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1933 第八章:揭秘上海结构与洋场法西斯统治

2015-03-29 02:47郝庆军
传记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靶子鲁迅上海

文 郝庆军

鲁迅在1933 第八章:揭秘上海结构与洋场法西斯统治

文 郝庆军

关于上海,鲁迅有许多论述。比如,1927年他在著名演讲《上海文艺之一瞥》中,述说了上海文坛30年来的变迁,并论证说,上海是盛产流氓的地方。晚清废科举,无数读书人没了向上爬的出路,因为上海的繁华,吸引了一些江南才子来到这里,才子遇到上海的妓女,便产生了才子佳人小说,供人消遣之用,催生了书铺林立、报馆遍地的景象。但是妓女是为钱而非为情,才子便识破其伎俩,与妓女斗智斗勇,于是,小说便多是如何“拆梢”、“揩油”、“吊膀子”的行为,这就是“鸳鸯蝴蝶”小说的由来。由此,才子一下子变成了流氓。鲁迅说,上海的繁华,不仅吸引了国内的流氓,也吸引了外国的流氓。而外国的流氓有帝国主义撑腰,统治着国内的流氓,因国内的流氓又统治着中国的老百姓,因此中国的老百姓便受到双重流氓的统治。

到了30年代,鲁迅对上海繁华背后的恶浊看得更清晰了。

1931年2月,给荆有麟的信中说:“我自寓沪以来,久为一班无聊文人造谣之资料,忽而开书店,忽而月收入版税万余元,忽而得中央党部文学奖金,忽而收苏俄卢布,忽而往墨斯科,忽而被捕,而我自己,却全不知道有这一回事。”

1932年6月,写信对台静农说:“沪上实危地,杀机甚多,商业之种类又甚多,人头亦系货色之一,贩此为活者,实繁有徒,幸存者大抵偶然耳。”

1933年7月致信黎烈文时又说:“我与中国新文人相周旋者十余年,颇觉得古怪者为多,而漂聚于上海者,实尤为古怪,造谣生事,害人卖友,几乎视若当然,而最可拍是动辄要你的生命。”

1934年9月致信徐懋庸说:“上海的文场,正如商场,也是你夺我抢的世界,倘不是有流氓手段,除受伤以外,并不会落得什么的。”

同年11月,刚从东北来到上海的萧军、萧红求助于鲁迅,鲁迅回信告诫这对涉世未深的青年夫妇:“稚气的话,说说并不要紧,稚气能找到真朋友,但也能上人家的当,受害。上海实在不是好地方,固然不必把人们都看成虎狼,但也切不可一下子就推心置腹。”

类似的例子还能举出若干。鲁迅还用“上海秽区”、“恶浊之地”、“是非蜂起之乡”等带有明显贬意的词汇来表达自己对30年代上海的厌恶,足见上海在鲁迅心中的位置。1935年底,当编完《且介亭杂文》时,在《附记》的末尾写道:“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短短的18个字,写尽了鲁迅对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失望和愤懑之情。

我们的问题是,鲁迅对30年代上海的评价是否符合历史事实,他看待上海和上海社会采用的视角和他的世界视野怎样展开的,这些都需要认真分析。

在展开鲁迅的“上海观”之前,我们不妨观察一下新世纪以来中国学界和知识界关于“上海想象”和重构上海迷梦的过程。

2001年,美籍华人学者李欧梵写的一本叫做《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的书在中国出版,引起读书界的很大反响。十多年来,该书不断再版,成为一本畅销的学术书。

探究这本书成功的原因是很有趣的事情。

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在叙述风格上实现了商业化与学术化结合,文字中插入许多大幅图片,适应“读图时代”的阅读口味之外,《上海摩登》恰恰符契近年来中国文化界流行的怀旧情绪和渴望纳入世界潮流的期许。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推动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走向世界”,一直是中国人的一个情结。进入WTO、申奥成功等重大事件,更加刺激了中国人进入世界的梦想。与“全球化”话题的不断升温相呼应,伴随着经济领域与世界接轨的急促脚步,中国人也翘首以盼着中国文化的“入世”。

