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法
哲学与文化
论西方哲学的motion(运动)-change(变化)-become(生成)思想及其在全球化时代的世界哲学重建中的意义
张 法
西方哲学关于宇宙之动和万物之动的思想,由三个关键词组成:motion(运动)-change(变化)-become(生成)组成。这三个词又各以自身为中心,形成了三套关联语汇。整个地形成了西方哲学关于这一思想的体系。从历史的发展看,从古希腊到近代,motion(运动)是整套思想的中心,从现代到后现代,change(变化)是整套思想的中心。而在全球化时代的各文化互动中,要联系中国哲学和印度哲学的相关思想,才得对西方的这一思想有较好的体会。
西方哲学;motion(运动);change(变化);become(生成);哲学比较
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之一是: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在马哲中占了核心的位置。其实,这是西方的文化传统。从这一传统看去,关于运动,西方哲学有三个相互关联的关键语汇,motion(运动)、change(变化)、become(生成)。通过这三个关键词及其展开的整套语汇的梳理,用助于理解这一西方传统及其演进,对于在全球化时代的世界哲学重建,具有重要的意义。对于motion、change、become这三大关键语汇,忽略其历史和学派差异,而从理论上进行整体把握,可以这样讲:motion(运动)与宇宙之动的本体论相关,强调的是动的本质性;change(变化)与宇宙之动的现象有关,突出的是变的现象性;motion和change讲的都是宇宙之动的普遍性,一切皆动,一切皆变,become(生成)说的则是宇宙之动的个别性,在希腊语中,它本就是change(变化)的一个属类,讲个别事物在动与变之中产生,以及由产生这一关键点而开始了生成、衰变、死亡。由于三个语汇的层次是不同的,因此,围绕三个语汇的关联词,也有所不同。三个语汇在各自层次上展开的关联词,并由之形成的整体,形成西方关于宇宙之动的语汇体系。
Motion(运动)作为宇宙之动的本体,是从宇宙万物各种各样的动的总结出来。Motion永恒存在,不会变化。Motion总是某物(a being)之动,也总与time(时间)sapce(空间)相连,动意味着一个事物在时间之中进行空间的移动。这样,西方的motion,首先关联到三个概念:being(事物)、time(时间)、space(空间)。Motion与三个概念相关而产生的动,是eternity(永恒)的,这是motion关联到的第四个概念。永恒决定着motion的本体性,并将之与物的变化和物的生灭区别开来,因此,在古希腊,它被亚里士多德与天体的运动相连,在近代,被笛卡尔定义为,事物在时间之中进行的空间位移,这两种方式都是与motion 由永恒性而来的本质性相关的。当西方哲学把motion与这四个概念相关的时候,显出了西方哲学的几大特征,第一、进行着运动的事物是being(有),第二、运动一定是作为being(有)的物之运动,第三、这种作为being(有)的物的运动,造成了时间与空间的分离。这分离就是being(作为有之物)与时间连在一起,在空间中运动,正如海德格尔后来所感到,to be(物之生)就意味着进入时间之流。而空间是不动的,being(作为有的物)是可以与空间分离的。动的时间和不动的空间是可以分离的。时间的动与空间的静,构成了西方文化的特点,也构成了西方之being(作为有的物)的存在方式。时空的分离又进一步强化了西人把哲学之思,聚焦在being(作为有的物)上。
按照逻辑推理,有motion(运动)就有rest(静止),但天上的日月星辰未尝静止,因此,静止不是宇宙的本质的特征;牛顿的定律中的运动,也无静止,因此静止与运动的本质无关,静止是属于非本质的,现象界的,它是具有运动本质的事物的非本质状态,是事物本质之外的剩余。因此,静止进入不了哲学领域。这与中印哲学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照。按照西方逻辑,有motion(本体之动)就有locamotion(主要从物理角度讲现象之动)和activity(主要从生命体的角度讲现象活动或行动),但讲到现象之动,就不仅是一个locamotion(位移)和activity(行动),而呈现为复杂多样的change(变化),有了change,locamotion和activity也被拒于哲学的门外。西方哲学的本质之动与现象之动,用motion和change来体现,而不以locamotion和activity来体现,在中西印的比较中,是自有深意的。
