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就是寻访到心灵史的一些片断
——长诗《穿越西南联大挽歌》后记

2015-03-29 03:30:36
东吴学术 2015年5期
关键词:胎教西南联大学子

海 男

中国文学

写作就是寻访到心灵史的一些片断
——长诗《穿越西南联大挽歌》后记

海男

1

我有幸成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特聘教授,同时真实的与原西南联大的校址发生了亲密的联系。人一生的梦想大都与教育相关。在我意识深处的教育之梦应该分为三段。

第一段,是在脱离母胎之后,从某种形而上学的意义上讲,我们在母胎里已经接受了母亲的胎教,子宫也是一座学校,我们在子宫里唯一的教师就是母亲,我们从小小的胚胎开始跟随母亲的身体在没有打开的窗户下伸腿时,我们已经开始跃跃欲试与母亲分享音律了。教育之梦意味着在子宫里,我们已经接受了母亲带给我们的习性,有什么样的母亲就必定有什么样的教育,当然每个母亲的胎教方式不一样,胎教来自母亲的身份,我们可以想一想,一个乡村母亲的胎教与农事大地田野相关,她们的胎教是在不经意之中发生的,由于劳作,她们带着怀孕的身体从乡村向田野沃土走去,也就是说她们将子宫中的孩子带到了乡村小路上,带到了青麦起伏的田野上,这些子宫里的孩子从小就倾听到了空中飞鸟的震翅声,水牛在田野上行走的呼啸,野鸭们划过水面的声音,那是一种源自大自然的胎教……与此相反,一个生活在城市的母亲,她们会给予孩子们什么样的胎教呢?除了母亲们带回的磁带音乐,这些生长在窄小子宫中的孩子们,当然也会倾听到汽车胶轮的声音,还有金属物质的撞击声……有什么样的背景当然也就拥有什么样的胎教文化,无论如何,这些生活在子宫里的小精灵们,都会依倚母亲的文化职业身份,从而接受自然的胎教活动。

第二阶段,是从母亲身体中游离而出的另一个世界,很显然,相比母亲窄小的子宫,世界起来越敞亮了。在这个布满平地和台阶的世界上,天与地的光亮彼此相交喜迎着一个个精灵们的降临。从此刻开始,他们穿上了衣服,从浑身赤裸裸到穿上衣服,意味着生命的教育和戒律开始了。此阶段的第一个老师是孩子的父母,正是在父母的搀扶下,孩子们开始了走路。走路是教育的第一门学问,只有从孩子们的走路开始,教育之梦才会让孩子们区别小路大路、河岸与大海的距离,生命之梦是从学会走路开始的。就这样,孩子们进入了幼儿园,尽管幼儿园是人生的糖果屋和童话世界,却已经让孩子们开始了识字绘图教育……从此刻开始,教育之梦从幼儿园步入小学、初高中,这是围墙中的学校,从儿童到少年,教育让生命成长着,除了接受知识外,真正的教育就是培植出每一个不相同的生命的理想生活。

第三阶段的教育开始于人生的青年时期,这就是大学的教育。大学,无疑是勇猛的雄鹰从千里之外的岩壁上拍击翅膀后,满怀激情所向往的一座巨大的摇篮,也将是行走在地上的生灵们在成长之梦想中,以梦的方式寻找到的世界。大学校园区别于幼儿园、初高中的地方在于,每一个进入校园内的学子都在冥冥之中开始了生命的选择,这一阶段的教育将为每一个有个性的青少年插上飞翔的翅膀。尽管如此,我们都知道,一个生命在飞翔之前,首先必须让翅膀长出羽毛来,长羽毛的这个过程也就是获得教育的过程。每一个学子,都开始培植自己长出羽毛的过程……这个梦想让我回到了西南联大时期,当我一次次行走在云南师范大学的校园深处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史诗般强劲而忧伤的旋律正在萦绕着我。

2

人类的每一种时间的历史进展都是一部或长或短的史诗,循着这种旋律,我的心灵一次次穿越着时间。生活是美丽的,有水、山花、精灵……这些东西足以抵抗内心的忧伤、怯懦、虚无。很长时间以来,我像在人世间四处彷徨,我深信,心灵的彷徨帮助我实现了通向另一种语言的过程。

写作是秘密的美差,但进入写作须排除外界的扰心。当你写作时,你就是你,那些发生的外在事件会影响你,但只有屏心静气将你内心酝酿之语境写完的作家,才可能将一本书写完。写作不是舒心的漫游,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是在穿越你一生所倾注的形而上学的时间,同时也是在磨练你对世界的态度,以及凭借你想象力鉴定的人性的真伪。写作是一种劳动,使用的不是锄头,而是你身体中的内陆……每个写作者都有秘密的内陆……