正巧,李欧梵的这部论著恰恰给你指出,中国文化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与世界“接轨”了: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上海,已经存在了一种“新的都市文化”,这种新的都市文化叫做什么呢?按照李欧梵的说法,这种都市文化叫做“上海世界主义”(第九章的标题)。在这本书里,作者用了亲历者的口吻和巧妙的叙述策略,介绍了老上海的光、影、色,讲述了几乎被人遗忘但又在近年来被人渐渐发掘的上海繁华:那些极具空间感的外滩建筑、百货大楼、咖啡馆、歌舞厅、跑马场、跑狗场,还有那些极具时间感的影星画报、月份牌、电影杂志、文学杂志,由此把你引入30年代的“上海文学”: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邵洵美、叶灵风、张爱玲……一个个光环笼罩的文学神话,最后作者让你体味到了一种中国的世界主义的“真实存在”,同时也让你觉得谁终结了这种世界主义,谁就是文化的破坏者,谁就应当受到历史的谴责。

谁应该为上海的这种“都市文化”的消失负责呢?在这本书的第九章里,似乎表述得已经很清楚。李欧梵说:“日占时期的上海是早已开始走下坡路了,但一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因通货膨胀和内战使得上海的经济瘫痪后,上海的都市辉煌才终于如花凋零。而以农村为本的共产党革命的胜利更加使城市变得无足轻重。在新中国接下来的三个十年中,上海一直受制于新首都北京而低了一头。而且上海人口不断增加,但从不被允许去改造她的城市建设:整个城市基本上还是40年代的样子,楼房和街道因疏于修理而无可避免地败坏了。”

作者一厢情愿地认为,“以农村为本的共产党革命胜利”后就应改重建他认为重要的“都市文化”,而不是建立一个更平等的社会,让大多数穷人得到温饱,摆脱压迫;他认为上海城市建设落后是因为“受制于新首都北京而低了一头”的缘故,而没有想到在战争中起来的中国首先的任务不是搞城市建设,不是建构五光十色的都市文化,而是有另外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但是,令作者“感到欢欣鼓舞”的是,现在的“中国已真正再次加入世界,卷入跨国市场资本主义的全球潮流”,在这本书的最后几页,作者看到了“复兴的上海”,一个有点“时光倒流”的“上海世界主义”在上海重生。

李欧梵欣喜地发现:“自从80年代晚期起,随着香港和其他国家投资商的到来,上海正经历着令人兴奋的都市重建——浦东地区的新的天空线与香港的惊人相似。同时原先占据外滩大楼的有些老牌殖民公司,像怡和、麦迪生公司,又从政府机构那里‘租回’了他们的‘旧居’。新的尖顶饭店和大舞厅正在兴建,据说还听取了香港建筑专家的设计意见。所有这些大型建筑都推动着上海社科院主持下的大型的上海历史和文化研究计划(上海社科院的一些书便利了本书的写作)。而新一代的年轻的上海作家与诗人开始在他们的小说与诗歌中探讨什么是所谓的‘新都市意识’——这个主题对他们而言是空白一片。1993年创办了《上海文化》杂志。在他们写给读者的开场白中,重申了‘上海文化学派深广坚实的基础,及其以开放眼光吸纳外来文化的光辉传统’。”

90年代的上海复兴了上海旧时的繁荣,许多外国殖民公司重新占领了上海,怎能不令西方学者欣喜呢?但他们忘了,无论怎样,此时的上海,已经没有了外国租界,没有了流氓大亨,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实行的是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李欧梵和许多读者似乎有意忽略这一点,认为《上海摩登》制造和迎合了中国从经济到文化的“世界主义”冲动。从建筑方面追求与“香港惊人的相似”的肯定,到文化领域中“以开放眼光吸纳外来文化的光辉传统”的倡扬,此书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想为中国进入世界的梦想提供想象空间和历史支撑。