但宇宙之动是什么造成的呢?古希腊哲学从现象界去抽象,得出宇宙的基质是水(泰勒斯)、是火(赫拉克利特)、是原子(德谟克利特),结论都是宇宙本身就是动的,但人应当如何去把握宇宙之动呢?毕达哥拉斯用了虽动而静的数,数是动的,但却被抽象简化成静的形式(几何公理和算术程式),但这还不能解决宇宙何以为“动”,巴门尼德快刀斩乱麻,提出了绝对不动的being,给后来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智慧的启示,宇宙之动后面的本体是不动,这就是柏拉图在being基础上进一步精致化而来的具有宇宙本体性的理式(ideal form),也就是亚里士多德讲的第一推动者,后来演变为中世纪的上帝。这样西方的motion思想,包括两个层面和三大特点,两个层面即:第一、不动的本体和动的现象,第二、现象中动的时间和不动的空间。三大特点即:第一、本体为being(有),事物为beings(有),前者为静,后者为动,这构成了西哲的being(有)之本体动静观;第二、beings(现象之有)在时空之中且在本质上是时空分离的,beings是在时空中的动,这构成的西哲的动的个性体;第三、在beings所存在的时空里,时与空是分离的,时间为动,空间为静。这构成了西哲运动观中的两静一动,把本体为静而现象为动和时间为动而空间为静进行简化,即为:being(本体物)为静,beings(具体的现象物)time(具体的时间)为动,space(具体现象空间)为静。
Motion是本体性、天上的、永恒性的,而一旦进入到现象界和特别是关联到地上,事物就呈为短暂易逝、变动不居,这样仅表现永恒性motion就不够了,为了更好地体现现象界特别是地上事物的运动,就有了——
Change(变化)体现了motion进入到现象界之后而来的多样性。然而,现象界之物来自于本体界之本性,西方本体是being(本体之有),现象之物是beings(事物之有)。宇宙本体永恒不变,现象之物只要to be(存在),其substance(本质)也是不变的,在希腊文中,用eimi(be)的中性分词on(being)成为宇宙的本体,由eimi(be)的阴阳分词oυσίa(substance)成为具体事物之本体。又因西方本体的特色是实体结构,又被汉译为实体。因此,在现象的事物中,本体不变,变主要体现为非本质之变,亚里士多德看来,一事物有很多属性,他总结为十大范畴:substance(oυσίa/本体/实体)、数量、性质、关系、位置、时点、姿势、所有、动作、承受。其中,只有substance这一决定此物之为此事物的实体是不变的,其他九个属性都是要变和必变的。这样在作为全称的métabolê(change/变化)一词首先可以分为gignesthai(实体变化/substantial-change)和kinesis(非实体变化/non-substantial change)。不从事物的属性而从变化本身来讲,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的论著中,分出了四种变化:一是地点上的变化,与本质性的motion(运动)相同,体现为phora(locamotion/位移)。由此词可以体现到motion与change的内在关联。二是数量上的变化,即同一属性的增加和减少,这里属性不变,但加与减却可能朝一个方向(即只加和只减,如人从婴儿到成人不断地长大),这与天体运动的永恒(如月亮永远地呈现着满月到新月的循环变化)不同。三是性质上的变化,即从一种性质变成另一种性质(如从白皮肤变成棕皮肤),这种变化称之为alloiôsis(alteration/变换)。三是一种特征的出现(如从不懂厨艺到成为厨师),四是一种特征的消失(如因故失去行走能力)。一旦进入到现象界的具体事物之中,变化就显得多样起来,但亚里士多德的关于事物的十大属性(范畴)的构架和本质属性和非本质属性的划分,为变化的内容建立起一个框架。