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语

2015-03-31 01:02:35张诗亚
当代教育与文化 2015年3期
关键词:和歌樱花樱桃

张诗亚

樱语

张诗亚

春日多变。艳阳三春,冬衣乍褪,兀地狂风骤至,阴云裹挟,气温陡降。继而风挟冷雨,呼啸天来。霎时,世界昏暗,一夜顿回三九天。昔易安有诗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当感自亲历。知冷暖,人可添衣减衣。草木鸟兽值天骤变,何以加减枝叶皮毛?且胎芽初绽,春蕾新鼓,又焉能回缩再孕?逢春之时,万物萌动。凡初绽,无不娇嫩纤弱,以其绒绒胎息,何以对料峭寒逼?雨打风扑,怎能摇曳无助,任其凌辱?冷雨冷风中,见鹅黄小芽,猩红微苞,娇绿柔条,反复挣扎,其嗷嗷呻吟之状,声声揪心,雨夜中实难入寐。

晨起,雨住,风亦缓。唯满地残枝败叶,混于泥水,且遭践踏,狼藉不堪,令眼前浮现夜里景象。难怪孟襄阳有问:“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正陷目于狼藉中,猛抬头,瞥见庭中掠来一片鲜色粲然。

一棵刚及人高之小树,竟在初晴之春日下,绽得粉色盈枝。小树,新枝,粉花,嫩叶,迎春风,沐春日,带春雨,亮春光也。其精神,挺拔,清秀,净洁,格外夺目。趋前细看,原是去年不经意间手植之樱树。植时还问:“得活不?”不意一年后竟然于雨劫,倒春寒之余,嫣然,悄然,卓然,纯然而放。新枝尚弱,风中纤条微摆,带初张之胎绿嫩叶,新绽之粉淡苞蕾,闪动晶晶残露,珠玑莹莹,煞是赏心怡情。此小樱何以能承受料峭?且傲然而绽,竟无一星半丝残败?新生之娇,实非所见之这般纤弱,其内蕴之力,拳拳,勃勃,郁郁,憧憧,足以激发心志,振奋神气,温暖肺腑,提运丹田。生生之力从来起自幽冥,而终呼唤风云,其势参天。

花,乃所谓“日本樱花”,孟春盛开,不及逾旬,故有日谚“樱花七日”。此花,日本本土有,中国多地亦有,世界其余地方亦有。日本人爱樱花,以其盛开之际为“樱时”,每年3月15日至4月15日定为“樱花节”。南起琉球群岛,北达北海道,因气候暖热,开花早晚,在此一月之间,此起彼伏,轮番入其“樱时”。花盛之际,日人三五成群,纷至沓来,或席地,或绕丛,或围坐,或徜徉,举壶觞而畅饮,索枯肠以和歌,俱以“花见”为赏心乐事。以此俗为“樱花祭”。细考之,日本赏樱之俗肇自平安时代(公元794-1192年)。而此前,如奈良时代(公元710-794)“赏花”之谓,是谓梅花。一如隋唐之际,日本以汉为师,赏梅之俗亦源自大唐。自奈良时代转入平安时代之际,几乎与中国武则天女皇同时,日本第41代天皇——持统天皇即位。这位日本女天皇,先是嫁给自己的皇叔大海人皇子(天武天皇)为妃,其后(673年),晋皇后。壬申之乱时与天武天皇同在军族之中。686年天武死后,执政事。690年因东宫草壁皇子亡,乃即大位。此位女皇独好樱花。春日常到奈良的吉野山赏樱。“上有好者,下必甚之”,从此,春日赏樱遂兴。

至嵯峨天皇举行首次赏樱大会后,赏樱之风,民间亦兴,从而形成传统。如果说持统天皇赏樱是个人爱好,那么嵯峨天皇举国体制。于是,千年赏樱之俗于扶桑蔚然盛焉。有物之恋,再生发文之恋。

持统天皇好和歌,《万叶集》收有其所和歌:“不觉春已过,薰风袅袅漫步还,翠笼香具山。往岁白衣一片片,今年又谁晒衣衫”。此歌虽似写“往岁白衣一片片,今年又谁晒衣衫”,但“薰风袅袅”中,“白衣一片片”,其意象即为“吹雪”,以状樱花之凋谢也。从此赏樱与和歌遂成雅事,接踵者川流。

如《古今集》中纪贯之所赋:“山樱烂漫霞氤氲,雾底霞间隐芳芬。多情最是依稀见,任是一瞥也动人。”

樱开七日,绚丽灿烂,人生倏忽,譬如樱绽。如此之樱花与和歌之结合,遂铸入日本人之理念。其所谓“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是也。而这一“大和魂”的经典案例则是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歌人平忠度(1144年-1184年)。

