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夷之辨”与清代朝鲜的事大政策

2015-04-02 02:47尤淑君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华夷帝国朝鲜

尤淑君

(浙江大学历史系,浙江 杭州 310028)

·历史学研究·

“华夷之辨”与清代朝鲜的事大政策

尤淑君

(浙江大学历史系,浙江 杭州 310028)

1627年,朝鲜被迫叛明降清,成为清国的属藩。1644年清军入关后,朝鲜在政治上虽奉行事大政策,但事大政策已不再是朝鲜政权的正当性基础,而是与清帝国互换利益的权宜之策。朝鲜事大政策的分裂化,使朝鲜内部强调“华夷之辨”,发展出自尊自傲的文化认同,遂标榜朝鲜为“小中华”,借以证明朝鲜已继承中华文化之正统地位。后来,由于清帝国国力强盛,朝鲜君臣也逐渐认同清帝国的宗主地位,而主张向清帝国学习的朝鲜“北学派”也趁势而起,中朝两国的宗藩关系也越来越稳固。但从朴趾源暗示“天下可图”一语,可知明清易鼎的世变,象征以“中华”为主的文化纽带就此断裂,东亚诸国发展出自成一体的文化认同,不再以清帝国作为中华世界秩序体系的中心。

事大政策;尊周思明;华夷之辨;天下秩序;宗藩关系

一、前言

朝鲜王朝(1392—1910)立国之初,太祖李成桂(1335—1408)就定下“事大”政策,即在政治上效忠明帝国,在文化上尊儒抑佛、学习中华文化,并多次派使臣出使明帝国,后经明太祖朱元璋示意,获赐国号为“朝鲜”,成为明帝国最为重要的属藩国。①《明太祖实录》卷223,中研院史语所1966年版,第3267页。李成桂虽努力靠拢明帝国,但因李成桂篡夺高丽幼主之位,故洪武皇帝朱元璋始终不承认李成桂王位的合法性。参见孙卫国:《试论朝鲜王朝之慕华思想》,《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1期;孙卫国:《论事大主义与朝鲜王朝对明关系》,《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此后,在“事大”政策的影响下,朝鲜每每遣使岁贡,争取明帝国在政治与经济上的支持,并以模仿明朝典章制度为能事,“我国号称小中华,凡礼乐文物,民风士习,悉仿皇朝”②[韩]姜希孟:《私淑斋集》,载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2册,市民族文化推进会1996年版,卷8《送郑都事赴黄海幕下序》,第112页。值得注意的是,事大国策并未形成具体的教旨或官方文书,但从姜希孟的说法,可知朝鲜政府一贯奉行事大政策,并行诸于朝鲜典章制度与风俗文化之中。,使朝鲜君臣将朝鲜看成中华世界体系的一部分,甚至有意识地推崇箕子,赋予极高的地位,再将李成桂比附为箕子,进而解决朝鲜王朝政权正当性的问题。③[韩]郑道传:《三峰集》,载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5册,市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年版,卷7《国号》,第414页。在明、清易代嬗变的期间(1616—1644),朝鲜在明金对决上占有相当重要的战略地位,“属国安则大明亦安,属国危则大明亦危”④[韩]黄景源:《江汉集》,载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标点影印韩国文集丛刊》第225册,市民族文化推进会1999年版,卷27《明陪臣传一》,第28页。,可见明帝国与朝鲜唇齿相依的关系。同样的,金国若占有朝鲜,便可避免双线作战的危险,并吸取朝鲜的人力与物资,保障金国军队的后勤补给。因此,为了剪除明朝羽翼,金国两次出兵朝鲜,直抵国都,要求朝鲜君臣投降、谢罪称臣,变成金国属藩,向金国进贡大量米粮、马匹、贡品。①张存武:《清韩宗藩贸易》,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8年版,第2页。即使被金国征服后,朝鲜始终不改对明朝的忠心,暗中与明帝国潜通往来,试图泄露金国情报。明朝灭亡后,清军入主中原,但因“华夷大防”思想的影响,朝鲜仁祖仍不承认清政府的正统地位,并坚持“尊明事大”,试图与南明政权、台湾郑氏政权往来,互通情报。②刘家驹:《清朝初期的中韩关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343-396页;张存武:《清代中韩关系论文集》,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71页。

“华夷之辨”即以是否坚持礼乐政教,作为判别华夏、蛮夷的标准,诸夏若放弃礼乐便沦为夷狄,夷狄接受礼乐就升为华夏,并主张用华夏礼乐教化“蛮夷”,实现“华夷一家”,正如韩愈《原道》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③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页。随着中国文治武功的强大,东亚诸国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华夷之辨”的概念也影响了整个东亚文化圈。④[日]崛敏一:《东アジア世界の形成:中国と周边国家》,春秋社1977年版;高明士:《天下秩序与文化圈的探索:以东亚古代的政治与教育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在明帝国的统治下,朝鲜与女真皆臣服于明帝国,朝鲜与女真的关系即是在大中华世界秩序体系下的小中华秩序体系,⑤[美]费正清编:《中囯的世界秩序:传统中囯的对外关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费正清根据1840年以前中国对外关系的目的与手段,指出中华世界体系中心是中国,而周边分为:汉字圈(Sinic Zone),以朝鲜、越南、琉球及日本为代表;内亚圈(InnerAsian Zone),以蒙古、西藏、中亚的游牧民族地区为代表;外圈(Outer Zone),以俄罗斯、苏禄、葡萄牙、荷兰、英国为代表,表示不接受中华文化之地区。朝鲜一直将女真部落看作是“夷”、“胡”等落后者,并在双方交往过程里,朝鲜处于主动的支配地位,女真则处于被动的被支配地位。⑥[日]河内良弘:《明代女真史の研究》,京都同朋舍1992年版。朝鲜对明帝国“事大以诚”,学习明朝典章制度与学术文化,自号“小中华”,故在朝鲜的心目中,女真部落未受中华文化的教化,自然是夷人、胡人,是未开化的落后部族。当金国崛起,朝鲜被迫投降,多有怨恨,并在政治上依旧认同明朝,不愿臣服清政府。清军入关后,剃发胡服,废弃汉人衣冠。根据“华夷之辨”的论点,朝鲜、日本、安南等周边诸国认为中国已改用“夷礼”,应该“夷之”,即“华夷变态”,⑦参见[日]林春胜、林信笃编:《华夷变态》,东京东洋文库1958年版;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孙文:《〈华夷变态〉研究》,浙江大学古典文献学2009年博士学位论文。而这些国家只要接受华夏礼乐,自然可以“中国之”,替代中国成为天下之主。因此,朝鲜对清政府的命令往往阳奉阴违,如朝鲜仁祖屡次称病不迎接清使,使清使大发脾气,而朝鲜孝宗也主张雪耻复仇,提倡“北伐”,积极整顿朝鲜军队,与南明、台湾郑氏政权及日本接触,寻求反清的机会。直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康熙皇帝收回台湾、结束郑氏对台湾的统治后,明朝残余势力基本被消灭,朝鲜才基本结束“北伐”的计划。