在这一框架里,change(变化)可与多方面展开,这展开可以呈现为一系列语汇,比如,保持基本性质上的变化有alteration和modification;性质上有较大的变化是convert和transform;不规则或持续的变化是variation。但这些词并不成为哲学概念,而西哲的change的演进,主要从时代的演进中显出,在古代,在一个力图创造静态的文化中,主要是在本体层面从柏拉图到普罗提诺到托马斯•马奎那的由本体(理式/太一/上帝)到现象的演化,以及现象界内亚里士多德关于事物的十范畴以及其中的本质属性和非本质属性的区分而来的gignesthai(实体变化)和kinesis(非实体变化)。在近代,世界被进入到动荡的过程之中,change(变化)增加了evolution(进化)主题,而且成为整个宇宙的通性。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天体的运动是圆形与永恒,地上的运动是直线与生灭,从古希腊到中世纪都是天统治着地,到近代,地上的直线成为整个宇宙的主调,而且这一直线转成了evolution之线,change是为evolution服务的,evolution(进化)与progress(进步)、develop(发展)、advance(前进)、growth(增长)、transition(转变)相关联,康德的天体演化,达尔文的生物进化,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演化,马克思的历史进化,都是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运动。宇宙、万物、人类、历史、观念,无不呈现这样一种进化的运动。科学以实验室的方式呈现出来的静态,哲学以形式逻辑呈现出来的静态,都只是天地进化的一个个要素,都服务于天地的进化,天地的进化具体为每一个事物和每一种观念的进化,就是黑格尔-马克思讲的quantitative Veränderung(量变)与qualitativ Veränderung(质变),亚里士多德的十范畴是建立在古代的科学观念上的,还存在着事物在经验上的广泛关联,黑格尔的量变质变是建立在近代的实验科学上的,事物在实验室中,完全与外界隔开,呈现的就是纯粹的量变与质变。用辩证逻辑对实验室的现象加以总结,并灌入进化精神,又可以推广到宇宙中的一切事物中去:量变是事物内部的各种变化,质变是一事物变成他事物,是旧事物的消失(灭)和新事物的诞生(生)。新事物的诞生意味着进化上升到一个新的阶段。①这里黑格尔的质变之qualität(质)与亚里士多德的ποιov(quality)是不同的,亚氏的“质”是substance(本质)之外的属性,黑格尔的质,约等于亚氏的substance。其《逻辑学》的第一部分“规定性(质)”包括了从sein(being)开始到Das Dasein(此在)直到Das Fursichsein(Being-for-self)的全部。近代的进化都是有规律的,都呈现为一种运动。这一运动是进化的(第一个面对evolution一词的中国学人严复将之译为“天演”正是要强调evolution的普遍性质),变化的真正本质就是进化,因此,西方近代的“变化”思想,是motion-evolutionchange的三位一体。
现代思想,在生物学和人类学打破近代的实验室思维范式和机械论思维范式的背景下,在现代物理学和非欧几何突破牛顿力学和欧氏几氏的思维范式的转变中,产生出来。如果说,古代的change是在具有普遍规律和形式逻辑的motion统帅下的明明白白的变化,近代的evolution是在具有普遍规律和辩证逻辑的motion统帅下清清楚楚的进化,那么,现代思想中的变化,虽然还存在一个统一性和本质性的规律,但这一规律已经较难用motion一词来表达,事物的change和evolution仍然还存在,仍受着一个本质性规律所支配和制约,但第一、evolution再不是一个向上的进步方向,而难以用具有价值内涵的“进步”和“退步”来定性,特别是在《寂静的春天》(Rachel Carson,一九六二)和《增长的极限》(Dennis Meadows,一九七二)出现之后,evolution一词的进化、进步、前进、上升的肯定价值遭到置疑,因此其词义由“进化”主调变成“演化”主调。失去了进化性质的evolution(演化)仅是一种变化而已。