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大道

2015-04-01 00:54韩永明
当代 2015年2期
关键词:二王行长大道

韩永明

发展大道

韩永明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现供职湖北省作家协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散文集《日暮乡关》、中短篇小说《毛月亮》等30余种,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最佳”奖等,多部作品被转载,《滑坡》曾被改编为同名电影。

梅方刚刚坐进省城总督府饭店的包间,龚玉仁就把电话打进来了,说工地上又出事了,工程队把二王的爹搞死了。梅方问怎么个情况,龚玉仁说,挖掘机这几天正在二王那里作业,填那个豁口,二王的爹睡在豁口里,挖掘机一斗土石方倒下去,他爬起来跑,慌乱中摔倒在石头上,碰了脑袋,送到医院抢救,没醒过来。现在,二王及一些拆迁户都去了医院,要闹事。梅方说:“你给应急办报告,给胡县长和庄书记报告吧,我在外面。”

梅方这次到省城还是跑钱。可很不顺。走前,他给办事处主任小邵打电话,让他在总督府订了大包房,去专卖店买了好酒。没想到客人却请不到。有人说姑娘下午从美国回来了;有人说晚上要开会,事情非常紧急。就连从西楚县走出来的几个老乡,也不是打了头孢就是出差在外。

小邵其实提醒过他,说近段时间中央有巡视组在暗访,一些高档酒楼都门可罗雀了。可他有点儿不信邪。偌大一个省城,该有多少盛宴,巡视组真能管得住这满城的筵席?

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些年来,吃饭已经是一种办事模式了。无论办什么事,大事小事,公事私事,请人吃饭是第一件事。吃过饭,司机送领导各奔东西,把土特产送到人家家里去。第二天再去办公室谈事,一切都自自然然。如有人要打牌要洗澡要吼歌,就临时做一些调整。梅方有点儿不相信现在有哪个程序员能一下子把这个程序修改了。

直到车子进了总督府,他坐在包房里打电话时,才意识到问题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梅方挂了龚玉仁的电话,对小邵说:“走吧,客人们不会来了。”

小邵说:“包房最低消费4888,不消费也要付费的。横直要吃饭,不如点几个菜慰劳一下自己,这样好和他们讲价一些。”

梅方说:“不是钱的事儿。走,先去办事处住下来。”

小邵说:“您总要吃饭吧?”

梅方说:“去吃你们食堂吧。现在省里的领导都带头把头缩着了,我们把头伸到省城里来挨一刀?”说着把手机装进提包里,站起身。

可一行人刚走出包房,梅方的手机响起来。梅方掏出手机一看,是庄书记。庄书记让他赶回去,立刻,马上。

从省城回县里,小车要六个小时。上高速前,梅方让司机找了一家路边店,几个人一起吃了晚饭。

一上车,梅方便让小米抓紧时间眯一会儿,说今晚可能挨不着床边儿了。小米问道:“是工地上又出事了?”

梅方“嗯”了一声,就把头靠了,闭上了眼睛。

可睡不着。庄书记电话里没说让他回去干什么,也没问他的情况,只让他立刻回去,这让他感到庄书记不是一般的不满。他想一定是二王爹的事闹大了。

发展大道从拆迁开始,一直就不太平。有喝农药的,有开煤气罐搞爆炸的,有让孩子去阻止挖掘机的……梅方接手指挥长时,拆迁工作已基本结束,可遗留问题很多,有女人在县政府广场脱光衣服喊冤的,有到县政府静坐的,有到市里、省里、北京上访的……

梅方此前一直在河口乡任书记。河口乡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他压根儿没想到县里这次换届,自己会当上副县长。上任之前,庄书记找他谈话。他坦诚地说自己感到很意外。庄书记说:“你在河口搞了一届,搬迁了一个集镇,居然没有人闹事,没有人上访。”

“就因为这提拔我,是不是有点……?”

“这不是偶然的。”

梅方说:“运气好吧。”庄书记说:“我不排除这里面有运气,我也相信人确实有运气。现在做事做官,多多少少都有点博弈的味道。可这不光是运气。”

也确实不光是运气。梅方到河口以后,开始建新集镇,搬迁乡政府。县里的领导去乡政府找他,办公楼里空空如也,就问当地群众书记乡长去哪儿了,老百姓大声喊,“起集镇(起急症)了!乡的干部都起集镇了!”

集镇有一帮小混混儿,喜欢闹点事,为首者叫绿毛儿。梅方到任不久,绿毛儿到处散布谣言,说新书记没拜码头。乡里干部把这事说给梅方听,梅方说,原来的书记都拜码头了?干部们都笑,不置可否。梅方说,他有点嚣张,那我就拜一下?过了几天,机会来了。梅方正在一家餐馆吃饭,值班的副书记打电话来,说绿毛儿带了几个人到乡政府了,都骑着摩托,来堵乡政府的大门,说是要替大众小食堂要账。

大众小食堂是乡政府机关旁边的一家餐馆。政府来了客人就在此接待,接待了几年,白条积了十几万。餐馆老板找乡政府结账,乡政府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餐馆李老板很无奈,只好不上好菜,任他干部们耀武扬威点什么,他都说卖完了。政府只好去找别的餐馆,可人家根本不让乡政府签单,话说得更难听:“还好意思到处吃,连卖豆花儿的就不望那一方了。”

事虽小,可梅方觉得它很让干部没形象,早寻思把这事给处理了。现在倒好,居然让绿毛儿找上门来了。

梅方接完电话就往乡政府走。边走边打电话给李老板,问他是不是请绿毛儿收账了。老李吞吞吐吐地说,是绿毛儿主动找上门来要帮他收账的,说抽百分之十五。梅方一听心里有数了。到乡政府机关,看到绿毛儿几个人堵在机关大门前,不让干部们下班,便走到绿毛儿跟前,搡了他一把,“你就是绿毛儿,带信要我拜码头的那个东西?”绿毛儿穿着黑背心,两臂抱在面前,臂上都是肌肉疙瘩,而梅方个子不高,足足比他矮了一头。绿毛儿说:“你动手,叫我东西?”梅方说:“你不是东西?”绿毛儿说:“你骂人!”梅方说:“我骂你了吗?如果我骂你不是人,那才是骂了。”绿毛儿圆睁着眼,脑袋摇着摇着,朝地上吐了一口,“今天我不和你计较,把钱拿出来,我走人。”梅方说:“我知道你今天是故意找茬的。你先说说码头怎么拜,是讲文,还是讲武?”绿毛儿吼了一声:“讲钱!”梅方往绿毛儿跟前跨了一步,他想让绿毛儿动手,“讲钱不公平,还是讲打吧,这个你占便宜一点儿。”说着拍了两下绿毛儿的脸。这一下果真激怒了绿毛儿,绿毛儿猛地一拳砸在梅方脸上。

绿毛儿一动手,手下人都动起来了。梅方吼道:“让他们退下,我们单打独斗。”梅方这一喊,其他人都怔住了。绿毛儿心上很得意,心想你一个文弱书生,要打架?就莫怪我占便宜了。于是就和梅方打起来。左一拳右一拳,把梅方打趴在地上。绿毛儿很得意,说:“怎么这么不经打,起来再打,要不我们先订个生死文书?”梅方鼻子里来了血,嘴角来了血,连连摆手,“不打了,我认输,明天我把钱给你送去。”

可没有等到明天,县公安局就来了一辆警车把绿毛儿抓了。在看守所里,绿毛儿才明白自己上了当。把人家打成轻伤了呢。绿毛儿家人这才请村里书记带了礼品替绿毛儿赔罪,说只要不判刑,绿毛儿出来了在镇上给梅方赔罪。梅方找县公安局政委,替绿毛儿求情,说关几天给他一个教训算了。绿毛儿放出来,没回家,直接到了乡政府,跪在乡政府门口不起来。

收拾了绿毛儿,梅方回县里,找县里几个部门讨要了十几万块钱,挎在身上,叮叮当当地坐着班车到河口,挨个去餐馆里兑白条。多年的账,梅方给他们结了,餐馆老板们恨不得跪下来给他磕头,都说这回我们放心让乡政府的干部吃了。

河口乡的窑湾有几个老上访户,上访原因是挖煤放炮把他们的房子震裂了口。梅方去河口后,几十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老妇人找到乡政府,说乡政府这回不解决问题她们就在乡政府住下来,不走了。梅方一打听,家家户户都姓梅,辈分是梅方的祖奶奶辈,便一声一个祖奶奶,说他早听说了祖奶奶们房子被震裂口的事,明天重孙子就去请专家挨家挨户给祖奶奶们去看,如果实在是放炮震坏的,他负责修好。祖奶奶们听梅方几声祖奶奶一叫,心里就软了,又答应明天就着人去看,当下就撤了。第二天,梅方果真带人去了窑湾,弄清楚真正受影响,成了危房的只有两户人家,而且这些祖奶奶们也都是这两户撺掇来的,于是便找到他们,劝他们干脆搬家算了,搬到乡集镇上去,到那里去开馆子。这两户稳住了,整个窑湾也再没人往县里、市里跑……

庄书记说:“把话摊开了说吧,这次提拔你,是我在为发展大道做组织准备。血淋淋的事情,必须要有能臣干将。”

梅方这才弄明白庄书记提拔他的用意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他很不想干,可现在这个时候由不得他了。

“实话说吧,这次将卢县长调整到政协那边,与发展大道工程有关。一是因为拆迁,群众对他意见很大。更重要的是,我很担心他处理拆迁遗留问题的能力。现在,虽说拆迁基本结束了,但遗留问题越来越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必须找一个优秀的防暴队长。要把一切问题果断干脆地消灭掉。”

梅方听出来了,庄书记并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只不过是事先给他打个招呼,让他有点儿思想准备。

他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乡镇的书记们看见他,有恭喜他的,也有说风凉话的,要他多感谢发展大道,不管别人如何流血如何牺牲,你梅方是发展了。

他明白这些人话里的潜台词。

梅方上任之后,才知道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几个老上访户,问题确实都不怎么好解决。

如刘丽丽,房子在拆迁时起火了。打火警电话,消防车半天不到现场。刘丽丽认为是因为她不愿意拆迁,有人故意纵火,119是故意拖延。梅方把办案人员找到办公室,可办案人员拿出确凿证据,证明起火原因是电线老化,消防车没及时赶到现场是因为一台装满水泥砖的拖拉机堵在路上……

朱彩霞是因为拆迁时老公一个人领了补偿款,然后跑了。梅方去找拆迁办,可拆迁办的人说他们是依法办事,她老公手里拿着结婚证,来领补偿款,我们没有不给他的道理。可朱彩霞说,这是拆迁办不负责任,她和老公其实早就离了。

高喜喜是因为断水断电后,她提水摔断了腿,丈夫又和她离了……

这些事看起来简单,处理起来却很伤脑筋。梅方想通过一些渠道多给她们一些赔偿,领导却不同意,这事也就拖着了……

二王爹的死,梅方有些怀疑是工程队老郐搞鬼。想着想着便坐正起来,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问问老万或是老龚。找到号码拨过去,见小米头靠着椅背打瞌睡,就把电话挂了,发信息。

先问老龚,可老龚没有回。又问老万,老万回了过来,“二王要抬尸上访,龚正斡旋。”

“肇事司机呢?”

