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启示

2015-03-29 05:16吴岳添
东吴学术 2015年1期
关键词:亚诺现代派二十世纪

吴岳添

世界文学

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启示

吴岳添

在勒克莱齐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仅仅六年,法国作家莫迪亚诺又获此殊荣,既超乎想象又在情理之中。莫迪亚诺的创作历程,他的作品内容和艺术特色,充分表明他的获奖是实至名归,理所当然。与勒克莱齐奥一样,莫迪亚诺是在继承传统小说的基础上,吸收了现代派文学的手法,创作出了一系列融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于一体的新型小说。莫迪亚诺的获奖给予我们的启示,首先是文学不能像现代派的新小说那样脱离社会现实,无论采用何种艺术手段都必须关注人类的命运;其次是必须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有所创新,莫迪亚诺正是善于运用回忆的手法来再现二战时期的现实,才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莫迪亚诺;诺贝尔文学奖;犹太人;回忆

二○一四年十月九日,法国小说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自从一九八五年克洛德·西蒙获奖之后,法国整整等了二十三年,直到二○○八年才由勒克莱齐奥获奖。想不到仅仅相隔六年,法国就又有一位作家获此殊荣!但转而一想又觉得并非出乎意料:莫迪亚诺本来就是和勒克莱齐奥齐名的大作家,他们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同时崭露头角,以后都笔耕不辍,佳作迭出,所以他的获奖乃是实至名归,理所当然。

一、莫迪亚诺创作的道路和背景

在法国文学史上,二十世纪往往被称为现代派文学的时代,这种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应该说二十世纪是现实主义文学与现代派文学并存的时代,而且在二十世纪上半叶还是现实主义文学占据优势。人所共知,二十世纪上半叶最重大的事件是两次世界大战,这个时期最主要的作品当然就是反战文学。

诺贝尔文学奖是从二十世纪初开始颁发的,从获奖作家的作品就可以看出二十世纪文学演变的过程。二十世纪上半叶获奖的大多是现实主义作家,其中一九一五年获奖的罗曼·罗兰是以反战著称的人道主义作家,而长篇反战小说《蒂博一家》的作者马丁·杜加尔则是在一九三九年获奖的。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冷战的残酷现实才使作家们失去了用鸿篇巨制来反映历史演变的雄心,以致现代派文学乘势繁荣起来。二十世纪下半叶获奖的加缪(一九五七)、萨特(一九六四)、贝克特(一九六九)和西蒙(一九八五)都是现代派作家,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作家几乎都参加过战争和抵抗运动,他们的小说也是为反法西斯斗争的现实服务的,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

兴起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新小说是法国现代派文学发展的顶峰,它在表现世界和人生的荒诞以及革新小说的创作手法方面有着重要的贡献,但同时由于描写过于繁琐而使小说变得味同嚼蜡,所以只能轰动一时,却无法赢得大量的读者。正因为如此,随着新小说派在六十年代末的衰落,莫迪亚诺、勒克莱齐奥、佩雷克和图尼埃等一批新型的作家登上了文坛。

这些作家的特点是往往采用现代派文学的手法来反映社会现实。例如佩雷克虽然因癌症过早去世,但他出神入化地运用魔术般的语言技巧,用来批判当代西方的工业化社会的小说却很有影响。勒克莱齐奥采用寓言式的手法,表现现代人对都市生活的厌恶和对大自然的向往,莫迪亚诺则通过回忆来再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社会现实。他们的这些小说既不是已成强弩之末的现代派小说的延续,也不是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回归,而是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互影响和交融的结果,实际上都是对新小说的反拨。