《上海摩登》是一本文学研究著作,研究的对象是三十年的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在李欧梵眼里,“现代主义”文学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这个叫做“世界主义”的都市文化,而“世界主义”的上海都市文化直接催生了中国的“现代文学”,许多被称为新感觉派作家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如赞美死亡、崇尚颓废、直写色欲、膜拜肉感等等,许多是通过翻译这种文化斡旋,取自于波德莱尔、穆杭、显尼支勒等西方现代派,这正是“世界主义”的都市文化表现。

鲁迅虽然与施蛰存、穆时英、叶灵凤诸作家同处于20世纪30年代上海租界,闻见的同样是彼时的社会文化现实,有时面对的可能是同一个事件或现状,即都面临着同一个“都市文化”,但他对这种所谓“都市文化”的认识和观察就极不相同。鲁迅眼里的上海都市是一个什么样态,鲁迅如何描绘他所处的现实环境,鲁迅透过上海的都市文化都看到了什么?在上海,真的存在一个温情脉脉的世界主义吗?

我们应该看到,鲁迅之恶感于上海,还不仅仅来自于这个城市中的恶浊空气和这个城市的统治者对他个人的迫害和压抑,更重要的是,正如前述,他发现这个城市产生了一种流氓文化,这就是近代商业社会的那种市侩气: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他们那里,都可以成为商业机遇,变成利益,所谓“一路通吃”。鲁迅观察到,不论正义与邪恶、革命与反革命、别人的痛苦与自己的得意,到了上海,都用作生活的资料,“一路吃下去”。鲁迅写信给萧军、萧红说:“我看中国有许多知识分子,嘴里用各科学说和道理,来粉饰自己的行为,其实却只顾自己一个的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见的,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过去,像白蚁一样,而遗留下来的,却只是一条排泄的粪。社会上这样的东西一多社会是要糟的。”

萧红与萧军

早在1927年,鲁迅在《老调子已经唱完》的演讲中就敏锐地观察到上海社会的殖民结构,他说——

上海是:最有权势的是一群外国人,接近他们的是一圈中国的商人和所谓读书的人,圈子外面是许多中国的苦人,就是下等的奴才。将来呢,倘使还要唱着老调子,那么,上海的情状会扩大到全国,苦人多起来。因为现在是不像元朝清朝的时候,我们可以靠着老调子将他们唱完,只好反过来唱完自己了。这就因为现在的外国人,不比蒙古人和满洲人一样,他们的文化并不在我们之下。

鲁迅的这一观察是相当深刻的:殖民社会的三层结构实质上是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的混合体,形成了洋场社会金字塔形的权力结构。居于最上端的是外国殖民者,他们是中国殖民地的主子、统治者、最高权威者,而中间一层则是中国商人、买办、资产者、官僚士绅及其帮闲者,而处于最下层的则是广大的苦人、奴隶、无产者、劳动者。帝国主义在华势力和在华取得利益是依靠这样的社会结构才得以实现和发展的,而处于中间一圈的中国商人和所谓读书人对外国人的依附和帮闲作用又进一步巩固了这种社会结构,使其更加稳定,更加牢固。

许多学者都注意到,鲁迅喜欢看电影,而且喜欢全家一起出动,据此,有人说鲁迅喜欢美国大片。但我们会发现,鲁迅看电影,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从中发现了殖民社会这种等级分明的关系。

他在《电影的教训》中谈道:“我在上海看电影的时候,却早就成为‘下等华人’的了,看楼上坐着白人和阔人,楼下排着中等和下等的‘华胄’,银幕上现出白色兵们打仗,白色老爷发财,白色小姐结婚,白色英雄探险,令看客佩服,羡慕,恐怖,自己觉得做不到。但当白色英雄探险非洲时,却常有黑色的忠仆来给他开路,服役,拼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得到预备第二次探险时,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记起了死者,脸色一沉,银幕上就现出一个他记忆上的黑色的面貌。黄脸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脸色一沉:他们被感动了。”