梅方的短信铃声是鸟鸣。小鸟婉转一声,小米就把头扭过来了,“梅县,何老师这么早就查岗了啊?”

小鸟又叫了一声:“跑了。”

小米又说:“您老干脆打电话吧。发信息,手摁疼了也说不清。”

梅方这才答理小米,“不是节约电话费嘛。这里是漫游。”

小米噘了一下嘴。

小米已跟了梅方一年多了,知道何老师喜欢查岗。时间一长,便觉得梅方有些窝囊。有回梅方说着说着电话,小米便把手机夺过去,故意嗲着声音说:“何老师,梅县长正和我在一起呢,我们在酒吧里喝酒呢。”梅方连忙把手机夺过来,说这事也是能开玩笑的。小米说,我本来想说在宾馆里开房的。梅方恨得牙痒痒,心想她追得这么紧,正是因为你这个丫头呢。

小米是考公务员考进来的。县政府办本来不想要女的,可笔试面试,滚了几轮,前几名都是女生。政府办除了感叹几句阴盛阳衰、知识都让女人掌握了,没别的办法。把小米分给梅方,梅方不想要,要政府办主任调调;可政府办主任说没有余地,政府办的秘书他都扒拉去扒拉来,就小米灵活一点儿,文字功底也好。还说梅方现在管城建,管开发,跑项目跑资金什么的,小米是最合适了。在饭桌上,有个美女,男人的酒就下得快,平添几分豪气。小米后来知道了这个过节,对梅方说,多谢梅县收纳我。我就像一个没人要的丫鬟,现在总算找到一主儿了。梅方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说小米,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开玩笑注意分寸啊,我不是主子啊。小米说,知道了,你是上级,是领导。

小鸟又叫起来。这回是老龚。“刚才正跟二王谈判,他们的条件太离谱。不要钱,要爹,要命。不搬迁,不住楼房。”

小米以为梅方是在跟何老师短信,对司机说:“老牛,你干脆给何老师打个电话吧。叽叽啦啦的,我一点儿瞌睡都吵跑了。”

老牛知道小米的判断出了问题,戗她:“丫头,你没觉得省城的空气呛人了?小心回去后,咳出来的都是省城的尘土。”

小米这才安静了。

不大一会儿,梅方的电话响起来。果真是何老师打来的,问他在哪儿,和哪些人在一起。老牛瞟了小米一眼。小米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梅方接了电话,索性打电话给老龚,要他老实说这事究竟与指挥部有没有关系。老龚说应该没有。梅方说,工程队呢?他们为了工程进度,也许会出此下策。老龚说,老郐有这个胆量?

梅方挂了老龚的电话又打给老万:“你不是说有戏吗?”老万说:“我被人家耍了。”

梅方啪地挂了电话。他真想狠狠骂一顿老万。

二王是拆迁钉子户。为了做通二王的工作,梅方要老万多和二王套近乎,培养感情,并特地给老万批了一笔费用,让他时不时请二王喝酒聊天。昨天,梅方问老万二王怎么样了,老万说松动了,提出补偿低了,要增加两万块钱,他准备让人把二王的泥巴稻场算成水泥稻场。

一路六个多小时,梅方一直在考虑怎么平息这出矛盾的问题,他想庄书记找他回去就是干这事的。可要到县城时,庄书记打来电话,让他去广发宾馆。

房间里还坐着公安局杨局长。梅方一进门,庄书记便和梅方说,这么急找他回来,是因为杨局长手里有个案子。

梅方的工作与政法不沾边儿。他一时有点儿蒙,望一下杨局长。杨局长说,是刘三儿,在洗脚城里,强奸一个洗脚妹,把人弄死了。

梅方还是有些懵懂。杨局长说:“他哥打电话来,要我们想办法保命。”

庄书记一直在抽烟,房间里烟雾弥漫,简直就像盘丝洞。庄书记说:“梅县长你坐下吧。这事我很纠结。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三儿的亲哥在省人大当副主任,梅方心里明白庄书记为何纠结。他望了杨局一眼。

杨局说:“干脆把话挑明了吧。刘主任当副省长时,一直分管财贸口。庄书记的意思是,如果要保刘三儿这条命,也不能就这么保了。发展大道资金不是出问题了吗?”

梅方这才懂了。

“我也是不得已,”庄书记见梅方不吱声,点了一根烟,说,“可没办法,刘主任的面子我们不能不给。要发展,总要付出代价。现在上访的接二连三,二王那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日把发展大道建起来。我们不付出这个代价,就要付出别的代价了。”

梅方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在心里叹了一声:那个洗脚妹的命白丢了,连冤也没人给她喊一声了。

“死者有心脏病,其实强奸只是一个诱因。”杨局又说。

“庄书记,”梅方知道庄书记和杨局都在等他说话,他不能不表态了,“我……有一个担心。人死在洗脚城里,洗脚城人多眼杂,难保没有人注意到。现在,什么人都有话语权,人人都是新闻记者,只要一部手机,一台电脑,就可以捅天。那时我们就比较被动了。还有可能影响到刘主任。”

梅方这么说,当然是提醒庄书记慎重的意思,没想到庄书记做了另一种理解:“对,梅县长的意见非常对。我们要有面对公众质疑的准备。”

“目前消息没有泄露出去。”杨局长说。

“好吧。这事就这么定了。老杨你明天和梅县长一起去省城找刘主任,亲自给刘主任汇报。你着重讲一讲案子,梅县长着重谈谈发展大道的事。”

庄书记说完打起了呵欠。梅方准备去医院那边看看,庄书记说:“算了,你回去休息吧,医院那边翻不了天。”

梅方出门时,用手揉了揉眼皮,他感觉眼里很痒很涩。看杨局跟在身后,便说:“我是个老沙眼,烟一熏,就要流泪。”杨局也揉了揉眼,说:“老庄烟抽得太凶了,门又关得死紧,眼睛熏得都睁不开了。”

梅方第二天一早就和杨局长赶往省城见刘主任。这次很顺利。刘主任听完杨局长关于案子的汇报说,小杨考虑得很细致,他没有别的意见。并主动询问起梅方发展大道的进展问题。梅方说了资金问题,刘主任说他可以给几家银行打打招呼。他现在弄懂了,小庄建发展大道远见卓识。这不仅是城市形象问题,也是在谋求西楚县的发展空间和潜力。有机会的时候,他要跟光年书记讲一讲西楚县的发展大道。

这次没带公车,也没带秘书和司机。车是杨局开,也是杨局借的一辆私车。在北京路的岭南会所吃完饭,两人便打道回府。一上车,梅方就给庄书记打电话,报告结果。杨局见梅方一路来都沉闷闷地,心思重重,就跟梅方开玩笑:“梅县,这次我给你当马夫,我得讨点打赏呢。”梅方说:“你差什么?你差的东西我给不了你呀。”杨局说:“那就把这笔账记下,小心我放高利贷。”梅方说:“穿草鞋的不怕穿皮鞋的。我现在是西楚县最大的债务人,虱多不痒,我不怕高利贷。”杨局说:“我不要钱。”梅方说:“真是都超脱了啊。钱都不要了啊。”杨局说:“不是超脱,别看你是个新科状元,可看得出来,老庄很器重你。老庄升了,上去了,怎么说你梅县是功臣吧,也该发达一下吧,那时我再找你连本带利收回来。”梅方说:“有这一天吗?”杨局说:“我很有信心。老庄为何孤注一掷搞发展大道,你难道不明白?”

梅方一下子哽住了,“我们说点别的吧,你准备拿洗脚城的事怎么办?”

“封了。”杨局说,“那个女老板滚蛋了。”

“她不会说出去?”

“她有这么傻?人死在她店子里。”

“没有目击证人?”

“包间里。去询问那些洗脚妹的时候,都说没看见,没人清楚洗脚妹是怎么死的。再说她确实患有心脏病,打工就是为了治病。”

“凭什么说是刘三儿奸杀?”

“尸体我们已解剖了。”

梅方不语。他心里被硌了一下。

杨局又说:“放心吧,我们可是专家。”

“这让人顶害怕的。”梅方突然记起了杨局给刘主任汇报时压根儿没提女孩有心脏病史的事。

跑了一段,杨局又找话说:“你觉得老庄这着棋怎么样?”

“刘三儿?”

“发展大道。”

“我是既得利益者,我的想法不可能客观。”

“现在下面的议论很多。”

“很正常。这么大的事情,难免。”

“有说政府这是变着法子卖地的,说这就像明星卖P。”

梅方斜了杨局一眼。

“虽然都是卖,可一般人都认为躲在理发店里卖的才是妓女,而那些开着宝马车去别墅里卖的就不叫卖。叫明星,叫艺术家。”杨局说。

“我们聊点轻松的吧。”梅方说。

杨局想了想说:“听说你那个秘书小米很有性格,敢夺你电话?”

梅方说:“有点率性。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大大咧咧,没什么忌讳。”

杨局呵呵地笑。一会儿说:“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小心毁了你的发展大道。”

梅方惦着二王的事,聊了一阵,梅方便用电话找老龚,问二王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老龚说还僵着,他们现在不愿谈,什么都不说,只要尸体,说活人拘二十四个小时还得放人呢,他们只想让死者入土为安。可现在我们却不敢把尸体交给他们,怕他们抬尸上访。所以,胡县长已协调公安局调了三四十名干警到医院维持秩序了。

梅方说,现在没有理由把尸体扣下啊。老龚说,理由是要解剖。梅方问解剖的问题征求了二王的意见没,老龚说征求了,二王不愿意,所以就僵着了。

梅方又问肇事司机找着没有,老龚说还没。但公安局已经把老郐控制起来了。可他指天发誓说他绝对没让司机干这种事。我们分析,司机过失的可能性很大。二王的爹,个头不大,天色又黑,他趴在一堆瓦砾上,司机可能把他当成是谁扔的一件破棉袄。

梅方挂了电话,叹了一口长气。

昨晚上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在车上一颠一晃,这时睡意上来了。“杨局,我实在撑不住了,要眯一会儿。”说着就闭了眼睛。

“干脆把手机关了吧。”杨局说。

可梅方刚刚睡着,杨局的电话响了。杨局瞄了一眼,是贾政委办公室的电话,就把蓝牙打开接听。

“发展大道的拆迁户又闹事了。上百人去了政府,还弄了花圈摆在广场上,扯了横幅。庄书记要我们迅速处理。”

杨局听见梅方打鼾,就把声音调大了。

“庄书记的意见很明确,该抓的抓。我觉得,人是可以抓,可以办他们的法制培训班,可我担心激化矛盾啊。一旦动手了,引起冲突,恐怕不好收拾。同时人抓了,你总要放出来吧,不能把他杀了吧?所以,我得慎重一下。”

梅方已经醒了,听得清清楚楚。可没睁开眼。

他没想到二王这么快就去了政府。他和二王有过几次接触。反复询问过他们的要求,无非想在发展大道街边建房,想多弄一点儿补偿费。梅方当时有个思路,就是在县城别的地方找块地给他,暗中给他提高一些补偿。可他担心这会引起其他拆迁户的攀比,就把这事放下来了。他感觉二王并不是那么不讲道理、喜欢闹事的人。于是才让老万出面。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

杨局说:“知道了。过七八分钟你再打过来,我来联系一下庄书记。”

杨局长其实是想征求一下梅方的意见。挂了电话,用手扯了一把梅方,“你可真是大将风度啊,家里火上房梁,你却鼾声如雷。”

梅方这才把眼睁开,“请示你呢?”