台湾学界较早关注清代中朝关系的研究,如李光涛依据内阁大库《明清档案》写成《朝鲜国表文之研究》,分析了朝鲜与明清帝国往来的表文、文书程序及清帝国对朝鲜表文用字的责问等问题,并首先使用朝鲜王朝的档案史料,写成《多尔衮征女朝鲜史事》,有助于理解清初的中朝关系。⑧参见李光涛:《朝鲜国表文之研究》,《中央研究院院刊》第2辑;李光涛:《多尔衮征女朝鲜史事》,中研院史语所1970年版。张存武的《清韩宗藩贸易》和《清代中韩关系论文集》侧重于中朝两国宗藩体制的构建、运作及变通问题,并分别考察朝鲜官方朝贡与民间边市贸易的发展规模,及其对清帝国与朝鲜经济的影响。⑨张存武:《清韩宗藩贸易》,中研院近史所1985年版;张存武:《清代中韩关系论文集》,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刘家驹、陈捷先、庄吉发针对皇太极时期明帝国、金国、朝鲜三方关系,分别从政治、军事、经济方面探讨金国崛起的多种原因。○10参见刘家驹:《清朝初期的中韩关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陈捷先:《论天聪年间后金与朝鲜的关系》,载《清史杂考(六)》,学海出版社1985年版,第41-78页;庄吉发:《清太宗嗣位与朝鲜丁卯之役》,载《清史论集(四)》,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版,第33-60页;庄吉发:《满鲜通市考》,《清史论集(七)》,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页。林明德、林子候、张启雄则关注近代中朝宗藩体制的变化,并分析西方国际法的外交体制与传统宗藩体制的理论冲突。○11林明德:《袁世凯与朝鲜》,中研院近史所1984年版;林子候:《甲午战争前之中日韩关系》,玉山书局1990年版;张启雄:《中韩宗藩关系をめぐる袁世凯の名分秩序观》,载[日]山室信一编:《日本·中国·朝鲜间の相互认识と误解の表象:囯际シンポジウム讨议集》,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98年版,第39-58页。1990年代以后,大陆学者在这一问题上的研究成果也逐渐增多,如陈尚胜以朝鲜使者出使明朝和清朝的笔记《朝天录》和《燕行录》为基本资料,较为系统地分析了朝鲜王朝对于明清帝国的不同观感。○12陈尚胜:《朝鲜王朝对华观的演变——《朝天录》和《燕行录》初探》,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高伟浓以近代朝鲜为例,分析清代宗藩体制变革失败、走向崩解的时代背景,列强干预及其制度性因素。①高伟浓:《走向近世的中国与“朝贡”国关系》,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80-254页。黄枝连考察朝鲜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情况,提出“天朝礼治体系”一说,并指出朝鲜的“小中华”意识由来已久,但因乾隆皇帝的优礼,使朝鲜全面接受清帝国的统治。②黄枝连:《东亚的礼义世界:中囯封建王朝与朝鲜半岛关系形态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21-350页;黄枝连:《朝鲜的儒化情景构造——朝鲜王朝与满清王朝的关系形态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韩国学者全海宗透过比较历代中朝两国往来情况,认为儒家德治主义理念到明清时期转化为禁止朝贡以外的来往、抑制中国文物外出的文化闭锁主义,并指出清代中朝宗藩体制最为成熟,清帝国要求朝鲜进贡的经济负担较元明两代轻松许多,而朝鲜与清帝国维系宗藩关系的主因乃出于政治考量,并非经济获利或文化交流。③[韩]全海宗:《中韩关系史论集》,金善姬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242页。

过去学者的成果很大程度上梳理了清代中朝宗藩体制的运作情况,奠定了清代中朝关系的研究基础,但受当时史料、语言等客观条件的限制,较少使用,如《朝鲜王朝实录》、《承政院日记》、《燕行录》、《韩国文集丛刊》等朝鲜方面的档案、记录及文集,多少有“偏信则暗”之弊,也容易忽略朝鲜政府的主动性,或将中朝宗藩体制化约为利益交换的朝贡贸易,未能立体地观察中朝宗藩体制的性质和变化。近年来,随着大批朝鲜《朝天录》、《燕行录》与日本《朝鲜通信使记录》等资料的出版与利用,中朝关系与宗藩体制的研究得以继续深化,如宋慧娟探究了古代宗藩关系的形成因素,并分析清代中朝宗藩关系发展、变化及破裂的内外因素。④宋慧娟:《清代中朝宗藩关系嬗变研究》,吉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刘为也考察了清代中朝使者的往来情况,有助于理解中朝两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⑤刘为:《清代中朝使者往来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日本学者夫马进(Fuma Susumu)、大陆学者葛兆光通过对《朝天录》与《燕行录》进行分析,可知早在16世纪明代中叶,朝鲜君臣对华认同已有变化,开始质疑事大政策的必要性,批判明帝国的诸多弊端,而1644年明清交替的变局更加剧了朝鲜认同改变的力度。⑥[日]夫马进:《朝鲜燕行使与朝鲜通信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葛兆光:《从“朝天”到“燕行”:17世纪中叶后东亚文化共同体的解体》,《中华文史论丛》2006年第1期。孙卫国也考察清代朝鲜对华观,指出费正清“朝贡体系”模式的不足,并透过探讨朝鲜王朝“尊周思明”的实践及其对朝鲜官民的影响,认为朝鲜始终抗拒清帝国的统治,在文化上从未真正认同清帝国。⑦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1637—1800)》,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韩国学者郑玉子也提出“朝鲜中华主义”的概念,强调朝鲜在明朝灭亡后,认为清朝统治下的中国已是蛮夷、不足为天下之共主,唯有朝鲜能继承明朝正统,复兴中华文化,传承儒家道统,并作为当时东亚世界的文化中心,故称为“小中华”。⑧[韩]郑玉子:《(朝鲜后期:中华思想研究)》,一志社1998年版,第4、12、22、96-99页。杨雨蕾详述朝鲜华夷观的演变及北学派的兴起,并指出洪大容“华夷一也”的观点奠定了北学思想的基础。⑨杨雨蕾:《燕行与中朝文化关系》,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0-245页。刁书仁、李英顺、徐云飞等人也透过洪大容的思想讨论,分析朝鲜北学派及其华夷观的变化,并指出华夷皆是正界,动摇了当时朝鲜“华夷之辨”与“小中华”主流思想的基础,试图弥合朝鲜事大政策在政治与文化分裂的鸿沟。○10刁书仁:《从“北伐论”到“北学论”——试论李氏朝鲜对清朝态度的转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4期;李英顺、金成镐:《试论洪大容的实学思想》,《东疆学刊》2006年第1期;徐云飞:《洪大容实学思想研究》,山东大学历史系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陈尚胜、苗威也透过乾隆年间的朝鲜贡使团纪录,指出若干朝鲜士人倡导“北学论”,主张朝鲜应学习中国文化,朝鲜才逐渐从心理和情感上接纳清朝。○11陈尚胜:《论17—19世纪朝鲜王朝的清朝观演变》,《韩国学报》2000年第16期;苗威:《华夷观的嬗变对朝鲜王朝吸收中国文化的影响》,《东疆学刊》2002年第3期。柏松考察朝鲜王朝的“华夷观”的变化,并结合明清时期中朝宗藩关系的变动情况,分析朝鲜王朝“华夷观”的特点、具体影响及其思想资源。○12柏松:《明清时期朝鲜王朝“华夷观”探究》,东北师范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

综上所述,可知朝鲜虽是清帝国的属藩,在政治上虽奉行事大政策,但在文化上却不再认同清帝国为天下之主,并坚持“尊周思明”的文化政策,强调“华夷之辨”,证明朝鲜已继承中华文化之正统地位,也能与清帝国互争“天下”,成为天下之共主。然而,自明末清初以来,朝鲜王朝秉持的“反清复明”思想在何时出现变化,历代朝鲜国王对清帝国的态度与事大政策有否差异?有鉴于清代中朝关系的两重性,本文以朝鲜王朝的角度切入,考察清代中朝宗藩体制与朝鲜事大政策的关系,并根据部分《燕行录》,分析朝鲜君臣的“华夷观”与“尊周思明”内在理路的联系,进而探讨朝鲜事大政策、“尊周思明”及其与清帝国往来关系的变化及其原因,有助于理解朝鲜事大政策与清代中朝宗藩关系的冲突与矛盾因素。

二、朝鲜叛明降清的无奈

根据河内良弘的研究,可知明代女真诸部视朝鲜为上国,而朝鲜也视女真为属藩,朝鲜与女真的关系即是在大中华世界秩序体系下的小中华秩序体系,但朝鲜与女真却不是真正的宗藩关系,只是在双方的交往中,朝鲜处于主动的支配地位,女真则处于被动的被支配地位。①[日]河内良弘:《明代女真史の研究》,京都同朋舍1992年版。因此,朝鲜认为女真是未开化的夷狄、胡虏,始终瞧不起女真,两者关系时好时坏,朝鲜具有控制女真的实力。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1559—1626)叛明称汗,建立金国,建元天命,掠明朝、朝鲜物资以养民富民。当努尔哈赤的势力越来越大,光海君李珲(1575—1641)试着调整对女真的策略,让大臣们讨论是否继续“事大政策”、与金国交邻议和,却引起朝鲜内部的政争,有些官员甚至不惜挂冠离去,以示抗议。②[韩]赵庆男:《续杂录(一)》,载《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2辑)》史部第9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在官员与儒生的反对下,光海君强行推动与女真友善的政策,却落得众叛亲离,使绫阳君李倧(1595—1649)趁机引发宫廷政变,光海君惨遭废黜幽禁。在士林与西人派的支持下,李倧即国王位,史称“仁祖反正”。③[韩]李元淳等著:《韩国史》,詹卓颖译,幼狮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14页。仁祖李倧主张亲明排金政策,全面否定光海君的政策,重新回到以名分为本的“事大尊明”外交路线,与金国断绝关系。