美国的“巨片”灌输给中国人的不仅是自卑感,还有西方人优胜的价值观,它塑造着一个个神话,构成了一种文化,一种令人坚信不疑的理念,那就是中国人与西方的等级差别。鲁迅从电影中发现,殖民者不仅在政治上奴役、经济上掠夺殖民地人民,还在精神上、文化上麻醉他们,让他们成为殖民者的忠实的奴仆,赚钱的机器。在另一篇《〈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译者附记》的文章中,鲁迅直接批判了这种奴化的殖民统治。他说:“欧美帝国主义者既用了废枪,使中国战争,纷扰,又用了旧影片使中国人惊异,胡涂。更旧之后,又运入内地,以扩大其令人胡涂的教化。”鲁迅很早就已认清了殖民社会的压迫机制,并对此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特别应该指出的是,鲁迅指出上海洋场社会三层结构关系,是源自于他对中国历史和现状的长期观察。他担心上海的这种三层社会的“情状”——外国人统治中国富人和穷人,中国富人奴役中国穷人,中国穷人受外国人和中国富人的双重控制——要扩大到全国,也就是担心整个中国成为外国的殖民地,中国就真的灭亡了。鲁迅清楚地看到,现在的外国人,不比昔日的蒙古人和满洲人,他们的文化并不在我们之下,别指望着用中国文化“同化”外国文化,到头来是外国的文化吞并和“同化”了中国文化,到那时,中国真的要做千秋万代的奴隶了。在著名演讲《老调子已经唱完》中,鲁迅观察到外国殖民者用尊重中国文化的把戏来增强他们对中国的控制。他举了西方人用神化哄骗非洲人建造铁路的例子,说明殖民者对中国文化不是真心尊重,只是意在利用,利用中国人的自大和崇古,利用中国人的愚昧和自利,来达到掠夺和压榨殖民地的目的。

上海的情形确实如此。鲁迅说:“以前,外国人所作的书籍,多是嘲骂中国的腐败;到了现在,不大嘲骂了,或者反而称赞中国文化了。常听到他们说:‘我在中国住得很舒服呵!’这就是中国人已经把自己的幸福送给外国人享受的证据。所以他们愈赞美,我们将来的苦痛要愈深的!”

与此同时,鲁迅痛心地说:“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道出了上海社会的三层结构中殖民者及其随从都是与下层的苦人、穷人根本对立的。应当看到,鲁迅在产生上述观念的时候,还没有接触马克思主义理论,还没有从资本主义制度本质和矛盾的角度来思考上海的殖民社会,但以他的敏锐观察,以他对权势的天然的反感,以及对底层民众的天然亲近感,使他直观地认识到殖民社会的制度性的压抑机制。殖民社会的三层结构论,成为他观察洋场社会各种不义和不公现象的基本视角,从这个视角出发,鲁迅的许多杂文应势而生。

特别让鲁迅感到痛心的是,在上海,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事到处可见。

租界的公园里曾树起“华人与狗不许入内”的标志牌,一度遭到国人的谴责和愤慨,认为外国人把中国人看作畜类。但鲁迅却认为外国人到底看待中国人比动物要高,因为“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不肯努力,固然可以沦为舆台,自由解放,便能获得彼此的平等”,关键是要抗争,要进行“合群的改革”。鲁迅的这个观点,其实用意很明显,就是让处在被压迫地位的人们不要只是哀叹,只是认命,只是呼告“莫作乱离人,宁为太平犬”,还要为这种不平的生活起来奋争。

鲁迅并不笼统地反对外国殖民者,也并不无区别地痛恨诅咒所有的西洋人,他憎恶的是殖民统治给中国人精神带来的麻木,警惕的是在一片反对西方的呼声中忽视了自身建设,忽视了文化改进,形成了自大的排外意识,最终仍逃不出殖民文化的笼罩。因而,鲁迅在批判外国殖民统治的同时,并未忘记对中国国民性的再次反思。

1933年6月11日发表于《申报·自由谈》上的杂文《推》描绘的是上海一些所谓“上等人”在街上行走,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推踏弱小的现象。

鲁迅的描绘生动而深入,完全用白描的手法:“上车,进门,买票,寄信,他推;出门,下车,避祸,逃难,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跄跄,跌倒了,他就从活人上踏过,跌死了,他就从死尸上踏过,走出外面,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么也不觉得。”

