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研究
生命质感和灵魂超越——评雪漠的《野狐岭》
张凡1,2,党文静1
(1.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2.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摘要:雪漠的《野狐岭》是长篇“大漠”与“灵魂”两大叙写主题的一次碰撞与交融。小说以百年前两支著名驼队在野狐岭神秘失踪为叙事原点,由“我”持咒召请、倾听各家幽魂一一道来,意图揭开岁月尘封的神秘面纱,还原那段逝去已久的历史原本。整部小说给人以强烈的生命质感,作家试图通过对个体、物种以及历史的“超越”来实现对人的灵魂的一次“跨界”,把万物生灵与人类相提并论,共同礼遇,以期在芸芸众生间筑起一座“众生平等”的神性桥梁。
关键词:生命质感;灵魂超越;众生平等;世界情怀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新疆当代双语作家群研究”(编号:11CZW079)
收稿日期:2015-01-24
作者简介:张凡(1982-),男,安徽舒城人,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讲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党文静(1990-),女,新疆乌鲁木齐人,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
引言
西部文学最新长篇代表作《野狐岭》自出版以来,引起了当今文坛及出版界的极大反响和普遍关注。这是作家雪漠历经了“大漠三部曲”、“灵魂三部曲”之后的强档出手,是融合了雪漠长篇“大漠”与“灵魂”两大叙写主题的一次“混搭”,这副2014年的文学“新面孔”令读者们倍感新异、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惊心动魄。文本中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和“雪漠式”的人生顿悟令人应接不暇、惊艳不已。更重要的是作家运筹帷幄,妙笔生花,实现了小说整体意义上的完美“超越”,即作品形式、创作风格以及思想内容均达到了一种普遍的、统一的生命质感与灵魂超越。作家雪漠曾不止一次地提到其作品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喷涌而出”,这里的“喷涌”之姿既彰显了作家专情笔墨的勾魂摄魄,更突显的是雪漠书意人生的荡气回肠。就此而言,作家在《西夏咒》中有言:“但聊以自慰的是,它跟我以前的创作一样,是从灵魂里流出的真诚。”[1]同样在《白虎关·代后记》中又言:“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其实不会写作,是作品它自己往外涌。”“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的写作,更多的是为了享受灵魂酣畅流淌时的那份快乐。”[2]诚然,这里有作家的自谦之意,但个中极为人所注意的是作家雪漠对待文学创作的那种姿态与风范——灵魂的真诚流淌。正因这一点缘由,作家雪漠从未让欣赏、喜爱他的人失望过,从“大漠三部曲”到“灵魂三部曲”,再到如今的长篇《野狐岭》,这一路走来尽是作家的坚持与恪守,既不刻意迎合流俗,也不从众曲意承欢,始终以一颗真诚之心满怀深情地书写他所熟知的“西部世界”。这种一以贯之的创作姿态使《野狐岭》这部小说的内部涌动着一股强劲的生命力量,每个灵魂都有着无穷尽的、对于倾诉的渴望,凡是进入其中的人无不被文本中这巨大的诱惑所吸引,深切感受到作品深处蕴含的生命质感及动力之源。从这个层面来看,进入“野狐岭”的每个人、每个魂灵都可以在这段奇特的经历中找到曾经的“我”或是某个阶段的历史“原本”,从而完成对人的灵魂的一种“跨界”。
一、从“质感”说起
从很大程度上来看,不论是作为个体存在的“人”还是以群体存在的“人类”,始终有种探寻或追问生命存在价值及意义的内在自省机制,这种潜在的自觉时刻不忘规训人们去审视自我、反思自我的生存状态,并在现实境遇中思考、预测着未来生活的脉络与走向。人的生命的本质特征在于不断实现自我超越,并在现实与理想的纠结博弈中彰显生命的巨大张力。“生命感是外物对人心理的刺激而体现出来的一种感觉,由于外物体现出了有生命物体的一些特性,如生长,前进等,使得人们对此物体产生了审美愉悦。”[3]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有言:“天,从一,大。”可见,人立天地之间,天乃是一个大的人。