朝鲜转变对外政策后,让金国大为反感,尤其是朝鲜协助毛文龙(1576—1629)牵制金国之事,④李光涛:《毛文龙禳乱东江本末》,载《明清档案论文集》,联经事业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63-254页。更令金国感到芒刺在背,认定必须先制服朝鲜,解决毛文龙,才能专心对付明朝。因此,皇太极(1592—1643)即金国汗位后,命阿敏(1586—1640)等人率三万余骑攻击毛文龙,顺便往征朝鲜。⑤庄吉发:《清太宗嗣统与朝鲜丁卯之役》,载《清史论集(四)》,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版,第45-47页。阿敏的军队所向披靡,长驱直入,很快就攻下义州、安州、平壤等地,仁祖李倧携王妃、世子撤退到江都(江华岛),命姜弘立(,1560—1627)之子姜璹()等人前往金国军营,与阿敏等人谈判议和。⑥[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国史编纂委员会1981年版,第17页a。金国使者刘兴祚(?—1630)要求朝鲜国王派宗亲赴军营重议盟誓条款,⑦故宫博物院:《旧满洲档译著·清太宗朝(一)》,第176页(《旧满洲档》第2630页):“刘副将(兴祚)说:你们若要解决这事,你如有亲生儿子或亲弟可遣一人来,并由你亲口保证,每年如何进贡你们国家所产财物家畜,如此事竣后,我们就班师。朝鲜汗(王)李倧说:昔春秋之时,以城下立盟为耻,你们若真心行大义,应当退兵而议和啊!刘兴祚说:你再这样说长话,迟一天则你的百姓多受一天苦,迟两天则百姓多受两天的苦。我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你的百姓啊!送你的弟弟来,你应誓告天地,事竣后,我即尽速退兵啊!”并接受阿敏贝勒提出的条件:“贵国实心要和,不必仍事南朝,绝其交往,而我国为兄,贵国为弟。若南朝嗔怒,有我邻国相近,何惧之有?果如此议,我两国告天誓盟,永为兄弟之国,共享太平”⑧[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第22页b。。对于阿敏提出的要求,朝鲜君臣同意以金为兄,但不愿意切断与明朝的交往,并主张与明朝的宗藩关系乃“大义所系”,绝不同意背弃明朝。⑨[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第22页b。面对金国军队步步逼近,朝鲜君臣还在争论如何接见金使的礼仪,不断有官员奏请斥和,仁祖李倧指出和议是“今此羁縻之道,乃是缓敌之策”○10[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第25页a。,才止住浮议。为了拖延议和之事,李倧要求金使让金国回兵后再议和,同意派晋原君姜絪随同金使回营,○11故宫博物院:《旧满洲档译著·清太宗朝(一)》,第176页(《旧满洲档》第2631页)。并在国书覆称朝鲜:“我国臣事皇朝二百余年,名分已定,敢有异意”○12[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第25页b。,试图说服金国事大交邻自有其道,两者可并行不悖,希望能保留朝鲜与明朝的宗藩关系。

朝鲜使者原昌君等人与诸王会见时,与八旗诸大臣并列站立。阿敏贝勒坐在衙门内的床上,其他五个台吉各坐一边。原昌君从侧门进入,向阿敏行一叩头礼,又行抱见礼、抱阿敏膝相见,并与其他五位台吉行抱见礼,才呈上朝鲜国书。○13故宫博物院:《旧满洲档译著·清太宗朝(一)》,第176页(《旧满洲档》第2631页)。阿敏不满朝鲜国书仍用天启年号,认为金国并不是明朝属臣,不当用天启年号,而天启、天聪不过一字之差,要求朝鲜改用天聪年号。○14[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第41页a。朝鲜君臣坚决不肯去年号,并改用明朝揭帖文书不书年月的方式,阿敏才不再纠缠年号问题。①[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第42页a。金使刘兴祚请照明朝与蒙古议和仪式,杀白马、黑牛以祭天地,方足以表诚信。但朝金双方又因誓盟的问题,朝鲜国王以母丧三年内不杀生为由,拒绝与金国誓盟,使谈判几乎破裂,刘兴祚甚至威胁朝鲜官员说:“不杀二畜,使生灵屠戮殆尽,可乎?”②[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第47页a。几经交涉,最后双方都各退一步,朝鲜国王仍依明朝礼制,穿戴翼善冠黑袍乌带、在殿上亲行焚香告天礼,而朝鲜三议政、六部尚书吴允谦、李廷龟等人与金使刘兴祚依照金国礼制,刑牲告誓,盛血、骨、酒、肉各一碗,再宣读誓文“若与金国计仇,存一毫不善之心,如此血出骨暴;若金国大臣仍起不良之心,亦血出骨白,现天就死”③[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5,第50页a。,方完成誓盟仪式。但阿敏认为朝鲜毫无诚意,遂借口自己未参加誓盟仪式,所以还兵时分三路纵兵大掠三日,④《清太宗实录》卷2,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9页b。并在平壤与朝鲜君臣再行誓盟之礼,要求朝鲜应送金国汗礼物、尊重金国使者、不可收留逃人,否则将告天地、再征朝鲜。朝鲜只能接受,并向明朝报告丁卯虏祸的经过。⑤[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16,第1页a。

从江都之盟到平壤之盟的盟约内容,可知江都之盟并没有要求朝鲜臣服的条款,大体上仍保全了朝鲜与明朝的宗藩关系,金朝双方是对等的兄弟之国,双方各有应尽的义务与权利。但平壤之盟有许多强迫朝鲜的单方面要求,⑥《清太宗实录》卷2,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0页a。尤其是“不以待明国使臣之礼待满洲国使臣,仍与满洲结怨”一语,隐含与明朝互别苗头、视朝鲜为属藩的意思。⑦刘家驹:《清朝初期的中韩关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6页。正因为平壤之盟的名份问题,使金国与朝鲜屡为礼仪问题冲突,在双方的往来文书中也常争执称谓、用词等细节,显示金朝双方对盟誓的认定不一,金国以平壤之盟为金朝双方的正式盟约,朝鲜则否认平壤之盟的正当性,而以为江都之盟才是金朝双方的正式盟约,所以金朝双方对自我身份的认定不同,容易为使者的接待规格屡生龃龉,也在文书往来上容易出现名份之争。例如,皇太极遣使责问为何朝鲜高官下马迎送明朝使者,但迎送金国使者只是马上相揖而已。⑧[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27,第17页b。又如,朝鲜传递文书给金国时,一开始用下对上的“奉书”,后来改用平行“致书”字样,使皇太极大为不满,遣使诘问:“何王往日来书俱有奉字,近年来不写奉字,只书致字,岂予微弱,显见王之轻我耶”⑨[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1,第76页a。。仁祖李倧虽回书解释朝鲜并无轻视之意,但强调朝鲜与金国是对等的邻国,“致与奉两字,均为邻国相敬之称”○10[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1,第76页a。,所以不存在轻视金国的问题。

仁祖李倧的辩解并没有说服皇太极,皇太极需要朝鲜更进一步的表态,遂要求朝鲜国王遣亲近子弟前往金国,进贺获玺、劝进帝号,迫使朝鲜不能再走“双边外交”的路线,必须在明朝与清国间做出抉择。○11刘家驹:《清朝初期的中韩关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00-104页。对此,朝鲜君臣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以崔鸣吉(,1586—1647)为首的少数人主张议和,着眼现实利益,建议先承认清国国号与皇太极的帝号,虚如委蛇,以拖待变,避免开战。○12[韩]赵庆男:《续杂录(七)》,第11页a;[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3,第37页a。而大多数官员都主战斥和,坚持“尊中国攘夷狄”为朝鲜立国之本,○13[韩]国史编纂委员会:《承政院日记》卷53,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版,第2页。维系与明帝国的君臣名份,甚至指出金国就是想利用朝鲜的臣服,切断朝鲜与明帝国的宗藩关系,建立皇太极称帝的正当性基础,届时“将以称于天下曰:‘朝鲜尊我为天子。’殿下何面目立天下乎”○14[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2,第8页b。。朝鲜内部的斥和势力极大,激烈抨击崔鸣吉为奸臣,使仁祖李倧决定拒见来使、拒受来书,使金国使者忿然而返。正在朝鲜犹豫不决之际,皇太极以朝鲜渝盟、使者不下拜为开战借口,亲征朝鲜。清兵迅速攻至汉城、江都,还俘虏了朝鲜王妃、王子,仁祖李倧只能遣使议和,出城投降。