一幅人践踏人的“踩踏图”:一方是趾高气扬,肆无忌惮,一方是孤苦无依,伤残无告;推踩者以为理所当然,毫不介怀,被推者犹如蔽履,委弃街头。紧接着,鲁迅又举一实例:“旧历端午,在一家戏场里,因为一句失火的谣言,就又是推,把十多个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尸摆在空地上,据说去看的又有万余人,人山人海,又是推。推了的结果,是嘻开嘴巴,说道:‘阿唷,好白相来希呀!’”

推踩者,无人指责,被践踏而死的人,倒成了人们看热闹的景观,上海市民倒觉得“好白相”,好玩得很!这是怎样的一个社会?这又是怎样的一个时代?鲁迅只用简短的几笔,就把殖民社会的人压迫人,人糟践人,人践踏人的情景勾勒出来。

《推》从一则新闻谈起。说是一个卖报的报童,要踏上电车的脚踏板取报钱,不小心踩了一个人的长衫,那人大怒,用力一推,孩子被推倒在车下,电车此时已经开动,孩子被活活碾死,而推倒孩子的人,早已无踪影。这个推倒孩子的人,既然穿着长衫,鲁迅推断,即使不是“高等华人”,总该属于“上等的人”。

通过这则新闻,鲁迅联想到在上海路上行走,经常遇到两种善“推”的人:“一种是不用两手,却只将直直的长脚,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踏过来,倘不让开,他就会踏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这是洋大人,都是‘高等’的,没有华人那样上下的区别。一种就是弯上他两条臂膊,手掌向外,像蝎子的两个钳一样,一路推开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或火坑里。这就是我们的同胞,然而‘上等’的,他坐电车,要坐二等所改的三等车,他看报,要看专登黑幕的小报,他坐着看得咽唾沫,但一走动,又是推。”

读后方才明白,那些推踏别人的人竟是些洋人和“高等华人”。

鲁迅的观察可谓细腻,描写相当逼真。你看那洋大人,无需看到他的表情,只需从那“直直的长脚,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踏过来”这句话中,分明感受到那个一脸蛮横、趾高气扬的洋大人模样。在中国的弱小人群中,如虎进羊群,所向披靡,何等威风,何等英雄!再来看鲁迅描写的我们的同胞,更是形象生动。只见他,弯着胳膊,手掌向外,一路推过去,“像蝎子的两个钳一样”,这个比喻,不仅恰当,而且入木三分:那种人蛇蝎一样的心肠、横行无忌的丑态全在这一个比喻中给暴露出来了。更有趣的是,那人看黑幕小报咽唾沫的一个细节描写,充分揭示了这种人趣味的低下和心灵的肮脏,与前面“蝎子”意象叠加在一起,令人进一步看清了此类高等华人的嘴脸。

既然了解了推者与被推者之间的关系,鲁迅在本篇杂文中所要揭示的社会关系就相当明确。“推”与“被推”的关系,就是外国人与中国人、上等人与下等人、阔人与穷人的关系。他说:“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与踏,是不能的,而且这推与踏也还要廓大开去。要推倒一切下等华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华人。这时就只剩下高等华人颂祝着——‘阿唷,真好白相来希呀。为保全文化起见,是虽然牺牲任何物质,也不该顾惜的——这些物质有什么重要性呢!’”

末尾的这段议论,鲁迅至少表达了三层意思:其一,上海是一个推与踏的社会;其二,被推、踏的一方必然是下等华人;其三,为什么要推和踏呢?因为要“保全文化”。要保全什么样的文化呢?鲁迅在这里没有言明,但正如前文已经提及的,他在《老调子已经唱完》中就明确指出,中国文化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许多人的痛苦换来的。只有坚决地推和踏倒下等人,别让他们起来,才能更好地保存文化,更好地侍奉主子,不论是中国的主子,还是外国的主子。