3

与西南联大的教育遗梦相遇时,尽管我们的教育背景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我仍然在这一次次轮回中的碧蓝天空之下,捕捉到了那时间的硝烟……很显然,硝烟是一段历史的叙事曲……因为硝烟弥漫,才有了南渡而来的教育迁徙史。我力图让自己回到那硝烟之处,回到这部长诗中的女学生身边,有很多时辰,我感觉到了那个身穿蓝花布裙跟随人流奔跑的女学生,就是我自己。时常让自己置入书中,我自己就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轮回中的前夜。尤瑟纳尔写作时对自己说,书中那个历尽一切时间磨难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就是这部长诗中的那个女学生,我就是拎着箱子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夜的那个大学生。

这部诗集源于那个战争之夜的黑暗穿越。

4

我尝试着以七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开始,去叙述这个战事的遗梦:梦,以箱子里拎着的书文开始,从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汇集而来的大迁徙,史称世界教育史上的万里长征。这一幕长征之旅以一个北大女学生的语境,开始了叙述。

我尝试着看见我的前世,以一个青春的姿态朝向乌云滚滚南下之路的旅程。因而,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再是渺茫的自我,而是一个体验着教育大逃亡的学子,从北京到长沙再到西南边陲之昆明。

我尝试着破开二十一世纪的窗户,以此看见七十多年以前,无数教育史上的大师学者走过来的路,他们是梦中的精灵。关于精灵,我曾写过这样一首诗歌:

精灵是需要隐藏的,它在灌木丛

看见人类在斗争流血……如果你在这一刻

感觉到了肩膀上有风呼啸过

那证明一只只精灵已经安抚过你了

心啊,我的心,请再一次的

小心翼翼的,侍候好你迎接精灵们回家之路

准备好敞开之窗,迎接一支支透明的魔杖

心啊,我的心,请从灌木丛跃起

请迎接精灵中跑得最快而疲惫的那一只

像桃木、紫檀、松柏、石榴树……

像许许多多忧伤而失忆的那些伟大的名字

5

他们来了。历史上的他们,就是那些闪烁着伟大而孤寂的名字。梅贻琦曾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胡适说:有人告诉你,牺牲你个人的自由去争取国家的自由,可是我要告诉你,为个人争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争取个人的人格就是为社会争人格。真正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立起来的。

蒋梦麟说:强国之道,不在强兵,而在强民。强民之道,惟在养成健全之个人,创造进化的社会。

朱自清说:气是敢做敢为,节是有所不为——有所不为也就是不合作。忠而至于死,那是忠而又烈了。

张伯苓说:中国人还有一种特征。小孩大人一样,总不愿别人好。大家在一块谈,谈到别人的坏处,大家精神百倍,说人好处,就不高兴了,好像不愿中国人有好人,这就是亡国的根源。

陈寅恪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冯友兰说:人心所向似乎不在国民党,要收拾人心,必须开放政权,实行立宪。清朝末年,清室不肯立宪,使国民党革命得以成功,可为殷鉴。

费孝通说:失民心,是从失去知识分子开始的……

6

从南渡而下的这一批教育史上的人文精神大师学者,载着忧患祖国之梦,终于来到了昆明。他们满身尘土,却带着教育梦想开始建校。我一次次的漫步于昔日的西南联大,今天的云南师范大学校区,每一次我的脚步都会放得很慢……

我仿佛又一次与下面这些教授、副教授、讲师们相遇,他们的名字像阶梯般层层向上。

梅贻琦、张伯苓、蒋梦麟、杨振声、吴有训(理学院首任院长)、叶金孙、周培源、吴大猷、华罗庚、陈省身、钱锺书、许宝騄、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罗常培、陈寅恪、浦江清、冯友兰(文学院首任院长)、王力、罗庸、向达、潘光旦、朱光潜、汤用彤、陈序经(法商学院首任院长)、吴晗、钱穆、吴达元、金岳霖、陈岱孙、张奚若、刘文典、费孝通、饶毓泰、施嘉炀(工学院首任院长)、江泽涵、杨武之、赵访熊、姜立夫、郑华炽、赵忠尧、王竹溪、张文裕、霍秉权、刘云浦、吴宓、富海宏、曾昭抡、沈有鼎、洪谦、贺鳞、杨石先、李继侗、陈梅田、叶公超、郑天挺、黄钰生(师范学院首任院长)、陈雪屏、许浈阳、燕树棠、孙云铸、查良钊、李辑祥、章名涛、王德荣、陶葆楷、苏国桢、陈达、闻家驷、梁家岱、杜同济、冯至、顾宪良、王佐良、杨周翰、李赋宁、杨业治。

7

我寻访着这些名字,在这个数字化的时代,我的目光经历了西南联大的另一些数字统计,因为战争,联大的学子加入了从军热潮“第一次是抗战初期,在长沙临时大学的从军潮;第二次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联大学子应征翻译官;第三次是一九四四年的从军运动中,联大学子参加青年军。报注册统计,联大从军学子共八百三十四人,名字都镌刻在西南联大纪念碑的背面。联大学子实际从军人远远多于纪念碑背后的数字,在先后进入西南联大求学的八千多人中,有一千一百多名学生参军,约占14%。有很多牺牲的,被人遗忘的无名英雄湮灭在时间深处……”