1627年(天启七年,崇德二年,仁祖十五年),仁祖李倧率世子、文武百官出城谢罪,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礼,双方立下三田渡(麻田浦)之盟:①[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4,第22页b;[韩]成百仁:《三田渡碑满洲文》,《东亚文化》1970年第9期;陈捷先:《三田渡满文清太宗功德碑研究》,载《满学研究(一)》,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139-151页;金在善:《韩国三田渡所立大清皇帝功德碑考述》,《清史研究》2001年第3期。朝鲜同意奉清之正朔,承认清国的宗主权,双方往来礼仪一如明制,并上缴明朝所赐的诰命印册,去明国之年号,与明朝断绝往来。②[韩]郑昌顺等编纂:《同文汇考》第2册,珪庭出版社1978年版,第1488页。每年圣节、正旦、冬至、中宫千秋、太子千秋及有庆吊等事,俱须进贡钜额的金钱财物粮食。③张存武:《清韩宗藩贸易》,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版,第13-14页。为了确保朝鲜的忠诚,朝鲜必须以世子、宗亲、大臣子弟作为人质,一旦朝鲜国王敢私通明朝,或朝鲜内部有变,清国将行废黜、改立质子即位。④刘家驹:《清朝初期的中韩关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49-169页。至于出降仪式,朝鲜国王为求国祚延续,不再争论礼仪问题,一切听任清使安排。清使英俄尔岱要求朝鲜国王出降时,不得穿衮龙服、改穿蓝衣,不得由南门出、改走西门,骑白马、尽去仪仗,并率昭显世子、凤林大君、麟坪大君及文武群臣五十人,步行至汉江东岸三田渡地方向皇太极投降。⑤[韩]国史编纂委员会:《承政院日记》卷55,第583页;中囯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上册,第242-243页。当朝鲜君臣出城候迎时,清军列旗纛、吹喇叭唢呐、张黄屋列仪仗,军士皆披甲列队。在朝鲜君臣看来,清军的阵仗“略仿华制”⑥[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4,第23页a。,兵马雄壮、号令严明,令主战派无不气夺而色沮。比照过去的江都之盟、平壤之盟,三田渡的受降仪式虽有拜天的环节,但没有刑牲皂血的仪式,还有朝鲜君臣伏地请罪、行跪拜礼的动作,表示萨满信仰的影响渐小,而以“礼”为中心的名份秩序观影响渐大。

三田渡之盟的缔结,象征朝鲜与清国由兄弟之国的对等关系,变为君臣之国的不对等关系,从而确立了200多年清代中朝宗藩关系的基调。在遣使进贡上,朝鲜必须遵守三田渡之盟,以臣属身份进贡清国,朝鲜使臣的行礼动作让清、朝两国再次确定宗藩关系的建立,而清国透过接待朝鲜使臣,学习明朝接待贡使的相关仪式,也特别注意朝鲜是否比照明制接待清使,否则就是蔑视清国,视同渝盟。

韩兴一以礼曹言启曰,淸使出来,凡干接待之礼,自当照例施行。但七处迎慰,虽不可废,至于结彩、杂戏、用乐等事,则似难尽照。前或独安州、平壤、黄州三处为之。所经一路,馆舍支待等事,观其被兵激甚,随力整备,俾不至大段埋没而已,京中轩架,已为榻前停当。此虽似浮文,所系亦重,似不可已,而议者多言,轩架浮费甚广,只设结彩戏不为当云,敢为申禀,以候睿裁。传曰,问于大臣定夺。⑦[韩]国史编纂委员会:《承政院日记》卷59,第3页。

不管朝鲜是否真心臣服清政权,但从皇太极关注朝鲜是否依敕使规格去款待清使的问题,可知崇德年间的清政权已有与明朝一争天下的准备,并把朝鲜作为练习对象,间接学习明朝统治属藩的经验,塑造出天下共主的新形象。另一方面,在朝鲜君臣询问谢恩使李圣求的对话里,也反映了清国依照明制、要求朝鲜贡使行四拜礼之外,还要求朝鲜贡使行女真旧俗的三叩头礼。而当时接待朝鲜贡使的礼部译官张礼忠,自诩“中朝之礼,我无不知”,遂可推论清国在宾礼仪式上确实以明朝礼制为行礼范本,用以判断朝鲜是否效忠清国、遵守三田渡之盟。

上召见谢恩使李圣求等曰:“彼中气色如何?待之亦如何?”圣求对曰:“臣等留馆四十日,而二十日前则不得出入,其后始相接,而未能详知其事情。初甚盛气相对,而终则渐似和平,然四拜之礼,则必使行之矣。”上曰:“我国使臣之入于中朝也,亦行四拜之礼于礼部乎?”圣求曰:“张礼忠以为中朝亦然。彼辈亦曰‘中朝之礼,我无不知’云。”都承旨金寿贤曰:“我国使臣赴京之礼,则肃拜时五拜,礼部则四拜矣。”上曰:“有叩头之礼耶?”圣求曰:“三叩头矣。”寿贤曰:“中朝则尚书坐而受拜,郎中与使臣抗礼,于书状则揖而已。”上曰:“分东西而坐耶?”圣求曰:“初见时则彼辈主壁,而其后则分东西矣……第赍去奏文终不得呈进,不胜惶恐。奏文中措语,只举分义,不论事势,实恐彼之发怒,故趑趄而竟不敢耳。”⑧[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35,第9页b。

朝鲜君臣问四拜礼、东西分坐等事,即观察清国是否以明朝礼制款待使臣,并指出明朝礼部尚书坐着受朝鲜使臣行拜礼,郎中与朝鲜使臣位阶对等、互行拜礼,而朝鲜使臣对书状等译官只需行揖礼,而清国礼部官员张礼忠竟让朝鲜使臣行三叩头礼,暗示使者大受折辱、未能得到像明朝礼遇使臣一样的待遇。

三、朝鲜事大政策的分裂

皇太极迫使朝鲜屈服,使其不敢再潜通明帝国,①刘家驹:《清朝初期的中韩关系》,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343-396页。切断朝鲜与明帝国的宗藩关系,但朝鲜始终未能真心臣服清国。为了消除朝鲜抗清斥和势力,清国要求朝鲜缚送斥和主首者,于是朝鲜君臣筹划缚送方案,并希望斥和首倡者自首,遂下达自首令,而金尚宪(1570—1652)、郑蕴、尹煌、尹集、吴达济、金益熙等11位朝鲜官员请行清国,甘愿赴死。②[韩]黄景源:《江汉集》卷27,《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24册,第29页。仁祖李倧大惊,并怒言“谁为此令者”③[韩]黄景源:《江汉集》卷27,《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24册,第29页。,最后迫于清军的压力,也为了保护朝鲜反清领袖金尚宪、郑蕴,只好指定司宪府掌令洪翼汉、弘文馆校理尹集、修撰吴达济出首,④[韩]尹拯:《明斋遗稿》卷32,《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36册,第173页。使三人被押到沈阳,不屈而死。崇祯皇帝特别褒奖斥和三学士,“为营生祠亲祭”⑤[韩]吴达济:《忠烈公遗稿》,《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19册,第62页。,仁祖也特赐月廪给三人遗孀,⑥[韩]洪翼汉:《花浦遗稿》,《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集》第22册,市民族文化推进会2006年版,第411页。朝鲜官民更极为推崇,将斥和三学士被看成朝鲜“尊周思明”的象征,表现朝鲜士人忠于明朝、维护纲常的气节:

呜呼,三先生之死,其亦幸矣。城下之事尚忍言哉!三纲沦矣,九法糜矣,冠履倒植,夷夏变易。当此之时,不有吾三先生死,则堂堂数百年小中华之国,将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而后史之秉笔者,直以夷狄之陋,待之矣。于是乎三先生死,天下之大纲常废而复举,国家之大义理晦而复明。庙社之神灵庶可以安,祖宗之臣民亦可以定。后世之修《春秋》者,必书之曰:某年、某月、某日,皇明遗臣洪某、吴某、尹某,为虏汗所杀,不亦大快矣乎!然则三先生之死,非直为三先生之幸,实为吾东方万万世之幸也!⑦[韩]权尚吉:《南谷先生文集》卷2,载汉城韩国文集编纂委员会编:《韩国历代文集丛书》第2367册,汉城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381 -382页。

有别于朝鲜士人的极高评价,朝鲜君臣则将朝鲜破坏盟约的责任归咎于斥和三学士,使朝鲜得以避开皇太极进一步的问责,保全朝鲜的国祚。由此可知,斥和三学士的牺牲,凸显了朝鲜对清政策在现实政治与道德主义之间的冲突与矛盾,而朝鲜政府选择斥和首倡者的人选问题,也凸显了朝鲜内部的党派倾轧与君臣间的紧张关系。

