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对《论语》“如其仁”的误读

2015-03-29 10:21王世巍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对子仁者子路

王世巍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学界对《论语》“如其仁”的误读

王世巍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论语》记录了孔子对管仲的数次评价,学界普遍把《宪问》篇中孔子回答子路时所说的“如其仁”,直接与管仲联系在一起,认为孔子肯定了管仲之仁。这个错误的理解不仅偏离了孔子的原初目的,而且导致了孔子评价管仲的内在矛盾性。依据孔子回答弟子问题时一贯的因材施教原则,可以得出孔子实质上并没有正面评价管仲。孔子的回答“如其仁”,其目的旨在劝诫子路克制自身的好勇、尚勇,而并非直接肯定管仲。因此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其实并不存在矛盾之处。在孔子那里,仁与礼的关系实质是仁在礼中,礼由仁出,仁与礼的内在统一使得孔子不可能认为管仲为仁。

如其仁;管仲;礼

管仲是春秋名相,司马迁嘉许管仲之功绩,评曰“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史记·管晏列传》)。管仲也是出现在《论语》中,被孔子及其弟子论及的主要名相之一。孔子对管仲的评价似乎并未保持一致,看上去有明显的矛盾。然而这个根源于学界对“如其仁”的误读,其实是不存在的。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宪问》)

同时孔子也认为管仲剥夺了齐国大夫伯氏的三百骈邑有治功,称得上人才(“可谓人也”)。因此,可以把以上这些归为孔子对管仲的肯定性评价。

然而在《八佾》篇中,孔子却指出管仲不仅器量狭小,而且奢侈、越礼。如: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管事不摄,焉得俭?”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八佾》)

孔子批评管仲不知俭朴,是因其家官冗杂,不能兼领,并且有“三归”。何谓“三归”,杨伯峻考证了《汉书·地理志》、《食货志》以及《韩非子》、《战国策》等诸多史料,认为“所谓三归者,市租之常例之归之公者也。桓公既霸,遂以赏管仲”[1]。可见“三归”即为管仲辅助齐桓公谋得霸业之后所获的赏赐、俸禄。“塞门”本来只有国君宫殿门前才可以立,而管仲却也立了塞门,因此孔子斥责管仲不知清廉,破坏礼制。这则显然是孔子对管仲的否定和批评。

然而学界在论及孔子对管仲的评价时,几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到了子路、子贡之问上,并且错误地、普遍地认为“如其仁”是孔子最终以肯

定的方式回答了子路、子贡的问题:“管仲仁矣”。冯友兰[2]、周予同[3]、杨向奎[4]、李泽厚[5]等前辈学人持此看法,当代一些青年研究者更是从所谓的“价值判断和事实角度”[6],“仁学的实践标准”[7]等角度,论证孔子对管仲的肯定。甚至有研究者认为孔子之所以能够“全面”地评价管仲,归功于管仲自身“宽猛相济的政治眼光”[8],甚至把管仲不死而相桓公理解为“管子之仁的过人之处”[9]。这样的看法不仅严重偏离了孔子的本意,而且将引发另一个根本的问题:如果孔子的确认为“不知礼”,不守礼、越礼而行的管仲可谓仁矣,那么这就意味着,在孔子那里礼与仁原本就是分裂的,而这显然是错误的。因此我们需要慎重思考,“如其仁”究竟是不是直接指向管仲。

要避免“仁矣管仲而不知礼”这样的推论,首先就必须重新审视孔子对子路的回答。笔者认为把握学界所一致公认的,孔子与其弟子对话的基本原则——因材施教,有助于澄清我们对孔子的回答——“如其仁”的误读。

有针对性地教育弟子,是教育思想家孔子的一项根本施教原则。最显著的一个例子是在《先进》篇中:“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面对两个弟子的同一个问题,孔子却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孔子随后解释说:“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冉求胆小,做事容易退缩,然而仲由却十分大胆,故而孔子分别作答。这就直接证明孔子是时时刻刻、有针对性地用不同的言辞教化不同性格的门徒。纵观《论语》全书,孔子在回答弟子任何问题时,所使用的语词从来都不是随意的。如律己甚严的颜渊自述其志为“愿无伐善,无施劳”,故而孔子对颜渊何为仁的回答是:“克己复礼为仁”(《颜渊》);而当司马牛问仁时,孔子却说“仁者,其言也讱”(《颜渊》)。颜渊志于自谦、自制,故而孔子谓之曰“克己为仁”;而孔子告知司马牛仁者不多言,也正是因为司马牛“多言而燥”[10]。

此外,孔子在对弟子的教育过程中,还反复强调了言语的问题。孔子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尧曰》),“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卫灵公》)。并且孔子还多次告诫弟子要少言、慎言,君子对于自己所说的话,要“无所苟而已”。以孔子对言辞的谨慎态度,必然促使他在回答门人弟子的问题时措辞严谨。

因此对于子路、子贡之管仲“未仁乎”、“非仁者与”这两个近似的疑问,孔子所面对的,首先是眼前两个不同个性的弟子。秉承一贯的严谨,孔子必然会对如何回答不同弟子的问题有所考虑。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孔子对二者的回答确有差异。