古有“天人合一”,它昭示了“人的生命和宇宙自然的生命在深层结构上是相合的,是一种气息相通、主客同构、心物共振、和谐统一的生命共感关系”。[3]而“质感”一词源于造型艺术,属于这一领域的专有名词,它的出现与视觉、触觉等人的感官密切相关。一般而言,“质感”常常用来指称非实物性的艺术所带来的审美体验:“实物可触可摸,不缺质感,非实物的艺术,如绘画,将立体的事物表现为平面的形象,其是否动人,就看它是否通过其形象唤起人的质感。这种质感并非实有的质感,而是一种如同幻觉般的错觉,一种由视觉转化而成的触觉,也即通感或移觉。”[4]通常对文学作品的审美体验也亦如此,衡量一部文学作品的基本标准就是看其所描写的内容能否唤起读者的强烈共鸣,即是否能充分调动起人的心灵、包括触觉——质感在内的各类感觉。
好的艺术需要质感,更需要生命的质感。对于文学创作而言,形成“质感”只是一个良好开端,其后更为重要的是让作品流淌出一种“生命的质感”,即文本中“所塑造的形象、所表现的生活应当如在目前、如可触摸,让人能感受到冷热粗细,让人产生触摸般的、活生生的真实感”。[4]从这个层面来看,长篇小说《野狐岭》就是这样一部到处涌动着“生命的质感”的作品,它源自雪漠个人的生命体验,是他特有的对生命之旅敏锐、细腻且饱含深情的深刻感悟,同时也是西部作家一种文化品性的自由释放与充分表达。正因作家这种细致入微的生命体察,使得《野狐岭》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野狐岭下木鱼谷,金银酒缸八涝池,胡家磨坊下找钥匙。”[5]1这首千百年来被广为传颂的凉州童谣,犹如天外之音穿透人心,指引雪漠围绕“野狐岭”向世人展示一次惊心动魄的探秘之旅。百年前,西部世界里两支著名的驼队,一支蒙驼,一支汉驼,他们在野狐岭神秘地失踪了。百年后,“我”来到野狐岭,以一种灵魂“入窍”的越界方式与曾经的他们相遇在一起,“我”手持召请咒,制造出一种神秘的“结界”,“我”便可自由往来于阴阳两界,倾听幽魂们的自述,追寻那遥远的、逝去的驼队足迹。
文本中除了“我”与两驼一狗属于阳世,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其他的都属于阴司,是已逝的魂灵。这些魂灵所依附的肉体虽已消亡在尘世间,但他们却以另一种方式(即雪漠在小说中所谓的“暗物质”和“暗能量”)存在下来。有时候,灵魂的喧哗与躁动足以令人为之咋舌。通过这些幽魂之口,人们可以感受并想象到一种虚幻的真实,一种生命的真实,一种超越的真实。“他们有天眼通,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世界;他们有他心通,能洞悉别人的心思;他们有天耳通,可以任意地听他们想听的声音;他们有宿命通,能了解自己的前世和今生。在六通中,他们只没有漏尽通,所以还有烦恼。”[5]77魂灵们对生命的感悟似乎比活着的人多了一丝豁达与通透。作家有意将我们置于这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野狐岭世界”之中,深切感触那股“喷涌”的生命激流。魂灵们不愿轻易地随风而逝,执拗地以魂灵之口讲述自己生前的经历与故事,其间的“生命质感”便在这一团团“气”中弥漫开来。
二、涌动的生命质感
木鱼妹是《野狐岭》中极为重要的线索人物之一,也是惟一的女人,一个会唱木鱼歌的女人。她有多重身份,每一个身份都代表着这个女人一段充满传奇意味的人生经历。从某种意义上看,木鱼妹的漫漫人生路可谓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但正是这种艰难的环境才显得她生命的弥足珍贵,她在与命运不断抗争中舞出了一曲曲荡气回肠的生命旋舞曲。听起来,她的自述有时自相矛盾、疑点多多,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个人的魅力以及在小说中的重要位置,一种“巾帼不让须眉”之感油然而起。相比之下,“野狐岭世界”虽说是属于男人作业的专属区,但木鱼妹的存在方显这一“专属区”的不同寻常,原本一股雄突突的味儿就此有了些许的水灵。木鱼妹家住岭南,其阿爸是一个文人,他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搜集、整理和编纂木鱼歌上,只可惜一辈子穷困潦倒。可以说,一场大火让木鱼妹从此走上了复仇之路。为了报复驴二爷(木鱼妹自己认定的凶手),她四处奔波,见衙门就进,见官就拜,甚至挑起了一场被后来历史所记载的“土客械斗”事件。由于官兵的介入,血腥事件最终被平息,驴二爷也因此随驼队起场打算躲回老家。而这时的木鱼妹,她的心早已被仇恨遮蔽,一心就想血债血偿,由此踏上了从岭南到凉州的刺杀之旅。为了不被怀疑,她不惜将自己打扮成老乞婆,暗中跟踪驼队,寻找刺杀时机。可是,长期昼伏夜出的生活让木鱼妹深切感到了黑暗的无边无际,干渴、饥饿、狼祸以及鞋破等不时地侵袭这位弱女子。满面污垢的木鱼妹不仅要跟自身生理上的痛苦与困扰作斗争,还要跟个人心灵的孤寂作斗争。几经梦魇般的长途跋涉之后,木鱼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然而陌生环境下的一切让她难以适从。从老乞婆变成了拾荒婆的木鱼妹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忘却仇恨,苦练武艺偷袭马家堡子,一次行刺未果,便继续二次行刺,结果被驴二爷逮了个正着,她被关进了堡子里的牢房。
