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为情而造文

2015-03-29 10:06:18潘晓侃
关键词:陆机刘勰儒家

潘晓侃

(温州大学,浙江 温州 325000)

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提出了“为情而造文”与“为文而造情”两种截然不同文学创作思想,他对“为文而造情”提出了尖锐的批判,却对“为情而造文”持以肯定的态度,且这一创作理论受到了研究者们的高度评价,并成为我国古代创作论中的一个典范理论。其中《情采》篇指出:“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1]

那么刘勰何以偏偏对“为情而造文”的创作理念加以肯定呢?

1 “为情而造文”的内涵

刘勰肯定“为情而造文”的观点,这与其深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有着密切的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体现着他不仅受到道家、儒家、佛教多种思想的影响与熏染,但基本的思想体系却是儒家,强调文学劝善惩恶的社会功用。《文心雕龙》总论前三篇《原道》《征圣》和《宗经》分别从人文源于儒家之道、向儒家圣人、学习和效法儒家经典三个方面,强调文学的社会政治功用。刘腮肯定诗文“持人情性”“顺美匡恶”的教育作用,他所说的“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也是对孔子观点的继承和发展,认为诗歌是用来扶持人的情性的。因此,无论是《征圣》还是《宗经》,刘勰在《文心雕龙》创作论的根本问题上的立场是站在传统儒家思想上的。

明白了刘勰深受儒家传统观念的影响,“为情而造文”的具体内涵也就自然显现了。他认为“昔诗人什篇”就是“为情而造文”,因为这些文章中含有“志思蓄愤”之情,而这种情也和司马迁所说的“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2]。当然也包括《离骚》,因为屈平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这些“情”不仅仅是心有郁陶,怀有志思蓄愤之情,而且还有一个根本性的政治目的——以讽其上。这些恰恰又和儒家传统思想紧密相关,即“为情而造文”要有传统儒家名教的教化作用,文学要具有社会功能与反映社会现实的作用,其实此处的“情”就是诗言志中的“志”。《毛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就更达到了“情”与“志”的合一[3]。所以《附会》中有言:“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1]与诗言志一致的还有《明诗》中提出“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强调诗歌具有“顺美匡恶,其来久矣”的社会政治作用。关于“为情而造文”中情与文的关系,刘勰认为,文因情生,先情后文。这样的思想在《文心雕龙》中反复出现,其实这也如同一条红线般贯穿《文心雕龙》全书。如《体性》篇曰:“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1]《征圣》篇曰:“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1]《情采》篇曰:“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1]

2 “为情而造文”所针对的现实问题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征战与割据不断,是一个国家与民族动乱不断的时代。然而,正由于社会的动荡,封建集权统治被动摇,使得社会文化环境相对宽松。社会割据动摇了儒家至尊的思想地位,文人不再以传统的诗言志来讽谏说教的创作,他们的个人意识开始觉醒,追求抒发个人的自我情感,文学艺术也在此开始走向自觉。曹丕的《典论·论文》中就提出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虽然未能完全超出诗言志的传统,但强调了突出追求个人的人生价值,可以说是文学自觉的开始;陆机《文赋》中也提到“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即诗歌因抒发自我的情感而文采繁丽;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中有一句名言:“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为文且须放荡。”实则是说文章不要拘于礼义和风教。正是因为在这样的背景下,魏晋南朝时期的文人越来越追求探索文章的自身的形式美和文学本身的消遣娱乐的功能。

追求文章的形式美和借用文章来抒发个人情感,本来无可厚非,那么为什么刘勰会对这样的一种为文造情提出尖锐的批评从而来肯定为情造文呢?为此,不妨先看看前人对此的评价,清人纪晓岚有评论说:“齐梁文胜而质亡,故彦和痛陈其弊。”肯定了刘勰的批评。随后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也说:“舍人处齐、梁之世,其时文体方趋于缛丽,以藻饰相高,文胜质衰,是以不得无救正之术。此篇旨归,即在挽尔日之颓风,令循其本,……综览南国之文,其文质相剂,情韵相兼者,盖居泰半,而芜辞滥体,足以召后来之谤议者……”[4]黄侃认为,自萧衍(义熙)以来,力图纠正那些虚玄之作,而大力提倡文藻华丽的作品,这种作品一直延续到陈、隋时期。刘勰对此芜辞滥体大加批判是可以理解的,所以黄侃也是充分理解刘勰批评的针对性的。

