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知識階級

2015-03-31 16:26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學術集團運動

王五一

今年是《新青年》創刊一百周年,因此也可以看作是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百年來,中國的知識階級在中國歷史的大風大浪中出盡了風頭,也嘗盡了酸甜苦辣,同時也對中國歷史的走向貢獻了其不可替代的影響力。本文算不上是一篇紀念作,只是碰巧在這個時點上生出一些靈感,順筆率性,想說點什麼。

知識階級,靠書本吃飯的一群人,作為社會機體中的一個官能臟器,在“歷史醫生”的CT光片上映出的外緣邊界,參差模糊,其概念外延用理性定義的方法不好把握,雖然在感性上可以確鑿地觸摸到它的客觀實在。導致外緣不清者,有一些原因,如,由“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所衍生出的“學”“仕”難分,由“半日讀書半日靜坐”的傳統所衍生出的“學者”“行者”難分,等等。

中國的學術,歷來分為“隱”“顯”兩類。治隱學者,心兵心齋,空無玄妙,感而遂通,超凡脫塵,在長期效應上對中國文化大樹的培育有著深刻的浸潤力和滋養力,但作為一個社會集團,不大參與即世的利益博弈,基本可以算是與世無爭。治顯學者,則或言忠孝仁義,或言勢術禮法,或言科學萬能,或言民主進步,對世俗塵間的社會構造和歷史演化,產生著直接的杠杆力,因而往往會與世間各個利益集團有著直接間接的利害相關與階級鬥爭。如今隱學式微,顯學獨尊,也只有這一枝的人有資格稱“知識份子”了。有趣的是,在中國細膩的冠稱體系中,一個具有“大師”稱號的隱學人士,未必能獲得一個知識份子的身份;人們會毫不吝嗇地稱一位和尚為大師,但要同時認可他是個知識份子,卻會猶豫起來。反之,顯學人士的知識份子身份很確鑿,但要取得一個“大師”稱號卻不易。

半個世紀來,中國人對“階級”這個詞很敏感,很較真,把知識份子集團稱為一個階級,可能會惹來學術上的是非。階級一詞的敏感性,當初翻譯上的欠講究應當負上一部分責任。洋文原詞CLASS,在語感上首先是一個“集團”,然後才多少地有點高低上下的意思,例如學生的一個班,稱為一個CLASS,首先是一個集團概念,然後才略微有點“年級”的意思。馬克思以前以及馬克思本人使用的階級一詞,在含義上也主要是“社會利益集團”的意思。而經中文將之翻譯成“階級”以後,“階”和“級”同義,皆是高低上下的意思,一個並列式詞組,把“集團”的含義譯沒了。在英文中另有一詞,STRATUM,中文將之翻譯成“階層”,其實,這個詞在表達社會的高低貴賤意義上,比CLASS強烈的多。然而,在現在的中文裡,這兩個詞的詞義恰好顛倒了過來,以致於為了避免“階級”一詞的敏感性,人們反而經常把“階層”作為“階級”的一個委婉詞來用。當初如果將CLASS翻譯成“階集”或“級團”,會好一些。

這個多少被曲解了原意的外來詞,到了中國人手裡被炒得熱辣火爆,在過往整整一個世紀的中國學術史上,有兩部分人專靠玩它吃飯,一部分把它當作香餑餑,一部分將之看作臭狗屎。百年前,“階級”的概念被中國新興的共產主義者引入中國,在學術界手上把玩了一陣以後,漸漸地流入了全社會,流到了新聞記者、文學作家、政治活動家、工人夜校教師等人士的口中。隨著知道這個詞的人越來越多,使用面越來越寬,其概念定義自然也就沒有象起初在象牙塔里剛剛被製造出來時那麼講究了。這本是科學特別是社會科學向社會供應新語彙的正常方式。1927年魯迅在上海勞動大學演講《關於知識階級》,開頭並沒有先解釋一下自己憑什麼把知識份子群體稱為一個階級。彼時正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學術界流行最火最熱的時候,也未見有哪個牛克思、羊克思揪住魯迅質問他憑馬克思的哪條語錄而把讀書人稱作一個階級。階級這個名詞,在被後來的政治搞臭以前,遠沒有那麼敏感。

馬克思並不擁有“階級”之學術概念的發明權,但他的門徒後來卻專斷了它的定義權。按其“權威定義”,只有從生產關係的視角揭示出來的社會集團,才有資格稱為階級,讀書人作為一群“毛”,只能各尋其“皮”以附之,並無資格獨成一皮。馬派內部更複有派,多年來不斷打派仗,窩裡鬥。糟糕的是,參加窩裡鬥者,並非真地都是窩裡人,一些“假馬克思主義”人士也加入了論戰攪混水,以致近三十多年來中國學術集市上的階級攤點,一直被“階級已滅,鬥爭尚存”一類胡說佔據著。