这时change(变化)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大词把evolution(演化)包括进行来。在这一意义上,西方变化观念从近代向现代的演进,就是由evolution(进化)主导向change(变化)主导的转变。Change成为了现代的主词。第二、变化着的现象与支配和制约现象如此变化的本质之间的关系,不清楚了,在精神分析那里体现为本质性的无意识与现象性的意识之间的隐晦性,在存在主义那里呈现为本质性的being和现象性的beings(或dasein)之间的曲折性,在结构主义那里表现为本质性深层结构与现象性的表层现象之间模糊性。因此变化着的现象与后面使之如此变化的本质的使动关系是没有一个如牛顿的运动定律或黑格尔的辩证逻辑那样的明晰结构,因此这一关系就不能称之为motion(运动)。因此,change进入主位,而motion却并不能与之一道进入主位,因此,西方变化思想从近代向现代的演化,体现为motion失去对change的主导地位。可以说,在西方现代思想里,change独自成为主角。
在现代思想中,现象上多姿多样的change后面的本质,如存在主义的being,精神分析的无意识,结构主义的深层结构,虽然从表面上显不出、看不到、摸不着,但还是存在的,而到了后现代,现象后面的本质被完全否定了,言语后面没有语言,存在者后面没有存在,表层现象后面没有深层结构,正如后期维特根斯坦认为的,语言只存在着现象上语言游戏形式的变化,用法即意义,正如德里达讲的,present(在场)后面没有固定的本质,而只有absent(缺如)。现代思想之所以在现象后面要找一本质,因为其仍然坚持自西方古典思想以来的区分——划界的思维方式,后现代思想之所认为现象后面没有本质,在其已经从西方的区分——划界的思维方式中摆脱了出来,而进入到了与非西方思想同调的关联——互含的思维方式之中。这两种思维方式讲起来较复杂,不在这里展开,只需点出来的是,由于现象的变化中没有了本质,具有规律性的motion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motion也仅成为变化的一种形式,这样,change成了后现代西方思想的主角。
在西方文化看来,现象上的变化都是具体事物的变化,具体事物皆有生有灭,因此,生灭成为变化一种重要形式。在亚里士多德的变化四型中也专门算上了讲到了生(coming to be)灭(passing away)。但在西方文化的框架里,灭(phthora)并不重要,become(生)才是重要的,become(生)在希腊语中,就是亚里士多德métabolê(change-变化)总类下面讲的gignesthai(实体变化)。由于gignesthai(become-生)与哲学思想的整体紧密相关,因此,它从change中被专门突显出来,自身成为一个重要概念。并且还由自身而关联到一系列其他语汇,形成了以become为中心的语汇体。
现象界,有事物才有事物的变化,事物的产生是变化的前提,而产生本就是一种变化,从没有这一事物到这一事物再现,这从无到有就是become(生)。在西哲的思想框架里,具体事物不是从nothing(无)生beings(有),而来自于作为宇宙本体的being,从宇宙本体到具体事物,就是从being(存在)到beings(存在者),万物(beings)或某物(a being)的出现就是become(生)。Become(生)之所以成为重要的哲学概念,在于宇宙的本体是“有”(being),具体事物也是“有”(beings)。整个宇宙从本体到现象都是一个“有”的世界,它具有两大特点,一是实体性,宇宙和事物都是实体结构,二是个体性,实体性排斥了事物与虚的关联,要求确实的区划边界。因此从beings产生那一刻的become(生)显得重要起来。
