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大海(1977-),男,黑龙江大庆人,讲师,在读博士研究生,从事地域文学及现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大庆石油文学发展历程研究”(12E018)。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2.019
一
小说是艺术,这自然取决于作家对小说语言的精心琢磨和作为整体构思的小说世界的建造。判断一个作家是否成熟,其依据也在此。对于更加伟大的作家来说,创建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 [1]的作品,依然是一件极具诱惑性的伟业。形成独特的小说语言和审美世界,常常是很多小说家的梦想,许多伟大的作家,在见证诸多作品的艰难诞生后,仍然困惑于自我的界限。然而,就文明史的变化来说,那种精神的折磨正是一种人类的困境,它不随个人的诞生而诞生,不随个人的死亡而死亡,而这正是艺术得以不断繁衍不息的主要动力。德国诗人歌德曾经说过:“世界是那样广阔丰富,生活是那样丰富多彩,你不会缺乏做诗的动因。” [2]歌德作为18世纪的人文主义者,其追逐世界的理想印证了德国狂飙突进时代的特征,但在“文学的空间不仅是一种建制的虚构,而且也是一种虚构的建制,它原则上允许人们讲述一切” [3]时,作为一种可能的假设,世界的真正趣味在于走向未知的旅程中,既让我们充满了好奇,又充满了期待。
艺术家应当是生活的追逐者,他会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加入不同的情感群体,以自己的方式创作出时代的仿品。而以艺术概念为创作目的的作品,是不能形成独立的艺术价值的。所以,在阅读诸多小说家的杰出创作时,读者常会感叹作家们对世界的构思是如此的精巧可观。对作家来说,他们的创作需要有独特的地域性是不言自明的,而阐释这一地域性的过程,也正来自于文学批评的推介和指摘。
文学批评对文学创作的意义,首先在于艺术的分辨与激励,尤其是“对一个文本或一部艺术作品里的真正意义的汲舀是永无止境的,它实际上是一种无限的过程” [4]。这就要求批评的无限次发现,才能逐渐揭示符合时代本意的文本。
其次,文学批评的意义也在于艺术的新发现和艺术创作的方向性探讨。文学批评家对一部作品的衡量并不都是赞美,也不必听命于作家的主张。他首先要有见识力,要能在众人尚未意识到新的作家、作品的价值前,比较出他们与历史上出现过的作家、作品之间的差异,以此推动作家的反思和艺术的新变。
就大庆地区的文化生态环境来说,复述历史,尤其是复述石油会战史,在政治上是一件比较稳妥的工作。毕竟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无论对父系价值的崇拜,还是对初创年代的追慕,写石油会战永远是大庆地区独有的文化因子。事实上,从最初的王进喜、李季的诗,袁木、范荣康的新闻通讯,到杨利民的话剧,王立纯的小说,宫柯等人的报告文学,来到大庆的作家、诗人、剧作家会同大庆本土的文化人,以大庆会战史和铁人故事为素材,创作了一大批有一定地域特征的文学、文化作品。纵观大庆的发现发展史,无论是1960年代的石油大会战时期,还是21世纪初期,以石油、铁人等为素材的创作一直是大庆本土作家和外地作家的创作重点。就创作效果来说,外地作家创作的大庆石油会战故事,在影响上甚至有超过大庆本土作家的可能。一个典型的例子,外地作家何建明创作的报告文学《部长与国家》拍成电视剧后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可见影响之大。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看,何建明可以拿大庆的创业史来铺就自己的文学之路,却未必能描述出大庆人当下的日常生活和日常感受。历史中的大庆可以是全国人民支援下的大庆,那个时候的大庆会战故事自然是全国人民的会战故事。经过多年的文学、文化传播,以铁人王进喜为代表的会战故事已经深入人心,当下的作家再做类似的文化普及,在新意上很难再有突破。
就现实中的大庆来说,大庆人并不生活在石油会战的艰苦岁月中。艺术可以继续表现曾经的峥嵘岁月,但对已经进入新时代的大庆人来说,如何在艺术中表现他们现在的生活,就绝不是那些以历史中的大庆故事为创作素材的外地作家所能体会到的,而这正是大庆本土作家在创作上的优势。大庆人写大庆,尤其是让现在的大庆人写正在经历着生活变化的大庆,才能使大庆文学突破石油会战的传记式记忆,形成大庆文学的新价值。只有如此,新世纪的大庆文学才会有新的发展。
二
