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强
(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河南 开封,475001)
近代河南茧绸业发展与地方经济社会演变研究
武强
(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河南开封,475001)
随着近代世界市场的形成,河南的茧绸业以其外向性产业的特征加入国际贸易,影响着近代河南的经济和社会演变。以豫西地区为代表的茧绸产区,在经济领域内表现出了城镇体系的重新布局、民众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等特点;茧绸业所带来的现代化因素,不仅使该产业取得了进步,更促使现代西方文明日益深入河南内地,使当地的社会风气日益开放。地方政府和绅商阶层均注意到了茧绸业的重要地位,并通过各种措施,尽力保证其改良和进步,但在近代中国政治、经济不稳定的大背景下,河南茧绸业一直无法保证自身发展的可持续性。
河南;茧绸业;经济地位;社会变迁
近代中国以传统“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为主要载体的对外贸易中,又加入了以野蚕(主要是柞蚕)丝为原料的“茧绸”。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商品之一,在相对落后的北方地区更显出其影响意义。
茧绸的生产以柞蚕业为基础,已有不少学者全国性的柞蚕业进行了讨论,①章楷:《我国近代柞蚕业发展史探》,《蚕业科学》1991年第4期;苑朋欣:《清末新政时期柞蚕业的发展及其原因》,《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1年第1期。丁德超等对河南柞蚕主要产区的生产、运销进行了描述,②河南省南召蚕业试验场编著:《河南柞蚕》,河南人民出版社,1961年;丁德超:《近代伏牛山区柞蚕业初探》,《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0年第4期。梁振忠,朱林森等学者则对河南省柞蚕业在历史时期,尤其近代的发展史进行了探讨。③梁振忠:《清朝南阳的蚕丝业》,《中国蚕业》2004年第2期;梁振忠:《河南省柞蚕业发展史初探》,《中国蚕业》2008年第1期。王玉茹等则探讨了商人组织对山东府绸市场的影响,认为由于技术上缺乏进步,加上商人组织调控能力的下降,最终导致了山东茧绸的影响力下降;④王玉茹、张玮:《府绸市场变动趋势与商人行业组织:1899—1930》,《山西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亦有研究对东北地区的柞蚕业进行了论述。⑤张伟,俞彤:《丹东柞蚕缫丝业史略》,《丹东师专学报》1995年第4期;王邦珍:《伪满洲国柞蚕业研究》,辽宁大学中国近现代史硕士毕业论文,2012年。但这些研究成果中,还没有对近代河南茧绸业与地区经济社会变迁关系的讨论,尤其是这一外贸商品所带来的现代化因素,尚缺乏足够的关注,本文即针对这些问题进行一定的探索。
茧绸业的生产程序,大体可分为养蚕、缫丝、织绸等阶段,其终端产品为茧绸,但柞蚕丝也是可直接对外贸易的商品,因此该产业可以视为多层次经营的范例。就地理范围而言,茧绸业的生产由于材料产地及运输成本所限,主要分布于豫西山区的伏牛山南北地区。其中镇平县又是茧绸业的中心区域,民国十年(1921)以前,河南茧绸每年产量不过数万疋,其后逐渐增加,最盛时曾达年产量二十五万疋,镇平一县即有十八万疋之多;直到抗战时期的1940年,整个河南境内茧绸产量尚有十六万多疋,“若以县份论,镇平居首位”,约占总额43%,南召次之,约占总额29.3%,其余各县合计为27.7%。①夏光耀:《河南柞蚕丝之产销概况》,《中农月刊》,1945年2月第六卷第二期,第59页。本文所要探讨的,也正是以镇平县为代表的豫西地区茧绸业在近代史上的演变,及其社会经济影响。
茧绸业作为地方经济活动的重要代表,对当地经济的影响表现在比较明显的几个方面,即以集市繁荣为表现的城镇体系、生活水平提升为代表的地区经济地位的上升。
1、集市的繁荣:外向性城镇体系的演化
