。

《阿金》则呈现了典型的上海城市异质空间特征。“异托邦”(Heterotopia)这一术语最早出自于福柯,“从异托邦视角来看,布满高楼大厦的城市实际上是整洁的虚幻空间与杂乱无章的物质空间交织而成的,诸色空间普遍渗透着社会权力机制及意识形态。”⑥吕超:《比较文学新视域:城市异托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异托邦”主要强调“现代空间的多样性和不统一性”⑦王勇:《福柯的空间哲学异托邦特质思想分析》,《北方论丛》2014年第5期。,鲁迅的文本真实刻画了上海弄堂的空间危机。由于这是比较高等的里弄,不但拥挤嘈杂,而且华洋杂居。洋人住在公寓,娘姨住在亭子间,当时上海“甚至有一幢里弄房子里住着15户人家的情况。但基本上一幢房子住4户人家,或者24口人的情况较为常见,算下来人均居住面积为30平方英尺或者居住空间为337立方英尺。”①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版,第148页。这种华洋杂居的居住方式形成了典型的异质空间,外表是现代化的公寓马路,但同时又由杂乱无章的不同阶层的空间交叉而成,每一种空间背后都有不同的意识形态,形成各种权利机制和阶级意识的碰撞。鲁迅当时居住的就是这样的弄堂空间。许广平在回忆录中谈道:“住在景云里二弄末尾二十三号时,隔邻大兴坊,北面直通宝山路,竟夜行人,有唱京戏的,有吵架的,声喧嘈闹,颇以为苦。加之隔邻住户,平时搓麻将的声音,每每于兴发时,把牌重重敲在红木桌面上。静夜深思,被这意外的惊堂木式的敲击声和高声狂笑所纷扰,辄使鲁迅掷笔长叹,无可奈何。”②许广平:《景云深处是吾家,十年携手共艰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28页。《阿金》中作为知识分子的“我”的工作空间,阿金的休闲空间、工作空间,洋主人的生活空间和巷弄里那些“老女人”、“新娘姨”、“西崽”、“姘头”们的活动空间形成了差异性的越界和并置矛盾,形成不同空间的撞击,衍生出多元的生活形态,从而引发不同社会阶层的矛盾,显示了都市空间的复杂权力机制。

从差异性空间到异质空间,从封闭衰败的北京会馆到拥挤喧嚣的上海石库门,这种空间的变化,在鲁迅的现实境遇和文本构成中都有反复的呈现。都市生活给予了鲁迅自由选择的自由,他从北京八道湾胡同到上海景云里,再到北四川路楼寓,再到大陆新村9号,辗转各地,但空间的改变并没有使他寻得“诗意的栖居”,相反,空间的压迫日益沉重,这从30年代鲁迅的杂文在不同程度上多次提到的空间压力与灵魂紧张中可窥见端倪,对于现代都市的高密度居住生活方式带来的精神困扰,鲁迅反复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与不适。

二、女性:从依附的道德人格到独立的自由精神

“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妇女研究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城市空间是考察妇女‘性别空间’状态的重要窗口。因为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社会,作为历史存在(同样也是现实存在)的父权统治常将妇女行为规范于一定空间范围内(这种规范往往是理论上的)。而充当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交中心的城镇,历来被视为妇女活动‘真空地带’。相应的,一旦属于妇女的‘性别空间’出现扩张趋势,其征兆往往哪个首先出现在城市空间中。”③姚霏:《空间,角色与权力——女性与上海城市空间研究(1843—1911),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都市为女性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传统农业社会中妇女解放这个艰难的任务,到了现代都市,却成为了一个必然趋势。工业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现代市民生存方式使得女性独立成为可能。从子君到阿金,鲁迅内心热爱的是像子君一样知书达理、向往真理的知识女性,但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在现实的种种摧残下只能迈向死亡;鲁迅讨厌阿金这样粗鄙的娘姨,但她却活得生机勃勃、独立自由。这正是让鲁迅吃惊乃至反思的地方。