在上海,上等人不仅流行“推”,而且还喜欢“踢”。

《踢》发表在1933年8月13日《申报·自由谈》,鲁迅署名“丰之余”。他仍然是从一则新闻谈起,是说中国的三名工人在租界码头乘凉,不知何故,其中两人被白俄巡捕踢入水中,一名被救起,另一名则被活活淹死。鲁迅由此议论道:“‘推’还要抬一抬手,对付下等人是犯不着如此费事的,于是乎就有了‘踢’。而上海也真有“踢”的专家,有印度巡捕,有安南巡捕,现在还添了白俄巡捕,他们将沙皇时代对犹太人的手段,到我们这里来施展了。我们也真是‘忍辱负重’的人民,只要不‘落浦’,就大抵用句滑稽化的话道‘吃了一只外国火腿’,一笑了之。”

无疑,鲁迅的议论中包含了愤怒,也隐约着悲哀。外国巡捕无端踢中国工人,且被踢落黄浦江中,且被活活淹死,死掉拉倒,国人只一句“吃了一只外国火腿”的俏皮话一笑了之,中国人真可谓命贱如草,外国殖民者又是如此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这便是鲁迅笔下的上海。这个被称为“东方巴黎”的摩登世界,其繁华背后掩盖着怎样的罪恶和血泪,歌舞升平的表象后面隐藏着多少强权和不义。所有这些内容,在鲁迅对外国人的“踢”的描绘中便渐渐浮现出来。

鲁迅心事浩茫。他由外国巡捕对中国工人的“踢”,想到了民族压迫和民族斗争,想到了苗民被汉人追赶到山里,尤其想到南宋的皇帝被蒙古族的成吉思汗追赶到海里。在这里,鲁迅其实是在暗示,中国人在上海遭到外国巡捕的脚踢,任其发展,推广开来,中国早晚就像南宋一样被踢到内地,踢到海边,踢到亡国为止。踢,从小处看,只是外国巡捕与中国工人的关系,从大处看,则是外国殖民者与中国劳动者的关系,是外国与中国的关系。踢,其实就是侵略、侵犯、侵害的代名词。

上海租界特有的“踢”,让鲁迅不仅看到了残酷的民族压迫和法西斯统治,还看到了不平等的人际关系,看到了占大多数的穷人随时丢掉性命的际遇,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控制关系。

鲁迅讽刺道:“有些慷慨家说,世界上只有水和空气给与穷人。此说其实是不确的,穷人在实际上,哪里能够得到和大家一样的水和空气。即使在码头上乘乘凉,也会无端被‘踢’。送掉性命的:落浦。要救朋友,或拉住凶手罢,‘也被用手一推’:也落浦。如果大家来帮,那就有‘反帝’的嫌疑了,‘反帝’原来为中国所禁止,然而要预防‘反动分子趁机捣乱’,所以结果还是免不了‘踢’和‘推’,也就终于是落浦。”

你看,一面是外国巡捕的踢,若要起来反对,一面又要遭到中国警察的踢,不管是谁踢,命运都是“落浦”,落浦即是处于“水深”之中,是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鲁迅一连用了三个“落浦”,实际指称了在上海生活的下等苦人们的三种遭遇。第一,假如你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良民”的话,你的命运也是无常的,即使在码头上乘凉,也会无端遭到巡捕的踢踏,无端“落浦”送命。第二,你要是来救人,去跟踢人者论理,去拉住这个凶手,你同样也会得到“落浦”的命运,因而你得眼睁睁看着你的同胞死掉才行,若有不平,只能忍着,否则也会遭殃。第三,如果有一伙人为此事鸣不平,大家将会遭到不仅仅是外国巡捕的镇压,更多的是来自本国统治者的迫害,会被扣上“反动分子趁机捣乱”的帽子,被本国同胞“踢”或“推”,命运也是到深水里去,即鲁迅所讲的第三个“落浦”。

这就是上海底层民众的命运:除了“落浦”,好像无路可走。鲁迅从一个动作“踢”,去观察中国社会,发现上海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关系,考察繁华背后的压迫和欺凌,揭示洋场社会不同阶层的不同命运。

