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传统祭祀活动的现代社会功能

2015-03-31 01:15张丽花
东方论坛 2015年4期
关键词:共同性神社神灵

张丽花

(云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一、引言

滕尼斯将所有的社会群体依据其基础是“本质意志”还是“选择意志”划分成两类;共同社会(gemeinschaft)和利益社会(gesellschaft)。本质意志是本质性的,在超越自我利益的基础上意欲与他人建立连带关系的意志。这种自然的本质的共同性内存于“心”, 它有三个来源;感情和心情的共有;习惯和传统的共有;良心和信仰的共有。不同来源的“共同性”结成不同的共同体, 其典型分别是家族或民族、村落或地域自治体以及中世纪的城市或教会。选择意志以个人的利益打算为基础, 通过选择意志结成的社会群体属于利益群体的范畴。其代表是企业、大城市和国家。[1](P378)

然而,滕尼斯认为人类社会的历史是一个“由共同社会走向利益社会”的过程,包括地域共同体在内的“共同社会”必将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而衰退及至消亡。[1](P378)20世纪后,随着城市化的加速和地域共同体的衰退,社会问题越演愈烈。很多高速发展的国家纷纷开始实践美国社会学家麦基佛提出的理论:城市共同体。而在日本,产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改变着居民的地缘意识、生活范围、包括宗教信仰在内的价值观及连带关系,基于生产关系的传统型地域共同体功能渐次弱化,经过“传统失范型地域社会”和“自我型地域社会”,开始重新构建现代型地域共同体。[2](P50)这些复杂多样的理论和实践对共同体含义有许多种解释,但都不否认它是以“地域性”和“共同性”为基本属性的。即“共同性”是重建地域共同体的一个核心命题。

在当代不同的语境和话语体系下,对共同体的认识和理解皆不尽相同,其概念得到了极大的扩展。但是共同社会作为一种建立在共同感情基础之上的关系亲密、守望相助、富有人情味的生活场所,永远是“一种我们热切希望栖息、希望重新拥有的世界;是一个失去了的天堂,或者说是一个人们还希望能够找到的天堂”[3](P20)。现在,虽然以相互利益为基础的社会关系已经渗透到生活的各个角落,基于传统生产关系的村落共同体中的那种持续性的、自然的、本质的共有关系已经一去不复返。但是,人们从未放弃过对“共同性”的记忆和再现。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在生活时空中创造“共同性”成分。在日本传统祭祀活动中表现为:社会属性各异的社区居民集合在具有丰富文化内涵和历史积淀的祭祀活动中,共同参与,共同拥有祭祀时空的状态;进而达到习惯和传统的共有、感情和心情的共有。

日本的传统祭祀活动原是以传统地域共同体为载体进行的祭祀神灵的宗教活动,是一种由主题(祭祀神灵)、组织执行机构(神社)、参与主体(居民)及祭礼等其他文化元素所构成的一个组织系统。在封闭的传统村落共同体背景下,以祭祀为核心所形成的活动系统成为一种实现社会控制、整合群体、进行村民教化和文化传承、满足精神需求的重要手段;是维系和强化地域社会共同性的重要途径。经过长期的历史性消长盈虚,这些祭祀活动的数量、文化内涵、组织方式等均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仍有多达1184 种传承至今[4](P46)。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属罕见现象。通过不断整合,它们在地域社会统合中仍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本论文从传统祭祀活动的文化内涵、居民的共同参与仪式性和非日常性三个方面进行考察,论证其在以下过程中的有效性和重要性:在居民中实现“习惯和传统的共有、感情和心情的共有”,加强居民与社区、居民与居民之间的连带感,增强社区的共同性,促进现代型地域共同体的建设。

二、文化内涵与传统文化的共有

祭祀或祭礼源于拉丁语festam,意为神圣的飨宴。汉语中的“祭”字,左边是牺牲肉,右边是“又(手)”,中间指祭桌,表示以手持肉祭祀神灵[5](P2238)。在日语中,从构词法来看,“祭り(masturi)”是动词“奉る”的名词形式,意为侍奉、服从于位高者。在语源上与“待”同根,具有“等待迎接不可见的存在(神灵)①神道认为,神灵是不可见的。现身于可见的场所,并奉予款待”的含义。[1](P1377)