莫迪亚诺一九四五年生于巴黎,父亲阿尔贝·莫迪亚诺是意大利的犹太商人,经常在外面走私;母亲路易莎·科尔帕安是比利时籍喜剧演员,一九四二年到巴黎拍电影时与阿尔贝结识,一九四四年结婚后也不时外出演戏。犹太人在二战期间备受虐待,为了减少“莫迪亚诺”这个犹太姓氏给孩子带来的麻烦,路易莎为莫迪亚诺兄弟俩进行了洗礼,使他们成了天主教徒。然而弄巧成拙,莫迪亚诺从此被天主教徒视为犹太人,又被犹太人看成天主教徒,实际上成了卡夫卡那样没有身份的人。

父母常年不在家,唯一的哥哥又在十岁时死于疾病,使莫迪亚诺在童年时倍感孤独,从小就养成了好幻想的习惯。 但是他性格坚强,在母亲的作家朋友们、特别是雷蒙·格诺(一九○三-一九七六)的影响下,很早就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他在自传体小说《户口簿》(一译《家庭手册》)中宣称:“我当时十七岁,我唯一的道路便是成为一个法国作家。”他在第一部小说《星形广场》中借主人公之口表示“对我来说,我决心成为继蒙田、马塞尔·普鲁斯特和路易-费迪南·塞利纳之后的最伟大的法国犹太作家”。而他的家庭和他本人在二战期间的遭遇和痛苦,他对自己身份的追寻,自然都成了他作品的重要主题。

二、莫迪亚诺小说的内容和特色

为了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莫迪亚诺要求自己的作品情节简单、文笔朴实;故事清楚、篇幅不长,从而开辟了一条与注重繁琐描写的新小说相反的、兼顾文体和可读性道路。他的一系列小说大多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占领时期等重大题材为内容,但他并不直接描写战争,而是借用战争时期的阴郁气氛来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

在处女作《星形广场》(一九六八)里,莫迪亚诺再现了占领时期犹太人的困境。“星形广场”这个标题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因为在德国法西斯的统治下面,犹太人必须佩戴黄色的星形标志。主人公拉法埃尔·什勒米罗维奇是个犹太人,他无家可归,从法国逃到以色列,却依然无法摆脱法西斯的阴影,最后在幻觉中被处决在巴黎凯旋门前的星形广场。小说出版后获得了罗歇·尼米埃奖,使莫迪亚诺一举成名。

《夜巡》(一九六九)的主人公是一个年轻的双重间谍,他使用两个化名,同时为盖世太保与抵抗运动效劳,因而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以至于自己都弄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只能自我毁灭。小说出版后获得了钻石笔尖奖。

《环城大道》(一九七二)的主人公到十七岁才看到父亲的一张照片,于是出去寻找,父亲身份不明,连身份证都是伪造的,整天惊慌不安地东躲西藏,明知他在场也几乎不理睬他,甚至想杀死他。他弄不清父亲到底是一个黑市走私集团的成员,还是被盖世太保追捕的犹太人,但他始终不懈地探索事情的真相,甚至冒险打入走私集团,最后在父亲被捕的时候挺身而出,结果两人一起被关进了监狱。小说情节引人入胜,出版后获得了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

《忧郁的别墅》(一九七五)写一个青年由于害怕打仗而跑到瑞士,与另外一对男女形成了三角关系;《户口簿》(一九七七)的主人公讲的是他出生以前的历史,当时二十岁的人却在回忆占领时期的生活。

《暗店街》(一九七八)主人公居易·罗朗是一位侦探,他因患了遗忘症而把自己的前半生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他到一个私人侦探事务所里当了八年侦探,利用学到的本领和积累的经验,寻访自己当年可能生活过的地方,以及青年时代的形形色色的友人,终于依靠种种蛛丝马迹逐渐回忆起自己在占领时期的遭遇。小说出版后获得了龚古尔奖,被视为莫迪亚诺的代表作。

莫迪亚诺在六十年代崛起的主要原因,首先是在新小说衰落之后,人们需要阅读语言流畅和引人入胜的小说。其次是他没有介入当时的“五月风暴”等政治活动,以及一切哲学和文艺方面的争论,只是埋头创作以二战为题材的小说,而他作为犹太人的特殊境遇,则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生动的素材。