子君在文本的开端似乎是一个时代女性,但是读完全文,我们却发现她和张爱玲、苏青笔下那些裹挟在时代大潮中把结婚当作生存手段的市民女性本质上也绝无二样。子君没有经济独立,和涓生同居前,她住在叔叔家,同居后,依靠涓生公务或者写稿的报酬生活。虽然她也喊出了那句著名的独立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第115页),但这句响亮的宣告和整个文本中子君的节节败退和沉默退缩形成了鲜明的对白。形成了“五四”时代的女性命运隐喻。一方面是积极的口号式的女权主义的狂飙突进,另一方面是现实中女性的实际境遇并没有根本的改观。经济权的缺失使得子君在恋爱关系中丧失了话语权。在文本中,子君作为女性的言说是缺席的,导致整篇文章成为女性不在场的男性自白;子君在恋爱关系中也是失语和被动的,她不过是被涓生启蒙的学生,而文本中永久的沉默实质是在掩饰她精神上的苍白与虚弱。从一开始,子君就不是涓生思想碰撞意义上的恋人。事实上,子君从始至终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她只不过是嫁给了自己崇拜的男子,在同居生活中努力尽到一个世俗的妻子的责任。她只不过是从父亲和叔叔代表的父权投靠向了涓生所代表的夫权,本质上子君并没有实现女性的个性解放。

和子君相比,阿金却具有某种现代女性的特征。首先,阿金经济独立,可实现财务自由。所以,同样是“都市漂泊者”,她不需要像子君一样依附男性,反而可以在“自食其力的余闲”轧姘头,面对男性,她完全自主,就算由于争风吃醋引发巷战,她也独善其身,充满女权主义色彩;其次,阿金没有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她从来不会像祥林嫂一样追问灵魂的有无问题,把“轧姘头”看作天经地义,她以原始泼辣的方式天然奉行性自由,也不会在把求助的男人关在门外时产生道德负疚感。传统中国性别文化的核心就是父权制,“它从文化观念、制度安排、身份认同各个层面维护男性的中心地位和对女性的支配关系。其基本前提是强调两性生理上的差异,以及由此带来的性别角色分工上的合理性。”①吴小英:《回归日常生活:女性主义方法论与本土议题》,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页。但是,阿金以泼辣自然的生命力改写了这一传统。“写在最底层的日常琐事中的阿金时,当不把她那些行为看作日常琐事而视为‘革命’的象征时,阿金是很耐人寻味的”②竹内实:《中国现代文学评说》,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149页。阿金动摇鲁迅并不是因为她的外表,而是她粗野的行为背后对鲁迅思想的震撼。在《伤逝》中,涓生是一个启蒙者、指路者的姿态,子君在这段感情中只能是一个默默的“回声”,像阿随一样追随着涓生的脚步,听从涓生的安排,但是阿金不是子君,阿金的世界是独立的、自主的,男人对于她来说,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她不追随任何人,也不惧怕任何势力。不仅如此,阿金的能量大到超过一般的男人,她所做出的事是涓生都做不到的。从这一点来看,阿金的解放性与革命性远远超越了子君,她在都市社会中的游刃有余、在市民生存中的草根智慧、在女性独立上的彻底决绝,都值得我们反思。

“城市发展与女性解放密不可分,同时,女性赋权的增加也可以极大地推动城市的合理发展;城市中的女性空间研究为我们展现了不同时代中女性的生存境遇。”③王小波:《城市社会学研究的女性主义视角》,《社会科学研究》2006年第6期。传统农业社会的生产方式造就了女性的从属地位,随着城市的兴起,女性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在现实城市社会,女性开始拥有自食其力的能力,相伴而生的就是女性对传统道德观的鄙弃。鲁迅笔下的女性都具有道德伦理的复杂性,如祥林嫂满脑子封建教条,虽然也曾激烈地反抗,但终逃不过被奴役的命运;艾姑虽为传统女子,却不受儒家理教的羁绊,身体里涌动着抗争的血液;子君在思想上认同启蒙,却没有真正独立生活的能力;阿金具有野性的生命力和彻底的市井精神,却缺乏文明的教化。鲁迅塑造了一个个走向市民社会的女性形象,正是昭示着灵魂改造的长久性与市民意识形成的曲折性。