杨局说:“我这里好办啊,不就是抓人吗?可放出来,那就是你的事了。”

梅方说:“都闹得这么对立了,不抓,你还有什么办法?等他们砸了车、砸了办公楼的门窗,再抓,再判刑?再说,不抓,老庄那里你怎么交代?不抓,发展大道还修不修?一定要抓。先把二王控制起来再说。”

杨局说:“这可是你梅县长的意思,你可是指挥长啊。”

“不过要讲究一下方法。控制二王,还是让指挥部的人出面吧,名义是协商解决问题。尽可能避免上铐子。人都有张脸吧。打人不能打脸。上铐子就是打脸。有些人,只要破了脸,就破罐子破摔,鱼死网破了。”

杨局说:“就担心二王背后有人,二王是受人操控。”

“这个人你就得给他上铐子了。他有什么道理去闹?”梅方说。

杨局接受了梅方的建议,打电话告诉老贾,说他一会儿联系梅县长,让指挥部配合。

梅方把手机打开,小鸟好一阵热热闹闹地叫。梅方翻看,是呼叫提醒和十几条短信。有老龚、庄书记、老万,还有小米等等。

梅方没有回电话,先看短信。第一封短信就是小米的。小米发来一个微博链接。梅方打开,见是说二王爹差点被施工队活埋的事,标题有点惊悚:挖掘机大埋活人,拆迁户下跪求尸。还配有二王披麻戴孝和一些拆迁户聚集在医院以及发展大道上那辆挖掘机的图片。

梅方瞄了一下点击人数:13000,并有200多条跟帖。

梅方想不到有人这么快就把这事捅出去了。和杨局长说微博的事。杨局长问老庄知道吗。梅方说,我把链接发给他。

不一会儿,庄书记把电话打进来了,说他早看到了,已经让宣传部联系网站删帖了,比较麻烦的是有些网站论坛已经转了。问梅方现在到了哪里,梅方说还有两个小时到家。庄书记说,老杨这次的办法很好,用协商的名义把二王控制起来,现在胡县长和几个人搞车轮战,和他们谈,快挺不住了,你回来了去替替胡县长。梅方问聚集在广场上的人散了没,庄书记说,抓了一个带头的,其他人都作鸟兽散了。

挂了电话,梅方给杨局说:“老庄表扬你呢,说你的办法很有效。”

杨局笑起来,“没有版权吧?我现在才明白老庄为何让你来当这个指挥长。”

梅方说:“都是逼的。”

还在路上,梅方就电话联系了小米和老万,让他们在政府办公楼等他。梅方到时,小米和老万早等在那里了。梅方就带着他们去了政府办接待室。

梅方进门时,屋里五颗脑袋都搁在办公桌上,一个个睡着了。老万望一眼梅方,就走到王大跟前,抬起手要拍王大的脑袋,梅方制止了,把老万招到跟前,轻声说:“你们吃了没?”老万说:“没呀。正要吃呢,你就打电话来。”又问小米:“你呢?”小米也说没。梅方这时便让小米去叫盒饭,一人一盒,送到接待室来。

盒饭一会儿送到了。梅方端起盒饭就狼吞虎咽起来,一边望着小米和老万说:“吃呀!”

也许是送饭的人说话声音有点大,吵着他们了;也许是饭菜香味刺激了他们,一会儿,二王和胡县长一个个都抬起身子来了。梅方说:“你们都还没吃饭吧,我叫了几个盒饭,要不要一起来一点儿?”

二王确实饿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快30个小时了,除了喝了一点儿水,没吃过任何东西。现在,莫说是饭,就是盛饭的盘子,也恨不得啃几口。

王大瞥一眼王二,不吱声。

胡县长明白梅方的意思,望了梅方一眼,站起来,扯了两个盒饭就吃,掀开盖子,叫起来:“嘿,还有鸡腿嘞!”又腾出手拍两个还在打呼噜的小宋和小向,“吃饭吃饭,不吃我可都吃了。”

梅方这时望着二王说:“吃呀!”又给小米使眼色。小米也在吃着,这时把盒饭放下来,拿起两个盒饭给二王端过去。

王大端起盒饭就吃。

吃了一阵,梅方问王大:“够吗?”

王大没吱声。梅方说:“小米,再叫两个来,我也没怎么吃饱。”

梅方要小米来,并不是要她伺候这一干人等吃饭的。在发展大道搞了一年多,和拆迁户打交道多了,也就悟到了某些奥妙。譬如,有些性子火爆的,有些蛮横粗暴不讲理的,在漂亮姑娘面前,就斯文一些,讲道理一些,火气也小一些,特别是那些好冲动的年轻男人。这是梅方没有想到的。梅方想不清这里面的道理,他只觉得这很微妙。也不与外人道,当作一个秘密藏在心底。

他想,有小米在跟前,二王可能好说话一些。

吃完饭,他对胡县长说:“胡县长你走吧,我来陪他们说说话。”胡县长明白梅方的意思,客套了几句,就和小宋小向走了。

梅方这时对二王说,这次事故,主要责任在他。老人被伤害的事,他心里特别难过。多么好的老人啊,多讲道理啊。他要去给老人磕头。二王也是非常讲道理的人,过去提的那些要求基本上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正在想方设法解决,只是没有想到施工队会干出这种事来。

梅方说了一大堆,二王都不吭声。

梅方说:“听说你们不要赔偿?”

王大说:“钱能让爹活过来吗?”

梅方说:“就是啊。人已经死了,别说钱,就是神仙也不能起死回生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是要杀人者偿命,这没有错啊,放谁身上都一样啊。老万你说是吗?”

老万说:“梅县长,要说街坊,王大王二是我老万最铁的哥们儿,有酒一起喝,今天我有酒,就喊他俩,明天他们有酒,就喊我老万,街坊都说我们像亲兄弟。要说对他们了解,我老万可是最了解他们的人了,就像他们了解我一样。就我所知,王大王二是我们这一片最有孝心的人。老人家这么一走,确实心里受不了。我都受不了。可是我也同意梅县长的看法,人死了就只能想死了的办法,多补偿一点儿。不然,这事僵着,别人会说闲话。我们这条街上别的不产,就盛产说闲话的人。再拖两天,不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来。这不是冤枉吗?”

梅方的想法,首先是要让二王接受赔偿。只要他们愿意谈赔偿,谈下去就有了基础。

“小米,你说呢?你们年轻人是什么样的想法?”梅方问小米。

小米没想到梅方会突然让她说话。“我?嗯……如果是我,我就要钱。这才现实。再说,就是钱多一点儿更好,这样活人心里可能好受一些。”

小米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梅方发现王二望了王大一眼。

“老大,你孩子在武汉念大学是吧,”梅方说,“今年几年级,学的什么专业?”

王大望了梅方一眼。老万说:“老大的孩子真不错,学的法律,三年级了。马上就要毕业了。”

“不错。”梅方说,“跟梅朵差不多。梅朵也三年级。现在什么最大,孩子最大。我担心什么,就是毕业后找工作。她性格犟,我当初让她报法律、中文、政治教育等等,毕业了,可以报考公务员、老师等等,可她坚决不干,要学什么公共卫生,天天跟病毒、细菌打交道,更要命的是以后找工作难。远远没有王大你享福。你的儿子,一毕业,就可以考公务员,也可以干律师,弄个律师事务所什么的。小米,你就是学法律的吧,看看,这个专业让你沾了光不是?一轮一轮地考啊,到最后,大部分都是法律中文这几个专业。”

王大嘴咧了一下,摇了摇头,“你梅县长的千金,还愁了工作,现在不是拼爹吗?”

梅方说:“在西楚县,我就算个爹吧。在省城、北京呢,我嘛都不是,连做孙子都没资格。”

老万和小米都懵懵懂懂地,搞不明白梅方为什么要和二王扯孩子。不是要谈补偿吗?

“老万,”梅方说,“王大的儿子,你知道名字吧,你帮我记着,明年毕业了,他愿意报考我们县的公务员,我来帮帮忙,择优录取,这不违背政策。”

老万这才理解梅方的意思。“梅县长,这可是您表态的啊。王大,你还愣着干什么啊,儿子叫什么?”

“王宏有。”大王说。

梅方又望着小米说:“小米,你也帮我记着。回去记在笔记本上。王宏有。”

说着便站起来,对王大说:“我们现在去医院吧,我给老人家磕个头烧炷香去。”

王大站起来,“我们想把爹弄回去。”

梅方说:“当然要弄回去啊。入土为安啊。”

说完一行人往医院去。路上,老万拿胳膊撞梅方,低声说,他们不会抬尸上访吧。梅方说:“不会了。”

又对二王说:“把老人家弄回去,赶紧发送。别拿老人家过不去了。这事如果闹僵了,公安局一出面,把人一拘,等于你们身上就有了污点,这对你们无所谓,可对孩子不利啊。再怎么,我们不能影响孩子的前途吧,我们上蹿下跳、颠来倒去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就是为他们过得好一点吗?”

王大望了望王二,说:“老二的姑娘在广州打工,几年没回来了。她想在县里找个事做……”

梅方说:“那打电话叫她回来呀!”

二王果真没有将父亲的尸体弄出去上访,而是弄到了殡仪馆。梅方把老龚和老万叫到办公室,商量对死者家属赔偿的事。梅方先问他们有什么想法,老龚说这种事情应该走法律程序,指挥部跟他谈不下来,而且也没有理由出这笔钱。老万摇头,说现在司机没抓着,上法院是猴年马月的事啊;再说,民事赔偿,王大用都七十岁了,按标准来赔,十万了不起,估计二王不会干。他们现在期望值很高呢。梅方说,我准备给他们五十万。老龚吃了一惊:“五十万?矿难中死的,也只赔二三十万。再说这笔钱从哪儿出?胡县长庄书记会准吗?”