近代中国城镇体系的演变,一个最重要的特征,是以通商口岸网络为标志的现代城市体系的形成,有别有传统时期内向的城镇体系。②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编:《港口—腹地和中国现代化进程》,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位于中原内陆的河南地区,也在这种外向的现代化因素作者下,通过茧绸业这一对外贸易的中介,与国际市场有了广泛的联系,进而深刻改变了河南(尤其豫西地区)的城镇体系格局。
近代前期河南茧绸的贸易之中心最早在许昌,清末之前,主要由当时遍布全国的晋商在许昌设庄收买,运至蒙古及俄国出售,清末民国之后因京汉铁路的通车,贸易方向则改为“由平汉路南运经汉口转上海,销往外洋”;再就生产分工而言,河南茧绸“生产中心为镇平,山丝生产最盛之地则为鲁山、南召,故每届收茧缫丝之后,镇平绸商多往购运,一时交易颇为兴盛”。③夏光耀:《河南柞蚕丝之产销概况》,《中农月刊》,1945年2月第六卷第二期,第59页。远在上海的外贸行商们对此也有清醒的认识,“查镇平为制绸区域,而原料甚乏,必须向南召、鲁山等处购买,南召、鲁山虽产有原料,但乏制绸之工,故其原料必须待于镇平等处绸商之购买,相互利用,原非贩卖行商可比。”④《山东河南府绸公所函绸缎同业公会(1936年8月7日)》,《山东河南府绸公所稿簿》,上海档案馆藏,Q116-1-44。
这种多年以来形成的以许昌、汉口为一级中心,镇平、南召、鲁山等县城为次级中心,各乡镇为三级中心的贸易线路和体系,有力地重构着近代豫西地区乃至整个河南的城镇格局。南召县的白土岗镇作为茧绸贸易的三级中心,“是全县丝绸集散地之一,所产柞丝,除供本地织绸外,大部运往镇平、石佛寺等地,再转口外销”;⑤聂冰:《忆白土岗的丝绸业》,《南召县文史资料》第8辑,1993年,第119页。镇平县石佛寺这个二级转运中心,“各绸商将织成炼好之绸打卷装包,二十匹为一件,交邮局雇马车运至许昌,然后转搭火车运至上海”。⑥李鸿春:《第一个设邮政局的集镇——石佛寺》,《镇平县文史资料》第九辑,1991年,第21,18-22页。
以镇平县为中心的茧绸生产体系,又以石佛寺镇为中心。上海等地的外贸商,每年有一半时间驻在镇平各乡镇,等待茧绸生产完成,便转运至上海出口,其中以“久成”商号最为著名,只此一家商号“便在石佛寺周围二十里地以内,放包机约一万台,连同其他商号,每年只此一宗开支便不下五百万银元,一业振业,百业发达。该镇大街小巷,尽为丝绸商号所占有,房租价格急剧上升,犹供不应求。无奈又在寨外二十丈外筑起围墙一周,让后来的其它商号去住。为了保证安全,由各商号出钱,买枪养兵,日夜巡查以自卫。据当时商会统计大小商户有二百多家,饮食业、脚子班(组织起来的挑担人员),服务行业尚不在内”。⑦李鸿春:《第一个设邮政局的集镇——石佛寺》,《镇平县文史资料》第九辑,1991年,第21,18-22页。在这一贸易格局的影响下,石佛寺镇成为远近闻名的茧绸业贸易及经济中心,自然也在影响着城市体系的格局,以至于时人只知石佛寺,不知镇平县。
因此,城镇地位的上升便是很正常的现象,石佛寺镇升级为“新民市”,也是茧绸业生产贸易的一项结果。由于茧绸业务量极大,加之山陕两省亦有集镇名石佛寺者,往往容易发生投递错误,造成极大损失,于是当地绅商与邮政局联名向河南南政府申请,呈请国民政府行政院批准,“遂于民国十八年春(1929年),改‘石佛寺镇’为‘新民市’……后来武汉市舆地学社所出版发行的河南地图,在镇平区域内,只有‘新民市’三字,连县城‘镇平’二字也去掉了。民国二十三年夏(1934年)国民党政府派南、阎二委员来宛属视察,到镇平县城后,县长等欢迎他们到县政府进行午餐时,犹以为‘新民市’系县治所在,经解释后,始知‘新民市’为镇平县下的辖镇之一”。①李鸿春:《第一个设邮政局的集镇——石佛寺》,《镇平县文史资料》第九辑,1991年,第18-22页。
与镇平相邻的南召县,由于山丝产量的丰富,凭借其在茧丝业“召半省”的地位,外地商客争相来县采购丝绸和其它山货。“每年全县养蚕量达六万筐(每筐约一市斤卵量)左右,“年产丝四十万斤”。当时全县大小集镇都要有几家经营柞丝绸的行庄,每逢新茧上市季节,白银、粮食、油盐、布匹等,从四面八方运来,争购丝绸者,车马盈门”。②刘化民:《南召柞蚕史略》,《南召县文史资料》第1辑,1986年,第71页。位于传统交通线路上的南召店,“就成了南召县与外地商埠联系的主要窗口,在丝绸之路上发挥了主要作用。它在经济上给南召县带来了许多的好处和变化,通过这里把南召县的柞丝和丝绸及中药材等农副土特产品外运全国各地,直至销往国外。驼队给南召县运来了食盐、京广杂货等,使小关的杂称行、盐店,东关的京广杂货业、丝绸行、粮行等均繁荣发达,财源茂盛”。③常兴明整理:《“日进斗金”的南召店》,《南召县文史资料》第8辑,1993年,第157页。
