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西
长篇小说《篡改的命》后记
东西
这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上一部是二○○五年出版的《后悔录》,更上一部是一九九六年出版的《耳光响亮》。每部之间,相隔若十年。十年出一部长篇,在这个一切皆“快”的时代,确实有懒惰的嫌疑。但是,我喜欢十年一部长篇小说的节奏,原因是我需要这么一个时段,让上一部长篇小说得以生长,而不想在它出生后不久,就用自己的新长篇把它淹没。本人认为,写长篇就像种树,它需要“养护”,需要够多的肥料、阳光、雨露以及风霜的滋润和折磨。必须申明,我不是在故意模仿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长,真要模仿也得先模仿他每天吃着隔夜稀饭写作。时长不能证明作品的质量,大把天才作家几十天就能写出传世之作。然而,在人人趋“快”的时候,总得有那么一两个懒汉站出来,拉低大家的速度,以求一个合理的平均值。往贬义上说这是为偷懒寻找借口,往褒义上说这是在“等等灵魂”。
二○一三年五月,我开始了这部小说的写作。就像写《没有语言的生活》时那样,我在写下第一行之后,便开始在书房里徘徊。这是一种写作习惯,也是不自信的表现。我总觉得马上下笔,肯定会把这部作品写砸,总觉得构思还不够精妙,主题还不够深刻,故事还不够震撼。这么犹豫着,犹豫着,一星期过去了。这是我徘徊的时间极限,如果一周时间还没徘徊出新的灵感,还没徘徊出新的想法,那就必须硬着头皮往下写了。好在这一周没有白费,许多新主意“咕咚咕咚”地冒出来,它们坚定了我写作的决心。尽管有的想法在后来的写作中根本用不上,但它们就像充足的弹药,一度给了我胜利的信心。
二十多年前,我的写作姿势是埋着头往前冲,可以称得上“不顾一切”。那时候,不在乎词语的重复,不在乎逻辑的混乱,也不管人物的行为是否前后统一,有的是一股猛劲,靠的是激情和灵感,也可以说是元气。但是现在,我的写作变得越来越犹豫,变得越来越难,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言:“每一本书都比前一本难写,文学进程越来越复杂了。”过去我写完一个段落最多看两三遍,便接着往下,直到小说完成再回头看一遍。现在,我写完一个段落,至少看十遍,有的甚至二十遍,才敢往下写。原因是我想找更准确的词语,想找更牛X的细节,甚至我还有写作禁忌,那就是尽量不让下一行的标点符号对住上一行的标点符号。若是两行的标点符号对上了,看上去就像写诗歌,也破坏版面的美感。这个禁忌带来的好处,就是每当两行的标点符号一对上,我就得调整句子的长短,这种调整往往能让我找到更恰当的字词。有时调来调去,就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但我相信每个写作者都需要这种气质,越神经过敏越有可能写出好小说。
我依然坚持“跟着人物走”的写法,让自己与作品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写到汪长尺我就是汪长尺,写到贺小文我就是贺小文。以前,我只跟着主要人物走,但这一次连过路人物我也紧跟,争取让每一个出场的人物都准确,尽量设法让读者能够把他们记住。一路跟下来,跟到最后,我竟失声痛哭。我把自己写哭了,因为我和汪长尺一样,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每一步都像走钢索。我们站在那根细小的钢丝上,手里还捧着一碗不能泼撒的热汤。这好像不是虚构,而是现实。“我对自己作为一位作家的命运渐渐漠然,而对自己作为人的命运却愈发明确了”。①引自作家亨利•米勒《关于创作的反思》。
当然,“哭”不是文学的最高奖赏,特别是“自哭”。多年前,我参加过一场舞台剧的脚本讨论会,二十多个有关工作人员包括主演静听导演阐述,讲不到五分钟,导演已用去两包纸巾,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其余二十多人全都木然。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反差?因为导演太投入,他已经进到戏里了,而别的人还在门口徘徊。作者的自我反应不一定百分之百地准确,但他无疑是第一个入戏的人。我曾经把“挽留即将消逝的情感”当作写作的任务,也曾把写作定义为“软化心灵”。我喜欢有情有义的朋友,也喜欢有情有义的写作,固执地认为感动就是人类写作的起点。
汪长尺不想重复他的父亲汪槐,就连讨薪的方式方法他也不想重复,结果他不仅方法重复,命运也重复了。但我在写作的时候,力争不重复,不重复情节和信息。比如,汪长尺把汪大志送走的那一段,我只写小文夜里回来,看见楼下站着一个人。她的腿当即软,原地蹲下。她知道汪长尺已经把大志送走了,但送走的过程我没有写。到了下一章,当小文想寻找大志的时候,我再让汪长尺一遍遍回忆:自己是怎样把大志送走的?在这次写作中,我留下了一些这样的空白。比如最后一章的最后一节,如果从破案开始写,几万字都不一定下得来,然而我放弃了,还是留空。我想在过去用力的地方省力,在过去省力的地方用力。之外,还用了一些电影的技巧,比如蒙太奇的运用。“小文去打胎”那一段,她跟汪长尺在工地上摔伤同时进行,似乎有奇异的效果。大量的前置叙述,制造了一些悬念。人物的对话,比没写剧本之前有所进步,比如:“难道这是一个圈套?”“绝对不是一根棍子。”像这样的对话,在没写剧本之前,我是写不出来的。我承认,在中国写影视剧本绝对破坏写小说的感觉,但不得不承认写剧本对写小说也有帮助。
断断续续地写,关掉手机来写,到了二○一五年五月下旬,南方酷热难耐的时刻,我终于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说写完了。我捧着它,就像捧着一枚生鸡蛋,生怕它“咵”地一声摔坏了。为了尽快得到该小说的基本评语,我把它发给对我创作一直关照有加的文友们试读,他们的评价蛮高,也许是鼓励吧。感谢余华兄在试读之后,答应为该小说写一篇文章。感谢郑军健先生为该书题写书名。感谢一直提携我的评论家们为这个小说写评论。感谢《花城》临时撤稿,让小说尽快发表,使单行本得以在八月份参加上海书市。感谢赵卫民先生的摄影。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陈徵社长、丁元昌先生和郑理兄对这部书稿的紧盯不放。感谢我没有一一点名的亲人和文友。是你们共同的帮助,才有了本书现在的模样。我会牢记你们慷慨伸出的双手,甚至会记住你们手上的指纹。
二○一五年六月二十二日
东西,当代中国作家,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