显而易见,木鱼妹的复仇之路走得太艰辛太蹉跎,经了一波波的风吹浪打,陷入一次次的生命绝境:亲人之死、杀手追杀、千里寻仇路上的生死跋涉、还有世人的白眼。两次失败的复仇之举夺走了她生活所依及全部支撑,一种漂泊无依、疲倦麻木之感瞬间笼罩了她。可是,深感意外的是驴二爷竟然放了木鱼妹。而之后的经历仍然是个谜,被沙眉虎劫走的木鱼妹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小说并没告诉我们,悬念就此而生,留给人们一个巨大的想象。就木鱼妹而言,她在复仇路上所经历的千辛万苦让人们倍感生命的沉重与孤寂。将这么个弱女子放置在错综复杂、充满变数的世界里,尽显了木鱼妹行走江湖的无比艰辛与凶险程度。可以说,为了复仇,木鱼妹背负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苦难,复仇之焰浇灭了她的女儿心,使其莫名地卷入一场场苦难之中,比如加入哥老会,参与凉州历史上有名的暴动。事实上,木鱼妹的复仇动机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部世界的千变万化发生了异化,她个人的复仇融进了民族的、全人类的历史重负。个人的命运沉浮早已偏离了最初的生命轨迹,被莫名的阴差阳错带进历史的滚滚红尘中去。不言而喻,雪漠的视野是宏大而开阔的,他力图将个人命运、家国历史及整个人类的演进熔为一体。个体的某种行为实际上正是那个时代影响的结果,人类的历史有时就因一个莫名其妙的改变产生了莫须有的仇恨,继而发展、迅速扩大,甚至带来残酷的血腥争斗,或许历史就是在这种莫名状态下向前迈进的。换言之,但凡要经历一次历史变革都免不了要有牺牲,人们总在寻找由头为其增添几丝理性的底色,有如木鱼妹的一生始终有股“复仇”的冲动在蛊惑着她,让她的心无法宁静下来。或许最初的放火杀人者并非驴二爷(可能是他人栽赃嫁祸),但我们也不能就此断定木鱼妹的一生就会平静如水。历史不能假设,雪漠是深悟此道的,他深邃的眼光正源于此,他捕捉到了伟大历史进程中的某些荒谬与残酷的瞬间,将生命个体的一生放置到历史的长河中去对比与反思,关注人的命运的起伏变化,突显一种“生命的质感”,哪怕那种生命的执拗与坚韧出自某种狭隘的初衷。
人生无法臆测,命运更是来无影去无踪;人的命运总是难以捉摸,惊艳中带有几缕彷徨。复仇的火焰固然使木鱼妹变得冷漠机械、孤寂生硬,可她却是在复仇的路上邂逅了真正的爱情。木鱼妹接近马在波是出于她复仇的动机,可就在木鱼妹尚未报得大仇时,驴二爷已半身不遂、只剩下半条命了,木鱼妹不甘心如此轻易放过仇人驴二爷,就想以了结马在波的性命来实现自己的复仇大计。她希望马在波加入哥老会、或成为革命党,借清家之手给马家来个满门抄斩,以期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于是在飞卿的安排下,木鱼妹洗去身上的污垢,恢复了原本鲜活的女儿身,以一种全新的形象住进了马在波修行的苏武庙。在随后与马在波的朝夕相处中,木鱼妹的少女之心日渐苏醒,且愈加柔软,马在波的沉静与淡然让她心动。由此她的心开始背叛了她的初衷,木鱼妹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仇人的儿子。一首用凉州方言唱出的木鱼歌《禅院追鸾》让马在波对木鱼歌动了心,也因此爱上了木鱼妹。爱情之火以破竹之势卷走了二人心头仅存的顾虑,不久他们俩便发生了关系。“人从巧计常安排,天自从容做主张。”[5]239仇人变成爱人,至真至纯的真爱战胜了原本坚硬冷酷的复仇之心,它温暖并润泽了木鱼妹的心田,它同样也激活了马在波生命中本有的激情。爱的力量从根本上改变着木鱼妹,一种脱胎换骨之感使木鱼妹得以静下心来,思考、规划并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为复仇而活。生命的质感便由此延宕开来。人是感性的动物,木鱼妹在爱情的感染下,卸下了仇恨的担子,释放出了生命的本能与激情,以一颗生机勃勃的少女之心去感受生活、感受人生,使人们感受到那一股股扑面而来的新鲜的、饱含质感的人气。