清军入关、粗定天下后,顺治皇帝(1638—1661)采取“字小以仁”的态度,频频优礼朝鲜,赐予朝鲜使臣班行、座次都在各国使臣队伍的首位,⑧徐浩修:《燕行纪》卷2,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51册,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年版,第17页。试图缓和中朝两国的矛盾,并为清帝塑造“德治”和“礼治”的形象,奠定了清帝国与朝鲜往来的基本姿态。朝鲜虽延续事大政策,向清政府派遣三节使团,赴北京朝贡,⑨刘为:《清代中朝使者往来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30页。但仁祖李倧仍旧鄙视清政府,并未因清军入主中原就改变态度,始终不认同清帝国的“天朝”身份,否认其中华正统地位,常常对清政府的命令阳奉阴违,甚至有人怀疑仁祖暗中下令毒死昭显世子(1612—1645),只为延续朝鲜仇满斥和的姿态,不愿让亲近清政府的昭显世子即国王位,○10载邱瑞中:《燕行录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6-82页;王阳:《清崇德年间朝鲜质子问题研究》,黑龙江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贾桂:《仁祖国王时期朝鲜对政策研究——以调粮令与世子猝死事件为中心》,《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可见“华夷观”对朝鲜产生的巨大影响。正是在“华夷之辨”的政治文化下,曾送往清国为质的孝宗李淏(1619—1659,即凤林大君)即位后,积极部署军事,准备“北伐”中国,并密切注意南明、日本及郑氏政权的情况,希望能联合这些反清势力,共同反抗清政府,推翻这个由蛮夷建立的政权。

除了孝宗李淏积极准备“北伐”,密切注意南明、日本及郑氏政权的情况之外,朝鲜消极抵制的态度也表现在接待清使的仪式上。朝鲜与清朝的宗藩关系虽持续了200余年,但只有仁祖朝曾制作有关迎接清使方面的仪轨,比起迎接明使的仪轨章数大减,制作简略粗糙,而其他国王在位时期皆不制作迎接清使的仪轨、只制作实务所需的誊录、册子,○11以光海君时期迎接明朝使臣为例,可知朝鲜迎接明使时,必须设立总管全部事宜的都厅,还要设置军事上辅助迎接使臣的军色、为使臣采办礼单上的物品及所求物品的应办色、为使臣准备宴会的宴享色、为使臣准备主食的米面色、为使臣准备菜肴的饭膳色、为使臣准备茶点的杂物色。按惯例,都厅与六色皆须分别制作仪轨。可见朝鲜不愿意留下隶属于清朝的记录及其对清朝的轻蔑态度。观察仁祖时期接待清使的史事与相关仪轨来看,可知朝鲜常不满清使随意勒索、不听国王谕令的行径,①[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仁祖实录》卷49,第7页a。但还是不敢违反三田渡之盟,尽量比照款待明朝敕使的规格,朝鲜君臣仍行“郊迎礼”②李花子:《清代朝鲜的迎敕礼:以国王郊迎为中心》,《欧亚学刊》2006年。根据李花子的整理,可知康熙初年,中朝双方屡争执国王是否郊迎敕使问题,清使认为朝鲜国王不能像蒙古王公入朝拜谒,那郊迎礼中的迎敕和受敕是朝鲜国王必不可少的事大仪式,用以提醒朝鲜的臣属身份,强化中朝两国宗藩关系。但朝鲜显得十分不情愿,常常找各种理由推托郊迎礼的举行。,安置于慕华馆(位在西大门会贤坊,原名南别宫),③[韩]朴容大:《增补文献备考》卷177,汉城古典刊行会1958年版,第5页b;[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敕使誊录》,载《各司誊录》第90册卷7,京畿道国史编纂委员会1997年版,第446-447页。并先后举办八次宴会接待清使。宴会上,仁祖坐西面东,清使则是坐东面西,双方西、东相对而坐。④[韩]韩永愚:《朝鲜王朝仪轨》,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6-47页。值得注意的是,朝鲜对待明使、清使的礼仪看似相同,但行于国王与使节之间的“茶礼”,却被无声无息地改动了仪式细节,象征朝鲜与明、清两代的关系变化。⑤[日]筱原启方:《朝鲜王朝の茶礼——明·清使への宾礼を中心に―》,《周缘のシリーズ1:东アジア茶饮文化と茶业》2011年第1期。

根据朝鲜王朝修纂的基本礼典《国朝五礼仪》(1474年修成),可知朝鲜接待明使、行茶礼仪式时,朝鲜国王居西位,是为主位,明使居东位,是为宾位;再从两者坐椅的材质(国王坐朱漆交椅,明使坐乌漆交椅)、在旁捧茶果的官员位阶(服侍国王者是从一品的提调,服侍明使者是正三品司瓮院提举)、服侍官员进茶钟的举动(对国王是跪进,对使者是立进),可见两者仍有尊卑位阶之分。⑥[韩]申叔舟等編:《国朝五礼仪》,载《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二辑)》第6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据朝鲜后期刊本影印,卷5,《宾礼·宴朝廷使仪》,第506-509页。《国朝五礼仪》规定款待邻国使者,国王不必出席接待邻国使者的宴席或茶礼。金国与朝鲜乃兄弟之国,照理应用款待邻国的礼仪,但因金国的军事力量强大,朝鲜国王李倧特别为金国使者举行了茶礼,获得的礼仪规格比起“邻国”来得优遇。⑦[日]筱原启方:《朝鲜王朝の茶礼——明·清使への宾礼を中心に―》,《周缘のシリーズ1:东アジア茶饮文化と茶业》2011年第1期。1637年朝鲜成为清国的属藩后,朝鲜仍沿用金国时期的规格,并未使用款待明使的规格。⑧韩国奎章阁图书所藏番号:想白古394.4-c435,转引自[日]筱原启方:《朝鲜王朝の茶礼——明·清使への宾礼を中心に―》,第65-66页。注意:此资料有误本,详见筱原启方一文注29的考证。而朝鲜款待金国使者举行的茶礼,即后来款待清使“下马茶礼仪”的前身。

金堉以礼曹言启曰,以昼奉杯上马宴饯宴仪注,传曰,通事立进茶钟前例耶事,传教矣。自前诏使时,自上亲宴,则有跪进节次,而宰枢则皆以立进,载在五礼,故去丁丑以后,接待清使时仪注,皆以立进磨炼矣,敢启。传曰,知道。⑨[韩]国史编纂委员会:《承政院日记》,卷72,第10页,仁祖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朝鲜款待清使的“下马茶礼”,侍奉国王和清使皆是正三品的提调,提调进茶钟皆以跪进,容易让人以为清使与朝鲜国王居于对等地位,似乎比款待明使的规格更高,但从茶钟盘是否由国王亲手传递给使节的细节,可知朝鲜接待清使时,朝鲜国王、正使、副使三者不互递茶钟盘,其享用过的茶钟盘各自撤出,并不像过去接待明使那样主客尽欢、强调亲睦,同时从清使不从国王手上、改从提调手上接过茶钟盘,亦可见朝鲜对清使明尊暗贬、不屑共食的伎俩。由此可知,所谓的“优待清使”只是朝鲜欺瞒清朝的巧妙说法,这也反映了朝鲜视清帝国为夷狄所表现出的自负自信与文化优越感。

1674年朝鲜肃宗李焞(1661—1720)即位,清帝国正好发生“三藩之乱”。吴三桂(1612—1678)等三藩藩王提出“兴明讨虏”的口号,联合台湾郑氏政权共同起兵,使朝鲜君臣大为兴奋,以为“反清复明”有望,派出密使大量搜集有关清军作战的情报,并担心清帝国可能向朝鲜借兵借铳,朝鲜将陷入听命与否的两难。若朝鲜选择协助清军,就是违反“尊周思明”的大义,朝鲜君臣将不容于士人的悠悠之口,台湾郑氏政权可能也会联合日本、攻击朝鲜,但朝鲜若不协助清军,可能会受到清帝国的责罚,甚至重演清军蹂躏朝鲜“丁卯虏祸”的悲剧。○10参见刘凤云:《清代三藩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樊延明:《论“三藩之乱”时期朝鲜与清朝关系》,载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主编:《韩国学论文集(第八辑)》,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柳岳武、赵鉴军:《康熙朝清韩宗藩关系》,《兰州学刊》2006年第5期;魏舶:《“三藩之乱”期间朝鲜遣清使研究——以朝鲜使者归国汇报的偏见为中心》,吉林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

领议政许积曰:“若只求军器,则无辞可防,固当从略给之,至于请兵,则事甚难处。椵岛、锦州之役皆送兵,此则出于万不获已,犹有可诿。今者吴三桂拥立崇祯之子,再造大明,我乃兴兵助伐,非但义理之所不忍为,虽以利害言之,清国之势,似难久保。大明兴复之后,若有问罪之举,则无辞自解。若虑此不从其请,则清国虽疲,制我则有余。以数万兵侵轶我疆域,则将何以待之……可以观天下形势而处之。”……知事柳赫然曰:“夏间敕行其来甚急。先朝虑有请兵之举,问臣以海西兵额,而有许给之意矣。吴三桂举事,名正言顺,我当乘此机会,以雪丙丁之耻,而乃反送兵助伐乎?但不从令,则便是生衅,自量兵力,后可为之耳。”①[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1,第26页a。