客观上来说,正是由于茧绸业这种外向性商品的带动,才对南召县的城镇体系产生了发展和牵引的契机,并以茧绸贸易为主体,进而形成了与行政体系相平行的城镇格局。
2、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地区经济地位的变化
茧绸业的兴盛,带给豫西山区的,不仅仅是在城镇体系这一宏观经济上的变迁,更具体的影响到广大民众的生活。早在乾隆年间,南召县茧绸业已对民众生活表现出了重要的意义:“县在万山下,万山卫山城。……槎坡饶耳利,蚕坡茧丝盈。……以兹补乏匮,且以供职征”。④陈之熉:《览风》,乾隆《南召县志》卷四《艺文·古诗》。因山区不利于耕种,茧绸业这种“靠山吃山”的产业,使得豫西丘陵山区县份的民众有了衣食来源,如鲁山县西北各乡,“山岭迴环,农民有限,人民唯一生计,全恃饲养山蚕”。⑤赵良卿:《鲁山县施政计画》,《河南政治月刊》,1932年第二卷第7期,第7页。镇平县作为茧绸业的生产中心,对茧绸业所带来的利益,感受更为贴切:“我县生产以丝绸为大宗;北部产丝,南部织绸,本地既有原料,各乡又多工厂,每年除丝行的赚钱不计外,仅乡间手工银的收入,就有七八十万元;每家有一张机,就可养活七八口人。所以丝绸当真是我县民众的命脉。”⑥镇平县十区自治办公处编辑:《镇平县自治概况》,1932年,第31页。
不仅仅是茧绸贸易会带来明显的获利,即使是如柞蚕的养殖、山丝的缫制,同样有巨大的收益。以清末鲁山县蛾倌、蚕倌的专业化为例:“乡间家家皆能养蚕,而烘蛾则非蛾倌不可”,⑦徐澜:《柞蚕简法补遗》之《育蚕法》,《中国早期博览会资料汇编》第三册《南洋劝业会研究会报告书》部丁,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3年,第752页,第751~754页,第754页。蛾倌通过为人烘茧蛾,进而获利相应的经济利润;至于养蚕,“小户人家全是自己放养,其有蚕场而不能自养者,则雇蚕倌”,每月工价一二千文,不算很高,但“所收之茧,蚕蚁分十分之一为红利”,亦有蚕倌被雇佣至安徽等地放蚕,“每月约给薪工钱五六千文,红利照分,川资另给”。⑧徐澜:《柞蚕简法补遗》之《育蚕法》,《中国早期博览会资料汇编》第三册《南洋劝业会研究会报告书》部丁,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 0 3年,第752页,第751~754页,第754页。对于各养蚕户(尤其规模化生产者)而言,“每千茧至少可缫丝十两,每两至少值钱二百五六十文,收茧四万约可得钱百余千,除蚕倌红利十千、薪工二十五千、蚕种五千,场主可得钱六十千,若遇风雨时若,可增至四五倍”。⑨徐澜:《柞蚕简法补遗》之《育蚕法》,《中国早期博览会资料汇编》第三册《南洋劝业会研究会报告书》部丁,中华全国图书馆缩微复制中心,20 0 3年,第752页,第751~754页,第754页。
以石佛寺为首的镇平茧绸生产体系,影响到的不仅仅是所在本县,更因其对茧绸原材料(茧、丝等)强大的需求,使得邻近各县区也纳入到它的影响范围之内。1920年代石佛寺“每年商号收入,约有百三十万元,手工业者收入,每年约为七十万元,合计每年共可赡养五万余人,本县只出产少量山丝,大宗系从南召、鲁山等县买来。”⑩镇平县十区自治办公处编辑:《镇平县自治概况》,1932年,第57页。由此而引发的,不仅仅是镇平一地生活水平的提高,也在很大程度上使周围各县的经济水平得到很大改善。石佛寺镇由于丝绸加工业的兴盛,城乡经济面貌得到巨大改变,“农村经济曾一度出现活跃景象,从事织绸群众购买力有所增加,从住房到生活以及婚丧嫁娶等方面皆有某些程度的改善。市镇商号则显得更为突出:每逢年节,家家竞富,户户比强,大商门前,高扎彩棚,以各色丝绸挽花结彩,悬挂纱灯,所有商人,多是衣衫楚楚,竞着盛装。灯节开始,大放焰火十余日,借以炫耀自己富有而夸耀于众,显现其生意之兴隆。”①赵国斌:《“丝绸之乡”——石佛寺镇》,《镇平文史资料》第三辑,1987年,第22页。