当前,对于有自主意识的大庆作家来说,如何写出有新意、有独特人物性格的作品是作家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必须考虑的问题。事实上,大庆除了工业价值外,具有大庆的新文化才是大庆与其他城市的最大区别。而过度重复讲述大庆的会战故事,反倒让大庆地区的文化发展陷于一种封闭的状态。让大庆有新的生命力,而不只是重复或者继续演绎曾经的石油故事、会战故事,才能让大庆不至沦落为一般的文化匮乏的边陲小城。大庆地区的文化人对大庆文化的责任在于创造具有新时代特征的文化。
隋荣是大庆地区以写中短篇小说见长的作家,他的创作特点是注重观察现实。他笔下的大庆故事不是英雄史诗般的创业故事,而是现实中的普通形象,他写出了普通大庆人的情感故事和个性化历史。这种创作思路让他避免成为教科书的附庸,究其根源,还在于对现实生活的尊重和挖掘。这是深入观察、了解生活后的创作,其新意也就在于生活的新发现。
隋荣有一部中篇小说《芦花》,也以石油会战为背景,但故事的主题却有新气象,他谈的是会战中一个女青年的悲剧故事,因为情感纠葛而被人性的丑毁灭了。相对其他英雄题材的会战故事,这篇小说更像是大庆人的“伤痕小说”,它让人感受到人性的痛点。隋荣的这部作品之所以有价值,即在于他给出了另一种类型的会战叙事。它不同于新闻通讯《大庆精神大庆人》,也不同于杨利民的话剧《地质师》、王文超的小说《背磨人》,隋荣以能让人切身感受到的青春男女、普通工人的故事为模本,写他们的现实生活。这篇看似非史诗的小说,弥补了大庆文学尤其是会战文学在面对生活的悲剧时所能提供的人道关怀。
2014年,隋荣发表了长篇小说《牵着太阳的手》。这部小说以油田生活为背景,选取他自己所亲身感受到的,观察到的大庆故事。与《芦花》类似,这部小说的主人公韩雪仍是女性,而与芦花的工人身份不同的是,韩雪曾经是一位教师,这无疑给她增添了文雅的色彩。当然,对于隋荣来说,他的这部小说显然不是为一位中学教师写传记,他是要写出市场经济下的现代社会,一位曾经大有前途的中学教师是怎样实现角色转换的。小说最先设定的教师身份只是故事开始的一个引子,隋荣要写的是另一种类型的英雄,他要通过这部小说,着重推介一位勇于承担的商业人物。知识分子的角色转换是1990年代逐渐受到关注的一个问题。曾经在机关、事业单位很有规律工作的知识分子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开始反思自己,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和职业生涯,逐渐摸索着从事转向市场的商业活动。韩雪在这个时候的角色转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为了叙述方便,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是虚指的,除了小说尾声中所明确提到的时间,作者没有给出具体的故事发生时间,但从小说阅读中隐约透露的信息,韩雪离开学校转赴商场,应该是1990年代中后期。那时正是中国改革再启程的时候,无论是北方的计划经济体制,还是北方人的思想,都受到资本和市场的冲击。下海经商成为有冒险精神的时代弄潮儿的一时首选。时代潮流的变化引发了人物的变化,无论是性格,还是家庭、朋友、伦理观念,都在时代的变化中展露出更加鲜明的色彩。因为“自由是行动,而非冥想” [5],韩雪是一个有梦想而又不安于现状的女人,虽然不能说是野心勃勃,但最初的冲动也是希望通过自身努力改变生活,实现更大的人生价值。她的丈夫李爽则与其相反,力求安稳,缺少闯劲,更像是一位居家过日子的家庭主夫,这样的人物性格安排,也为小说在后来的发展埋下了伏笔。从这两个人物的工作单位来看,韩雪是中学教师,李爽是单位技术人员,也算是知识分子家庭,但随后的故事变化,却又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大庆版的《我们夫妇之间》,只是这时已不再是工农和知识分子的世界观结合的问题,而是商业女强人和知识分子结合的问题。当然,《牵着太阳的手》和《我们夫妇之间》的共同点也是有的,同为知识分子,尤其是男性,都像是一个需要理解社会变革的人,这也反映出萧也牧和隋荣在写作方式上的共同点,即他们都注重以家庭为单位,剖析时代的变动。
长篇小说要有人物,也要有随人物而动的故事。《牵着太阳的手》安排了几个与韩雪过从甚密的角色,让他们在商业活动和官商交往中透漏出时代和人物的别样特征。这样安排也让韩雪等人的活动又脱离了一般的家庭小说的范畴。其他与韩雪相伴随出现的人物有韩雪的同学吴敏、学生李德富、女儿豆豆、以及豆豆的幼儿园老师秦老师、工会杨主席等。其中,在商业上对韩雪影响较大,而又有明显性格特征的是杨主席,杨主席是韩雪踏入商场的引路人,但同时又是在精神上伤害韩雪的人。他以工作之便长期占有韩雪,以此为条件帮助她开展业务联系。这是进入商界的女人悲哀的一面,也说明了1990年代北方的市场经济发展不够充分,私营企业主需要抛弃尊严去配合官场人物,才能从事商业活动的尴尬局面。文学以文字诉说历史,在这种人物生平的细节中,让韩雪一方面要做生意,不能得罪各路有权势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因为她是一位有气质的女人,而可能成为商界、官场猎艳的目标。