1933年10月22日《 申报·自由谈》上,鲁迅用笔名“旅隼”发表了另一篇奇文《冲》。文章叙述了1933年发生在贵州省的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为阻止纪念九一八事变游行活动,贵州教育当局竟然动用汽车向小学生的游行队伍冲击,死二人,伤四十余人。事件发生的地点虽然不在上海,而是在偏远的贵州,但那对付弱小的残暴行为——“冲”,比上海的“推”和“踢”有过之而无不及。

鲁迅用反讽的笔法,揭示用现代工具向手无寸铁的群众“冲”,是20世纪压制弱小的特有战法。他说:“‘冲’是最爽利的战法,一队汽车,横冲直撞,使敌人死伤在车轮下,多么简截,‘冲’也是最威武的行为,机关一扳,风驰电掣,使对手想回避也来不及,多么英雄。各国的兵警,喜欢用水龙冲,俄皇曾用哥萨克马队冲,都是快举。各地租界上我们有时会看见外国兵的坦克车在出巡,这就是倘不恭顺,便要来冲的家伙。”

国民党政府当局对付外族入侵无计可施,畏葸退缩,可当几队小学生为纪念中国东北的陷落,走出来集合游行时,他们的汽车便派上了用场。鲁迅讽刺道:“一批疲驴,真上战场是万万不行的,不过在嫩草上飞跑,骑士坐在上面喑呜叱咤,却还很能胜任愉快,虽然有些人见了,难免觉得滑稽。”

军警用汽车向柔弱稚嫩的小学生冲击,同样暴露了国人欺侮弱小,以逞其强的卑怯心理,也是鲁迅早就批判过的“见狼显羊相,见羊显狼相”的劣根国民性的再一次呈现。鲁迅进一步分析说:“‘冲’的时候,倘使对面是能够有些抵抗的人,那就汽车会弄得不爽利,冲者也就不英雄,所以敌人总须选得嫩弱。流氓欺乡下佬,洋人打中国人,教育厅长冲小学生,都是善于克敌的豪杰。”

在鲁迅的眼里,冲,尤其是向弱者冲,是中国社会乃至世界的一个普遍的原则。这体现了人性中的流氓性的集中爆发,也表征了弱肉强食的强盗逻辑在人间的横行,更指出了贫弱穷苦的国人之所以更加贫弱穷苦的根本原因:在一个不义的世界和不平的社会中,人民生存的权利尚无保证,更无安康幸福可言。

从修辞学上看,捕捉住几个典型的动作,对其细加描绘,进而透视这个动作所隐含的社会关系和深层人性,这本来是小说家创作的基本方式。作为杰出小说家的鲁迅,到了30年代上海,把自己特有的描写才能和叙述能力移入直接干预现实的杂文创作中,使杂文这一文体更具有艺术感染力。其实,鲁迅解析的那些行为和动作,在上海都是十分平常的景象:闹市里的推推搡搡,租界里的踢踢踏踏,对弱小人群冲冲撞撞,甚至打打杀杀,早已经为人们司空见惯,视若无睹了。

刘呐鸥、穆时英、叶灵凤等时髦的现代主义作家是看不到这些的,但在鲁迅的眼里,这样的“推”与“踢”,甚至远在贵州的“冲”,都不是正常现象,那里面隐藏着压迫,包含着血泪,折射着中国人的命运。只有对国家民族的前途日夜忧思,对人民大众的疾苦深切挂怀,对人性深处的卑污时时警醒的人,才会对这类人们已经感到麻木的动作和行为保持着敏感和思索。

还有一种司空见惯的行为在上海比较常见,那就是“抄靶子”。“抄靶子”是上海人对搜身的代称。在上海租界,动辄对行人搜身——“抄靶子”——的现象又是如此普遍,以至人们逐渐习惯了这个戏谑的称谓,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就像挨了外国巡捕的脚踢,戏称为“吃了一个外国火腿”一样,遭到无端搜身,戏称“抄靶子”,一笑了之。