对于一般的民众而言,更能从茧绸业中获得最直接的收益。南召县的白土岗镇,是柞蚕丝缫丝业的一个重镇,“全镇山多地少,粮食不能自给,养蚕缫丝是拳头产品,当时每斤柞丝,可售白银2至3两,能购粮食100余斤,是农民赖以生活的主要来源,故有‘无坡不富’之说。由于丝茧兴盛,经济繁荣,山区人民非常富裕,姑娘们选对象,也都找蚕坡多的人家。”生活水平的提高,也使得当地民众有更多的时间从事娱乐等社会活动,在白土岗一带,由于丝茧兴盛,织绸业发达,当地或外来的织机匠十分集中,并建有自己的组织“三皇社”,“是工匠们议事机构,他们规定每年的八月十五到翌年的四月初八,是上灯季节。每到仲秋节,主家请匠人喝‘上灯酒’,开始打夜作。每年四月初八,工匠们还出戏份子,给‘三皇爷’唱大戏三天,以示敬贺。”②聂冰:《忆白土岗的丝绸业》,《南召文史资料》第8辑,1993年,第119、121页。这种热闹场景无疑是与茧绸业的兴旺,有着紧密的联系,也是当地经济繁荣最好的表现形式。
河南茧绸业的发展,正处于近代史上“欧风美雨”对传统中国日渐浸润的时代,由于茧绸贸易与国际市场的紧密联系,也使得现代化因素的引入成为可能。百余年来中国广大民众所追求的现代化,表现在豫西茧绸业上,有两个重要方面:一是对茧绸业自身的影响,一是对地区社会转型和城市建设的促进。
1、现代化因素对茧绸业自身的影响
茧绸业是一项包含了多个程序的产业,尤其前期的柞蚕饲养,因关系之后丝、绸质量,更是最需要关注的。为有效提高柞蚕的成活率,清末的河南柞蚕区已开始使用一些新式工具,因柞蚕喜湿,“若遇春旱,用外洋喷雾器射水于树上,此法河南试用,已有成效”。③徐澜:《柞蚕简法》之《育蚕篇》,《中国早期博览会资料汇编》第三册《南洋劝业会研究会报告书》部丁,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3年,第735页。烘蛾时,需要掌握“火之巨细,时之迟速”,之前“全在蛾倌目力”,之后相继引入了寒暖计、干湿计,④徐澜:《柞蚕简法补遗》之《育蚕法》,《中国早期博览会资料汇编》第三册《南洋劝业会研究会报告书》部丁,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3年,第752页。对茧绸业的生产无疑有着很大的促进作用。
豫西地区的山丝除少数输出外,大都用作本地织绸用。河南茧绸的生产过程中,最重要的即是绸缎的织造;贯穿于整个近代时期的,则是最有影响力的包机制度。所谓包机,是一种“商人雇主制”,“即由绸庄收买山丝,然后交给织户织绸,依织丝之重要,支付一定数量之工资,俗称包机。”绸庄选择机户的标准是:有保证人;领丝与缴绸二者有重量比例,损耗由机户赔偿;限四十五日缴绸。但一般而言,“通常缴绸时,并不立验重量,因织绸时经纬均已浆过,须俟煮炼后再秤。炼过之后,则称熟丝,熟丝分量按八五折计算,名曰‘八五回生’,即八斤半熟丝折合生丝十斤。”⑤夏光耀:《河南柞蚕丝之产销概况》,《中农月刊》1945年,第六卷第二期,第59页。整体来看,这仍是一种比较粗放的传统生产方式,但在近代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仍然可以与现代的贸易体系相契合。
河南茧绸以传统方式完成生产,做为商品的附加值是很小的,难以获得更大市场。时人回忆称:“外商买我们的货是当原坯买回的,货运回国后,先漂掉原有熏黄,用烧毛机烧掉余丝,用整理机整匀稀密,再进行漂白和印染”,经过这诸道工艺之后,“一块小台布价值上百美元,也有用做舞衣的,一件可值上千美金。他们还把小块样品拿来叫我看,我看后就不敢相信这是用买我们的绸子制作的”;但在近代后期,整个中国“工业落后,无人对此进行研究,总是当原坯卖给外商,不过二、三十美元一疋,真正赚大钱的倒是那些洋人,我们当时对此总是感到痛惜。”①吕金典:《我在上海推销“二·六”长绸的经过》,《镇平县文史资料》第十辑,1992年,第73-74页。
在1930年代国际大萧条波及中国,国际市场逐渐趋向保守的背景下,要使茧绸业获得生存空间,必须更好地满足顾客的要求,引进新的生产改进方法。设在上海的山东河南府绸公所的杨润林、罗坤祥、庞竹卿、沈子槎、朱梅亭等董事,为扩大出口考虑,即以改良茧绸产品为目标,屡次与河南茧绸产区信函往来,针对茧绸出口仅以织成的生绸缎为主的状况,提议以茧绸制作各类服装以供出口,进而扩大商品市场。经过河南当地的士绅及官员向省政府提议,此事基本被置于议事日程之上,深受商品积压之苦的上海各出口商甚表宽慰,并请求“对于沪存之货,改作制服一节,务使事在必成,则非特商民感德无涯,即豫省数十万农工,莫不馨香叩祷也”。②《致开封牛敬亭先生函》,上海档案馆藏,《山东河南府绸公所关于交易问题致鲁山县商会函》,Q116-1-4。这也是以出口为导向的茧绸业,自身发展被现代市场所决定的历史事实。