在艺术方面,莫迪亚诺吸取了现代派小说的手法,运用大量的回忆和想象来再现自己并未经历过的岁月,从而形成了虚实相间的独特风格。正如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指出的那样:“他用记忆的艺术展现了德国占领时期最难把握的人类的命运以及人们生活的世界”。他的小说以虽然虚构却真实可信的故事来表现生活的不安和危险,由此形成了一个既确实存在又变幻不定的世界,加上结构紧凑、语言明快,具有侦探小说的特色,因而读来扣人心弦,受到读者的欢迎并屡屡获奖,从而奠定了他作为当代第一流作家的地位。

进入八十年代,莫迪亚诺先后发表了《青春》(一九八一)、《如此诚实的男孩们》(一九八二)、《失去了的街区》(一九八四)、《八月的周日》(一九八六)、《缓刑》(一九八八)和《童年衣帽间》(一九八九)等小说,风格也有所变化,主人公不再急切地追寻自身存在的意义,而是以一种怀旧的情调来回忆过去。

《青春》写的是一对三十五岁的夫妇的平静幸福的生活,他们偶尔回忆起十五年前的困境,在六十年代生活无着、贫困不堪,他们的青春黯淡无光,犹如处在犯罪冒险的噩梦之中。

《八月的周日》(一九八六)只有七八万字,娓娓动听地叙述了一个美妙的爱情故事:主人公和他的情人西尔维娅摆脱了她粗鲁的丈夫,在美丽的度假胜地尼斯双宿双飞。她身上佩戴的一颗南十字钻石给读者留下了一连串的疑问,令人联想到稀世珍宝常常给主人带来的不幸,故事的扑朔迷离给读者留下了联想的空间,但是并未像现代派小说那样把世界看成一片荒诞。

《缓刑》以一个孩子的目光来描写他所处的环境,通过无数细微的迹象来回忆他童年的种种经历,暗示他的父亲以及他周围的大人们的命运。大人们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被捕?甚至他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些问题都留给读者去联想。小说的内容似乎与“缓刑”无关,但是不难使人联想到在占领时期,法国人时时受到威胁的动荡不安的生活。作者由于当时是个孩子,才得以免除大人们的焦虑和警察的盘问,才得以“缓刑”。

莫迪亚诺从九十年代至今依然笔耕不辍,发表了《结婚旅行》(一九九○)、《马戏团路过》(一九九二)、《来自遗忘的深处》(一九九六)、《多拉·布吕德》(一九九七)、《陌生的女人》(一九九九)、《小首饰》(二○○一)、《夜半撞车》(二○○三)、《青春咖啡馆》(二○○七)和《地平线》(二○一○)等小说。其中《来自遗忘的深处》写主人公在五十岁时遇见了他在三十年前的情人,不禁回首往事:他从另一个男人手里把她夺过来,然而她却跟一个富翁结了婚。现在这一切都只留下苦涩的回忆,最好把这些事情全都忘却。

《夜半撞车》描写一个孤独的青年深夜在巴黎街头被一辆湖绿色的“菲亚特”轿车撞倒,与肇事车辆的车主、一位名叫雅克琳娜-博塞尔让的女子一起被警车送往医院。醒来时那个女司机已不见踪影。于是他按照一个不确切的地址、根据轿车的线索开始寻找,这位女子使他想起了另一名女子,湖绿色的“菲亚特”使他想起了一辆小型货车。他在寻找的过程中回忆起早年生活的片断,使整个寻找的过程成了一个回忆的过程。

作者以流畅和清晰的文笔,把夜半撞车描写成一次冲击,象征着把一个无所事事和萎靡不振的年轻人从消沉中唤醒,让他在梦幻和现实的交织中对过去进行回忆和反思,以探求人的存在的价值,从而揭示了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经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与人民文学出版社联合组成的“二十一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评委会评选,《夜半撞车》当选为二○○四年度的法国最佳小说。