12世纪后期(1180-1185),日本关东的源氏与关西的平氏,两大武士集团间爆发“源平之战”。平氏家族大败。彻底结束了平安时代几近400年的统治。据《平家物语》载:1183年平家仓惶撤离京都之时,平忠度逆难民追兵乱流,独自奋力返回京都,求见其师和歌人藤原俊成,将自己所写的和歌百余首交给了他。中度深知,抱定战死自己,此一别为诀别。死不足惜,武士本分也。然自己呕心所作的百余篇和歌,倘随之湮灭,实难心甘。身可灭,而诗必存。故当托付知音,方能识其价值,使之传世。其和歌之师,歌人藤原俊成无疑是不二人选。托付俊成后,中度虽死无憾了。

中度忧其和歌湮灭,并非无端多虑。俊成其后编撰的《千载集》中收录中度之《故乡之花》: “志贺旧都尽荒芜,祗有山樱开若初”。署名“佚名氏”。中度乃朝敌,故藤原俊成为收其诗,使之传世,不得已而隐其名之故。直到后世之《新勅撰和歌集》方改作者为:“萨摩守忠度”。 《平家物语》中收录萨摩守平中度所作和歌。《旅宿之花》可谓其临终绝唱:“旅途暮宿樱树下,今夜东道是樱花”。

《平家物语》对其决死战的记述颇为悲壮。其梗概如次:平忠度骑黑马,佩金鞍,率百骑军行进。源氏之冈边六野太忠纯见其是大将军,便踏镫挥鞭,跃马趋前,问:“是何人?报名!”答:“自己人!”可野太见其抬头,出露黑牙,便识得是平家的公子,遂与之交手。忠度百骑乃乌合之众,不仅不助,反作鸟兽散。忠度无奈迎敌,迅速拔刀,把六野太在马上搠落下马,但均未伤及要害。当忠度按住六野太欲取首级时,六野太之护兵赶到,拔长刀,断忠度右臂。忠度心知不妙,便道:“且慢!等我念完十遍佛!”说毕,推六野太一弓之地,然后,面西念诵:“光明遍照十万世界,念佛众生摄取不舍。”十遍经刚念完,六野太便从后袭来,取下忠度首级。六野太只知是大将军,但不知是谁,遂取箭筒,开启文袋看,见内有此《旅宿之花》和短歌。落款书忠度,方知此人乃萨摩守平忠度。显然,此歌是其诀别藤原俊成后所作。方才随身所带。中度为武士之典型,其死,其歌,其樱之恋融为一体, 乃谓“大和之魂”也。对此,《平氏物语》有言:“此景不胜哀愁”。

在《故乡之花》与《旅宿之花》中,樱花都是核心意象。在前者中,黯然神伤,凄惶离故乡,亦是故都,其往昔在乡,在都之温情,美好,惬意,舒适,均如樱开七日般,绚丽多彩;在后者中,孔武,神勇,征战,搏杀,亦如樱之怒绽、奔放、热烈,虽倏忽而灿烂。

理解这种败之美,即所谓“玉碎”,堪称解读日本文化之钥匙。也是认识其后日本渐次强大中,为何藏有,并能不断发酵,最终酿致世界劫难,亦让日本自身罹受灭顶之灾的关键。

樱花,本自然物,负载了文化精神后,便不再是纯自然物了。尤其当这种所凝聚负载的文化精神,被偏执解读,过度诠释后,其异化的就不仅自然物,也异化了以之为负载体的人自身。

自平安时代渐次兴盛之赏樱之俗,渐为日本之道统。内蕴其道统的樱花,又随明治维新崛起之日本在岛外滥觞,且日见热络。以致世人皆以樱花,赏樱,樱文化为日本特色也。

就有形之物论,日本之樱花亦是舶来物。《樱大鉴》有据:樱花之物种,最早出自喜马拉雅山区,渐次南传至印度北部,北传至云南,继而长江流域,再至台湾、韩国、日本。其后,方形成独具特色之日本樱花。

除有形之物外,无形之赏樱,以致祀樱之文化,精神,俱自大陆传入日本列岛。

上溯先秦,有据可靠,庙堂即有祀樱之礼。此礼见之于《礼记·月令》:“羞以含桃,先荐寝庙”。文中之“含桃”,即是樱桃之别名。

如果《礼记》所用还是别名,那么《汉书·叔孙通传》即是正名:“惠帝常出游离宫,通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熟,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许之。诸果献由此兴”。此外,皇家园林中亦有栽培。

汉赋大家,司马相如之名篇《上林赋》中,有“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沓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之描写。显然,“樱桃”乃名木,早为皇家青睐。既祀且植,显为赏也。赏而赋之,已完成文之升华。