总体来看,河南的茧绸业无法弥补由于生产过程的传统性所带来的落后,这也使得茧绸业无法在更大的程度上,贡献于近代的豫西山区。但是,它毕竟在不少的生产程序上,有了一定的现代化因素,也带来了一定的收益;更重要的是它对时人心理的震动、对西方文明的认识,这也是现代化因素更顺利地进入河南的社会心理基础。
2、现代化因素对地区社会转型的促进
现代化因素的内涵较广,本质上而言,它主要指代以西方文明为基础的各项制度与设施。茧绸产区内表现最明显的就是现代邮政制度,它虽与传统中国的驿传体系有相似之处,其实仍属于西方现代文明的产物,清末邮政制度在中国建立之后,全国各级政区普遍设置了不同等级局、所、代办点,反映着某一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因此,深受茧绸产业和贸易之惠的镇平县,也表现出了对现代邮政的吸引力。
镇平县由于“地处偏僻,县城工商业不甚发达,故设三等邮局”,石佛寺则不然,由于茧绸业贸易的业务量极大,县城的三等邮局也不能满足需求,当地绅商遂联名申请河南省邮电管理总局,要求在此设邮政局,经过省局调查后,“认为各方面条件合格,乃于民国十五年春(1926年),省局在该镇设立二等邮政局,派宋子尚为局长,进行各种设施与安排,租西大街中部冀姓座北向南的三合头院为邮局办公营业处,藉以促进工商业的迅速发展”,由此,石佛寺邮政局成为镇平县唯一的二等邮政局。③李鸿春:《第一个设邮政局的集镇——石佛寺》,《镇平县文史资料》第九辑,1991年,第18-22页。这也可以算作经济史上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但仔细考虑,仍不外乎受经济力量所推动的,社会、政治等方面的回应。
在茧绸业强大的经济实力之下,一些新兴的现代事物也开始在豫西地区出现。如位于石佛寺镇尹家巷的丝绸行 “同聚成”,“全号约十二、三人,房子是四合院,座北向南,前头门面是三间楼房,生意很是兴旺”,东家的儿子“刘荣娥中专毕业后,学会了建沼气池利用瓦斯灯照明的技术,他就利用全号十几人的粪便在面南的门市房屋东头原厕所内建起了一个沼气池”,沼气通过管道送往各个房间照明,“约有六、七个灯泡,他们称之为‘瓦斯灯’,每天晚上用火柴点燃后照明,其明亮程度相当于小型汽灯,光呈白色。该号在号规中还规定一条‘晚上×点钟点瓦斯灯’的内容”。④丁保福:《沼气在镇平的最早利用》,《镇平县文史资料》第九辑,1991年,第63-64页。虽不足以普及整个茧绸产区,也是现代文明受茧绸贸易之契机,才可能在豫西山区出现。
近代中国屡屡陷于流通资本不足的困境,尤其农村更难以避免,处于山区的豫西地区便利用茧绸业的兴盛,出现了一系列现代借贷机构。在镇平自治期间,彭禹廷等人,“为了加紧苏醒民困,促进生产”,集合地方绅士,以素称“小上海”、丝绸业繁荣的石佛寺镇为据点,“借沪商资本雄厚之力,筹集银币十万元,另印发钞票二十万为基金,于民国二十年年底(1931年),办起了石佛寺农民借贷所,亦即镇平第一个农民借贷所”,该借贷所按照现代企业结构进行管理,“所内组织相当严密,有农贷股、工商贷股、会计股、金融保管股、治安股等,互相制约,责成专成。”尤其还加入了关于奖励学业的规定,“凡穷苦人家子弟,考入省立高中、高师、大学而无力供给者,每年可申请补助20元(当时学生伙,每月2元便足以维持,小麦50斤,亦只值0.9元至1元,20元可解决全年伙食费)。”①李鸿春:《石佛寺农民借贷所》,《镇平县文史资料》第九辑,1991年,第14-16页。
上述这些对新兴的现代事物的引进,无疑对促进地方社会的进步、民众文化水平的提升,有着重要的意义;再进一步来看,如果没有茧绸业作为经济基础,上述现代化因素的引进,也是难以想象的。
正是由于茧绸业对地方社会的强大影响力,在缺乏一个比较强大的中央政府的近代史上,地方政府的作为及态度,对茧绸业的消长无疑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