万物(beings)之能出现,在于宇宙本体之有(being),从“一”来讲是宇宙本体产生了万物,从“类”来讲,是类的理式(ideal form)产生了万物。因此,从哲学上讲,万物之产生(become),不是由无生有,而是从potentiality(潜能)到activity(现实)。潜能包括着三层词义,第一,是一种可以生存具体物的力量,力量是一种“动”,动的进行就是“变”;第二,还潜在着,尚未变成现实的具体事物;第三,从而具有多种可能性,可以变成现实也可能变不成现实,其未来具有多向性。然而become(生)显示的,就是潜能排除了其他非本质的可能,而按必然性的本质性的方向而become(产生了出来,生成为了)现实。因此,become(生)通过可能和现实这一对概念而与必然性(necessity)联系在一起。必然性意味着世界和事物的演化是在宇宙本质和具体事物本质的结构中进行的,因此,在潜能与现实这一对中,从时间上看是先有潜能后有现实,从逻辑上看是现实先于潜能,是宇宙本质决定了与宇宙本质同构、带着宇宙本质于其中的具体事物一定要出现,正如柏拉图说的,先有床的理式,各种各样具体的床才会产生出来,①见《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第614-61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正如列宁说的,先有革命的理论,才会有革命的运动。②见《列宁选集》第一卷,第24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正因为如此,become通过潜能和现实这一对概念而与being(宇宙本质)构成一个固定的对子:being和become成为西方哲学的一个固定搭配,要呈现的就是,万物竞萌充满生机的宇宙,正是从being(宇宙本质)到become(万物之产生)而来。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由become(生)而来的activity(现实)用了两个互换的词来表达。一是energeia,其内含的词义有work(运行)和energy(能量)等,总而言之,其义可为beingat-work(在现实中运行着的事物),在变动的现象世界中,事物一旦beomce(产生)就按照自己的本质运行着。另一词是endelecheia,其内含的词义有full-grown(全面成长)和persistence(持续)等,总而言之,其义可为being-at-work-staying-the-same(按照本质的方式持续生成)或者 being-at-an-end(朝向自己的目的运行)。这两个希腊词,energeia偏重于强调本质,即在本质的范围里生存,生存中体现了本质;endelecheia偏重于强调持续,即依着本质目标持续地存在,在时空行进中不断地朝着目标实现自己,面对新的时间不断地become(为本质不断地新生)。这两个希腊词赋予了西哲的activity(现实性)一种运动的性质。因此,become(生)在西哲中之所以重要,在于这一概念包括着西哲之特质。体现了西哲运动变化观念的基本结构:being(宇宙本质)通过potentiality(潜能)而become(产生)了activity(现实的事物),而现实事物的特征是运动,现实事物的运动是在时间之中,从时间的视点来看,变化着事物需要不断地become(与时俱变,日新日日新),而这种acting(活动)着的become(变),应是是朝向necessity(必然性)和being(本质)的。
正是become与being的关联,以及与潜能和现实的理论联结,显出的不断运动不断新变的性质,当西方文化从古代进入近代之后,become就与evolution(进化)联系在一起,成为了黑格尔哲学中的qualitative change(质变)和leap(飞跃)。在现代,become在现象的扭曲和复杂中不断地向寻找存在主义的being(存在),寻找精神分析的无意识,寻找结构主义的深层结构。而在无本质的后现代,become变成了无始无终的分延网和无穷无尽的参考系中通过选择一种参考系而不断地获得自己的新意,又通过离开这一参考系而可以抹去这一新义,并重寻新义的无限过程之中。
西方哲学关于motion-change-become的特点是什么呢?将之与中国和印度的相关思想放在一起,能够得到最大的突出。如在本体论层面,西方的motion与印度的maya(幻力)和karma(业-行),中国的“易”和“行”,有一种比较关系。就变化本身来看变化,西方的change与印度的vartate和parin āma,中国的变与化,有一种比较关系;在具体事物的生灭方面,西方的become与印度的anitya(无常)和nirvāna(涅槃),中国的生与死,有一种比较关系。这里,无法对中国和印度的相关思想作深入细论,仅为了突出西方的特点,而点一下,虽然仅仅是点一下,但只要把中国和印度的相关思想放在心中,西方思想的特点就会得到较为鲜明的体现。先看西方的本体论角度看motion的特点。