面对群臣的议论纷纷,即位不久的肃宗李淳更看重现实利益,认为朝鲜实力远不能与清帝国抗衡,一旦举起北伐反清旗帜,朝鲜将遭灭顶之灾,并以“壬辰之恩、丙子之辱,岂不日夜感泣切齿哉?为其时势之不适,吁亦惜矣”②[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3,第34页b。等语,回应士人请求北伐的建议,最终朝鲜不敢轻举妄动,停止了北伐的行动。附带一提的是,除了朝鲜密切注意当时战局之外,日本也透过中国商人提供的情报,观察“三藩之乱”的军事进展,并分析清帝国维持政权的可能性,可见“三藩之乱”对东亚各国引起的影响。③“三藩之乱”的消息传到日本后,日本学者林春胜编辑历年留存的中国风说书,并将该书命名为《华夷变态》,留下许多中国亡佚史料,例如吴三桂起兵反清的檄文便收录于《华夷变态》与《朝鲜李氏王朝实录》之中,却不被清朝官方档案所收录。参见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仲光亮:《论江户幕府对中国情报的搜集、处理机制——以〈华夷变态〉中的风说材料为中心》,《社会科学辑刊》2011年第2期。

康熙十七年(1678),吴三桂在衡州称帝,立国号周,建元昭武。④滕绍箴:《三藩史略》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4-1236页。此时正是考验清军平定“三藩之乱”的重要关头。清政府刻意拉拢朝鲜,避免朝鲜反清,刻意优礼冬至使瀛昌君李沉、副使沈梓等人,令左右厨房备供馈,并下令整改朝鲜使臣下榻的玉河馆,还送还两起方物,皆是清帝对朝鲜使臣前所未有的优礼。⑤《清圣祖实录》卷71,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a。对此,书状官万进雄向肃宗分析“三藩之乱”的各种情报,认为康熙皇帝优礼朝鲜使臣的真正原因,乃是清军的军事行动陷入胶着,故稳住朝鲜,避免朝鲜倒向吴三桂建立的汉人政权。

以吴三桂事,问于门将,言三桂方在长沙,头发已长,衣冠比汉制,虽有百万之众,率多乌合。但手下有五六千敢死之兵,即所谓苗奴也……淸人四亲王十大将,率八万兵,方为掎角,而上年粮绝,人相食,猎獐鹿,并其毛食之。清皇命勿添兵,待民力之稍苏。且言三桂地险兵利,坚壁不出,今无奈何。自甲寅以后,南征之兵至于百二十万,时存征戍者,仅八万。三桂改国号周,称重兴四年。云南、贵州、四川、汉中、湖南诸邑,皆用重兴通宝。⑥[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7,第7页b。

由于朝鲜贡使团对“三藩之乱”的报告与分析,再加上东莱府使也想办法打探倭馆的消息,得知郑经因台湾内乱、大陆兵败,不得不弃守厦门、退回台湾的情报,⑦[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9,第66页b。所以朝鲜君臣的态度也从蠢蠢欲动到按兵不动,仍选择效忠清政府,继续执行事大政策,不因吴三桂恢复汉人衣冠、转而支持吴三桂,而是暗自庆幸当初自己没有轻举妄动,不然就误信吴三桂“反清复明”的口号,当了僭越者吴三桂的同谋。⑧葛兆光:《吴三桂非姜伯约:从清朝初年朝鲜人对吴三桂的评价说起》,载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6-91页。

随着“三藩之乱”的平定,台湾郑氏势力也被扫除,清政府彻底控制中国,呈现大一统的局面,于是转向文治,对内提倡“满汉一体”,对外推行“礼治”,尤其优待朝鲜,或免朝鲜贡物,或关心使臣起居、提供后勤保障,或赐礼物、屡有恩典,或宽容其文书失误,或无偿救助朝鲜漂流人,送其回国。⑨何新华:《最后的天朝:清代朝贡制度硏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8-110、116-117、268-269、282、316-317、359-360页。康熙皇帝优待朝鲜的表现,竟让一向轻视清帝国的朝鲜心怀感谢,赞其为“朝鲜皇帝”,○10[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景宗实录》卷10,第29页b。原文为泰耉曰:“胡皇意外丧逝,讣敕将至。西路洊饥,客使压境,其忧诚不细矣。臣于昔年,奉使燕京,闻彼人称故胡皇,为朝鲜皇帝。盖以胡皇,顾恤我东有别故也”。可见康熙皇帝怀柔远人的统治之术。值得注意的是,清帝国不是只靠一味怀柔、厚往薄来就能争取到朝鲜的臣服,还必须依靠名分礼教与军事实力的双管齐下,方能镇摄朝鲜,使其谨守君臣名分,执行事大政策。例如康熙二十四年(1685)“三道沟事件”的发生,①李花子:《17、18世纪中朝围绕朝鲜人越境问题的交涉》,载北京大学韩国学研究中心编:《韩国学论文集》第13辑,辽宁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76-87页。三道沟事件为1685年朝鲜西北边民数十人越境采参,与受命绘制舆图的清朝官兵发生冲突,造成数名清朝军官中弹受伤,朝鲜民众一人死亡,数名受伤的越境事件,引起清政府的重视,立刻问责朝鲜君臣,遣使交涉。清政府抓住时机,惩治朝鲜,借以提醒朝鲜臣属身分,严令其恪守事大之礼。于是礼部派遣敕使赴朝鲜调查,准备察议肃宗李焞,最后肃宗不得不卧床装病,宣读谢罪文,缴交罚银2万两,而放铳肇事的6名朝鲜人被处斩,19人被流配,咸镜道观察使、节度使以下官员被降职、流配。当朝鲜使臣抗议礼部惩处太重、折损国王颜面时,礼部则指责肃宗李焞昏懦,以致臣下恣肆,并批评朝鲜多位国王长期怠慢郊迎礼等事大礼仪,有损清朝皇帝的天威:

朝鲜奉大国之声灵,安居旸谷之域,当念累朝兴复之殊恩,抚循之至德,恪守藩翰,夙夜虔共,庶无陨越,以滋咎戾。顾乃其君昏懦,其臣恣肆,玩惕骄惰,习以成风,弃礼忘恩,非惟一事。臣等每闻使臣至彼,不遵先年所定仪注,其国王或迎而不见,或偃蹇不迎,天威咫只之义,谓之何哉?②[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51《犯越》,国史编纂委员会1978年版,第26页。

礼部严词责问之下,朝鲜君臣无不股栗,一改怠慢清使的态度,遵行各项事大礼仪,并严格管理边民越境的问题,避免“三道沟事件”的重演。此后,当清使持敕书到来时,朝鲜国王必履行事大礼仪,亲行郊迎礼、郊送礼。为了回应朝鲜谨守事大礼仪的种种表现,康熙皇帝亲赐御书条幅给朝鲜,手书“藩封世守,柔远恪恭”八字,以示恩宠,而朝鲜君臣却仍称康熙皇帝为“胡皇”,并视接待清使为苦,嘲讽清使诗文不通,屡多不满之语,③[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38,第60页a。可见朝鲜着眼现实政治,作为清帝国属藩,执行事大政策,但在朝鲜君臣的对话里却仍贬低清帝为蛮夷之君,清使皆骄傲自大、不知礼仪者,借以抒发朝鲜无力北伐、不得不臣服清帝的无奈,不啻为一精神胜利法。

四、朝鲜文化认同的重构

当清帝国收回台湾、底定天下后,朝鲜不再具有军事战略意义,清帝国与朝鲜的关系随即缓和。清帝国以正统自居,朝鲜则以“事大主义”自慰,中朝两国很快重回宗藩关系的发展轨道上,但清代的中朝宗藩关系仍不同于明代中朝宗藩关系,最明显的差异体现在朝鲜贡使团记录《朝天录》和《燕行录》的命名,可见朝鲜只认同清帝国是“大国”,而非“天朝”。④葛兆光:《从“朝天”到“燕行”:17世纪中叶后东亚文化共同体的解体》,《中华文史论丛》2006年第1期。与此同时,朝鲜官民对故明的眷恋之情仍时时流露,并以为朝鲜有责任保存明室之遗绪,进而攘除戎狄、肃清中原、恢复中华。

崇祯十七年,毅宗皇帝殉社稷,明室亡于今百四十余年,曷至今称之?清人入主中国,而先王之制礼变而为胡环。东土数千里,画江而为国,独守先王之制度,是明室犹存于鸭水之东也。虽力不足以攘除戎狄,肃清中原,以光复先王之旧,然皆能尊崇祯、以存中国也。⑤[韩]朴趾源:《热河日记》,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53册,第250-251页。