清末的茧绸业,尚未扩展为一项完整的产业链,还主要停留于柞蚕的饲养和缫丝方面。较早时期即出现过地方政府规范柞蚕养殖的各项制度,光绪十年(1884),南召县衙以政府名义发布《蚕破章程碑》,提出五条章程:广植蚕坡,以资喂养;保护蚕坡,以垂永久;爱养蚕蚁,以阜民财;严禁抽丰,以杜诈索;撙节草木,以裕民用。凡有不遵章程者,“准地保指名送官责治”。②《蚕坡章程碑》,南阳地区经贸委编:《南阳地区经贸志》,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34-335页。可以说,通过制度化的规章,对柞蚕业的发展及之后茧绸业的兴盛,均有深远的基础性影响。
清末民初,由于中央政府逐渐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无法从宏观的整体高度引导茧绸业的发展,地方政府与士绅阶层逐渐主导了茧绸业的改良。1931年初,考虑到茧绸业对当地经济的深刻影响,与此相关的镇平县商会等均极其关注,在无力拯救时,曾致信中央,称“职会僻在豫南,为全省业府绸者之中心,亦即赖以生存之数百万贫苦工人之集合地,设绸业失败,则此项贫民一旦失其本业,因饥寒所迫,老者转乎沟壑,壮者铤而走险,流为盗匪。目下大局初平,地方尚未安堵,土匪时有出没,扰害居民,则将来为闾阎之害,于地方治安更为可虑。”③《河南镇平县商会呈立法院、行政院、中央党部、实业部、财政部文(1931年2月)》,《山东河南丝绸业公所关于交易问题致鲁山县商会函》,上海档案馆藏,Q116—1—4。但考虑到当时国内政治局势,这种呼吁并没有得到有力的回应。
与绅商较薄弱的力量相比,地方上自治政府也表示了对此事的关心,最为明显的就是茧绸生产中心的镇平县以及茧、丝产地的鲁山县,两地为茧绸业复兴所做的努力。
1、镇平县改良茧绸的作为
以茧绸的纺织而言,清末民初因交易中心在许昌,而丝绸产区以鲁山境内最盛,“由鲁山至许昌交通不便,于是绸商渐移往鲁山”,但民初以来的鲁山地区匪患横行,地方不靖,茧绸的主要产地遂“辗转迁移于方城之拐河镇、南召之李青店、南阳之潦河镇等”,其后又因镇平县倡办自治,“地方安靖,遂又移往镇平之石佛寺,相沿至今,仍在该处”。④夏光耀:《河南柞蚕丝之产销概况》,《中农月刊》,1945年2月第六卷第二期,第59页。
在镇平县自治运动当时,以彭禹廷等为首的地方当政者,对茧绸的关注也放在了非常重要的地位上。“近一二年来,一方因匪乱,工商人均不能安业。一方因商人贪图小利,丝绸货劣,在汉口上海等处,不易行销,因而倒庄。最近则更因世界丝业之恐慌,几于全部停业”,⑤镇平县十区自治办公处编辑:《镇平县自治概况》,1932年,第57页。自治委员会为实行检验丝绸,提高品质,推广销路起见。于1932年3月,议决设立 “改良丝绸委员会”,很大程度上保证了用于对外出口的茧绸的质量,通过制定《改良丝绸章程》,协调织绸机器、统一管理、茧绸章程整顿等方面,包含了柞树种植、柞蚕喂养、柞茧生产、生丝规格以至于茧绸质量等整个生产程序,实现了对茧绸贸易有力的促进。
首先,对织绸机器规格及执照的要求。早期镇平各地所织的“二六山绸”,“向来宽窄长短轻重无定,营业前途,不无障碍”,故要求各机户将织机规格,按照改良丝绸委员会的要求加以整理,并领取织机执照,以便管理。通过对执照的规定,要求一织机一执照,“每照上只准卖二六短绸五疋,或二六长绸二疋”,①镇平县十区自治办公处编辑:《镇平县自治概况》,1932年,第58页。确保所织茧绸的质量。
其次,镇平作为茧绸生产的中心,除了要求保证山丝的质量,《改良丝绸章程》着重加强了对茧绸的整顿。如对于销路最广的“二六山绸”,规定“面宽二尺六寸之二十码生绸(每码合裁尺二尺六寸),经丝以一千三百八十根为准。生长必须在五丈四尺以上,生重必须在二十八两以上。熟宽必须在二尺五寸以上,熟长必在四丈九尺以上,熟重必须在二十四两以上”,②镇平县十区自治办公处编辑:《镇平县自治概况》,1932年,第58-59页。可谓巨细备至。
这些规章的执行,也由专门设立的“镇平县改良丝绸委员会检查股”完成,并为该股制定了十九条完备的办事细则。其中最可注意者,即是该股将检验的绸疋分为甲、乙、丙三等,通过调节价格保证各等级茧绸的质量。对于能够积极生产、提前交货的机户,则给予奖励;反之,对于缺斤少两,产品低劣的机户,则施以严厉处罚。
2、鲁山县促进茧绸业的计划
鲁山县也对茧绸业从各个生产阶段进行了相应的整顿。1932年,新上任的县长赵良卿,即拟定了雄心勃勃的《鲁山县施政计划》,其中着重对茧绸业进行了关注。