运动,无论在中西印,都有其得以产生的原初动原,在这一动原,在西方是纯粹的实,在印度是纯粹的空,在中国是虚实相生的气。
在西方,运动的原初动原是哲学性的being或宗教性的上帝。Being是“有”,上帝也是“有”,因此,由宇宙本体的being到作为众有(beings)宇宙万物,由宇宙创造者的上帝到其所创造出来的宇宙万物,都是从一个实体性的“有”到各种具体性的“有”,是从“有”到“有”的运动。这一从“有”到“有”,是一种实体的运动。Being是一个实体,由being而来的各类事物的理式(ideal form)也是各类实体,每一具体事物的本质(substance)也是一个个实体。因此,西哲运动的最大特征是纯粹的“实”,实包括三点:第一、运动的最初动原是一个实体,不管是以哲学概念的形式、还是以上帝的形象方式出现。第二、运动产生以后是实体性,即是可以讲得清楚的,如牛顿的运动定律,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黑格尔的辩证逻辑,弗雷格和罗素的数理逻辑。第三、无论是运动的原初产生,还是每一事物在时空中的运动,还是运动的规律,都是实体的,要把虚、空、无,完全排斥在外。这与印度的宇宙本空的思想正好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照,也与中国的气的宇宙形成一种鲜明的对照。
西方的运动在最初本原上是实体的,从而其运动形成之性质也是实体的。这性质可以分两点来讲——
性质之一,西方的运动在本质上是真实的,在科学、哲学、宗教上者是如此。西方的运动,从实体性的本体产生,作为运动的逻辑大前提和哲学的第一原理,是清楚明晰确定的,进入了实体性的运动,由于把实体从虚空中分离开来,只重运动的实的一面,是一个个具体的实体在运动。因此,运动呈现为一种真实明晰的运动:第一、运动的轨道是清楚的,按科学定律或逻辑规则进行;第二、运动过程中的每一点都是清楚的,可以用科学公式或逻辑规则呈现出来;第三、每一运动都是可以量化(图表化,公式化)的;第四、运动的全过程是可以观察并进行验证的。总之,真而不假,实而不虚。如果运动还有模糊之处,那只能说明,对这一运动的研究还只是处于前科学和前逻辑阶段,人类总是可以将之上升为科学和逻辑上去,将之以真和实的方式呈现出来的。
性质之二,西方的运动在本质上是动的,西方通过motion一词,在本体论上强调的是动。从赫拉克利特的一切皆动的宇宙法则,到牛顿的运动定律,到德里达的把“延异”(the defferãnt)和德勒兹把“游牧”(the nomadic)作为动的规律,尽管动的不同的性质,但都把“动”作为根本规律(在这里可以悟到,何以西方文化走向现代化,并主导了世界现代化的主潮)。在西方之初的古希腊,除了赫拉克利特的主动论之外,还有巴门尼德的主静论,这就是不动的being,但柏拉图用理式(ideal form)和亚里士多德用实体(substance),让静的being动了起来。自此之后,动成为西方的主潮。
再看西方的change。前面讲了,不从与本体关系看,而从运动的本身看,特别是从在世的人事物看,事物在运动中显示出了变化。西方事物的构成,只讲实,不讲虚,因此,关于事物的变化只是实体的变化,因此,只有与实体变化相关的一个词change,虽然事物的实体,也有很多方面,如亚里士多德讲的十范畴,但十范畴都是实体,或只从实的方面去观念或只作为实体来处置,因此,十范畴的变化在本质上都是实的change。在与中国的对比中,西方的change的性质最为突出,中国的事物是虚实结合,因此,变化包括实体的变和虚体的化,渐进的变和质点的化,现象的变和本质的化,而西方由于排斥了虚体,因此,change的词义只有“变”而没有“化”。量变是实体性的变(change),质变是实体性的变(change),现象之变是实体性的变change,本质之变也还是实体性的变(change)。西方的change正因为排斥了虚体之化而只有实体之变,才保证着实体之change(变)的严格的逻辑性和内在的必然性。西方change的严格的逻辑性和内在的必然,在一事物变为它事物时,也是讲同一性的,不会如中国那样石头化成人,植物化成人的情况。
最后,看生灭在中西印文化中的比较。