这部小说通过韩雪的遭遇,间接地描绘出了抽象的、不完全的市场经济在依附政治势力时的尴尬和各种罗网般的人身状态。工会杨主席是一位善于利用市场经济,实现权利置换的人物。尤其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杨主席与李德富、韩雪等人的关系逐渐清晰起来。原来杨主席就是李德富的亲生父亲,并且在早年离开了他们母子二人,现在又要离开自己的现任妻子,而对韩雪报以真情,这样较为隐晦的人物安排比较复杂,也让小说的叙事产生了出人意料的阅读效果。对于韩雪的爱人李爽,因为前面已经有了对他们二人性格的介绍,加之还有秦老师在韩雪不在家时对豆豆的帮衬,李爽和秦老师的结合也是意料之中。当然,就小说中另一部分人物的塑造来说,例如银行高行长、天宇公司张总、农场袁场长、员工刘静等,这部小说对他们缺乏足够深入的刻画,他们只有一个简单的职业称呼,人物形象不够饱满。而且有的人物安排也比较简单,比如吴敏的爱人谷,就是一个比较模糊的形象,他最有价值的出场居然是在小说的结尾,因为强奸农妇而被判入狱。谷的这个变化与隋荣在小说前面叙述中的性格安排差别较大。
三
坦率地说,如果与更为优秀的小说相比,隋荣的这部长篇处女作仍有诸多不足。比如小说的人物对话过多,缜密的心理描写和人物性格刻画不充分,部分段落所引领的情节变化有相似性,缺乏多情节、多人物安排的叙事话语,以至在某种程度上未能形成有足够张力的小说空间。但作为大庆地区的小说,这部长篇小说显然有它不同于一般作品的价值。这正是本文中所倡导的大庆人写大庆的价值和优势。首先,这是一部深入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油田人的生活,并以新时代的创业人,尤其是以女人为主角的小说。就像是一部新的《创业》电影,只是这次的主角不再是为祖国甩掉“贫油”帽子的青年工人周挺杉,而是从教师岗位转向市场经济的女人韩雪。相比周挺杉的力量型英雄,隋荣似乎是希望将韩雪塑造成一位悲情的英雄形象,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韩雪家庭的解体,和她被迫委身于人的事实。这样的人物形象在以前的大庆小说中很少出现。
比较同为大庆作家王立纯的小说《龙伞》中的创业故事,《龙伞》中的主人公田蚯蚓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回答了人们对他的种种不屑,成功地实现了人生价值的升华,韩雪则从受人尊重的中学教师,转变成为实现新的人生理想而不得不忍耐生活的污秽,以自身的某种毁灭去换取新价值的女英雄。但就人物性格来说,田蚯蚓更像是一位阿甘式的人物,也类似韩少功笔下的丙崽,他们尽管最后创造了市场经济或者文化竞争的成功,但在实现自己的过程中,却又未必是在看清时势前提下的顺势而为,他们只是在与时代的邂逅中实现了人生的跳跃。这样,对田蚯蚓人生方向的判断反倒未必依据他对生活的主动性,他只是时代风潮变动中的一个参与者、幸运儿。王立纯的这部小说,不像是为了凸显这座北方城市的根基,更像是一首让并不聪明、甚至略有低能的人获得价值的时代赞歌。隋荣的小说《牵着太阳的手》不同于《龙伞》的地方,在于他所塑造的人物韩雪是一位从进入市场经济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和需要做什么的人,就整体而言,她是一个有理智、有想法、有耐性并且能够持之以恒等待成功的人,所以她在历经坎坷、羞辱和人生的不如意后,能继续认定自己的方向,实现更大的人生目标。这也是韩雪从最初的经营礼品商店到后来的承包农场,再到投入生物汽油项目的人生逻辑。就她个人来说,她是一个更有主动性、识别力和进取心并能最终创造出新价值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塑造,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大庆油田的创业故事,他们都是从一无所有中创造世界的,也都是以清晰的人生奋斗故事概括大庆地区文化风貌的英雄。这正是走向二次创业的大庆人的精神所在。相比《龙伞》中的人物田蚯蚓,韩雪也比较符合正剧人物的要求,她的形象没有如田蚯蚓样的寻根文学的影子,而是更接近市场经济,因而具有商业成功的代表性。
隋荣是出生在哈尔滨,生活、工作在大庆的大庆作家,他在大庆生活了几十年,可以说,他对大庆的水土、大庆的人文早已有了沁入骨髓的记忆。如果不从写作的技能来说,仅此一点,他写作的大庆故事就有了相较外地作家的明显优势。这一优势,就是他能更容易体会到现代大庆人的生活和情感,也更容易把握以现代大庆为素材的小说创作。基于这点的创作,对于现在和未来的大庆作家都有启发,因为只有生活才是作家创作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