在这些被光芒和阴郁覆盖的事件之下,是中国远征军的出缅记,是救国而勇于捐身的叙事。我的足因此曾远游过缅北丛林中国远征军的足迹,也曾经寻找过西南联大学子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缅北战争中的生死之谜。

时间折射出这些令人悲泣不已的往事,它们是这部长诗中的一部分,也是不可缺少的生命吟诵之歌。

8

我花大量诗节描述着跑警报的日子。

时间已过去了太久太久。面对这碧云蓝天下校园中另一轮年轻的面孔,很显然,跑警报对于这一代人来说已经太遥远太遥远。关于遥远,那也许是地平线和群山绵长的阻隔。而对于时间中的历史来说,却是依赖于心灵之流水绻缱而缅怀不已的场景。当我回到西南联大学子们跑警报的日子里,我当然是其中的一个时间符号。

我们不能忽略这样一个现实,历史上所有的记忆都是依赖于符号来保留的。以诗的符号所保留的日历虽然看上去只是时间记忆中的心灵碎片,却也是构成历史中的灵魂史。

跑警报是西南联大史上不能忽视的一种生活,在此背景下,我们展现出了诗意背景之下的灵魂录。西南联大的教授学子们在怎样避难?每一个人身处的居所环境都不一样……我在这里力图所展现的是在战争的后方,教授和学子们依然在跑警报中寻找生命的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呢?很显然,当警报响起来后,跑是必然的,只有奔跑才可能寻找到保存生命的他乡。

跑警报,以很大篇章,揭开了一个个生命的惊险故事。更为重要的是因为跑警报,让我们看到了战争那一团团呼啸而来的乌云滚滚,而我们西南联大却在跑警报声声中将教育梦想进行下去。

9

写作就是寻访到心灵史的一些片断。

我知道我依然故我,相比那些原始森林的野鹿,我无法踏遍层层叠叠的腐叶,我也无法畅饮到树上甘露,也不可能奔跑到峡谷的溪涧前大口喝水……人与曽的区别在于我们可以安居自己的心灵。当我穿上干净的裙装时,还可以嗅到上面被太阳照耀的香味,太阳的味道不浓郁,它的味可以潜伏在万物身上。我喜欢太阳,喜欢戴着圆帽,穿过太阳照耀的,我可以走到的每个角落。人与飞禽野兽的区别,在于我们需要穿上衣服做人,当我们学会节制时,内心的自由才可以飞岩走壁。

心灵之所以需要自由,是因为我们要尽可能的回到人类的故事中去。西南联大的每一个故事,都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背景而脱颖而出,终因时代久远,而变得艰涩而模糊。在这里,我所需要的写作自由,全凭借着那些由我从心灵出发而相遇的故事,在那个黑暗和混乱的时代之下,我就是那个诗中穿蓝花布裙的女学生,我就是植入西南联大的一株幼芽,在抗日战争大后方的昆明,跟随我的老师同学们在战争中避难而寻找着知识的堡垒。

10

我以这首长诗的开始试图诗意的吟诵着,前西南联大背景下的一个充满诗性的叙事曲调,我所写下的每一行诗歌,都充满着硝烟未尽的炮火碎片的残迹,它使我忧伤而恍惚,尽管如此,我依然想竭力看到七十多年以前的那些大师们的面孔,作为西南联大曾经的学生的我,也许确实是我曾经的前世一一沉浸在诗歌的虚无美妙中,它抵达的或许是苍茫,却告诉我了银手镯会越来越亮,血液会越来越殷红畅流。而我虔诚地想寻访到前西南联大史上的一个战事遗梦。

很多次,我就在中途停留着……我遇到了那些伟大而永恒的大师,正是他们延续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理想主义情操;正是这些从联大史上诞生的教授精英们的名字,影响了我们的生或死的世界观。很多次,我作为其中的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元素,用内心的诗意之烛光,一次次的穿梭在七十多年以前的征程中。

很多次,我仿佛在南渡的人群中,仰起汗淋淋的头颈,同他们一起唱着这首《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的歌曲。

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

遥遥长路,徒步。

遥遥长路,到联合大学

不怕危险和辛苦

再见,岳麓山巅,

再会,贵阳城,

遥遥长路去罢三千余里,

今天到了昆明。

11

我想起了盲诗人荷马的史诗和但丁的《神曲》。

我想起了人类之史诗中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和主题存在着,它们就是在人类共有的苦难和黑暗之路上,探索人类的人文史上的一幕幕精神生活。所谓精神也就是我们的梦想,只有在梦想之曙光的朗照下,人类的存在才充满意义。

12

西南联大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之下,以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大迁徙,创造了人类教育史上一个史诗传说。

谨以此诗献给从西南联大绵延到二十一世纪的人文教育之梦想。

海男,当代中国诗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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