梅方说:“我要让他们觉得钱多,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多,那样我们才好和他们谈搬迁的事。”

老龚不同意,说,对他们而言,钱给得再多,他们也不会觉得多。就是给他们一个亿,他们也觉得少了。老万却支持梅方的想法,说赔偿问题确实是解决他们搬迁问题的一个基础,这个问题不解决好,搬迁问题就无法谈。现在,你多给他五十万让他们搬迁,这不合适,传到其他拆迁户耳朵里,拆迁户会闹翻天;而以对死人赔偿的名义,他们就不会说什么。如果真能多给点儿钱,二王他们一感动,或者说感受到我们的诚意,那样搬迁的问题说不定就好谈得多。老龚说,一码归一码,我料想,二王他们就不是那种感恩戴德的人。搞不好会适得其反,说不定他们尝到了甜头,闹得更厉害。

不能说老龚说的没有道理。梅方其实也想过,最大的风险不是二王闹,而是其他的拆迁户。现在的人就没有老实的。可他还是想试试。“这个钱,指挥部不会拿,也拿不出来,谁拿?施工方。人是他们搞死的,他们理所应当担责。再说,发展大道工程款多少?上亿啊,迟一天竣工,早一天竣工,也就是几万的进出。我想他们不会不明白。”

老龚说:“如果我们按工程进度把钱给人家了,我估计这事有戏。问题是我们已经拖了人家的工程款了。”

发展大道的资金都是协调几大银行借来的,现在县里几家银行别说再贷出款来,光催命似的催还款。为了按协议付给施工方资金,上一次甚至借了机关干部和事业单位职工的工资。

梅方说:“可我还是不想放弃,怎么说呢?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应该是个机会。钱的事情,我来找他谈吧。”

老龚便不再说什么了。

梅方说:“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吧,一会儿我们去一趟殡仪馆,吊孝去。小米你多买点儿鞭炮和花圈。”

想不到在老郐那里遇到了麻烦。老郐说这钱他不能出,必须等公安局破了案子。现在,在人没逮着的情况下,他要是赔了人家的钱,那就等于认了。梅方说,人是挖掘机弄死的,你能脱得了干系吗。老郐说,梅县长您这就有些武断了,人确实是机器搞死的,开机器的人也确实是工程队的人,可是您能说他不是受人唆使吗。梅方说,要说唆使,你嫌疑最大。老郐说,就是这个理。如果我赔钱了,人都会认为是我老郐在背后唆使的。但我指天发誓,我没干这事。

老郐的话不无道理。可梅方现在却没有别的办法。二王不搬迁,一栋房子耸在路中间,施工也难进行下去了。他想了想,拨通了城管局长小田的电话。说有人向他举报施工队乱倒渣土、渣土车超载等等,让城管局去看看,好好处理一下。田局长说,我正想找您呢,确实有人举报了,可想着是发展大道施工,您是指挥长,所以……梅方说,你这话我不爱听,好像你在给我面子,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给我好好处理一下,让他们懂点规矩,明白吗?田局长说,明白了。

梅方放下电话不到半小时,老郐就打电话过来了。说晚上要在一起聚一聚。梅方知道可能是田局长派人去了,说没时间,二王的事没弄下来。老郐说,不就是五十万吗?我认了,不过现在我账上确实没钱了,我只能认账,我写个条子,签字画押,指挥部拨付工程款的时候抵扣。梅方故意说,不行吧,那样你不是背黑锅了吗。老郐说,我想通了,只要梅县长知道我老郐背黑锅就行了,事情总有弄清楚的那一天吧。梅方想了想说,那这样吧,就以指挥部的名义吧。老郐说,这样最好了。梅方说,那好吧,我听你安排。

晚上吃饭时,老郐便和梅方说田局长要停工整顿的事,要梅方给田局长打个招呼。梅方说,这话我不好说啊,他依法办事啊。现在老百姓意见大啊,说县城乌烟瘴气,到处都是一股粪坑味。城管局、县政府的人都被老太太们骂得熟透了。老郐说,只要不停工,怎么都行,我们把乱倒的渣土都挖起来,他们说倒哪儿我倒哪儿,月球上、火星上……都行。超载的问题我打保票,如果街道上再有抛洒的渣土,我老郐用舌头舔起来。

老郐把话说到这里,梅方便借梯下楼,说我也不想停工啊,你拖延了工期,只扣钱;我是后半辈子的前程。说着拿起电话拨田局长,说他代老郐求个情,停工的事是不是算了,让他们好好整顿。

钱的问题解决了,梅方这才给胡县长打电话,说准备彻底解决二王的事。没想胡县长却不同意。胡县长的理由是两个,一是财政现在借不出来,没钱借。昨天开了一天办公会,就是研究干部和老师的工资问题,弄了个方案,还在纸上。二是五十万太多了。真赔这么多,估计会后患无穷。梅方说,总不至于有人会为了五十万去死吧。胡县长说,说不定真有。

几家银行又向梅方催款了,梅方只好去找庄书记。庄书记说刘主任打电话过来了,说他给省发行的吴行长打了招呼,吴行长想听听情况。让梅方和县发展银行的老周一起跑一趟省发行。

梅方想了想,问庄书记:“能不能请吴行长过来?上次去省城,请吃饭,都不敢出来,怕被巡视组巡着了。西楚县没得巡视组啊。这是其一。其二,银行要投资,考察一下投资项目,那也是必须的。”

“你的想法有些道理。”

“同时,我觉得还可以让宣传部去请一下省报、省电视台驻三江市的媒体。这会让吴行长感觉规格很高,同时也可以宣传一下发展大道。”

梅方是了解庄书记心思的。何况现在他也希望吴行长能解他的燃眉之急呢。他想让庄书记感兴趣,同意他的方案。

庄书记却没有立即表态,他把眉头皱着,嘴抿着。梅方又说:“我早就想给发展大道做一点宣传,让公众明白我们为何要建发展大道,明白省里是支持我们的。吴行长这次来也是机会。”

庄书记这才点头,“你的考虑有道理。确实需要引导一下舆论。这事就按你说的办吧,接吴行长过来。一会儿我来联系刘主任,最好让刘主任和吴行长一起来。宣传的事交给宣传部。”

“如果刘主任能来,最好能请市委钟书记来陪同。”梅方又说。

这当然也是一次增强庄书记和钟书记联络的机会。而且看起来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这事敲定下来,梅方却没有离开。他想着说说给二王赔偿的事。可直接说出他的想法,说出胡县长的意见,那是不妥当的。那样庄书记就更不会支持他了;闹得不好,胡县长还会对他有看法。

“庄书记,有件事情我还没处理好,二王的房子没拆下来。”梅方说。

庄书记瞪着梅方,似乎他现在才想起有这一茬。

“我是考虑,媒体来了,摄个像,拍个照,不像样子,不太好看,而且,这会引起刘主任、吴行长、钟书记他们的关注。甚至会影响到吴行长的信心。”

“你是说不让他们来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听听您的指示。”

“多赔点钱怎么样?可能吗?”

梅方心里乐了。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可以试试。问题是现在指挥部空空如也,拿不出这笔钱来了。”

“你想要多少?”

“五十万。”

庄书记怔了一下。梅方知道,他也是觉得这钱多了。

可庄书记没等梅方申述理由,就说:“五十万就五十万,一会儿我跟老周商量。”

梅方这才说这事他已经跟周县长说过了。庄书记想了想说:“这事你别管了,我把钱给你弄到位,你找二王去,让他们把房子拆了。”

梅方这才站起来。可走到门口,又被庄书记叫住了。庄书记说:“那几个上访户怎么样?”

梅方突然想起来了,庄书记这是担心那些上访者来堵省市领导的车。他在心里埋怨自己太疏忽。“这段时间还算太平,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吧。”

从庄书记办公室出来,梅方就叫上小米、老龚一起去找二王。

因为有刘主任做工作,吴行长来西楚县看项目了。因为事先做了充分准备,接待工作没出任何纰漏。刘主任、吴行长、钟书记等人都十分高兴。吴行长当即表态在资金计划和调度上,要重点支持发展大道。刘主任则高度肯定了西楚县重视城市建设、建发展大道的魄力和远见,并说他回去后要当面给光年书记汇报。

省报也在头版显眼位置刊登了消息和通讯,省电视台在新闻节目里播发了消息,又在《改革潮头》栏目里播出了以“发展大道”为题的专题片。

吴行长也打电话来说,他正在调度资金,顺利的话,一周之内,西楚县可以用这笔钱。

形势一片大好,梅方、庄书记都有柳暗花明之感,可没想这时候,洗脚妹的事在网上闹起来了,一个叫“骑剑下天山”的人发了一个帖子,称洗脚妹是被奸杀的。

梅方接到庄书记电话,赶到庄书记办公室时,看到杨局长已坐在庄书记办公室里。庄书记见梅方进门,向梅方翘了一下嘴,示意梅方把门关上。

庄书记桌上摆了一大沓打印的材料,望着梅方拍了两下,问道:“网上那些东西你都看了吗?我让宣传部打印出来了。没看,现在可以瞟瞟。”

梅方是从工地上过来的,排水设计有些问题,他正带着设计人员在现场研究修改设计,还没来得及看网上。

对庄书记利用刘三儿做文章的事,一开始,梅方心里很抵触很无奈。他觉得这太黑了。他在心里为洗脚妹叫屈,甚至隐隐约约地希望有谁能把这事捅出来。可现在,他的想法变了,心里的那点同情和悲悯已经淡然了。他感到害怕,更关心的是这事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会不会影响发展大道,影响到他梅方。他希望的是这事早点过去,让一切都归于平静。

他把那沓材料拿起来,坐下来翻看着。

“可以肯定,这个骑剑下天山就是你的办案人员。不然他不会从解剖的角度来谈一个心脏病人发病猝死和外因致死的区别;他更弄不到死者颈部和后脑部受重力作用受伤的照片。”庄书记望着杨局长说。

“这种可能性不大,”杨局长说,“参加解剖的三个人,没带相机,连手机也没带。”

“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它有多大。你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们无法交代。”庄书记说。

杨局长点着头。他接到网监大队的报告后,就在找这个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动机问题,这是他几十年来破案形成的一种思维定势。可是从这儿入手那是太难了。刘三儿在西楚县害了不少人,说是恶贯满盈也不为过,也许这个家伙和刘三儿有过节。

还有,因为修建发展大道,空气变得十分糟糕,行车行人都有很多不便,而且机关工作人员和老师等等还为此常常推迟发工资,这也可能成为某种诱因。

“这个人不难查。这个帖子就是从我们这儿一家网吧发出去的。现在我们正加派了力量,在审看通往网吧各个路口的摄像资料。”

梅方边翻看网帖边听着庄书记和杨局长对话,这时抬起头来,“杨局长,找这个内鬼固然重要。可我觉得,眼下更重要的是找证据,找让公众信服的证据。譬如说,我们能证明这个帖子的内容是假的。”

庄书记说:“我已经给宣传部老秦讲了。让他去做网站的工作,让网站删帖。如果删不了,我们就要想办法去说明真相,澄清事实。”

梅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件事不会像二王爹的死那样简单。虽说这是一个洗脚妹的死,可它正触到了许多人的痛处。

庄书记问:“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梅方摇头。

正在这时,维稳办余主任打电话过来了,说发展大道的拆迁户又有六个人去北京上访了。梅方问什么时候走的,老余说北京那边说人刚刚到。

接完电话,梅方就给庄书记报告。庄书记想了想对梅方说:“这次还是你跑一趟吧。不能再出问题了。”

出了庄书记办公室,梅方便打电话问老余有什么方案没有。老余说,老办法,着人立即飞北京,把人弄回来。现在,公安局、维稳办、街道上的人都定下来了,就差指挥部的人了,所以要请示梅方,看看指挥部谁去,好订机票。梅方说,订我的机票。

挂了电话,又把电话打过去,问有没有女的,上访的人中,三个女人呢。老余说没有。梅方说,把小米也带上,另外你们维稳办也去个女同志。马上订机票。

维稳办派了一辆车送他们去机场。小米坐在副驾驶位上,玩着手机。一会儿扭过头来,问梅方带了棉袄没有,梅方说,四月份了啊,还棉袄。小米说查了天气预报,北京的早晨只有一到五度。

老余坐在梅方旁边,“梅县,小米这个秘书可是真称职啊。”

梅方不语。

老余又说:“小米,梅县这次派你差,可是关心你,是考虑到你没去过北京,没坐过飞机。”

小米扭过身,望梅方一眼,“是吗?感谢梅县。嘻嘻。”

“小米,谈朋友了吗?”

“没有。”

“你这么漂亮,没人追?”