三、知识分子:从精神性的“反抗绝望”到改造现实的实践伦理

中国古代有“士”的传统,但这并非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一词最早由19世纪60年代的俄国作家彼得·博博雷金提出。④参见《苏联百科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1590页。城市的发展成为现代知识分子形成的契机,“资本主义和工业市场经济才第一次给知识分子提供了巨大的、广泛的和普遍的机遇,使他们第一次得以获得独立的经济地位,在整体上开始成为一个独立的阶层并成为中产阶级的一部分。”⑤王江松:《知识分子的自我启蒙》,线装书局2012年版,第67页。中国早期城市语境中的知识分子,面临着一个复杂的历史语境,他们面临着传统与现代、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启蒙与革命的重重矛盾,这些由文化冲突而获得主体高度自觉的知识分子,勇敢地担负起了对现实的揭露批判任务。但是,这些知识分子并不是天然生成的,他们在早期市民社会经历了屈原式的“上下求索”,直面惨淡的现实与人生,在与人生的困境不断搏斗的过程中,在对历史、社会、文化的认识感受上,内心充满着紧张、苦痛与挣扎。

涓生和子君在文本中是以知识分子身份出现的,他们不同于祥林嫂,也不同于阿金。他们把对于思想和精神的追求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对现实生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却束手无策。他们超越了祥林嫂的愚昧,却没有阿金的行动力和决断力。所以,当爱情遭遇到现代都市必然出现的种种瓶颈——物质困窘、空间压迫、社会压力等等,他们就变得异常软弱。从根本上讲,这两个人缺乏改造世界的勇气。世界规定了这个规则,他们就被动地遵守,或者在精神世界里远行,在现实中却无能为力,反而是阿金以自己的粗鄙与无所畏惧能在现实社会中杀出一条血路。《伤逝》中作为小知识分子的涓生和子君在困难面前缺乏行动力,太过分地强调了精神需要。首先,在当时的革命文化语境中,涓生与子君的恋爱实质也可以看作一场启蒙的革命,但是在这场革命中,涓生并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启蒙意义,子君也没有有效地把革命和恋爱区分开来。所以,婚后涓生一味地把生活的困窘与交流的困难归结为物质的匮乏,子君一味地等待,而不是在平等的意义上与涓生一起成长。最后,涓生作为有着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其内心强烈的精神需求使他抗拒日常生活的庸碌气息,回归到精神的现场。而对现实毫无反击之力的子君只能任凭残酷的日常生活将其吞噬。鲁迅另外的都市文本《端午节》、《幸福的一天》等也塑造了毫无现实行动力的知识分子,他们甚至没有涓生那样抛弃日常生活、重新彰显自己的精神立场的勇气,而是表面上是新式文人,天天捧着《尝试集》,写着所谓的新文字,骨子里只是把文学当作换取物质利益的砝码,一旦在文人的清高和自身的利益之间发生矛盾,就毫不犹豫地转投物质的怀抱。