具体而言,孔子在回答子路时,直接用到了“仁”字,但是对子贡的回答却没有用到。其次在对子路的回答中,孔子所说的“仁”字出现在三字叠语“如其仁”之中。孔子告知颜渊“克己复礼为仁”,司马牛“仁者,其言也讱”,樊迟“仁者,爱人”,这些针对仁的不同解答的共同本质就是,它们都是以弟子本身的性格特点为导向。那么孔子所说的“如其仁”之仁,与子路本人又有怎样的关联?也就是说,有必要讨论孔子对子路所说的“仁”,有无特殊的含义。因为如同对待其他弟子的问题一样,孔子在子路面前如何论“仁”,如何评价管仲,必然会考虑弟子本身的特点,其回答也必然离不开教化之宏旨。因此要正确理解孔子对子路的回答——“如其仁”,就必须首先了解门人子路的性格特点,这正是被研究者忽略掉的重要因素。

相比之下,孔子却使用了共计四十九个字来回答子贡,这显然是长篇幅。然而即使如此,孔子在回答中却并未提及“仁”字。也就是说,孔子其实没有以仁或非仁去直接回答子贡“管仲非仁与”的问题。孔子只是在反复强调管仲的功绩,然而管仲建功并不能等同于“管仲仁矣”。因此,研究孔子对子路、子贡的不同答复方式,是把握孔子究竟是否直接评价了管仲以及“如其仁”之仁是否与管仲直接相关的重要语境前提。

子路是孔子重要的门徒之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这个与孔子年纪相差不大的弟子,史料中有诸多记载。

《礼记·檀弓》曰:“鲁人有朝祥而莫歌者,子路笑之。夫子曰:‘由,尔责于人,终无已夫’。”祥指除丧之祭礼,“三年之丧,一周年祭为小祥,二周年祭为大祥”[11],朝祥即大祥。莫歌,即傍晚唱歌,而按礼祭、歌不能同日,《论语》也说孔子日哭则不歌。鲁人朝祥而暮歌,有违祭礼,故而子路嘲笑他,孔子于是训斥子路。郑玄注曰:“为时如此,人行三年丧者希。抑子路以善待。”[12]由此不难看出,子路生性比较粗朴、直率。《论语·先进》篇说“由也喭”,以及在《子路》篇中,孔子询问弟子之志时,子路的“率尔而对”,这些都说明了子路的质朴、性急、冲动。

不仅如此,从《论语》的记载来看,子路还是孔门诸多弟子中,敢于在孔子面前表露不悦,甚至直接反驳老师的人。公山弗扰图谋造反,欲见孔子。孔子准备前往,子路“不悦”;当孔子去面见卫灵公夫人南子时,子路再次表示不高兴。子路甚至还曾当面指正孔子。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子路》)

子路认为老师孔子正名分的想法迂腐,并且直言道出,用这样的口气同老师说话,在孔门众多弟子中十分罕见。无妄乎孔子要批评子路“野哉”、鲁莽,责怪他胡言乱语,不是君子所为。另一次子路质疑孔子的事情发生在子路让子羔去做费县的长官之际。孔子不满意,认为这是“贼夫人之子”;子路则有不同看法,“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先进》)。

子路在老师面前直言无忌,不排除有他与孔子年龄相近的原因,但最根本的仍是他自身的性格特征。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鄙,表示鲁莽之意。雄鸡,豭豚均为勇猛之物,子路佩戴这些饰物,以示自己有勇、好勇。“陵暴孔子”,即欺辱孔子,对孔子的质疑和批评正是其体现。孔子对子路“由也兼人”的评价,也说明子路不仅胆大、粗朴,而且好勇、鲁莽。

然而孔子对门人弟子坚持的是,以君子人格为目标的教化理想。他虽然肯定了子路“果敢”的优点,可以从政,“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公冶长》),子路其后的确成为卫蒲邑大夫、季氏家宰,但是孔子在教化子路的过程中,特别强调的仍然是引导子路克制鲁莽冲动,教育他好勇更要尚谋、尚义。孔子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公冶长》),这从侧面说明孔子深信子路的勇敢。子路听说后很高兴,但是孔子却又立即对他说,“你好勇太甚,这不可取”。可见孔子对子路的教育,始终以劝其克制好勇为核心。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

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述而》)

孔子反复告诫子路“勇而无礼则乱”(《泰伯》),“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阳货》);子路问孔子“君子尚勇乎”,孔子回答说:“君子义以为上”(《宪问》);“孔子谓子路曰:‘君子以心导耳目,立义以为勇’”(《孔子家语·好生》);子路请教孔子何以为君子,孔子的回答是“修己以敬”(《宪问》),显然“修己”也是特别针对子路粗朴、直率的性格特征而言。

可见孔子与子路的对话,对子路的教育,始终围绕着子路好勇过甚的性格特点。因此对于子路的管仲“未仁乎”的问题,孔子首先直接面对的仍然是子路本身。如何回答子路,孔子也必然会如同以往的那样,从教化子路的基本立足点出发。也就是说,对于如何回答子路的问题,孔子首先考虑的是发问者自身——子路。