“都很幼稚,不成熟。不对胃口,没有感觉。”

“你说你喜欢什么款式的,余叔叔给你介绍,大款还是大腕?”

“大叔吧,我可能是大叔控。”小米说时,飞了梅方一眼,“不过,好男人早都成别人的老公了,最多只能当个红颜知己了。”

老余噗嗤笑起来,“小米,你……好像是心里有人了。”

“余主任,你不会介绍你自己吧?”小米又说。

余主任笑得浑身发抖,“我什么都不是,再说,孩子比你还大呢。”

“余主任这是不自信,还是虚伪啊?”

余主任又哈哈起来,“小米厉害呀,眼光犀利,我老余这一辈子,快要活到头了,从来就没自信过一次……”

一出机场,梅方六个分乘两辆出租直奔上访街。余主任告诉梅方,他跟联络员联系好了,在上访街对面一家小旅馆见面。

联络员说白了就是西楚县维稳办在北京雇的线人。其主要职责是以帮助上访者的名义,将他们“安顿”在宾馆里,拖住他们,等着西楚县来人把他们接回去。

发展大道拆迁开始后,已有四批人去过北京。这是余主任第三次进京接人学到的经验。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很有效。西楚县在信访局挂号的上访人数骤降,少挨了省市不少批。

一条街几乎都是旅馆和餐馆。有人拿着块纸板,向那些穿翻毛羊皮袄的、穿夹克衫的和各式民族服装的说话。小米一直叽叽喳喳,说这些少数民族的服装真漂亮,说到了这儿真有一种民族大家庭的感觉。

余主任这时便给小米解释,那些拿纸板的,就是联络员。“大部分是东北淫(人)。他们的旅馆简陋,但便宜,上访的人一般都会住他们那儿。只要他们一出示身份证,这里就跟各地联络,挣一笔联络费。”

小米说:“现在的人真精啊,上访竟然也成了一个产业链。”

又说:”首都就是好啊,真正遍地都是机会啊!”

时不时也可以看到有拄着双拐的,有坐着残疾人代步车的,有腿上垫了胶皮在地上爬行的,衣着光鲜或者蓬头垢面、拎着大包小包甚至铺盖卷儿的,匆匆行走或者游弋彷徨的各色人等。

小米很兴奋,一时说,她感觉像走进了另一个时代,就像那些老电影的场景;一时说她感觉就像在看一张发黄了的老照片。

天色渐晚,加上灰霾重,街景有些混浊。小米说:“想不到首都的天也有这多的灰霾。好像比西楚县好不了多少。”

老余说:“北京才是风沙的源头呢。”

小米说:“我好想看看蓝天白云哦。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见过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了。”

“这叫霾,都是风沙、工地扬尘。”余主任说,“还有PM2.5,PM2.5的罪魁祸首就是汽车尾气。现在车子增加的速度比麻雀繁殖都要快。天空还没做好准备。”

说着笑着,不一会儿到了联络人约定的旅馆。联络员把几个人的身份证交给余主任,说这六个人都住在他旅馆里,没有乱跑,问梅方现在是不是跟他们见面。

梅方让联络员先走,他们商量后再告诉他。联系员这时便向余主任要工资,说至少要2200块,为了让他们不去上访,他租了一辆面包车,把他们弄去看了天安门。还供了他们盒饭和矿泉水。

联络人走了后,梅方便让余主任向旅馆要了一间房,去房里商量。梅方问余主任有什么想法,余主任说没得别的办法呀,见面,然后带人走。

老万犹犹豫豫地说:“可不可以不见面?”

余主任说:“不见面,我们坐飞机过来吃灰呀。”

梅方止住了余主任,说:“老万你说。”

老万说:“这几个家伙我们街坊邻居住着,家底子我都晓得。估计他们在北京耗不了几天。”

余主任说:“你是让他们去信访局排队去?”

老万说:“我接了几趟上访,琢磨出一点儿道道来了。我们来接吧,火车票飞机票给他们买着,饭呀水呀供着,越接他们越有理呢。说不定有人就是想到北京来逛逛,名义上说上访,回去车票就省了。”

余主任说:“都是觉得比窦娥还冤的人,没钱了,就乖乖回去了?那个刘丽丽,能在广场上脱裤子,不要脸又不要命,会惜几个路费?再说,她即使钱带少了,一个电话回去,钱不是就打来了?你这个办法不是个办法。”

老万抓着脑袋,“我就是想拖他们几天,拖得他们感觉跑北京不容易。这样,他们以后就不会轻易进京了。”

梅方觉得老万的话有些道理,“老万的思路,我觉得可以考虑考虑。”

老万见梅方挺他,说得更带劲了,“要说刘丽丽脱裤子吧,今天她们不是去了天安门吗?要脱今天就脱了。再说,天安门又不是西楚县的广场,你想脱就能脱?可能你手还没挨着裤腰带,有人就把你抓走了。”

梅方考虑的当然不是刘丽丽去天安门脱裤子的问题,而是怎么让他们自觉自愿地回去的问题。

“你们看过病人吗?”梅方突然问。

余主任、老万、小米等等被梅方搞蒙了。不是正儿八经地说接人吗,怎么突然说起病人来了?老万看看余主任,嘟囔一声:“看过。”余主任也说看过,病人谁没看过呀。

“大凡病人,在家的时候,心情都很糟糕,想不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倒霉的人。可一到医院,就不同了,有说有笑。道理在哪儿?那就是环境。什么环境呢?都是病人,别人病得比你还厉害。”梅方说,“刚才听老万说拖他们一下,我便想到这个。我的意思是,可以拖他们一下,但我想完善一下老万的思路。我们跟联络员商量一下,让他们多弄几个人陪他们,给他们讲那些上访者的故事。这儿可是个全中国痛苦最多的地方了,只要是这上访街的人,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些故事,必定有很多比他们还要苦大仇深。他们听了这些故事,心里边可能会轻松一些,说不定决心就动摇了。这时候,联络员再劝他们别去。我估计比我们去做工作效果要好。同时,还要让联络员再做一件事情,把他们上访的目的弄清楚。要补偿费的,我们得弄清楚他们的心理预期是多少;万一要见面,我们做起工作来就可以掌握主动。”

几个人都觉得梅方的主意好。余主任很主动地给联络员打电话,把联络员叫到了旅店。联络员说这不难,只要价格合适,他保证让他们进不了信访局的大门。

事情交给了联络员,一行人就轻松下来了。吃过晚饭,余主任便说要打牌。梅方说他准备去看看梅朵。

梅朵在北京念大学,梅方宝贝得不得了。可梅朵却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性格,她很独立,也很有主见。发展大道工程发包之前,一家工程队为了争到工程,就跑到北京去,假说是梅方给她带了东西,请她上饭店,给金卡,带她买服装等等。梅朵打电话感谢老爸呢,才清楚是施工队到她这里来讨好,当场就把东西丢到大街上,并当着人家的面打电话给梅方,说梅方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啊,你是想让我知道你有多么了不起吗?那我告诉你,你的形象在这一刻一落千丈。梅方确实不知道有工程队会跑到北京去找梅朵,说这不正说明老爸形象高大吗?不然,人家还用大老远地跑北京讨好你?梅朵说这家伙给了我名片,我知道他们是哪家公司,如果他们中标了,我真的会看低你。

对梅朵这种性格,梅方是高兴的。女孩儿,懂得拒绝,能够坚持,这是很可贵的;可他也有些担心,女孩儿,锋芒毕露,认死理,不知进退,将来和人相处难,会吃亏。好在还在上学,好在读的是医学。要是和小米一样,干了行政,那必定会撞得头破血流。

小米听说梅方要去看梅朵,要跟梅方一起去,因为她想看看北京的大学,也想看看梅朵。

梅方想小米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是去看女儿呢,她跟着算怎么回事?“你不是没到过北京吗?打个的去天安门,去王府井。”小米说:“你绅士一点儿好不好?男士是不能拒绝女士要求的。再说,你不是说我像梅朵吗?我想看看我们到底有多像。”

几个人这时都还坐在桌上,没散席。见小米这样说,都嘻嘻笑,老万劝梅县长干脆认小米做干女儿算了。余主任也劝梅方带上小米,说小米又不打牌,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梅方心里明白,他们心里可并不这么想。他们心里可能早都嘀咕开了呢。梅方想了想,说:“算了,我也不去了,我今天也过过当老爸的瘾,让梅朵打车过来看我。”

小米噘了一下嘴,“崩溃!”

可还没打完一圈,庄书记电话来了。庄书记问了问北京的情况,梅方简短说了,庄书记便让他明天中午以前到省城去找吴行长。

梅方以为资金计划到手了,很激动地说好。这时听庄书记说:“好什么好?是事情有麻烦了,吴行长电话联系不上了,就像突然间人间蒸发了。”

梅方的心揪起来。他把庄书记让他回去的事给大家说了,又对余主任做了些交代,就要小米帮他查今天或明天上午的飞机。

梅方隐隐约约感觉这事可能与刘三儿有关。回到房间,就打电话给杨局,好半天才通了。杨局让他等一刻钟再打。梅方有些着急,抢着问是不是洗脚妹的事发酵了。杨局说,你先自己刷刷网吧。

梅方挂了电话,就在手机上百度洗脚妹刘三儿。这一看就傻眼了。不仅几十家网站转帖,而且还有官方网站以惊悚的标题报道。有人“人肉”出了刘三儿,说他是某省某领导胞弟。

可以想象刘主任也知道了。

吴行长的麻烦是不是因为这个?

正看着,想着,杨局把电话打进来了。梅方劈头就问:“那个‘骑剑下天山’找到没?”杨局说找到了。网络公司的人。梅方说网络公司怎么进入你公安局的法医室了。杨局说,碰巧那几天,局里的几个摄像头坏了,请网络公司来维护,来的就是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却有怪癖,对人体解剖感兴趣,就把法医室的监视记录悄悄拷走了。无意间看到了对洗脚妹的解剖,看着看着,就有了一些疑点,在网上搜了资料研究,觉得我们公布的结论不正确,就产生了把这事捅出来的念头。但怕惹出麻烦,就算了。碰巧的是,那天接待刘主任吴行长,他去公司上班,遇上封路,他和警察理论起来,警察便扣了他的电瓶车。他这就把帖子发到网上去了。

梅方一时无语。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情。一个小小的疏忽,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居然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他觉得这里头的问题很多,可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问题。“那你现在——”

“现在,我们已经把人控制了,做工作让他发帖更正。可这家伙犟啊,不干。说他没错。”杨局说,“有那么一点儿要做英雄好汉,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子。”

“那他能干吗?”

“想办法吧。”

梅方正准备挂机,听到杨局说:“哎,你梅县脑子好使,干什么都不缺办法,对付那些上访的,闹事的,一套一套的,游刃有余,这事你有什么妙着?”

梅方说:“游刃有余?游刃有余这时候我在北京啊?再说,网络这个东西,不会像人一样听话啊,它就是个怪物啊,我,没辙!”

