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有人硬说我对军队没有感情,这是让我不能接受的。挂在嘴上的感情多半虚假,藏在心里的才有质量。我当兵之后才真正填饱了肚子,有了一些人的尊严,就冲着这一点,也不敢对军队没有感情。
当兵临走前,村里的几个复员兵来给我传授他们在部队积累的宝贵经验。他们说:“如果吃面条,第一碗捞半碗,连吹带搅和,凉得快,吃得也快。吃完这半碗,再去狠狠地盛来冒尖的一碗,慢慢地吃。如果第一碗就盛得很满,等你吃完再去捞时,锅里就只剩下汤水了。如果碰上吃米饭,万万不可咀嚼,只要一咀嚼,南方兵就发笑。”我到了部队,才发现那些复员兵纯粹是在胡说八道。新兵连生活差一些,后来分到新单位,简直就是上了天堂。我们单位,只有十几个人,却种了五十多亩地,每年种两季庄稼,一季小麦,一季玉米。小麦磨成精粉(我们只吃精粉),玉米用来喂猪。你就想想我们单位的生活吧。战友的父亲来部队里吃了几天,感叹不已,道:“什么是共产主义?这就是了。”
我从新兵连下到新单位,第一顿吃了8个馒头,自觉不好意思,更怕给领导留下不良印象,影响了进步,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就这样也把炊事班班长吓了一跳,跑去向管理员汇报情况,说:“管理员,大事不好了!”管理员说:“有什么大事不好了,难道是鬼子又进了村子吗?”炊事班班长说:“鬼子倒是没有进村,但是来了几个新兵,个个都是饭桶,吃得最少的那个,一顿饭还吃了8个馒头。”管理员说:“我就怕他们不能吃,能吃的兵必能干,不能吃的也不能干,我们的粮食大大的有。明天就给我杀猪,给这几个小子油油肠子。”第二天,单位果然宰了一头大肥猪,肉被切成拳头大的块儿,红烧了半锅。馒头是新蒸的,白得像雪花膏似的;猪肉炖得稀烂,入口就会融化。啥叫幸福?啥叫感激涕零?啥叫欣喜若狂?这就是了。这顿饭吃罢,我们几个新兵,走起路来都有些摇摇晃晃,吃猪肉吃醉了。我个人的感觉是肚腹沉重,宛若怀了一窝猪崽。这一顿饭真正叫过瘾,二十年来第一次,就此逝世也不冤枉。但后遗症很严重,我整夜在球场上溜达,一股股的荤油像小蛇一样,沿着喉咙往上爬,嗓子眼儿像被小刀子割着似的。第二天还是大白馒头红烧肉,我们开始羞羞答答,挑拣瘦肉吃,吃起来也有些文质彬彬了。管理员骂道:“原以为来了几条梁山好汉,却原来也是些[尸][从]包软蛋。”
又过了几十年,当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在一些宴席上,我又吃到了蚂蚱、蟋蟀、豆虫等昆虫,还吃到了当年吃坏了胃口的野草、野菜,满桌的鸡鸭鱼肉反而无人问津。村里的首富,竟是一个养虫专业户。我想,怪不得哲人们说两极相通,原来饿极了和饱极了都要吃草木虫鱼,就像北极和南极都是冰天雪地一样。
(飞 扬摘自作家出版社《会唱歌的墙》一书,黎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