当然,这种生命的质感在《野狐岭》中不仅发生在木鱼妹与马在波的身上,其余人物的生命经历也都有这样的一种状态,文本中随处可见那种奔放豪迈、坚韧顽强、跌宕起伏、充满生命蓬勃张力的不朽篇章。不论是凉州历史上的大英雄齐飞卿,还是硬气仗义的陆富基、乐观善良的李大嘴,反派人物巴特尔、豁子、沙眉虎、甚至杀手,他们的人生体验无不令人惊叹咋舌,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了人性的丰富以及错综复杂。“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正面人物身上会有瑕疵,反面人物身上也有闪光点。“戴着镣铐跳舞”固然是每个人的宿命,但生命的丰富与厚重就在于并不因这些外在的束缚而露出丝毫怯意,生命的质感与力度就在如此的坚持与跌宕中迎面而来。
三、灵魂超越的表达
至于何为超越?老作家王蒙曾有过这样的论述:“文学反映人的生活包括精神生活,超越是反映的延伸或变化。”“艺术之所以是艺术,恰恰因为它反映了却又实现了对现实的某种超越。”[6]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遭遇野狐岭成了众幽魂们实现自我价值超越的“结点”,他们一路艰辛,一路挣扎。“一个人的心念会改变一切,你有哪种情绪,便会招来哪种结果,许多人就是用一种良好的心态改变了命运。”[5]108作家笔下那些立身于“野狐岭世界”的灵魂们,一个个具有独立的人格、鲜明的个性和决然而去的超脱与练达。他们坦然接受命运的捉弄,在苦难中积蓄抵抗的力量,在苦难中思考人生的真谛,在苦难中获得灵魂的超越。或许,当我们无法改变命运时,能做好的便是改变对命运的态度。
“人类的生命存在一个永远逃避不开的二律背反,人生而不幸又生而有幸,人生而有限又无往不在超越有限,真实的生命正在于对生命有限的超越。”[7]《野狐岭》中的幽魂们用特有的方式践行着每个人的生命之旅。盘旋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命运磨盘不停转动,时间的齿轮带着血腥的气味在过去和未来翻转,眼前的世界危机四伏,末日大限紧随他们的脚步。尽管在现实面前他们的挣扎惨淡无力,但他们依旧未改初衷,毅然决然地继续前行。“那个末日里,我们没有找到那个印象中的建筑物,但我们在找的过程中,活了下来。要是不找,我们早就叫沙埋了。大家都在找,都想找,找呀找呀,就活下来了。要是不去找胡家磨坊,我们定然会躲避风沙,但那风沙,是躲不了的。只要我们静在某时某处,那流动的沙墙,立马就会埋了我们。正是那不懈的寻找,才救了我们。”[5]380这种茫然之中不迷茫、无妄之中不懈怠的寻找与坚持,使一个个幽魂们自此获得了一种存在状态的永恒与超越。
马在波这一人物在小说中被作家赋予了另一种意义及表达。对有志于修行的马在波来说,“寻找”是他生命的主题,也是他活着的宿命,他的生命存在本身意味着一种超越。他之所以进入野狐岭,是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神秘的秘境,那秘境的钥匙在胡家磨坊里,人称“木鱼令”。木鱼妹的出现无疑给马在波的“寻找”带来了希望。在马在波看来,“她既是个女子,又像是一首歌,更像是秘境或秘符”[5]217。马在波虽身在修行,却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堂堂男儿,“他也有欲望,也有爱情,也有出离心,他的出离心也跟他的爱情纠斗着。唯一能显示他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心”[5]211。马在波有一颗圣者之心,作家在其身上有意注入了一股神秘的超越力量。“作为小说整体的超越叙事,是由修行人马在波完成的。马在波有一种出世的视角,在他眼中,前来复仇的杀手是他命中的空行母,疯驼褐狮子的夺命驼掌是欲望疯狂的魔爪,天空状似磨盘的沙暴是轮回的模样,野狐岭是灵魂历练的道场,胡家磨坊是净土,传说中的木鱼令是可以熄灭一切嗔恨的咒子。因为有了马在波的视角,野狐岭的故事便有了形而上的寓意和境界。”[8]马在波眼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心的倒影,人活着如同身在梦境之中,生命是一种幻觉,但他并不因此变得浑浑噩噩、整日无所事事,而总是以积极努力的姿态活着,不懈地寻觅可以改变世界末日的那种存在。“任何事情,无论到了如何不可救药的地步,其实都是有药可救的。只是,你要找到那药。”[5]282他始终坚信:“世上定然有那样一种东西,可以改变某种本来改变不了的东西。”[5]282遭遇野狐岭让马在波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修炼,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升华;同时突破灵魂原有的窠臼,最终实现了自我的超越。