小米敲门,站在门口说,今天晚上,飞省城的航班还有三个,最晚的是明天零点二十,问梅方要订哪一趟。

梅方说:“零点那趟吧。梅朵一会儿要来了。”

梅方一下飞机,又开始刷网。虽然现在他还不能确认吴行长变卦的原因就是刘三儿这个案子,可他却希望有奇迹出现。他觉得杨局长应该有办法让那个多事的家伙发帖更正,而且这个办法也应该可以扬汤止沸。

没想到情形越来越糟糕。虽然“骑剑下天山”发了更正声明,虽然不少网站也贴出了他的声明,可网上一片质疑声,说这并不是“骑剑下天山”的本意,说这一定是“骑剑下天山”在人身没有自由,或者威逼利诱,或者其他卑鄙的手段下写出来的。而且好几家官网已经介入,称要派记者当面采访“骑剑下天山”。

梅方叫了一辆出租,上了车继续看。这时庄书记打电话进来了,说吴行长那里不要找了。他们想办法联系上了省发行的办公室主任,说吴行长出国了。

梅方问,吴行长这是不是在故意躲避。庄书记说,有这种可能吧。梅方问他现在是回县里还是去北京,庄书记让他找家旅店待着,他和老杨现在正往省里赶,他们过来后就一起去找刘主任。

接完电话,梅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到了办事处,要了房间睡下。估计庄书记九点多才会到,就在手机上设了八点半的闹铃。他感觉有些疲惫,想好好休息休息。

可还没到七点,手机就咯咯咕咕叫起来了。

打开手机看,是小米发来的彩信:用手机在天安门前拍的升旗照片和她与梅朵在天安门前的合影。他瞄了一眼,就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准备再睡一会儿。可刚迷糊,何老师打电话来,要他带两只北京烤鸭。

真想关机,可又担心北京那边有事。

刚躺下去,电话又响了。又是县农行的牛行长。

这几天,几大银行要钱的电话几乎都没断过,牛行长来得最勤。有时一天两个,有时一天三四个。

梅方答复他们的就是省发行已经答应给计划了,让他们最多挺一周时间。

想不到吴行长来了个金蝉脱壳。

“梅县,现在正是农民购买生产资料的时间,这阵子储户取钱的多,闹不好我明天就不敢开门了。”牛行长说,“我要是关了门,真不知道那些储户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梅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牛行长,想了想,说:“老牛,你再帮我挺两天。大家都是为西楚县,我这么答复你吧,如果真到了开不了门那一天,让储户找我梅方。”

梅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梅方想,几家银行催命似的催钱,是不是也与网上的事儿有关?

八点钟,庄书记和杨局就到了。几个人一起在早点摊上过早。庄书记嚼着油饼,说:“这次,我们得有点心理准备,学点阿Q,把骨头抻紧了,准备挨打。”杨局说:“我是罪魁祸首,要打要罚,首先我伸头。”

对于庄书记给刘主任负荆请罪,梅方是理解的。刘主任虽说到二线了,可仍在领导岗位上,摊上这种事儿,不会不在意。仕途不说,可影响名声,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可能会把这个看得更重。庄书记这是不想刘主任对西楚县有坏印象,刘主任虽说不管干部,也没有别的实权,可影响力不可小觑。

梅方望了望杨局,又望庄书记,“我们负荆请罪,‘荆’准备了吗?”

庄书记说:“一幅字。”

梅方这时便和庄书记说几大银行催钱的事。庄书记无奈地说:“等见了领导再说吧。”

刘主任仍在岭南会所接待庄书记他们。令庄书记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刘主任没有一丝一毫责怪的意思,而且反复说他给县里添麻烦了,给庄书记、小杨和小梅添麻烦了。显得特别和蔼可亲。

服务员上了茶之后,庄书记便让服务员退出去,然后向刘主任检讨。可刚提到帖子的事,刘主任就向他摇手,要庄书记不要提这事了。网上的帖子他都看了,并且给光年书记通了气,那个“骑剑下天山”发帖的原因可能是不久前他去西楚县考察,动静闹大了,也可能是因为媒体对发展大道宣传的度没把握好,引起了一些人的逆反心理。光年书记的意思是让宣传部介入这件事,给媒体做做工作,找找那些网站,尽可能地减少传播,减少影响。宣传部处理这些事有经验,他相信他们会处理好,也许今天,也许明天,网上就干干净净了。

刘主任说到这里时,庄书记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了。他除了在心里感叹领导虚怀若谷,豁达大度,还特别佩服领导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领导艺术。

庄书记心里很激动,“刘主任,这件事我们教训深刻,领导不责怪我们,爱护我们,我们心里更加自责……”

刘主任又摇摇手,“小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想说的是发展大道的问题。吴行长的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他被纪委谈话了,什么问题?贪污,生活作风问题。”

庄书记禁不住“啊”了一声,“我们还以为他在有意回避这件事呢。”

梅方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响。出国吧,总可以联系,总可以做工作;就说因为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他想回避,也还有做工作的余地。可纪委谈话,那是什么?几乎就意味着你要被撤职,意味着你要去铁窗里度过余生,或者干脆就是你生命的结束。

吴行长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汹涌而至的波涛吞噬了。他叹了一声。

“他这一谈话,他承诺给你们支持的,十有八九成了一句空话。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刘主任说。

庄书记连连点头,“明白。”

刘主任又说:“洗脚妹的事,在网上闹腾开,看起来是偶然的,其实不然。它只是一个导火索,不是洗脚妹,就是洗头妹。没有这个,就有那个。它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的群众工作没有做好。我们是在为人民群众办好事,办实事,可你没有讲明白,人民群众不理解,把好心当了驴肝肺。”

完了上车,庄书记从车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的卷轴,对刘主任说:“听说刘主任喜欢书法,是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书法家,我弄了一张赝品,唐寅的字,希望能换刘主任的墨宝。”刘主任这回没有摇手,把卷轴接过去,“不会是真的吧?”庄书记说:“绝对是假的。所以见面时就没敢拿出来。我也是偶然得来的,不过看着临摹得还像那么回事,几可乱真,就丢在车上了。”刘主任也不打开看,问道:“想要什么字?”庄书记说:“‘发展大道’。”

等刘主任坐进车里走了,走了好远,庄书记、杨局、梅方几个才钻进车里。梅方正准备问庄书记是回北京还是回县里,庄书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梅方不明白庄书记这是叹什么,是如释重负,还是莫奈何。

“领导就是领导啊!”庄书记说。

梅方明白了,庄书记此时是发感慨,便说:“什么是长袖善舞,把玩于股掌之间?什么叫不动声色?这就是吧?”

庄书记说:“所以领导也是一门艺术。”

梅方说:“当官,有点儿像练气功。练到一定的时候,有的人就有了一些异能。”

庄书记说:“可也有不少人走火入魔。”

杨局突然问道:“刘主任真把网上的事没放在心上?”

庄书记狠狠瞪了杨局一眼。

杨局又说:“省委宣传部真能让网上变干净了?”

梅方瞪了杨局一眼。在心里说,网上怎么闹还重要吗?能平静下来当然更好,可不平静下来又怎样?舆论有时候很重要,它可以把黑的变白;有时候它又什么都不是,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梅方心里急着资金的事情,对庄书记说,是否开个常委会,研究一下发展大道的资金问题。庄书记想了想说:“好吧。你准备一下,把发展大道的资金盘一盘。重点谈谈你的想法。多提几条思路,让大家议一议。”

梅方在家里准备稿子时,庄书记打电话过来,问资金问题他想到什么好主意没有,梅方试探着说:“西楚县只有一个地方有钱了。社保局。”

动用社保资金,现在是解决发展大道资金燃眉之急的最现实的办法。可梅方犹豫不定的是,社保资金是职工的保命钱,如果一时还不上,社保部门不能按时发放退休金,就可能引起很大的社会震荡;如果有人向上举报,那就不是受处分的问题。

庄书记停了一下,“你说。”

“我想在会上提出来,让常委们讨论。动用这笔资金是要负责任的。集体做出的决议集体承担责任,这样个人的责任就会小得多。”

庄书记说:“不行。这种事不能上会。即使上会,也过不了。”

“那就票决。我先找几个常委通通气。请他们支持一下。”梅方说。

“更不行。别说别人不支持,我就不会支持。”

“那……我确实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辙了。”

“这笔钱是周县长管的。我不能干预太多。”庄书记说,“你的办法就是私下去找找社保局的老丁。”

梅方说:“老丁这个人,恐怕只会听周县长的。”

庄书记说:“我这儿有几封举报他的信,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我交给你,你转给他。”

梅方挂了电话才明白过来庄书记打电话过来的用意。一会儿又把电话打过去,问他要不要在会上把这个方案提出来。庄书记说不要提。就说说争取民营银行支持吧,说说招商引资吧。

庄书记这一招,令梅方毛骨悚然。可现在,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余主任打电话来,说出事了,他们暴露了,那些家伙知道他们去北京了。

“是小米惹出来的。”余主任说,“她去王府井,在天桥下面看到有流浪歌手卖艺,就挤过去看热闹,见有两只话筒,就捡了话筒帮人家唱。没想到被那帮家伙认出来了。”

梅方这才想起小米昨晚上发过来的彩信,她在天桥下面唱歌的自拍照片。还说,因为她陪唱,那个流浪歌手一个下午多赚了两百块。

梅方问:“你想和他们见面?”余主任说:“不见面恐怕不成了。小米这一露面,我们就都暴露了。他们一定知道我们在跟踪他们了。”梅方问:“联络人呢?他们知道联络人是我们一起的了吗?”老余说:“应该还不清楚吧。他们走的时候没带材料,知道信访局要受理必须要有材料,所以,现在他们在请联络人帮他们找写材料的人。联络员找的人,当然不会便宜他们。价格是一张纸三百块。他们觉得贵了,让联络员重新给他们找。”

梅方想了想说:“让小米帮他们写吧。”老余没反应过来,“小米?”梅方说:“小米不是暴露了吗?就让小米去接近他们。边写材料,边给他们说道。慢慢地写,一天写一两个。他们六个人都是一起的。要去会一起去。这个材料写好,也要两三天的。”

梅方现在考虑的主要问题是找民营银行融资。社保局老丁那里他已经找过了。老丁看了梅方转过来的那些信,什么都明白了。他说庄书记把这些东西给他,是对他的信任。发展大道既然是西楚县的头号工程,他没有理由不支持。不支持那就是没跟县委保持一致。这个敏感他有。

老丁话虽这么说,可梅方心里清楚老丁这是迫不得已,更清楚他必须立刻去找民营银行,把资金弄回来填这个窟窿。

这也是常委会定下的调子。常委会上,梅方按照庄书记的意思提出了争取民营银行支持和招商引资建设两条思路,可大家对招商引资这个方案很排斥。说该付出的已经付出了,最艰难的时期已经度过了,现在拱手让给别人太可惜。庄书记或许是见异议较多,总结拍板时便没有再提到招商引资问题,而是让梅方抓紧时间找民营银行融资。

民营银行梅方跑过几回,都没戏,这回心里更是一点儿底都没有。他想让县里几家银行行长陪他去跑,利用他们的人脉资源找找路子。可这几个行长都不愿意陪他去跑。有的说他们从来没有跟民营银行打过交道,有的说现在时间不对。不在年头不在年尾的,人家不会理。