孔子的回答是:“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对于子路的管仲“未仁乎”的疑问,孔子在回答中特别指出齐桓公多次联盟诸侯,“不以兵车”,功在管仲。为什么要使用“不以兵车”四字,而且语句的顺序是“不以兵车”在前,“管仲之力”在后。笔者以为,这样的语序以及“不以兵车”均有深意。这其实是特别针对鲁莽、好勇之子路的劝诫和教育,这也正是至圣先师“诲人不倦”的教育精神与高超施教技巧的直接体现。

在这短短十五字的答复中,孔子特别强调齐桓公多次联合诸侯却不用武力,乃是管仲辅佐之功。也就是说,孔子要对子路申明的是,管仲的功劳在于其主张以非武力的方式会盟诸侯,然后对子路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仁啊,这就是仁啊”。可见孔子其实是要特别告诉子路,“不以兵车”即是仁,孔子此说的用意与目的显然是以劝诫、教化子路为目的。

从子路的角度来分析,他提出的问题是管仲“不死”这个行为,是不是意味着管仲不仁。以孔子对子路性格的熟悉,孔子觉察到子路真正想说的是,召忽能够以身殉公子纠,管仲却不能以死向旧主表忠,这是没有勇气、懦弱的象征,因此不仁。也就是说,子路其实是简单地把敢于赴死献忠,这样的不惧死亡之勇等同于仁,而这是孔子所不能认同的。所谓“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孔子认为单纯的勇敢、胆量并不等于仁。因此孔子反复告诫子路的是不可徒勇,不可轻死而无悔。于是孔子要特别向子路指出,“不以兵车”就是子路所要懂得的“仁”。如同孔子告知司马牛“仁者,其言也讱”一样,子路应当认知的“仁”就是不可尚勇、尚武。

好勇之子路认为勇于赴死即是仁,但是孔子以管仲“不以兵车”强调,仁不等同于子路所认为的对死亡无所畏惧。可见,孔子所说的“不以兵车”即是仁,其实质是孔子对子路的量身定制,其根本目的仍然是教育子路要克制好勇之心,而与管仲并无直接关联。

前文的例证已经表明孔子对子路的这种教育,是时时刻刻的,“如其仁”即为其中一例。也就是说,“如其仁”直接指向的对象是子路而非管仲。因此笔者认为,孔子其实并未正面回答子路的问题,而是借管仲“不以兵车”告诫子路勇不等于仁,教育子路不可好勇过甚。因此,以“如其仁”来证明孔子认为管仲为仁者,是一种误读。

其次从时空上看,子路问的是召忽赴死而管仲不死、齐桓公即位前夕的事情,而孔子回答的是管仲辅佐齐桓公谋得霸业之事,二者其实有较大的时空距离,也不直接相关。也就是说,孔子没有就”管仲不死”这件事本身做正面回答,而是立足于对子路的教育,对管仲一生所取得的功绩,特别针对子路性格而言的、教化性的评价。这是学界对“如其仁”产生误解的一个客观原因。笔者以为,孔子用“称颂”管仲的方式回答子路、子贡的另一个原因就在于,孔子对自身、对弟子建功立业的某种期许。

在孔子那里,仁与礼是内在的统一体,正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八佾》)。正是因为“如其仁”之仁与管仲并无直接关联,孔子并未正面回答弟子管仲仁或不仁,所以在《八佾》篇中,孔子对管仲“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的批评,才是自然而然的。这前后两处看似矛盾的评价其实并不冲突。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第五册其中一篇《君子为礼》,其首章之原文如下:“(颜)囦(渊)(侍)于夫子, 夫子曰:‘韋(回),君子为豊(礼),以依于(仁)。’”孔子认为君子须遵礼而行,以此依附于仁德。推而论之,在孔子看来,追求仁德的人必然会依礼而行。也就是说,礼乃仁之端,行仁始于礼。仁与礼的内在统一就体现在,仁在礼中,礼由仁出。因而在这样的立场下,孔子不可能认为管仲“仁矣”,“如其仁”之仁并非直接指向管仲,而是基于对子路的教育。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31.

[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71.

[3]周予同.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M].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231.

[4]杨向奎.宗周文明与礼乐社会[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400.

[5]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51.

[6]闫春新.从《论语》看孔子对管仲的评价再探[J].管子学刊.2003(1).

[7]冯浩菲.关于孔子论管仲的争议[J].文史哲.2006(2).

[8]沈素珍.孔子评管仲新解[J].管子学刊.2010(3).

[9]尹清忠.论管仲之“仁”[J].齐鲁学刊.2009(1).

[10]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8:1315.

[11]丁鼎.礼记解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77.

[12]朱彬.礼记训纂[M].沈文卓,水渭松,校.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83.

(责任编辑:张晓军)

H131

A

2095-4824(2015)01-0045-04

2014-09-15

王世巍(1983- ),男,江西九江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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