正因为追求文学自觉,抒发个人情感,不再重视文章的社会功能,越来越多的文章在修辞用句方面淫丽而烦滥、采滥忽真,文章感情上也是虚情假意,而且这种现象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些在刘勰看来都是典型的“为文而造情”。

陆机,西晋时代一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和诗人,其文学创作的艺术风貌——繁缛,有“陆海潘江”的称号,陆海指的就是陆机文采斐然。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说:“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繁缛旨星稠,繁文绮合。”[5]也正如陆机《文赋》中所强调的一样:“或藻思绮合,清丽芉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6]从古诗《西北有高楼》与陆机的拟作比较如下: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西北有高楼》)

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绮窗出尘冥,飞陛蹑云端。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躅再三叹。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陆机《拟西北有高楼》)

这两首诗内容相同,情景相似,结构也一致,但风格却有朴素与华丽之别。陆机的《拟西北有高楼》可以说是华丽辞藻的代表。

关于描写女性和男欢女爱的诗歌自古有之,如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就是一首写倡妇者的诗。然而宫体诗诗歌作者常以轻桃以至色情的眼光描绘女性。如“荡子无消息,朱唇徒自香”(萧纲《倡妇怨情》)、“巫山荐枕日,洛浦献珠时,一遇便如此,宁关先有期”(刘孝绰《为人赠美人》)、“妾心君自解,挂玉且留冠”(刘孝绰《爱姬赠主人》。宫体诗名字来源于萧纲入主东宫之后。就其内容而言,主要是以宫廷生活为描写对象,具体的题材不外乎咏物与描写女性,内容上包括女性的闺房、色相描绘、容貌服饰等,而且在情调上伤于轻艳,风格上比较柔糜缓弱。

因此,无论从纪昀等前人的评价来看,还是当时文人作品、诗歌等都出现了严重的“为文而造情”的现象。所以刘勰认为有必要提出“为情而造文”,以扭转这样一种日渐远离雅正文学观的为文造情之风。

3 为情而造文的意义与实际影响

刘勰提出“为情而造文”,不是对文采的否定。实际上,刘勰一方面对文采是严格要求的,即要求文章必须有文采。《情采》篇曰:“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1]《序志》曰:“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1]另一方面,正如前文论述中提到,刘勰主要还是受儒家传统诗言志思想的熏染与影响,骨子里有一股雅正的东西,即诗歌的教化作用,他将诗歌的教化作用扩展至文章,就是要文章具有社会功能和反映社会现实的作用。这也就与他提出“为情而造文”的创作观点不谋而合了。即他认为的一篇佳作要求是“衔华而佩实”“文质相称”,因此无论他对潘岳的虚情还是对宫体诗中的柔糜滥辞加以尖锐的批判,认为它们是“为文而造情”。其实他是想引导其时之文学思潮,矫正其时代的为文而造情的弊端,使其还归雅正。正如序志所说:“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1]无疑,针对当时文坛上出现的描写繁冗、词句艳丽、字词诡异、刻意雕琢等诸多问题,刘勰能够提出“为情而造文”的创作思想,应该值得充分肯定,这也体现了刘勰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学理论批评家的远见卓识。

虽然刘勰“为情而造文”的观念首次提出是在《情采》篇中,但是他对为文造情的批判却贯穿于全书。如《诠赋》曰:“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1]《定势》曰:“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1]《通变》曰:“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1]但是他的“为情而造文”的创作观念在当时并没有成功,因为《文心雕龙》问世之后,并未产生实际的影响。这也说明魏晋南北朝文学已经沿着淡化其与政教关系之路走得很远了,而当时的社会环境也没有提供改变文学之此种地位的条件。

4 结语

在一个为文造情肆意横行的时代,刘勰在其著作《文心雕龙》中振臂一呼,提出了“为情而造文”的创作观念。无疑,在当时刘勰是孤独的,也许用“他人皆醉我独醒”形容刘勰当时的心境最为贴切了。但随着历史的车轮的滚滚前进,才能渐渐发现“为情而造文”闪耀出的智慧光芒,直至今天,拜读它仍然有着较强的现实意义。

[1]刘勰.文心雕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司马迁.史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4]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5]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陆机.文赋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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