鲁迅的杂文《“抄靶子”》以“旅隼”为笔名,发表在1933年6月20日《申报·自由谈》上,对这种习以为常的行为和同样习以为常的称谓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剖析。

文章首先从中国的“文明最古”、“素重人道”谈起,这当然讲的是反语。用反讽的口吻论及中国人重视人道,旨在说明统治者既惯于“凌辱屠戮”,又长于给被“凌辱屠戮”者冠予一个非人的称谓。他义愤地说:“皇帝所诛者,‘逆’也,官军所剿者,‘匪’也,刽子手所杀者,‘犯’也,满洲人‘入住中夏’,不久也就染上了这样的淳风,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赐改称为‘阿其那’与‘塞思黑’,我不懂满洲语,亦不明白,大约是‘猪’和‘狗’罢。”

鲁迅又举了黄巢的例子,说黄巢的军队无粮食吃,要吃人的时候,就硬说吃的不是人,而是“两脚羊”。这就道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历史哲理:当权者对人民或异类的凌辱诛戮,总是先给他们“命名”,把他们妖魔化和非人化,这样,在实施杀戮的时候便有了一个堂皇的名目,使自己心安理得,不受良心的谴责。

鲁迅的目光紧接着投射到20世纪的上海,冷静地写道:“时候是二十世纪,地方是上海,虽然骨子里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面上当然会有些不同的。对于中国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赐谥,我不得而知,我仅知道洋大人的下属们所给予的名目。”

上海是洋大人的地盘,20世纪又是世界文明遍披全球的时代,但在洋大人的治理下的有“东方巴黎”之美誉的上海,也不免有一些不是“人”的人,他们大多数是野蛮的“下等人”,不懂规矩,没有教养,被称作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靶子”。“靶子”是从何而来?鲁迅这样观察道: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时总会遇见几个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异胞(也往往没有这一位),用手枪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种,是不会指住的;黄种呢?如果被指住的说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枪,请他走过去;独有文明最古的黄帝子孙,可就“则不得免焉”了。这在香港,叫做“搜身”,倒也还不算失了体统,然而上海则意谓之“抄靶子”。

原来,“靶子”就是那些被随便搜身的人。靶子,本来是该用枪打的目标,供射击者练习枪法、实弹演练之用,现在,却变成了中国人,准确地说,是中国的“下等人”。

鲁迅明确地告诉读者,自从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人越来越变成了侵略者的靶子了,也越来越变成了统治者的靶子了:“四万万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侥幸的只是还没有被打着。洋大人的下属,实在给他的同胞们定了绝好的名称了。”

我们完全清楚地看到,在1933年的上海,被称为“世界主义”文化发生的地方,被文人学者称为国际大都市的区域,却上演着“抄靶子”的活剧。同胞们自以为得意,自以为这个名称取得俏皮,殊难想到四省沦陷,九岛被占,无数逃难的中国人拥挤在日益狭窄的中国国土上,外国侵略者已经悄悄瞄准这四万万中国人,成为他们试练新式枪械的活靶子。而国内的统治者,一方面积极逃跑,避免自己成为外国人的靶子,一方面又掉转枪口,对着自己的同胞,把他们变成靶子的靶子。

鲁迅从搜身现象到“抄靶子”的称谓,痛心地看到所谓文明古国在现代社会所遭遇的尴尬:原来把别人当作“靶子”来打,来抄的人,很快会变成外国枪口对准的“靶子”。整个民族,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打靶场:日本法西斯的枪手已经进来,瞄准四万万中国的靶子;中国的屠夫们也端起枪来,不是对准入侵者,而是对准更加弱小的人们。民族与民族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利益冲突和尖锐矛盾,一起构成中国的紧张情势。

鲁迅由一个动作、一种称谓,发掘出它所隐含的时代意义,并给人们指出了它所表征着的中国现状。鲁迅不经揭秘上海的社会结构和洋场法西斯统治,还预言了整个中华民族将遭受东洋法西斯的疯狂蹂躏和残暴统治——那就是四年后,即1937年日本侵略者对中国的全面入侵。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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