“神灵”是一个与神道有关的概念。狭义的神道是指《日本书纪》相对“佛法”所采用的概念,是关于《古事记》等古典文献中所记述的“天神地祗”的神祗祭祀。在此意义上的神道是天皇制古代国家的祭神系统,其祭祀对象同时也是各土著部族所供奉的祖先神、土地神等。广义的神道是指将佛教等外来文化的因素排除在外的日本传统的宗教文化,它包含在佛教、儒教影响下仍继续存留的所有神祗信仰和信仰习俗。故所谓“森罗万象皆宿神”的广义神道包含皇室神道、教派神道、神社神道、民俗信仰等下位概念。民间祭祀活动多与后两者有关。根据性质,神灵分为自然神和氏神。前者源于自然崇拜。认为大自然界、人类生活空间、生活必需品中皆依附有神。后者源于祖先神崇拜。依据血缘、地缘关系,信奉同一氏神的人们称为氏子。氏神现多被视为地方守护神。号称“八百万”之多的神灵经历了“神佛习合”之后,仍不失其自然神格,具有“祀则施惠,怠则加祟”的特性。[1](P792)因此,自古人们便在神灵附着处供神馔,以乐舞慰之,表达感谢、祈求恩惠与加持之愿望。这便是神社和祭祀的起源。这也是存留至今的传统祭祀活动的原初含义。

现在的祭祀活动已经演变为一个由神社或寺院、街道巡游、象征神灵附着物的山车、礼服、乐器等硬件元素和由起源神话或传说、祭礼、囃子音乐、舞蹈、演剧艺能、山车的制作和牵引技术等软件元素所构成的文化复合载体。从内容来看,它是基于上述信仰的日本人宇宙观、世界观和伦理观的深层反映。从表现形式来看,它广泛涵盖了音乐、舞蹈、雕刻、绘画、工艺技术等各领域。经过代代相传的积淀,它们已经成为具有丰富内涵的地区文化象征符号,具有震撼、吸引人心的力量和魅力。这些源自远古的软、硬件文化中所蕴含的智慧和操作的复杂性在社区具有强大的凝聚力。

例如,始于平安时代的京都祗园祭源于祈求疫病平息而兴起的“御灵会”。届时要演奏一种叫“钲”的敲击乐器。演奏者需10年历练才能成为合格的钲手。区域内需时常吸收培养大量的中小学生作为预备队员。高十多米、重达十多吨的神灵附着物“山鉾”完全靠巧妙利用绳子和木板绑扎而成。且要求能乘坐十多个演奏和表演人员。技术要求很高。岐阜县高山市的高山祭,分春秋两次举行。届时有11-12 个屋台列队巡游祭。这里的屋台以漆画和金箔装饰,极尽奢华艳丽。屋台左右各装配着两个大木轮,上乘十多个成年人。牵引着它前行、转弯需要巧妙的技术。昼祭的高潮是在神社举行的机巧人偶(karakuri-Dools)的祭神表演。人偶复杂的动作通过操作拉线完成,需要几十人不断练习才能做到。[11](P312-314)

包含了深厚文化涵义的传统祭祀活动为社区内居民提供了一个基础坚实的交流平台,教授、学习、传承这些源自远古的软、硬件文化对促进和增强人们的连带感和归属感具有重要作用。