在“野狐岭世界”里,不仅有人的超越,还有动物的超越、历史的超越。作家执笔不仅跨越了阴阳二界,还打通了人畜之隔,塑造出黄煞神、褐狮子这两头个性鲜明的骆驼。对骆驼世界的细致叙述可称得上是文本中的点睛之笔。在雪漠看来,这些动物不再是人类的附庸、任意使唤的工具,而是与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欲有求、有情也有义。黄煞神与褐狮子之间发生的争斗起于对母驼俏寡妇的争夺,“英雄难过美人关”——在骆驼世界里它们的思维与人类世界无异。换言之,人类世界的残酷仇杀映现在动物世界里同样残酷无比。黄煞神在与褐狮子的较量中,为了挽回面子,不惜使用阴招击中了褐狮子的要害部位,致使褐狮子因此失去了生殖能力,进而变成了一只疯驼,最终死于人类的枪口之下。古语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了维持既有现状和固有的权力与地位,驼王对威胁到其领地、挑衅其势力范围的驼往往痛下黑手,长脖雁因此而成了牺牲品。位于自然界食物链顶端的高级动物——人类在遭受“优胜劣汰”意识的裹挟下,经常发生人与人、人与其他物种之间种种争夺生存资源与生存空间的暴力行为;为获取仅有的生存权动物和人都必须付出巨大的艰辛,至此一种对生存的无奈感油然而生。从这个层次上看,作家雪漠是极具超越性的,他看到了生物界最残酷、最真实的一面,洞悉了生之艰的虚妄与挣扎,而这些是隐匿在《野狐岭》文本深处的超越人类社会的“超视距”背景与大格局。当然,雪漠对人类及骆驼世界的观照也有包容的一面,对人与动物之间的脉脉温情自然也不会忽略。黄煞神虽干了不少坏事,却也做过不少好事,可见驼性与人性一样复杂而多面。它救过其他人,是汉驼中的民族英雄。在马在波险些丧命的危及时刻,它勇敢地上前搭救,将马在波从那疯驼的魔掌下救了出来。总而言之,对骆驼世界的勾勒刻画体现出作家雪漠非同一般的人生感悟力与生命洞察力,表面看起来写的是动物界的凶残与杀戮,事实上渗透了作家对人类自身的血腥与残酷的一种现代性焦虑与深刻反思,雪漠潜意识中有一种关切生态自然的自觉。
小说中对历史的超越则体现在作家对凉州历史的反思态度,尤其对清以后的近现代史的深刻反思。凉州史上的民族英雄齐飞卿在临死前曾说过:“凉州百姓,合该受穷。”[5]7这句话的背后隐隐透着一种怎样的无奈心情?还是另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慨叹深在其中?面对生活在凉州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齐飞卿抱着一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怀,既同情这块土地上受苦受难的人们,也恨他们的怯懦、安于现状和不敢抗争。这里有鲁迅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面对“那么多的看客,竟然没有一个人吼出那一声”,“那刽子手说:齐爷,你的人活完了。他的意思是,我没有活下一个能为我说话的朋友。”[5]7麻木的“看客”令齐飞卿痛心而愈感悲凉。关于齐飞卿的死有很多传说,大多数是为其感到惋惜,但木鱼妹有一段事关未来的推想却值得玩味:“多年之后,马在波成了地主,我就成了地主婆。马家的财势,成了我们还不清的宿债。……比起那‘四类分子’的生涯,我在驼道上吃的那些苦,定然算得上享福了。那时节,我定然也会时时想到飞卿,每次想到他,便定然会欣慰他的早死,他要是活到后来,也会经历另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那种可怕,似乎不弱于那个野狐岭上的末日。”[5]401木鱼妹与马在波选择了另一种人生,他们远离尘世纷争,重新回到野狐岭,因此躲过了此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最终实现了各自的升华。木鱼妹眼中的齐飞卿虽死得冤屈,但倘若这位英雄活了下来,必将经历那段惨痛的“革命”批斗,相比之下,这种结局也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了。作家雪漠在这里凭借木鱼妹之口表达了自己对那段特殊年代里整个社会惨遭不公正待遇的历史的质疑。从某种意义上看来,“野狐岭世界”是社会的缩影,这里发生的故事多少有着历史与时代的影子,对这个世界的深切观照是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时代责任,这种对历史本身的质疑与深度反思其实就是对历史的一种超越。
四、一种世界情怀