《青春咖啡馆》描写巴黎左岸的一家名为孔岱的咖啡馆,形形色色的青年来到这里徘徊流连,目的是为了追求幸福。其中的女主角露姬行为怪诞,经历丰富,最后却落得个自杀的结局,她就和许多来到咖啡馆之后又消失不见的青年一样,在度过青春之后却并未得到自己的幸福。

除了小说之外,莫迪亚诺还创作或用自己的小说改编了一些电影剧本,一九七四年他与名导演路易·马勒合作的电影剧本《拉孔布·吕西安》还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

三、对莫迪亚诺获奖的联想

诺贝尔文学奖尽管不可能做到完全公正,但迄今为止始终是世界上最权威的文学奖,每次颁奖都会引起各国媒体的广泛关注就是证明。不过与二十世纪相比,获奖者的知名度似乎有所下降,原因不在于作家本身,而是由于作家队伍的变化而导致颁奖范围的扩大等因素造成的。

自从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以来,获奖者从罗曼·罗兰到萨特、从海明威到肖洛霍夫,大多是世界驰名的欧美作家。到二十世纪后期,萨特等欧美的文学大师先后去世,颁奖范围逐渐扩展到世界的其他地区,例如尼日利亚的索因卡(一九八六)、埃及的迈哈福兹(一九八八)、西班牙的何塞·塞拉(一九八九)、墨西哥的帕斯(一九九○)、南非的戈迪默(一九九一)、圣卢西亚的沃尔科特(一九九二)和日本的大江健三郎(一九九四)等。他们的获奖标志着诺贝尔文学奖出现了世界文学多元化的趋势。

进入新世纪以来,获奖者的名单似乎越来越令人难以预料。从匈牙利的伊姆雷(二○○二)、南非的库切(二○○三)、奥地利的耶利内克(二○○四)、英国的品特(二○○五)、土耳其的帕慕克(二○○六)到英国的莱辛(二○○七),他们的名字使人感到陌生,作品当然也不为人们所熟悉,甚至令人难以理解。即使是获奖的法国小说家勒克莱齐奥和莫迪亚诺,我国读者似乎也所知不多。

造成这种现象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我国读者对文学作品感到饥渴的时代已经远去,被代之以对新的享乐时尚的追求与对文艺和体育明星的追捧,这也许是社会转型时期一种不可避免的现象。出于写作论文等现实需要,我们往往宁可对西方晦涩的文艺理论思潮趋之若鹜,却对文学作品缺少关注,因而文学家不如从前那样引人注目也就并不奇怪了。其实平心而论,获奖作家虽然不如老一辈大师那样驰名于世,但在本地区早就声名卓著。正如莫言在中国是著名的小说家,但是在其他国家的读者显然没有多少了解,因为仅仅翻译这一关就足以使中国与外界存在着难以消除的隔膜。

然而无可否认,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应该都是优秀的作家,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无论采用何种艺术手法,都在关注人类的命运,写作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作品。例如非洲作家戈迪默对种族隔离制度的揭露,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坚持反对侵略战争等等。勒克莱齐奥反对现代文明,莫迪亚诺的怀旧情绪,都是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反思。也许有些作家会拥有被获奖作家更多的读者,但是读者的多少并非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标准,恐怕很难设想写作《哈利波特》的英国女作家罗琳会有可能获奖。

获奖作家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都有各自的艺术特色。他们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善于创新,不受某个流派或某种思潮的束缚,因而在一以贯之的创作历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例如莫迪亚诺运用回忆来追寻自己的身份,就显然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创作手法。这种在内容和艺术上都匠心独运的创作,绝非人云亦云的平庸之辈所能企及,这也许是莫迪亚诺的获奖给予我们的有益启示。

吴岳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外国文学学会法国文学分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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