筆者使用“知識階級”這個詞的動機,一方面,是要用一個群體概念來代替“知識份子”之個體概念,從邏輯上把話語理理順;另一方面,則是要提出一個問題:知識份子作為一個社會群體,是否有自己的利益?如果有,那它就是一個利益集團,就有理由將之稱作一個階級,因為啟蒙運動時期的法國歷史學家給“階級”下的原始定義就是“利益集團”。多年來中國思想界少有人把“知識份子是否是一個利益集團”這個問題挑明出來,原因很明顯,問題一旦擺上桌面不能不回答時,答案恐怕就很難是否定性的。於是,為避免在回答問題環節上的尷尬,乾脆,在提出問題的環節上就打住。

如果以孔子開場收徒開始算起,中國的知識階級迄今已存世兩千五百多年。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裡,對中國知識階級的歷史出身,有過這樣的挖掘:“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按班固的這說法,知識階級最初是從官僚階級中蛹化出來的,其內部諸子百家的形成與其各自的歷史出身有著密切的關係,諸子百家各自的學術偏好也是由它們各自的歷史出身所決定的。學術思想的主觀性,如此從一開始就被班固揭發了——知識份子的所謂“學術良心”,其實很難脫掉他們所處的歷史時代和個人經歷的印記。

知識階級有可能被統治,卻不可能被同化。兩千五百年來,天生“外緣模糊”的中國知識階級,竟始終能與其他社會集團“劃清界限”,實在是個奇跡。中國歷史上至少曾有一個政治強權確實嘗試過用其他階級的力量來同化它,從1949年共產黨建政到1976年文革結束的這段歷史中,中國的讀書人被投入了“知識份子勞動化,勞動分子知識化”的同化爐裡煉了二十七年。最終,人亡政息,人亡火熄,書生們從爐裡爬出來,撣乾淨身上的灰土,抖擻精神,又恢復了它的歷史存在。知識份子作為一個階級之不可同化的特性,與猶太人作為一個民族之不可同化的特性,根源於相同的精神特質——自豪感。

其實,在27年的“同化運動”裡,中國的知識階級並未停止發聲,報刊上登出的,仍然是他們的文章,出版社出版的,仍然是他們寫的書。這些傳統的“文化陣地”,“工農兵”是難以擠進來的。然而,發聲固可以發聲,卻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歷史記錄下了當時他們在說什麼,卻不知道他們當時在想什麼;而歷史更知道,當時他們所說的肯定不是他們所想的。這便製造了一個史學盲點——幾千年的中國思想史上,至少有27年是不可知的空窗期。

思想,總是時代的映象,時代的產物。同化爐裡的知識份子,其頭腦中只能產生出同化爐時代的思想;六十年代想說而不敢說的話,不可能“攢”在腦子裡留待八十年代去釋放;即或是釋放,也已然是經過了時代加工的新思想了。所以,既不能把二十七年同化爐時代中國知識階級所寫所說的看作是他們當時所想的 ——因為我們知道,彼時他們是所說非所想;也不能把思想解放運動中爆發出的“真話”拿來填補空窗期 ——因為我們還知道,不存在超時代跨時代的思想。

同化運動的核心目標是要把中國的知識份子改造成為“無產階級知識份子”,改造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為達此目的,所使用的主要思想教育工具自然是馬克思主義。像學術史上的其他許多“主義”一樣,馬克思主義也是一套學術理論體系,而且是一套相當有道道兒的體系。這套體系在同化爐時代的中國知識階級眼中,其實遠非像他們在“解放後”所說的那樣可厭。它畢竟是一套洋體系,僅此一個“洋”字,便會散發出對中國知識份子的無盡親和力。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為中國思想界所積聚下的“無洋不興”的強大傳統力,直到今天仍然是決定著中國讀書人之基礎思維方式的基礎荷爾蒙。六、七十年代中國知識界對馬克思、列寧的崇奉與八、九十年代對哈耶克、科斯的崇奉,源於同樣的心理動能,因而烈度不相上下。如同許多“被迫害”的知識份子在其回憶錄中所說,自己就是靠著讀馬列這一當時唯一合法的精神活動,而解決了精神饑渴,保持了精神生存,渡過了那段艱難歲月的。

如果“同化大業”僅僅是在思想理論上下手作功夫,僅僅是壓迫著讀書人“罷絀百家,獨尊馬列”,則這場運動不會在“被壓迫者”的胸中積下大仇恨。絕大多數讀書人都不是聖人,也不是伯夷、叔齊那樣的為原則而較真的賢人,百分之九十九的讀書人與百分之九十九的種田人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做工人一樣,都是靠自己的“手藝”吃飯的人。隨著歷史的演化,任何階級多多少少都要面對“手藝更新”問題,一個二十年前砌的一手好牆的泥瓦把式,二十年後不得不扔掉手藝而跟著年輕人去學習拼裝水泥預製板,未見哪個階級會為這種無可奈何的事捶胸頓足、喑嗚咆哮、仇恨歷史。書生們不可能僅僅是因為自己不同意馬克思的那些思想觀點而與那個時代結下仇。導致中國的知識階級仇恨同化爐時代者,另有原因。

同化運動確實傷害了中國的知識階級,但傷害的不是他們的思想,而是他們的利益,更確切地說,是剝奪了他們的權力。這才是仇恨的根源。(未完待續)

(作者系澳門理工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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