生灭是从事物的产生和消亡来讲运动与变化。在这一层次,西方文化强调的是become(生),而轻视乃至忽略的是死,虽然苏格拉底说,哲学是从思考死亡开始的,但其从死亡开始的目的之重点,是要讲become(生)。因此,西哲的本体论以巴门尼德的being正式登场。Being是物的to be(存在),是通过说to be(是)对有物在此(to be)肯定。柏拉图从精神方面进一步把being变成普遍性的理式(ideal form),宇宙的万事万物都是由理式而产生出来,亚里士多德从物质方面进一步把being变成本质性的实体(substance),任何事物都因有其substance(本体)而成为这一事物。三位大家都围绕着“生”立论。因此,在古代哲学中是become(生)与motion(运动)和change(变化)紧密连在一起。讲运动讲变化,就是讲万物是怎样become(产生、生成、成为此物)的。事物如灭,物已消失,就无所谓运动和变化。这与印度文化强调解脱性nirvāna(灭),而低看在轮回之中的“生”,形成鲜明的对照。
从世界的角度来看运动-变化-生灭思想,中国和印度的思想和语汇在结构上是稳定的,结构位置基本不变,只是印度语汇的演进,主要体现为印度教、佛教、耆那教等各派的思想互动之间的互补和丰富;中国语汇的演进,主要体现为各个时代的承继和发展上的互动、补充和丰富。而西方哲学的演进,则体现为结构和重组和时代的断裂。虽然中西印关于运动——变化——生灭的思想各有自己的价值,但世界史的演进是西方文化在世界现代化的进程中成为世界的主流文化,主导了世界的思想,并极大地影响了非西方地区包括中国和印度的思想。因此,西方的运动——变化——生灭的思想在历史变化,同样对世界哲学具影响。这一变是怎样的呢?
在古希腊和中世纪,是motion与change的统一,并在这统一中包括become。在希腊哲学看来,一方面,change(万事万物的变化)构成了经验可证的感性世界,从经验到的千变万化中寻找变化本身的规律,就是motion(运动),另一方面,既然motion是变化的规律,它当然也会体现在每一具体的变化上,在柏拉图那里,知识是一种运动,由理式而展开的运动,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人心主动向着德性的改进,也是一种运动。①See Simon Oliver:Philosophy,God and Motion,Routledge,New York,2005,p.2-3.大体而言,从现象到本质是从change(变化的现象)到motion(变化的规律),从本质到现象则是从motion(运动的法则)到change(运动在万物上的体现)。当然,亚里士多德讲了,天上的星辰永恒地存在,永恒地运动,其运动显出只有运动,没有变化,地上的万物则有生有死,其运动显出不断变化,是运动的变化的合一,而地上万物的有生有死,地上运动与天上运动的具体和特点就由从无到有(用亚里士多德的更准确也更具西方特点是话来讲是由潜能到现实)的become(生)显示出来。因此,在地上万物中,motion(运动)-change(变化)-become(生成)构成一个整体,加上天上的日月星辰的motion(运动)而构成希腊哲学的“动”之整体。这一运动——变化——生成的“动”的整体是由一个永恒的不动之物造成的,在柏拉图那里是理式,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第一推动者;从希腊哲学的整体上讲,是宇宙总体之本质的being(有——存在——是)和某一物类之本质的idea-form(理式)以及某一事物本质的substance(本体——实体)。Being(存在)不动不变而beings(存在者)动着变着;idea-form(理式)不动不变而此类的每一具体事物动着变着;一事物的substance(本质之实)不变,而其他要项(即亚里士多德十范畴中除substance之外的九范畴)运动着变着。中世纪的哲学,在总体上承继着希腊哲学,只是把作为宇宙整体的being变成了God(上帝)。从奥古斯丁到格罗斯泰斯特(Robert.Grosseteste)到托马斯•阿奎那,都是如此,但上帝不但继承了哲学的永恒性和不动性,而且还多了宗教的伟大性和崇高性。而这一区分把天上地下的motion-change-become都成为了为上帝所产生之物,从而motionchange-become更明显地成为一个统一整体。