首先,针对已经逐渐没落的织绸业,考虑到之前“每年贸易,不下一千万元,惟所织多系素面,虽有提花,因用木机之故,不见光润,以致近年一蹶不振,销行未能畅旺”,决定“依照山东绸,加织提花”,同时“函致山东周村,聘请提花艺师来鲁,并订购铁机若干架,悉心研究,尽量加织,务使物质美观,而行销自可畅旺”;鲁山茧绸之所以出口逐渐减少,也由于产品质量的原因,“所织之绸多系估疋,类如承许长五丈者,练出祇四丈八尺,承许重三十两者,练出祇二十二两,承许重二十两者,练出祇十七八两,似此欺朦恶习,无异自塞利源”,因此除教育茧绸从业者之外,“一面由本府派员并函嘱商会切实密查,如有以疋论价者,无论买者卖者,一律以破坏信用加以处罚,庶冀挽回颓风于万一,以维护吾鲁山绸固有之美誉”。③赵良卿:《鲁山县施政计画》,《河南政治月刊》,1932年第二卷第7期,第4-5页,第5页,第6-7页。
其次,对于茧绸业的前期程序,如柞、栗的种植,秋蚕生产技术的学习,蚕丝的生产与销售等也作了规定。如对于栗树,要求“每村闾至少须保存老栗树三十株以上,以免种类断绝之虞”;“拟选择对于育养春蚕有经验者八九人,由公家发给川资津贴,派往东三省实地学习饲养秋蚕方法”;对于饲蚕所需之蚕坡,也有扩展之规定,“拟令产栗各区限在第三期内,垦植饲蚕栗坡须在三万个以上,以广生产”。④赵良卿:《鲁山县施政计画》,《河南政治月刊》,1932年第二卷第7期,第4-5页,第5页,第6-7页。
最后,对茧绸业生产极其重要的柞蚕丝,鲁山县采取了比较极端的措施,即“禁止丝茧出境”,并对此加以阐释称,“丝茧为织绸之原料,乡民每于茧丝收获后,相率运售于外,坐使本县产绸益少,平民生计不无影响。兹拟布告各乡所收蚕茧,只准售于本县缫丝织绸,不准运丝出境,违者重罚”,如此以来,“丝茧既多,绸之产量自增,并限于在此半年内,全县机户,除原有织绸机架,须再添增绸机七千架,并酌置铁机,以广产量,而资改进”。⑤赵良卿:《鲁山县施政计画》,《河南政治月刊》,1932年第二卷第7期,第4-5页,第5页,第6-7页。
为落实这一政策,鲁山县各级政府机构也表示了非常配合的态度。鲁山县第四区区长谢幹年,通过自己与上海山东河南府绸公所的关系,向其贷款五千元,做为改良茧种的基金,一度取得了非常良好的成绩;后谢幹年调离鲁山县,人去政息,这一笔贷款无法按时归还,以致使得鲁山县政府与上海府绸公所险些对簿公堂。最终这笔贷款不了了之,府绸公所对此表示极度失望。①《山东河南府绸公所与鲁山县商会等往来函》,上海档案馆藏,《山东河南府绸公所稿簿》,Q116—1—44。
总之,近代后期的中央政府无法将权力深入到豫西山区,进而从国家层面上指导茧绸业的发展,地方政府作为一种填补权力空白的力量,承担起这一引导产业进步的职能。但这种地方自治,又缺乏对茧绸生产、贸易全局的掌控,甚至会做出不利于该产业整体进步的政策,如鲁山县政府即无视茧绸业已经成为一项跨地区的产业链这一事实,强行阻止茧、丝出境,无疑会使已经没落的茧绸业更加雪上加霜。
上文所述镇平、鲁山等县地方政府的种种管理规定,对茧绸业的生产无疑是有非常重大意义的,鉴于当时动荡的社会环境,仍然无法超越大的时代背景。镇平县的自治,是以彭禹廷等地方精英为首的;鲁山县的施政计划,甚至无法得到省政府的支持。因此,彭禹廷在1935年被害身亡,鲁山县主政者易人之后,前期的各种措施便无法再继续实施下去。长期来看,由于缺乏相对比较稳定的生产体系和经营管理结构,近代河南的茧绸生产和贸易走的实际上是一条下坡路。这也是近代中国在内外交困的大背景下,缺乏一个有效的国家政权,无法对产业发展进行全面指导和保护的结果。
近代河南的茧绸业,是一项历史比较悠久的传统产业,它继承了传统时期的基础(尤其是生产技术),在向西方开放的时代背景之下,逐步转变为具有初步现代化性质的出口导向产业,由此也对以豫西地区为代表的河南地方经济和社会的演变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茧绸贸易所必须的长途集散,引发了原本偏远的豫西山区城镇体系的变动,使得以茧绸业为主的石佛寺镇等许多城镇,成为地方的经济中心,进而使贸易线路沿途的经济发展也被纳入到茧绸贸易的范围之内。茧绸业的兴盛,也使得地方民众的经济水平得到很大提升,经济基础的雄厚,使得民众有足够的时间从事其他各种社会活动,客观上也促进了地区社会的繁荣。茧绸贸易的外向性,使得现代化因素的引入成为必然,进而不仅使茧绸业自身的发展得到了进步,更促进了地方社会对现代文明的认识,也对之后的经济、社会建设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为使茧绸业这一关系地方的重要产业得到长期的可持续发展,地方政府与社会团体均付出了不少的努力。早在清末,即由地方政府出面,规定了茧绸业生产流程中的各种规章制度与奖惩措施。在进入民国之后,随着国民政府的建立,豫西地区在“自治”的背景下,更加关注对茧绸业的改良。以鲁山、镇平等县为代表的地区,相继发布改良茧绸的计划,客观上使茧绸业的发展获得了比较关键的支持。