三、共同参与与连带感

祭祀一般以村落、部落等血缘、地缘共同体为单位进行。神社祭祀将神社叫做氏神,与此具有某种宗教归属关系的人称为氏子。氏子居住的区域称为氏子区域。遵循“一户一神”的原则。氏子在神社的祭祀和经营方面具有当然的权利和义务。居住在同一地理空间的居民,有着共同的利益, 面临共同的生存问题, 进行共同的祭祀活动。他们在共同参与的过程中形成相同的行为规范、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以及归属感,从而联结成地域共同体。[4](P13)在“祭政一体”时代,掌控祭祀权和政权的是同一势力,祭祀日语中“政”由“祭事”二字的复合读音构成,便源于此故。于政权当局而言,祭祀活动是实现社会控制,整合群体,进行村民教化的重要手段。于住民而言,它是实现社会化,确立身份认同和归属意识的重要途径。活动参与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同时亦是生存所必需的。

近现代后,地域共同体渐次解体;社会共同体迅速衰亡,个人成为自由个体,能够直接从国家或企业获取生活资料。[6](P49-50)在此语境下,城市自不必言,村落人口构成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人口移动频繁,居民构成复杂多样。祭祀活动一般由町内会或町内会和神社(或寺院)联合组织实施。町内会是居民的自治组织,它原则上代表了该地区全体居民的声音。其特点可总结为以下5 点:以户为单位入会;入会为半强制性半自由的;功能未分化,统括性承担亲睦、自卫活动、环境卫生、传统文化的维护等工作;为旧中间集团所支配的保守传统提供存在基础;行政机构的末端组织。町内会与居民的联系非常频繁,更贴近居民的日常生活。更重要的是,除町内会所外,社区内都有类似公民馆、文化会馆等宽敞的市民活动公益设施。为居民共同参与集体活动提供了平台。根据日本总务省2012年的统计,神社、寺院总数为75935①据日本文化厅文化部宗务科《宗教年鉴》统计。,町内会为65685。日本全国含庆典型活动在内有代表性的祭祀活动为3603②http;//nihonguide.net/maturi/index.html。可以说,町内会区域代替氏子区域维持祭祀活动。

现代日本的町内会按照居民构成可分为两类:以原居住民为主的町内会和以外来人口为主的町内会。前者是村落、市中心等居民人口流动不频繁的地区,传统祭祀活动传承较好,保留着一定的共同性,居民具有较强的归属意识。举行祭祀活动时,甚至在外工作的人也会请假回家参祭。后者是新兴城市、城乡结合部等迁入人口较多的地区,居民由籍贯亦或国籍、职业、信仰、学历等文化背景迥然相异的人员构成,共同性相对较弱。但是,在町内会、神社和行政公共设施为町内居民共同参与祭祀活动提供了强大的保障。[10](P68-69)

例如,京都山鉾町的町内会为了准备每年7月举行的祗园祭,提前半年就要将居民们组织起来进行分工准备。祗园祭是日本三大祭祀活动之一,规模大,历时一月。除练习囃子、舞蹈、演奏等外,每逢农历节气,还要举行神灵附着物山、鉾的管理和相关祭礼。另外,日常性的安全夜巡逻、防灾巡逻等活动也是由町内会组织,居民共同参与完成的。

小规模祭祀活动参加者主要是本地区和周围的居民。町内会与神社结为一体, 甚至行政官员和公务员也直接参列到活动中。如著名世界文化遗产白川乡的“浊酒祭”,由三个神社各主持两天,共持续6 天。米酒奉纳仪式、狮子舞奉纳、斟酒、停车指挥等男女老少共同参加,各司其职。学校也停课参祭。[7](P102)

整个社区以祭祀活动为主体,在町内会、神社的组织和居民的共同参与下,完成每年一次或数次的祭祀活动。在此过程中,居民间的连带感、对居住地的爱恋情感、家园情感油然而生,形成一种具有强烈文化共同性的“祭缘”关系。

四、仪式性、非日常性与心情的共有

日本传统祭祀活动一般由净化、祭祀礼仪、乐神奉纳、山车御神舆巡游等程序和神灵附着物、注连绳、音乐、舞蹈、活动盛装、禁忌等元素构成,具有很强的仪式性、非日常性。其表现为与祭礼相关各种规则和禁忌。这些元素潜移默化中所营造出的氛围和情绪以及居民对这种氛围和情绪的共有成为连接居民与社区、居民与居民的牢固纽带。