可见自先秦到汉,俱是以之“荐寝庙”,“献宗庙”,且以之为“先”。如果先秦至汉,祀樱尚在庙堂,衍变到唐,渐次深入士林。献樱亦成为樱桃宴。唐僖宗时,以樱桃宴来贺进士及第。五代王定保有文,《唐摭言·慈恩寺题名游赏赋杂纪》,其中便有“新进士尤重樱桃宴”之说。

再次,唐姚合《姚少监集》中有《别胡逸》诗,“记得春闱同席试,逡巡何啻十年余”之句。诗中“春闱”即春试,因唐时殿试定在四月,正当樱桃上市之际。

有祀樱,赏樱之礼俗,必催生咏樱,颂樱之诗文。

如魏晋南北朝之际有南朝之梁宣帝所撰《樱桃赋》:“素颜尝惜时,百果第一枝。珠胎宛若翡翠,玛瑙正比熟时。晨光霞蔚,樱珠露滋。歌唇点红,桃腮粉施。果丽丽耀目,条依依参差。从春风以摇摆,逐心浪而放词。独绕樱树徘徊,青眼尽付南枝。暮春花开次第,皆赖东君所司。春风大爱,天地无私。处丘壑以全身,在人境而鸟食。因争摘而陨落,为得宠献丹墀。枝疏懒蛛网挂,果靓丽蝇蠓孳。物华累于纷争,聪慧病于重辎。春风烟柳,秋月镜池。无意乎相求,不期乎至之。览物悦心,如嗅兰芝。能入此境者,多为后世师。”

再如,唐时有李群玉《题樱桃》:

春初携酒此花间,几度临风倒玉山。

今日叶深黄满树,再来惆怅不能攀。

颂樱之风,一脉承之。至宋时又有范成大所作 《樱桃花》:

借暖冲寒不用媒,匀朱匀粉最先来。

玉梅一见怜痴小,教向傍边自在开。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多民族社区中的佛寺,除了有佛教早晚课、念经等活动外,还是年度性民俗活动或地方祭祀活动的重要场所。比如,龙泉寺所在的社区有彝族、汉族,每年会举行祭龙活动,布依族群众会在他们社区的小庙举行地母会。对此,祝国寺从不干涉。素祥法师说,“这些是传统习俗,我们又是外行了。”

可见,在中土,早自先秦以降,赏樱之俗,渐次滥觞;赏樱之文,已成文统。尽管如此,倘因形而下之樱之物,形而上之樱之文俱为舶来,就以日本之樱之物,樱之文皆乃鹦鹉学舌,东施效颦,就失之浅薄。日本赏樱之风俗与颂樱之道统,自平安时代滥觞之日本樱之物,樱之文,都熔铸了大和民族之精神特质,使之成为日本文化之象征,大和之魂。从含苞到盛开,再到飘零,樱花,粉红中透着白皙,热烈中蕴含冷艳,奔放中杂糅矜持,倏忽中追逐隽永,其瞬逝之美与执着之恋,火爆之炫与雪飘之散,达到完美之结合。

每当樱花盛开,日本赏樱之人常衣和服,三五成群聚于树下林中,一派节日气象。其中尤以盛装之艺伎,光彩照人。与蓝天,与白云,与阳光,与樱花,与芳草,与春意,与缤纷融为一体,极具野性与精致,奔放与恭谨,热力与冷艳,典雅与矫饰,完美的融于一体。天然浪漫的樱花与极致修饰的艺伎,可谓最经典的赏樱画图。

此乃赏樱与赏樱中,大和民族所奉之文化之独特也,非舶来。熟稔中日文化之苏曼殊,作了题为《樱花落》与《樱花桥》之七律与七绝,可谓融两种赏樱文化之精髓于一体。七律,七绝,纯粹近体格律诗,正宗中国味,而其所描摹之樱花,显为日本樱花盛开之情状,因作于日本,又自然透出一股股浓郁扶桑格调。

七律《樱花落》: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七绝《樱花桥》: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花虽日本之花,盛开亦在日本,赏花亦在日本,然以格律诗,以苏曼殊既有中国文脉,又有日本情缘,既有诗眼,又有禅心之笔,酣畅书来,可谓中日两种文化赏樱,颂樱之精华完美结晶。与其母之樱山村,堪称名至实归也。

此列不惟苏曼殊之樱花诗,是两大文化之长处化融之果,而应视之为任何文化都当融而合之,此融乃为化融,各自特色,长处之平常、平等、平易、平素之化融。倘如此,既可特立独行,亦可互尊、互学、互促、互荣也。

临樱树,赏樱花,品樱诗,可也。

壬辰春撰于无名堂

2015-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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