总体来看,近代河南茧绸业的发展,无法同时获得国家、地方、社会等多方面的支持,而是仅仅依靠某一方面的力量,虽然它为河南地方经济和社会演进有极大的促进作用,却无法实现自身的可持续发展。这也是当下复兴该产业的背景下,如何协调政府与地方社会的关系,制定适当的产业政策,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责任编辑:刘丽)
The Study of Henan Silk Pongees Development and Local Econom ic Social Evolotion in the M odern Time
WU Qiang
(The Center for Yellow River Civilization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475001)
Because of the expansion of the world market,Henan Silk Pongees became one part of themain foreign trade goods,affected Henan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The production of Silk Pongees reconstructed the city and town system,improved the living condition inWest Henan area.Themodern factor of Silk Pongees trademade this industry progress,introducted modern West Civilization and modernized the social environment.The local governmentand elite realized the importance of Silk Pongees,and tried their best to assure this industry improved and advancement.However, because of the special background in modern China,it is extremely difficult to guarateed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Henan Silk Pongees.
Henan;Silk Pongees;Economic Status;Social Evolution
F307.2
A
1008-7354(2015)01-0037-09
武强(1980-),男,汉族,河南西平人,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历史经济地理近代经济史。
本文系河南省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近代以来河南柞蚕产业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012—QN—055)2014年河南大学省属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青年科研人才种子基金”(项目编号:0000A40487)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