“华夷之辨”思想深深影响朝鲜士人的“中国观”,使朝鲜君臣先以“以夷变夏”认定先王礼教已变为胡环,唯独朝鲜能保存“中华”旧制,再加上怀念万历皇帝的恩德,朝鲜始终尊明,坚守程朱理学,并建大报坛和万东庙,坚持用崇祯纪年,⑥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1637—1800)》,第115-131页。从而透过“尊周思明”的表现,自诩为东海君子国的形象,借以抬高自身的地位,间接划定了“我者”与“他者”的边界。⑦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1637—1800)》,第122-131、226-256页。例如,从朝鲜士人假借“天朝大元帅”的名义,伪造故明檄文告示,偷偷在延恩门张贴檄文,文中指责朝鲜君臣忘恩负义,竟向蛮夷之主屈膝跪拜,甘受臣妾之辱,并要求朝鲜切断与清帝国的宗藩关系,举兵反清,为大明报仇雪恨。

眷兹藩邦,皇朝之礼待不薄,念我万历皇帝,命将辇财,惠此东方,恩泽罔极。宜尔三韩君臣,铭骨镌心,至于后昆,感戴无疆,而夫何屈膝于凶奴之庭,甘心于臣妾之辱?若曰强呑弱肉,不得已降附,容或然耳,至于助攻天朝,忍为此凶逆,于汝安乎?且夫降虏元帅,罪浮于陵,而竟贷鈇钺之诛,卖主谋臣,恶过于桧,而反侈旗常之宠,其曰惩恶之有截,可见讨罪之不严。⑧[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肃宗实录》卷50,第22页b。

对这篇檄文,朝鲜君臣闭门讨论,并根据“降虏元帅,卖主谋臣及大报新建等说”,判断这篇檄文是伪造之作,只为了批判政府的事大政策,可能会惑乱人心,故下令捕厅、三军门及汉城府尹秘密缉察,不得誊传于外,引起士林借机抗议。

朝鲜以礼乐教化的“华夷之辨”,区别“我者”与“他者”,强调朝鲜代表“中华”的优越地位,并视清帝国为“猾夏蛮夷”①[韩]成佑曾:《茗山燕诗录·地》,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69册,第199页。,否定清政权的合法性,拒绝与蛮夷往来交流。不过,朝鲜的文化边界意识虽仍取自儒家思想资源,不能视为近代以来的国族建构或民族主义,但在中华世界秩序体系里已具备了“内外有别”的性质,使朝鲜能透过比较的手段,凝聚朝鲜对自身的认同感。因此,当朝鲜接受清帝国的宗主国身份后,朝鲜的事大政策也从一味排拒、无奈接受到积极向清帝国学习。但这不代表朝鲜认同清帝国是中华文化的正统,朝鲜的事大政策仍是政治与文化各自为主,“一边事之以上国,一边畜之以夷狄”②[韩]李在学:《燕山纪事·利》,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59册,第77页。,形成了朝鲜对华观的两重性。康熙中期以后,康熙皇帝(1656—1722)、雍正皇帝(1678—1735)屡屡优礼朝鲜使臣,蠲免贡物,③[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英祖实录》卷11,第45页b。而乾隆皇帝(1711—1799)更首开皇帝赐宴朝鲜使臣之例,亲自接见朝鲜使臣,允许朝鲜使臣“以外藩陪臣,得厕朝臣之末”④《清高宗实录》卷201,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页b。,甚至还召见朝鲜使臣,“引至御榻,馈以御酒”⑤[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正祖实录》,卷15,第27页a,正祖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令朝鲜使臣受宠若惊、不再视出使中国为苦差事。以后的清朝皇帝也继续优礼朝鲜政策,如咸丰皇帝(1831—1861)便学习康熙皇帝的做法,向朝鲜国王颁发御书匾额“海邦屏翰”⑥《清文宗实录》卷85,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8页b。,便可见清政府对朝鲜之重视程度。

由于清政府刻意优礼朝鲜、多次蠲免,再加上清帝国国力强盛、文风鼎盛,朝鲜也意识到“反清复明”已是不可能的任务,再加上朝鲜国王屡困于朝鲜两班贵族的党争冲突与经济特权,⑦李岩:《朝鲜朝中期四色党争的文化性格》,《韩国学论文集》2013年版,第75-81页。所以在政治上更加靠拢清帝国,争取清帝国在经济上的支援。⑧张存武:《清韩宗藩贸易》,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8年版,第114-154页。朝鲜英祖李昑(1694—1776)着眼现实利益,欲援引清帝国为外力,压制两班贵族,故对清使态度较为灵活、极尽接待之礼,也不再称清朝皇帝为“胡皇”、改称“皇帝”。⑨[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英祖实录》,卷69,第41页a,英祖二十五年六月十二日;孙红英:《清朝前期朝鲜的对华观——〈朝鲜王朝实录〉为中心》,山东师范大学历史系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幼年失怙的正祖李祘(1752—1800)常有朝不保夕之感,更懂得事大政策的重要性,对清使更是敬谨有加,并刻意向臣民展示王妃、王世子的册封仪式,○10[韩]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正祖实录》卷18,第9页a。有助于提升王权权威,巩固朝鲜王室的地位。然而,从朴趾源分析朝鲜与明、清帝国的关系,可知朝鲜对清帝国在政治上的依赖与文化上的认同是两回事,其源由来自于“中华”的判别,而“中华”的判别却来自“王霸之辨”,显示华夷观的影响逐渐减弱。

呜呼!皇明吾上国也……何为上国?曰中华也。吾先王列朝之所受命也……盖吾明室之恩不可忘也……今清,按明之旧臣,一四海所以如惠我国者,亦累叶矣。金非土产则蠲之,彩马衰小则免之,米、苧、纸、席之币世减其数。而比年以来,凡可以出敕者,必令顺付,以除迎送之弊……又诏永蠲正贡外,别使方物,此实旷世盛典,而固所未得于皇明之世也。然而我以惠而不以恩,以忧而不以荣者,何也?非上国也。我今称天子所在之处曰行在,而录其事。然而,不谓之上国者何也?非中华也。我力屈而服彼,则大国也。大国能力征而屈之,非吾所初受命之天子也。今其赐赉之宠,蠲免之谕,在大国不过为恤小柔远之政,则虽蠲一贡,岁免一币,是惠也,非吾所谓恩也。○11[韩]朴趾源:《热河日记》卷16,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54册,第558-560页。

通过朴趾源(1737—1805)的解释,可知朝鲜士人认为明帝国虽不像清帝国多有赏赐、屡屡优礼,但在朝鲜遭受攻击、即将亡国之际,万历皇帝(1563—1620)不惜倾全国之力,发兵救援朝鲜,兴灭继绝,以德服人者为王道,故明帝国代表“中华”与“上国”。而清帝国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一开始便凭借武力,以力屈人,迫使朝鲜不得不背叛明朝,后以利诱人,假行仁义,对朝鲜多施小惠,不过是霸道,故朝鲜只能承认清帝国的“大国”地位,但不能认可其代表“中华”。此外,朴趾源对明清帝国的解释,可知朝鲜虽不再贬斥清帝国为蛮夷,但仍夹杂着清兴明亡的无力无奈,也可窥见朝鲜否定清帝国等于“中华”之余,更多流露出的是朝鲜代表“中华”正统的优越感。

透过朝鲜使臣在《燕行录》写下的游历心得,可见朝鲜士人在政治归属与文化认同上的矛盾心态。这些朝鲜士人的矛盾心态,来自于现实与理想的分化,使朝鲜事大政策的分裂,加深其在文化认同的成见,而这些成见又导致了朝鲜故步自封,谨守程朱理学,阻碍了朝鲜吸收中国“乾嘉之学”的可能性。随着清帝国国力强盛与文化发达,朝鲜内部也出现了向中国学习的声音。“北学”一词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的楚国人陈良崇尚周公、孔子之道而北上求学,以图“用华变夷”①崔一:《试析朝鲜的中国观》,《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故这些主张学习中国文化的朝鲜士人被称为“北学派”。“北学派”代表人物洪大容、朴趾源等人都有随同贡使团、游历北京的经验,亲眼见到清帝国“人物之繁盛,才器之卓越,物产之殷阜,非我国之比”②[韩]权时亨:《石湍燕记·地》,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91册,第18页。,认为朝鲜必须要摒弃传统的“华夷之辨”思想,积极与清帝国交流,吸收新文化新技术,尤其是清代江南的礼学成果与文化优势,使朝鲜士人感到朝鲜礼学的不足,“然嗣后说礼者,莫不师承紫阳而宗之,本旨不敢移易。徐昆山乾学有《读礼通考》,万斯同有《五礼通考》。汇古今以礼为名者,及于外夷,洋洋大观也”③[韩]李景圭:《五洲衍文长笺散稿》,载《家礼辩证说》,第1051页。文出于“韩国文集丛刊数据库(DB)”:http://db.itkc.or.kr/index.jsp?bizName=KO&url=/itkcdb/text/nodeViewIframe.jsp?bizName=KO&seojiId=kc_ko_h010&gunchaId=av016&muncheId=02&finId= 008&NodeId=&setid=3663300&Pos=0&TotalCount=1&searchUrl=ok。。因此,洪大容提出“华夷一也”的观点,认为世界不应有华夷之分和内外之别,“文身雕题,均是习俗也。自天亲之,岂有内外之分哉。是以各亲其人,各尊其君,各守其国,各安其俗,华夷一也”④[韩]洪大容:《湛轩书》,载杜宏刚等主编:《韩国文集中的清代史料》第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页。,并批评朝鲜囿于“尊周思明”的正统名份,守旧于程朱理学,使朝鲜故步自封,无法吸收中国新兴思想与学术成果,从而奠定朝鲜实学思想的理论基础,也破除了朝鲜向清帝国学习的矛盾心态与思想包袱,使朝鲜实学思想逐渐替代“小中华”思想。⑤[日]藤冢邻:《李朝の学人と乾隆文化》,载帝国京都大学编:《朝鲜支那文化の研究》,刀江书院1928年版,第282-332页;姜日天:《朝鲜朝后期北学派实学思想研究》,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第6页。