梅方清楚,他们不愿意去,是不想接这个茬。他们或者早想从发展大道项目中抽身出来了。可这事是不能让他们抽身出来的。

他问财务,给几个银行的钱划出去没有。账务上说正准备办。梅方嘱咐财务上先不忙划款。他们要催起来,就让他们找他。

过了一阵子,几个行的行长就给梅方打电话了,问梅方是怎么回事,不是答应划款了吗?梅方说,钱又被人家挪走了。等他跑一趟省城后回来再说吧。

又过了一阵子,牛行长打电话来,“大爷,我敬爱的梅大爷,不就是陪你去跑省城吗?您老人家现在把钱给我,我等米下锅。我把米倒进锅里了,就陪您跑,您说跑到哪儿,我就跑到哪儿。”

梅方说:“牛行你叫错了吧,有钱才是大爷。”

牛行长又说:“现在钱在您手里,您就是大爷。这样吧,您把钱给我,我闷着用,不跟老邱他们吱声。”

梅方说:“还是你牛行脑子转得快啊。你想一个人陪我去跑?那多冷清,不热闹。”

牛行长打起哈哈来,“好说好说。我这就给老邱透个风儿。”

行长们都有自己的专车,约好一起出发,浩浩荡荡。梅方心里踏实不少。他想,所谓蛇有蛇洞鼠有鼠洞,没准这回有戏。

路上,余主任打电话给他,说刘丽丽他们已经上火车了,夜晚十二点可以到省城。梅方问:“你是说他们撤了?”余主任说:“两个原因,一是她们拖不起了。二是你的办法好。你不是让小米帮他们写上访材料吗?小米边写边给他们说道,材料只写了两个人,他们就打退堂鼓了,小米便趁机劝他们回县里处理,答应帮他们买火车票,帮他们联系回去的车辆。还真就把他们工作做通了。看来小米这回暴露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梅方问接他们的车联系了没有,余主任说,已经联系了,让他们派一辆依维柯到火车站。梅方说:“没人跟着他们?”余主任说:“小米。”

余主任好像有点儿兴奋,说他们现在正往机场赶,要在他们之前到省城,去火车站等他们,只要他们一出站,就把他们弄上车。

梅方挂了老余的电话,给小米发了一条信息:“辛苦了。注意引导他们的情绪,争取平安回家。”

小米一会儿把信息回了过来,是一条彩信:“刘丽丽几个在斗地主。”

梅方回过去:“好!”

小米这时发了一张拥抱的图片过来。

梅方决定先找光大银行。到办事处住下,就让邱行长联系他在高校的同学,让同学联系光大银行申行长,要晚上聚一下。

一会儿,同学就给邱行长回话过来,说申行长答应了。

晚上在总督府宴请申行长。酒过三巡,梅方便给申行长说资金问题。申行长说,五千万?梅方说,一分钱不嫌少,一个亿不嫌多。申行长这时把量酒器在手中转动着,转了一阵,说没问题,这量酒器是一百毫升,也就是二两,从现在开始,一杯酒增加两千万。

梅方不胜酒力,论酒量也就三四两,两杯酒下去,就有些醉了,头重脚轻。可听申行长说一杯两千万,便爽快答应了。

一满杯酒下去,梅方胃里便翻江倒海,起身去卫生间吐了,又坐到席上,抓过酒瓶斟酒,嘴里说:“一杯酒两千万这太值了,邱行长你找笔来,我要向一个亿奋斗,但我怕申行长反悔,要先小人后君子。”

梅方说话时舌头已不大利索,像短了一截。邱行长怕梅方喝醉了,才把梅方劝住了。

梅方虽然醉得走路踉跄,可兴奋得不得了,说还是民营企业办事爽啊。

回到办事处的房间,梅方又去卫生间吐了一次,才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凌晨一点多,梅方的手机响起来。梅方抓起接听,是余主任。余主任说刘丽丽他们没出火车站。

“小米呢?”梅方的酒顿时醒了。

“小米说她们在东站下车了。那时她睡着了。她看到她们都睡得熟熟的了。”

余主任问梅方他们现在是不是赶到西站去,梅方说:“算了,他们既然在东站下车,是早计划好了。你跑过去也找不着人。你们都到办事处吧,先住下,明天一早,把人分成几拨,估计他们要去省信访,或者省政府,或者是国土厅。你们就在那儿守着。”

第二天,梅方起得很早。他想和老余一起去省信访办。打余主任电话时,才知道他们早已去了。

过早时,老余打电话过来,说几个点上都没有他们的影子,问梅方怎么办,梅方说:“等。他们应该不会去别处。你们人藏着点儿。”

用过早餐,梅方和邱行长一起去光大银行。经过广场,等红绿灯时,见广场音乐喷泉一旁,聚集了黑压压一群人,中间扯着一条白色横幅:“暴力强拆天理难容”。

梅方心里一咯噔,难道是刘丽丽她们跑到这儿来了?让司机靠边停车。

梅方跑过去时,广场人更多了。挤进去一看,真是刘丽丽她们几个人,而且身上一丝不挂,赤裸裸的,警察正脱了外套往她们身上裹着……

刘丽丽她们穿上衣服后,警察要把她们带走,梅方走到管事的警察跟前,要带人走,说几个人是西楚县的,他是西楚县的副县长,就是来接他们的。可警察不干,把人带到一辆警车上,弄到派出所去了。梅方这时才打电话给余主任,让他现在就到广场来。又打电话给小邵,让他找找派出所的关系。

余主任一会儿就到广场来了,说:“真没想到他们到省城来演这出戏。这是我考虑不周,只让小米一个人跟。”梅方说:“现在说这个起什么作用?想想办法,先把人弄出来吧,免得他们把人送到信访办去了。”余主任说:“依我看,关她们几天才好。她们总以为西楚县天黑,有冤无处申。”梅方说:“不是可怜嘛。女人,大庭广众之下脱个精光,容易吗?你在这儿脱件衣服试试?”余主任说:“可怜!这倒应了那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梅方说:“也不全是可怜。我们得想想她们出来以后。一般的人,在外头受了委屈,回到家,会把这笔账记到谁头上?别人头上啊。而且还会闹得更厉害,变本加厉。”

小邵一会儿也赶了过来,说他请人给派出所所长打过招呼了,让他们把刘丽丽她们的身份核实后就放人。梅方这时便和余主任、小邵一起去派出所。

虽说只是核实一下她们的身份,可因为要当地政府、街道、居委会、派出所、公安局反馈信息,人一时就放不出来。梅方虽然把这次和余主任一起去北京接人的街道办的老万、县公安局的干警老付也叫来了,可派出所却不认账。

梅方守在这里,当然是想等他们出来时,和他们说几句话。可一晃一个上午就要过去了,人也没放出来。梅方问派出所的办事干警,人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弄出来,干警说,这个时间不是他们掌握的,是当地。

梅方这才打电话给邱行长,要他联系申行长,他们只能下午去银行了。

中午,梅方余主任几个人在派出所旁边一条巷子里吃饭,商量着如何把刘丽丽她们弄回去的事,杨局打电话来,要梅方看网上。

一说网上,梅方脑子里就飘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问杨局有什么好事,杨局说:“这回更抓眼球,裸体上访,你自己看吧,还有你的光辉形象。”

梅方挂了电话赶紧刷网。一看傻了,正是早上广场上的一组照片。其中还有自己跟警察交涉的镜头。

梅方瞄了一下跟帖,就让余主任他们看网上。

几个人这时都低头看起手机来,余主任嘴里不住念叨:“完了完了,这回真的完了”。

小邵突然冒了一句:“她们是不是策划好的啊?”

老万说:“有这种可能。她们人去得那么早,怎么就有人跟拍呢?这么快就到网上去了呢?”

老付说:“也许她们在北京就准备好了这一手。不然她们怎么会回来?”

小邵说:“她们有这么厉害?前几天看一本书,写丘吉尔的,里面有一句话,说伴君如伴虎,伴民尤甚伴君。我是深有体会了。”

梅方看了一阵,把手机放桌上了,“吃饭吧。”

这时老万、老付、小邵几个都把筷子提起来夹菜,只有余主任仍瞪着手机不眨眼,嘴里念经一样念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梅方这时笑起来:“余主任,砍头不过头点地呢,你到底害怕什么?”

余主任说:“我……已经吓破胆了。”

下午四点钟,派出所才把人放出来。梅方把她们领到餐馆吃饭,给她们做工作,让她们赶快回西楚县去。她们的事,无论说到哪里,最终都要到西楚县处理。即使她们一定要找省信访办,最后省信访办照样也是把材料发回县里,要县里解决。

也许是饿了,也许是疲倦了,几个人只吃着饭,不答理梅方。

接他们的依维柯就停在餐馆门口。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如果她们不愿走,就动手,好歹将她们弄上车。

吃完饭,梅方让他们上车回家,刘丽丽她们却不动,只大口大口喝着水。这时余主任就跟梅方使眼色,朝老付望,想动手。梅方摇头,问她们是不是一定要去找省信访办,如果想找,他陪他们去。

刘丽丽将头弯着,不吱声;朱彩霞说,干脆回去吧。刘丽丽这才把包一拎,坐进了车里。

她们人回去了,梅方也没把网上的事想得有多严重。直到第二天他和邱行长一起去光大银行找申行长。申行长突然改变主意了,说他调不出来资金。

梅方想起前天晚上拼酒的事,心里不是滋味。

从光大银行出来时,有一报摊,摊主叫卖声像沙子一样往梅方耳朵里灌,“看报看报啊,三女三男裸体抗议官方强拆民宅啊,警民大冲突啊,有大照片啊。”

梅方买了一份报纸,果真在27版左下角看到一则报道和一幅照片。

梅方想不到报纸会介入进来,把报纸掸了掸,和邱行长说:“申行长因为这变卦的?”邱行长说:“有可能吧,投资者做任何投资首先考虑的就是风险。”

梅方说:“真笨啊我。”

邱行长说:“谁会想得到?”

梅方叹了一声,“看来我们只能无功而返了。”

梅方嘴上这么说,心里并不想回去。好不容易把行长们弄出来呢。可人还没到办事处,庄书记来电话了,让他回去,说拆迁户又闹事了,到了政府。

一系列的问题在梅方脑子里钻出来。这次闹又是为什么?与网上炒作刘丽丽们裸体上访有没有关联?打电话问龚玉仁,龚玉仁告诉他,这次闹事,好像与往常有些不同。一是人多,现在聚集在政府广场的已经有一二千人了,还在增加。二是这次闹事有很多新人,有不少是退休教师。梅方问:“刘丽丽她们在吗?”龚玉仁说:“在呀,都在。二王也在。”梅方问:“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了吗?”龚玉仁说:“还没接触。”梅方说:“那赶紧弄啊,搞清楚他们究竟要干什么,然后打电话给我。”

将近一个小时后,龚玉仁打电话过来,说胡县长已经到广场上了,和他们对了话,刘丽丽她们说的是那些老问题;二王说他们听说那个肇事司机被灭口了;大部分拆迁户是因为补偿问题,这可能与给二王的爹赔偿费太多有些关系;还有少部分拆迁户是因为不愿意住还建楼,说生意没法做,没了生计,说住在那里,人都找不着了,打个麻将找不着伙计,死了都没人晓得;而那些教师,是因为施工有扬尘、有噪音,得了神经衰弱、失眠症,得了矽肺病、癌症,他们的房子屋基下陷了,墙体裂口了,卫生间渗水了。

梅方赶回去时,已经下午三点,只见广场外面的公路上浓烟滚滚,一辆被掀翻的警车烧着了……

因为有人放火焚烧警车,公安局只好出动警力拘捕肇事者,强行清场,总算把人都疏散了。到傍晚,广场上已恢复平静。

担心刘丽丽、二王他们又去政府闹事,第二天一早梅方就带着龚玉仁、小米去找二王、刘丽丽他们。没想到,拆迁户们把他们三个堵在刘丽丽家里,不准他们离开,不准喝水,把他们手机也抢了。

直到下午三点,杨局带了防暴警察去处理,才把人救出来。

在回家的车上,杨局打电话给梅方,问是否找个地方坐坐,弄点酒压惊,梅方爽快地答应了。

吃过饭,梅方让龚玉仁和小米回家,便和杨局在一起聊起天来。

“都弄清楚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去广场?”梅方问杨局。

杨局说:“谣言。他们说,肇事司机是受指挥部的人指使,肇事司机现在被灭口了。”

“那家伙未必真的人间蒸发了?不是到处都有监控吗?”