祭祀活动一般由祭礼和山车、御神舆巡游两部分构成,有严格的规制和程序。一般祭礼有招神型和常驻神型两种。前者在神社外之外的场所举行,亦称神篱祭祀;后者在神常驻的神社举行。祭祀由神职人员主持,礼仪作法因地而异。仪式前,相关人员均需净身或净手、簌口,着祭祀礼服。祭祀神官戴高顶乌帽子,着小袖和狩衣,手执木笏,脚穿浅沓。神官进行祓除仪式后,诵读祭文。其间,参礼人员需俯首静听。神前仪式结束后,多以神乐、相扑、能舞等传统艺能奉纳取悦于神。然后,由氏子接神出神社巡游氏子区域,神民同乐。

祭祀前需进行祓除仪式。比如京都祗园祭需进行两个重要的净化仪式:以鸭川神水洗御神舆;对山车、御神舆的巡游街道进行驱邪净化,使日常空间变为神圣、洁净的空间。类似的净化手段,不胜枚举,可以说“逢祭必净”。

巡游街道时不可或缺的是神灵附着物的象征物。神道信仰认为,神灵由天降临,依附在山岳、山顶的岩石和树木上。所以,人们创造出象征神灵附着物的代替物:山车、御神舆、屋台、地车、山车、山笠、花车、车切等,其样式、称呼因地而异。举行祭祀活动时,参祭者们牵引载着有神灵的山车,扛着御神舆进行巡游,以示与神同乐。山车、御神舆巡游是整个祭祀活动的高潮部分。山车就像凝聚了当地雕刻、刺绣、纺织等工艺精华的移动美术馆,分三层,上两层分别乘坐着囃子演奏人员。山车在囃子音乐声中按照规定线路缓缓流过大街小巷,参祭者们身着传统盛装列队跟在其后,或缓行或舞蹈。高山祭夜祭时,屋台上挂满灯笼,11 个屋台同时列于主大街。这些顿时将整个区域带入祭祀活动的神圣、梦幻般的时空。御神舆巡游称为“神舆渡御”,原是氏子们为了表达将神灵从神社迎接出来的喜悦,口中喊着号子,兴高采烈地扛着御神舆游街。[8](P121-123)

除此之外,还设立了很多相关禁忌规则。如女性不能上山车;活动期间不能下地、出海等禁制。拥有760年悠久历史的博多祗园山笠祭就有三个主要禁忌:由于黄瓜很切面的花纹与祭神的神纹木瓜花像似,故禁吃黄瓜;禁止女性参加祭礼;禁止在山笠上悬挂武田信玄人偶。原因是,宽文2年(1692)在山笠上装饰武田信玄人偶时,曾发生山笠倒塌引发火灾和武田信玄在山笠前杀人等不祥之事。山梨县富士山吉田市的火祭是由浅间神社主持的大型祭祀活动。它一直严守的禁忌是一年内家中有死丧的不能目视火和神舆。[7](P26-33)

这些仪式性元素在竞争原理和合理化已经发展到极限的现代社会中营造出一种非日常性的氛围,让亲手准备祭祀活动的居民们共同拥有这种特殊的时间和空间,实现一种情绪、心情的共有。

五、结语

日本传统祭祀活动由地方自治体行政末端组织町内会和神社共同组织实施,以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积淀吸引了社区内各年龄层及各社会属性居民的参与,在居民社区内产生强大的向心力。共同参与、分工协作完成定期举行的祭祀活动,可以建立和加强居民的同伴意识,祭祀活动所特有的仪式性、非日常性虽不能产生直接的社会功能,但在潜移默化中可以营造社区共同体氛围,有助于在居民与社区、居民与居民之间建立牢固的情感纽带。传统祭祀活动对日本构建现代型区域共同体,增强现代社区的“共同性”具有巨大的社会功能。其本质是基于生产关系的传统共同性向观念共同性的转变。这种参与是超越物质的、自主的精神追求,是形成新共同性的契机,对我国社区建设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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