与作为小知识分子的涓生和子君相比,阿金处理现实问题就非常果敢勇猛、酣畅淋漓。在《阿金》中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依然是懦弱的、缺乏行动力的。尽管已经多次被阿金影响到情绪抓狂,但“我”也并无任何行动上的抗议,只是软弱地想:“况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够弄到开起同乡会。”①鲁迅:《阿金》,载《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页。《阿金》的耐人寻味之处正是这种吊诡之处。在文中,鲁迅多次说到讨厌阿金,对于说话诘曲聱牙的鲁迅来说,如此强烈地表达对某一个人的极端厌恶之情,是很少见的,只能说在讨厌里面包含了很多其他的复杂情感。阿金只不过是租界中一个普通的底层市民,鲁迅一般对寻常百姓是宽容的,引起他义愤的大多是知识分子。而《阿金》中鲁迅不但关注了这个粗野的女子,甚至从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中,一下子联想到了国家兴亡,这是有悖于鲁迅的日常思维习惯的。那鲁迅隐藏在《阿金》背后被动摇的信念和主张到底是什么呢?研究鲁迅当时写作《阿金》的文本语境,我们会发现1936年前后的几篇杂文中,鲁迅频频出现对知识阶层的批判和普通市民阶层的反思。鲁迅《我要骗人》中说:“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躇,答道真有的罢。”②鲁迅:《我要骗人》,载《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5页。鲁迅在这个回答中表现出少有的温情与妥协。就如早年在《祝福》中回答祥林嫂“死后究竟有没有天国”的提问,作为唯物主义的知识分子,鲁迅是坚信没有天国,也没有所谓的“黄金世界”的,但是他一番踌躇后还是主动向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妥协,这里的思想和《阿金》是一脉相承的,鲁迅在坚持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的同时,也开始尝试了解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逻辑。

综观鲁迅的都市文本写作,我们会发现鲁迅关注的大多是都市边缘人群体,从游走在乡村与城市边缘的阿Q,到还没有完全融入都市生活的小市民知识分子涓生和子君,再到农村来到都市为洋人打工的新“市民”阿金,他们都保持着和都市若即若离的关系,进可攻,退可守。子君在北京的同居生活难以为继,黯然回乡,阿金也因种种劣行被主人辞退,不知所终,可能还和涓生一样,挣扎在这个充满希望和诱惑,但同时又冷酷而陌生的城市中。如果我们对文本进行考察,就会从中读出鲁迅城市体验的发展和变化。可以说,鲁迅具备“一个广泛吸收过欧风美雨的‘现代人’的现代精神”③亓凤珍:《从〈出关〉看鲁迅对儒家思想的继承与超越》,《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10期。,从鲁迅的都市文本写作流变中,可清晰感受到鲁迅对现代都市的实质认识越来越深刻,对于现代市民如何应对都市新环境的变化也有自己的深入反思。

20世纪早期的中国,正是古老中国沐浴着欧风美雨,逐步从“乡土社会”转型到都市社会的关键时期。特别是北京和上海,从传统积习浓重的“帝都”到有着“东方的巴黎”之称的上海“魔都”,鲁迅以“带有反思批判与理性审视的眼光,传达着对上海现代化进程中世情百态的思考,同时,也透露出他逐渐形成的现代市民意识”④张娟:《鲁迅上海书写中的现代市民意识初探》,《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8期。。这一意识构成了鲁迅独特的“历史性的、时间性的和生成性的……出发点和问题视域”⑤孙丽君:《伽达默尔的诠释学美学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0页。。由于中国的都市化进程在封建伦理、专制政治、西方殖民与小农经济等多重外力的干预下,显示出畸形的杂糅感与喧嚣的复杂性。启蒙精神批判的伦理道德在现实生活中完全失序,知识分子呐喊悲鸣、理性科学的主张也一再受到挑战。鲁迅作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具有独立的人格与价值标准,他对都市化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各种问题作出了迅捷的反映,从外部空间到女性意识,从普通市民到知识分子,他的思考勾勒出了早期中国都市化进程中的复杂社会现象与精神现实。相较于同时期的左翼“革命加恋爱”的都市流行文学与30年代关注物质欲望的新感觉派“时尚文本”,鲁迅的都市文本更有深度,也显示出更深厚的思考者立场。正如西美尔所言,都市本身即是精神命题,鲁迅都市书写的最大意义是对于现代市民精神问题的揭示,而不是外在物质表象的呈现。这种精神路径的都市写作是鲁迅给我们留下的宝贵财富,其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值得进一步探究。

(责任编辑:陆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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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4-0158-05

2015-01-23

张娟(1979—),女,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本文为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鲁迅与20世纪中国研究”(项目编号:11&ZD114)和东南大学教改项目(项目编号:2013-16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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