西方近代是以科学革命和哲学启蒙为标志的,现在看来,科学革命是否定或者修正天主教的知识体系和信仰体系,给上帝划定范围,让科学来说明包括天文在内的物理世界,哲学启蒙则把科学的原则、方法、成果推广到天地人的一切方面,以确立理性的权威。当上帝被否定或被悬置之后,motion在motionchange-become三位一体中的地位就得到了提高,motion在古希腊的本质性在近代登上了科学和哲学的王位,在科学上,牛顿的三大运动规律成为物理世界的核心,哲学上,笛卡尔把处所改变的运动成为运动的核心。从哥白尼到伽里略到牛顿,从霍布斯到伽桑狄到笛卡尔,motion成为科学世界观和哲学世界观中的本质性的东西,而change和become只是motion的表现形式,正如马克思主义哲学讲的,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物质的表现形式。在这里我们不能说change是物质的表现形式,也不能说become是物质的表现形式。对世界的研究,说到底就是对宇宙的运动的研究,对某一事物的研究,说到底就是对这一事物的运动的研究。因此,motion与change和become在本质上区别开来,登上了宇宙之动的王位。
简而言之,宇宙之动从古代到近代的演变,就是从motion-change-become的三位一体到motion一词独大。
Motion之所以在近代独大,因为在科学革命和哲学启蒙中,它与宇宙中的科学本质和理性本质相连,而当科学和哲学的进一步演进,现代科学以相对论、非欧几何、测不准定律、不完全定理,呈现了对牛顿世界的否定,现代哲学以分析哲学的拒斥形而上学,以存在主义的being无法从科学和逻辑给出定义,到后现代哲学,更是高举起形形色色的反本质主义旗帜,在宇宙之动的哲学里,与本质紧密相关的motion被排除在哲学关键词之外,而在近代只代表现象的change进入到哲学的主位。且举两本哲学大辞典为例,在《西方大观念》(The Syntopicon an Index to The Great Ideas of Western Civilization)中,只有change而没有motion,尼古拉斯•布宁和余纪元编著的《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同样如此。这表明了什么呢?现代以后的西方思想,在对千变万化的现象界时,不是去寻找一个古代式或近代式的具有逻辑整严型和科学实验型的本质和规律,而是面对现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去发现,一事物的变化与此事物所处的复杂关联网中之间的关系,正如,在德里达的哲学中,语词的意义在一个无边的defferãnce(分延)网中变化着;在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中,语词的意义在一个语言游戏的大网中变化着;在德勒兹的哲学中,事物的本质,不是像农业的运行和工业的运行那样呈现为规则和规律,而是像游牧业那样散漫和无定;在福柯的哲学中,历史的变化,不是总体化——起源论——同质化——连续性的,而是散落性——偶缘性——差异性——断裂性的;在加达默尔的哲学中,文本的意义不是像运动规律那样确定不变的,而是在时空的变动由阅读者不同的无序地变化的……总之,有运动的规律性或有规律的motion(运动)没有了决定的意义,而不按古典科学规则和古典逻辑方式的change(变化)显出了它自身的魅力,在现代——后现代的思想文脉中,motion不能统帅change,而change却可以包括motion,从而从近代到现代——后现代的思想演进中,change取替motion,登上了哲学的主位。
西方思想在宇宙之动上的演进,从古代的三位一体,到近代的motion主位,到现代——后现代的change主位,是不断变化的,这样变显示了西方思想对运动——变化——生灭的观念,不断地在进行思考,而这一思考要取得真正的成功,不参照中国和印度的相关思想,就只能在自己的圈内打转,很难有质的突破。
东吴讲堂
张法,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美学,审美文化,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