随着朝鲜与清帝国的往来日益密切,屡屡优待朝鲜,朝鲜逐渐认同清帝国的宗主地位,“反清复明”的理想已是昨日黄梁,只剩遵循明代礼制、着明朝冠服及大报坛的祭祀象征“一隅海东,大明尚存”的缅怀故明之情。⑥[韩]全海宗:《中韩关系史论集》,金善姬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43页。朝鲜与清帝国的关系改善,为“北学派”的兴起提供了条件,而“北学派”的发展也进一步促进了朝鲜对中朝宗藩关系的认同感。⑦魏志江:《中韩关系史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234页。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北学派”学者虽主张学习清朝文化,但不认同清帝国是“中华”正统,也不把清帝国视为“上国”,清帝国赐予朝鲜的种种优礼不过是小惠、而非特恩。尤其从朴趾源虚拟《许生传》的朝鲜策论之中,窥见朝鲜“北学派”士人鼓吹向清帝国学习的真正动机。

今满洲遽而主天下,自以不亲于中国,而朝鲜率先他国而服,彼所信也。诚能请遣子弟入学游宦,如唐元故事,商贾出入不禁,彼必喜见其亲而许之。妙选国中之子弟,剃发胡服,其君子往赴宾举,其小人远商江南,觇其虚实,实结其豪杰,天下可图,而国耻可雪也。求朱氏而不得,率天下诸侯,荐人于天,进可为大国,退不失伯舅之国。⑧[韩]朴趾源:《热河日记》卷10,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54册,第376页。

“北学派”的主张虽打破了朝鲜的文化保守主义,象征着朝鲜事大政策的裂痕逐渐弥合,但在本质上仍是将清帝国视为值得学习的敌人,其实质在于富国强兵,希望消除“华夷之辨”的偏见,打破程朱理学的思想壁垒,向清帝国吸收新知新学,改革朝鲜时弊,并观察清帝国之虚实,结交其豪杰志士,再图恢复天下、洗刷朝鲜国耻。或许对朝鲜来说,清帝国是一个绝对的“他者”。无论朝鲜主张或反对事大政策,也无论朝鲜褒扬或贬斥清帝国,“中华”都是朝鲜政治话语的核心语词,其终极目标即“天下可图,而国耻可雪也”⑨[韩]朴趾源:《热河日记》卷10,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54册,第376页。,由此可见,朝鲜后期虽摆脱了传统的华夷观,不再贬斥清帝国及其文治武功,但朝鲜对中国的认识也经历了从“仰视”、“俯视”到“平视”的过程,对自我认同更为强烈,甚至试图争夺代表“中华”的话语权,生出了与清帝国互争天下之心。

五、余论

明清易代引起的政治震荡,象征天朝崩解,使朝鲜不再视清帝国为“中华”与“上国”,逐渐貌合神离,也因“华夷之辨”解放了朝鲜在文化上的话语权,让朝鲜士人生出了与清帝国互争天下之心,争夺代表“中华”的话语权。“华夷之辨”的边界,取决“中华”文明教化的动态界线,本是鼓励“以夏变夷”,让蛮夷慕化、臣服中国,但朝鲜的“华夷之辨”确有双重标准,即作为属藩的朝鲜,可“以夏变夷”成为小中华,但作为少数民族的清帝却仍旧是胡皇虏主,不可能成为朝鲜的“上国”,更不可能代表“中华”。清帝国虽采取“以夷变夏”的策略,展现强大的国力与文化资源,维持着中国与周边诸国的宾礼体制,但这些成就仍不能改变朝鲜士人“华夷之辨”的观念,也不能让朝鲜在文化上认同清帝国为“中华”,反而让朝鲜更加追求“礼教”的纯粹化,坚守程朱理学的圣人之言,借以自我标榜为“小中华”,暗示朝鲜全面继承了“中华”正统。正如清代东亚国际关系表里不一,朝鲜被迫臣服清帝国,却将事大政策分化为“一边事之以上国,一边畜之以夷狄”①[韩]李在学:《燕山纪事·利》,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59册,第77页。,其事大政策不再是朝鲜政权的正当性基础,而是与清帝国互换利益的权宜之策。正因为朝鲜事大政策的分裂化,朝鲜内部发展出自尊自傲的文化认同,被视为蛮夷的清帝国只是大国,以力屈人,朝鲜着眼现实利益,勉强与之维持宗藩关系。

当清帝国国力强盛,经济发达,文化兴盛时,朝鲜君臣逐渐认同清帝国的宗主地位,而主张向清帝国学习的“北学派”也趁势而起,可以说是朝鲜在明清鼎革后对“中华”文化认同的回归,使中朝两国交流日趋密切,中朝宗藩关系也越来越稳固。但从朴趾源暗示“天下可图”一语,可知明清易鼎的世变,让所谓“天朝”名存实亡,以“中华”为主的文化纽带就此断裂,东亚诸国不再以清帝国作为中华世界秩序体系的中心,朝鲜、日本、越南等国只要有能力“以夏变夷”、教化诸国,自然有与中国争“天下”的资格。当清帝国衰弱后,朝鲜士人仍有人坚持“尊周思明”思想,主张北伐清帝国,“率十万之师,计复华夏而枭伪酋之首,揭示天下。求大明之裔,更继绝宗,更见天日之复明也”②[韩]申箕善:《阳园遗集》卷17,载《汇言》。文出于“韩国文集丛刊数据库(DB)”:http://db.itkc.or.kr/index.jsp?bizName=MM&url =/itkcdb/text/nodeViewIframe.jsp?bizName=MM&seojiId=kc_mm_a659&gunchaId=av017&muncheId=01&finId=001&NodeId=&setid= 3362994&Pos=2&TotalCount=4&searchUrl=ok。。从这个角度来说,东亚诸国近代化的原因不尽然是费正清等人主张的“外力冲击论”,而是东亚的近代化本就有其内在动因,却被隐于西力东渐的大潮之中,容易被人忽略东亚诸国在文化上渐行渐远的趋势。因此,朝鲜开关、列强势力进入朝鲜后,朝鲜“事大派”官员虽重视中朝宗藩关系,强调清朝与朝鲜是唇亡齿寒的命运共同体,但事大派领袖金允植也指出“今臣事清亦二百有年矣,其盛也,与之深好;其衰也,岂可无咫尺之书,以示共患难而全终始乎?”③[韩]金允植:《云养集·云养续集》卷2,载《奉送瓛斋朴先生珪寿赴热河序》。文出于“韩国文集丛刊数据库(DB)”:http://db.itkc.or.kr/index.jsp?bizName=MM&url=/itkcdb/text/nodeViewIframe.jsp?bizName=MM&seojiId=kc_mm_a650&gunchaId=bv002&muncheId= 02&finId=002&NodeId=&setid=3356872&Pos=0&TotalCount=1&searchUrl=ok。可见“事大派”主张维持宗藩体制,坚持向清帝国靠拢,并非认同清帝为天下之主,而考虑到国家利益,将中朝宗藩关系作为保护朝鲜的挡箭牌。

(责任编辑:陆影)

K207

A

1003-4145[2015]04-0092-13

2015-02-03

尤淑君,女,历史学博士,浙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资助项目“清代华夷观与天下秩序原理的重构研究”(项目编号:13YJC770061)、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清代华夷观与天下秩序原理的重构研究”(项目编号:Y201329426)、浙江大学优秀青年教师紫金计划“清代的华夷观”资助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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