“对于所有的现代人而言,拯救我们的是我们自己,你无力改变喧嚣的世界,但你可以保持平静的内心,那么你同样可以得到精神的最终救赎,灵魂的超越。”[9]从这个层面上来理解,不论是横跨物种之间的主体超越还是穿越前后历史的思维超越,其本质上是突出人的灵魂的超越,由此获得人类自身在精神层面上的一种自我救赎。作家雪漠以《野狐岭》这一富足的文本表达其个人的一种世界情怀,而这正是小说内蕴拥有无限深广度的根由所在。小说中的马在波一直走在“寻找”的路上,他的这种状态并不是出于物质层面的需求,而是带有精神指向的终极诉求。在人的世界里每个个体都在“寻找”与“找到”之间循环往复,并最终走向个体生命的最深处。但究竟“寻找”什么?又“找到”了什么?就因人而异,各不相同了。“寻找”是一种人生的姿态,也是一种生命的情怀。不求结果地“寻找”下去,此处的“寻找”就有了形而上的意义与表达。佛家有言:“众生皆平等。”生来即平等,万物皆如此,人亦如此,本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别。“众生平等属于道德价值观,它是性智平等在人类道德生活领域的具体表现。……众生平等指无量诸有情相互平等,主要指人与人之间相互平等。这是佛教伦理最具特色的重要理论。”[10]事实上,现实世界里存在的三六九等之分,其根源在于人心在作祟。。作家以一种世界情怀对此予以观照,其立场是持一种批判的态度。
古凉州之地(今甘肃武威)地处我国西北地区,深受藏传佛教的影响。自幼生长于此的作家雪漠对佛教文化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与认同感。从小的耳濡目染加之其敏感细腻的心性,形成了雪漠对佛教思想的青睐与推崇。从很大程度上来看,深受佛教思想、佛教文化影响的雪漠,其文学创作始终秉承一种众生平等的世界情怀。这不仅表现在他能够横跨阴阳二界、打破人畜之别,也体现在作家在文本中最大限度地还原了众生百态。正如资深编辑陈彦瑾在评价雪漠小说时所言:“《野狐岭》里无圣人,无审判者和被审判者,只有说者和听者。说者有人有畜,有善有恶,有正有邪,有英雄有小人。这些人身上,正邪不再黑白分明,小人有做小人的理由,恶人有作恶的借口,好色者也行善,英雄也逛窑子,圣者在庙里行淫,杀手爱上仇人,总之是无有界限、无有高下、无有审判与被审判,一如丰饶平等之众生界。”[8]一个个幽魂从供台上走下来,讲述自己在野狐岭的经历与故事,口述过程中往往嵌入“过来人”对人生、对生命的一种感悟和通达。幽魂们回想生前的那些人那些事,似乎少了份执拗,多了份豁达,他们对自己生前所做的往事常带有一种价值判断和反思观照。他们不再回避自己的过失,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于荣誉,他们不会有客套的推脱,而是坦然接受,并与他人一起分享个人的光辉事迹。
从文本中看来,作家笔下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极其丰满、个性鲜明,而这些人物性格的形成具有一种渐进性与因势而变的派生性,由此成了一个个立体多面的“形成体”。小说中的各色人等通过类似马在波的那种“寻找”实现了自我灵魂的一个个超越。随着个人阅历的加深以及世事风云的变化,每个人物的性格都会发生某些改变,并非单一、呆板的类型化堆砌,小说中各色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正是作家在小说创作中力图达到的“丰饶平等之众生界”。可以说,雪漠的创作视野并不回避动物世界,他把对人类世界的深切观照同样赋予动物世界,从这个意义上看,对骆驼世界的构思与布局就带有这种“众生平等”的世界情怀,而这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超越。总体而言,“野狐岭世界”里的一切对雪漠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生命体悟。作家试图捕捉住那一个个逝去了的人的倩影,洞悉每个人生前事后的生命真相,为人们精心设计出一系列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形象,他们不是圣人,也不是完人,只是些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平常人,他们的历史有待后人去补充与完善,无论好与坏,只要你愿意走进人物的内心,便会寻得一个别样的存在。在作家眼中,无论是小说人物还是现世中人都可以平等地参与到野狐岭的探秘中来,由此完成个体生命的再创造。
结语