“我们把西楚县城所有客运站、各个出入口的录像资料都调出来看了,可就是没有发现他的踪影,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没有逃出去。毕竟摄像头的分辨率不高。这有点儿像我们看蚂蚁,我们能够看到蚂蚁,但我们分不清是哪一只蚂蚁。现在我们已经把他挂到网上去了。”

“那你们就等着网上了,守株待兔?”

“早派了两个人去他老家蹲着了。这个家伙老家在河南,有老婆孩子,还有父母。推想他会回去的。”

梅方说:“你准备怎么办,拿刘丽丽他们?”

杨局说:“非法拘禁啊。正好可以用这个机会,办他们的法制培训班。”

梅方说:“我没想到他们真敢动手。我没为难过他们。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认可我的。在很多问题上,我是努力在为他们争取,想不到他们一点儿也不理解。”

杨局说:“很悲观是吗?”

梅方说:“你说我坏吗?我好像不坏呀?”

杨局笑起来:“我感觉你真的不坏。”

梅方说:“可人们总认为我在办坏事呢?”

杨局说:“这个原因太复杂了。好人也有办坏事的。其实我也不是坏人。拆迁那天我也去了。看到几个挎着书包的学生放学回家,看到自己的房子成了一片废墟,无所适从,又不敢离开,只好趴在废墟上写作业,等家里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眼泪汪汪的,怕老庄看见,躲在一边才把眼泪揩了。这是不是说明,我良知还在?”

梅方叹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更无奈的是,在这边,被人看作是偏袒拆迁户,笼络人心,甚至有人认为我和他们有利益关系。”

“有吗?”

“难道你没看出来?”

“我发现你好像有些变了。”

“说实话,我是有些担忧。昨天这事你怎么想?几个拆迁户上访,为什么一下子会有那么多人参与、围观?这不是偶然的吧。现在一些人,心中都储存了一些不满。各种各样的不满,你一点儿,我一点儿,就堆出一件事,帮他们宣泄一下。你一点儿不满,我一点儿不满,最后可能就不再是不满了。看起来他们针对的是发展大道,可我觉得他们针对的绝不仅仅是发展大道。有些看起来孤立的事件,没有直接联系的事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其实联系得很紧密;或者说,在某一种特殊的条件下都会发生联系。”

杨局说:“我想,现在有许多问题是不是速度带来的?现在人们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什么?‘累’,大家都感到累。既然累了,为什么不歇一会儿?”

梅方说:“能慢下来吗?人人都像在被疯狗追着跑。再说,快和慢,到了一定时候,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就像你开车,如果你进入了快车道,你能慢下来吗?你慢不下来怎么办?如果你走错了路怎么办?你也只能继续往前开,你要调头、你要变道,只能更快,在前面去找调头、变道的地方。”

杨局说:“我偶尔开开车,也走走路,这让我有一种特殊的感受。开车的人都认为行人不讲道理,行人又认为开车的人不讲理。”

梅方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回到河口去,去那里当一个农民。”

杨局说:“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慢一点,让灵魂跟上来。想想是有些道理的。”

“问题是——我们还有灵魂吗?”梅方说,“我们早就只有身体了。”

“现在有一个说法,叫‘娱乐至死’对吧,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发展至死’?”

梅方叹了一声,“我觉得应该好好想想的,是我们发展——得到了什么,又失掉了什么。你看看吧,我们现在有了摩天大楼,有了宽敞的大马路,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在我们建摩天大楼时失掉了。譬如说,老百姓对我们的信任。我常常有一种感觉,现在当官,当成了一种技术活,好像全部工作就是跟老百姓玩心眼儿,玩智商,说白了,好像是在行骗。”

杨局笑起来,“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么一段话,像个绕口令,但有点意思。一个苏联人说的,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在说谎,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说谎……”

两人聊了一阵,梅方突然想起杨局准备办刘丽丽法制培训班的事,“你真的准备拘留刘丽丽,办他们的法制培训班?”

杨局说:“我今天请你喝酒,给你压惊是什么意思?就是想听你的意见。副县长呢,被人家围在屋里六七个小时啊。”

梅方说:“算了吧,在他们眼里,我已经罪大恶极了。”

杨局说:“好吧。”

梅方说:“那个肇事司机一定要找到。”

杨局瞪着梅方看了一阵,“老庄给我下的死命令是,找到昨天聚会的组织者。”

梅方说:“有线索了?”

杨局说:“不能有。”

庄书记把梅方叫到办公室,说,刚刚开了一个常委会,讨论了一下是否引进外资来建设发展大道问题。大家意见基本一致。

这个情况很突然。“外资?”梅方的语气有点儿惊讶。

“严格说不是外资吧,是港资。”庄书记说,“是刘主任牵的线。香港的雷老板,在大陆许多城市都有项目,主要投资饭店和景区。譬如省城的岭南会所。刘主任向他介绍了发展大道后,他表示愿意做一些前期接触。他的助理这几天正在省城,你带几个人去见见。”

“我觉得这个难度很大。外资会来帮我们搞城市建设,他的回报在哪里?”梅方说,“还有那些遗留问题,他是否都接下来?”

“现在都没有谈。我的意见是先考虑宏观,再考虑细节。人家帮我们建设,我们一定要有胸怀,不要斤斤计较。过去常说不求所有,但求所在,可一到实际工作中,有些人就转不过弯来。”

梅方确实也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他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问自己,这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难道是因为他在发展大道上寄寓了很多梦想,是他和这条纠缠不清的路有了感情?或者是因为,这是刘主任的介入?

庄书记见梅方不说话,又说:“雷老板不是一般的商人,他的投资都是战略投资。听刘主任说,他对西楚县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所以,我想,你去省城,多带几个我们县的文化人,或者请几个省里对西楚文化有研究的学者、专家等等,一起给助理介绍一下西楚县的文化。说不定这可以影响到雷老板的投资决策。”

回到指挥部,梅方便打电话给县文联欧阳主席,请他推荐几个对西楚文化有研究的西楚县学者和省城的专家学者,让他们后天陪他跑一趟省城。

临走之前,庄书记打电话来,问他准备的情况,去哪些人。梅方回答后,庄书记说:“让县委办陶主任也去。带点土特产,带点钱。要显得有诚意。”

梅方挂了电话不久,陶主任打电话来了,问小米去不去,梅方说不去。陶主任说:“让她去吧,女人细心,让她帮我管点钱。同时,我们这一行,都是男人。在桌上喝酒,有个女的,气氛好多了。”梅方想了想,答应了。

想不到小米这次去出了事。

晚上,在一起喝酒。董助理敬梅方酒,小米见梅方已经醉了,把梅方手里一大杯酒夺过去,灌下去,醉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十一

太阳像蒸在一碗汽水肉里的鸡蛋,黄不拉叽一团挂在天上。梅方感觉那很不真实。

发展大道几个工段上都有挖掘机施工,在县城的边上,一条宽敞笔直的路基伸出去,就像谁在给大地开膛破肚。灰尘卷起来,在空中弥漫。大地就像罩在一块肮脏的塑料布里,一切都浑浑噩噩、迷糊不清,一片混沌。

梅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去小河里抓鱼的事。为了抓到鱼,一帮小伙伴们把一些辣蓼叶拌沙砸烂,倾倒进潭里,把潭水搅浑,鱼儿们被浑水呛得漂到水面上,仰起头呼吸……他感到自己现在有点儿像一尾鱼。

空气中有很重很重的土腥味,他感到有点儿窒息。

他已经写了一封匿名信,寄给了市纪委,检举西楚县副县长梅方挪用社保资金建发展大道的问题。他想,这事纪委一定会很重视,也许用不了三五天,他就会被纪委带走了,他就再也不能看到这条他爱恨交迭的发展大道了。

说实话,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检举自己。他真的没有要让发展大道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想着要查处庄书记,他就是对自己过不去。他就是想受到惩罚,只有惩罚,才有可能活下去。

是因为小米?

梅方确实有些接受不了小米之死。每当他想起小米说感谢他收纳她,想起她说好想看一看蓝天白云,想到她说那个洗脚妹……他的心就疼痛难忍。他想,那个洗脚妹,还有人在网上为她叫一声冤屈呢。

是的,他喜欢小米,小米的率真和善良,小米的漂亮和聪明,小米的青春和活力,使他常常感觉到生活着工作着很美好,他甚至觉得小米是一个让他看到自己灵魂的精灵。

可是他从来没有表达过。他甚至没有给小米一个笑脸、一声问候、一句肯定……是的,他觉得他有的是时间,他不想玷污一种纯粹。

他坐到一堆瓦砾上,把手机拿出来,看小米和梅朵在天安门前拍的照片。小米和梅朵攀着肩,笑靥如花,亲密得就像亲姐妹。早晨的阳光照在她们的笑脸上,世界变得格外亮丽。

“小米!”他呼喊起来。泪水像洪水决堤而下。

一辆推土机从不远处驶过,卷起的尘土把他裹了进去,把他的呼喊声和哭声裹了进去。

“小米,你知道吧,我一直把你当作了梅朵!”

他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土人。

龚玉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梅县长,你手机关机了。庄书记把电话打到了指挥部,让我们找你。他让你去他办公室。”

梅方这时才抬起头来。他深呼吸了一次,他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感到土腥味更重了。并隐隐约约感觉里面还有一丝血腥味。

“梅县长,听说环亚集团帮我们建设发展大道的事敲定下来了。我估计庄书记找你谈的应该就是这件事。”龚玉仁说,“我不知道,指挥部还要不要保留,也不知道那些遗留问题是否这回都一并交给他们。”

梅方默默地走着,不吭声。

庄书记证实了龚玉仁的说法。环亚公司已经决定接手发展大道了。庄书记说:“环亚公司要求指挥部不撤,以配合他们工作,处理好拆迁遗留问题。因此,你仍然要当这个指挥长。”

庄书记最后告诉梅方,他的工作不久就会有一些调整,可能会到省里哪个部门,也可能会去市里。他希望梅方能把发展大道建好。

梅方临走时,庄书记交给他一封从市纪委转过来的检举信。“这个你看看吧,要干事业,从来都不会缺少反对的声音。”

梅方不知道怎么回答庄书记。他不知道庄书记是否知道这封信就是他写的。他觉得这很有戏剧性。他甚至觉得一切像是被导演出来的,一点儿也不真实。

责任编辑 于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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