从《大漠祭》《猎原》《白虎观》的“大漠三部曲”到《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的“灵魂三部曲”,再到第七部长篇《野狐岭》,雪漠实现了从以往的“大漠”与“灵魂”两大叙事主题的各自为政,到如今的相互激荡与渐进融合,这个显著的转变中间渗透了作家始终如一的创作理念,即“写出一个真实的中国,定格一个即将消失的时代”[11]415。毋庸置疑,雪漠的文学创作是一种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态,“灵魂的流淌”是其文本创作的典型范式。在这个物欲横流、追求速度与激情的时代,对于灵魂的思考与坚守似乎并不好读好懂,然而作家并不甘于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是坚持自己一贯的姿态与立场。正如雪漠在《野狐岭·代后记》中所言:“许多时候,我们是可以不必太在乎世界的。真正的文学,其实是为自己或是需要它的那些人写的。老是看世界的脸色,定然写不出好东西。”[11]416正因如此,雪漠试图通过文本塑造向人们呈现出许许多多的“独一个”,这种怀着至诚之心去书写人生、生命以及灵魂的作品是当前这个时代亟需的精神养料。“《野狐岭》中的人物和故事,像扣在弦上的无数支箭,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走势、不同的轨迹,甚至不同的目的地。”“它是未完成体,它是一个胚胎和精子的宝库,里面涌动着无数的生命和无数的可能性。”[11]417“野狐岭世界”里所有的生命个体都有不同的印象与体会,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找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讲,文本中时刻涌动的生命质感常常使人感动落泪,作家对待生命的真实态度不时地触动人们心灵深处那根最敏感、最柔软的情弦。幽魂们口述的不同内容实际上是一个个有价值的生命体的个性表达与人生感悟,一次又一次的叙述逐渐拼凑、叠加在一起,进而勾勒出一幅丰饶平等的百态众生相。作家借幽魂之口实现对个体的超越、物种的超越以及历史的超越,从而达到更高层次上的灵魂超越,以此获得一种人生的体验和心灵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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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光明)
A Discussion on Xue Mo’sYeHuLing(TheWildFoxRidge)
ZHANG Fan, DANG Wen-jing
(1.SchoolofArtandLiterature,ShiheziUniversity,Shihezi832000,China;
2.DepartmentofChinese,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Abstract:Xue Mo’s Ye Hu Ling (The Wild Fox Ridge) is a collision and blend of two narrative themes—“the desert” and “the soul”. With the mysterious disappearance of two noted caravans on Ye Hu Ling (the Wild Fox Ridge) twenty decades ago as the basic plot, the novel aims to uncover the dust-laden mystery and restore the long-lost historical truth with “me” summoning by holding mantras in the hand and listening to accounts of various ghosts. The entire novel gives a strong texture of life, and the writer attempts to realize “the trans-boundary” of the inner soul through the “transcendence” of individuals, species and history with a view to ranking other living creatures with human beings and showing due respect for the former and to building a divine bridge of “equality” among all living things.
Key words: life texture; soul transcendence; the equality of all living things; world feel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