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郝庆军
鲁迅在1933第四章迁居大陆新村九号
文 郝庆军
许多攻击鲁迅的人,总是说他如何有钱,是个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文人却替穷人说话,实在虚伪!甚至有的学者考证出鲁迅的工资收入多少,版税多少,高出一般市民收入多少倍。其实那是一笔糊涂账!鲁迅在北京时期作为教育部佥事,有固定收入,五四时期他还在北大、女师大等学校兼课,也有一些收入进账,加之稿费和版税等补贴,鲁迅的收入应该说是充裕的。但是,自1926年因“三一八事件”鲁迅辞职南下厦门、广州,鲁迅的收入便不稳定,而在1927年10月与许广平一同来到上海之时,几乎没有了什么收入,一度陷入经济困窘。
上海定居之后,蔡元培及时出面,聘请鲁迅为大学院的特约撰述员,月薪300元(鲁迅日记中有时称教育部编译费),鲁迅才得以维持生活。1931年,鲁迅因言论左倾,领导“左联”,被国民政府解聘,停发薪金,鲁迅只好通过写稿、编书、译稿等工作赚钱养家。
社会上还有一个似是而非却比较流行的说法,认为鲁迅是一位大富豪,其理由是鲁迅在北京和上海拥有众多房产: 在北京,鲁迅拥有八道湾的一个三进院落和西三条的一座四合院;在上海,鲁迅先后拥有景云里、拉摩斯公寓和大陆新村九号共三套房产,如果到了现在,这些房产应该是价值上亿元的资产,云云。
事实不是这样。鲁迅在北京八道湾的房产是鲁迅卖了绍兴祖屋之后,与周作人合资购置的,而且在购置的时候,借了银行500元贷款。1923年,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后,不得不搬出去暂时住在砖塔胡同,后来才购置了西三条的四合院与母亲鲁瑞和妻子朱安一起居住。这两套房产中,八道湾的房子事实上已经为周作人所有,只有西三条的房子(现为鲁迅博物馆)是鲁迅名下的资产。
而在上海鲁迅居住过的景云里、拉摩斯公寓和大陆新村九号三所住处均不是鲁迅个人的房产,而是临时租住的房屋。如果仔细研究,我们还会发现,上述三个住所都不是以鲁迅的名义租住的,除了景云里的房子外,其余均是由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出面为鲁迅租来的。而且,我们还发现,鲁迅在上海的活动大部分是经由内山书店这个中转站进行的,鲁迅的住处就在日本人云集的区域内。
鲁迅和内山完造是什么关系?鲁迅为什么如此信任一个日本人?鲁迅的日本朋友如何看待他?鲁迅对日本入侵中国什么态度?
要想回答这些问题,还是从1933年鲁迅迁居大陆新村九号说起。
一
1933年4月11日,鲁迅全家从位于四川北路的拉摩斯公寓迁到施高塔路130弄(今山阴路132弄)的大陆新村九号。他在此地住了三年半的时间,直到去世。这就是现在的“上海鲁迅故居”。
大陆新村是一群三层新式楼房建筑,红砖红瓦,砖木结构,相当于现在的联排别墅。1931年由当时的大陆银行上海信托部投资兴建,故名“大陆新村”。鲁迅寓所的门牌是九号,占地78平方米,建筑面积222.72平方米。鲁迅的隔壁是一个茶社,一个大牌子写着大大的“茶”字,格外惹眼。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建筑,里面有什么摆设,它的男女主人是怎样活动和待客的?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有这样几段深情的描述——
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
一进弄堂口,满地铺着大方块的水门汀,院子里不怎样嘈杂,从这院子出入的有时候是外国人,也能够看到外国小孩在院子里零星的玩着。
鲁迅先生隔壁挂着一块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茶”字。
在1935年10月1日。
鲁迅先生的客厅摆着长桌,长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鲜,但也并不破旧,桌上没有铺什么桌布,只在长桌的当心摆着一个绿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长着几株大叶子的万年青,围着长桌有七八张木椅子。尤其是在夜里,全弄堂一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那夜,就和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道坐在长桌旁边喝茶的。当夜谈了许多关于伪满洲国的事情,从饭后谈起,一直谈到九点钟十点钟而后到十一点,时时想退出来,让鲁迅先生好早点休息,因为我看出来鲁迅先生身体不大好,又加上听许先生说过,鲁迅先生伤风了一个多月,刚好了的。
但是鲁迅先生并没有疲倦的样子。虽然客厅里也摆着一张可以卧倒的藤椅,我们劝他几次想让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没有去,仍旧坐在椅子上。并且还上楼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鲁迅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现在记不起来了。也许想起来的不是那夜讲的而是以后讲的也说不定。过了十一点,天就落雨了,雨点淅沥淅沥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没有窗帘,所以偶一回头,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并且落了雨,心里十分着急,几次站起来想要走,但是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再说坐一下:“十二点钟以前终归有车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将近十二点,才穿起雨衣来,打开客厅外面的响着的铁门,鲁迅先生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我想为什么他一定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么?雨不会打湿了头发,受了寒伤风不又要继续下去么?站在铁门外边,鲁迅先生说,并且指着隔壁那家写着有“茶”字的大牌子:“下次来记住这个‘茶’,就是这个‘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几乎是触到了钉在铁门旁边的那个九号的“九”字,“下次来记住茶的旁边九号。”
于是脚踏着方块的水门汀,走出弄常来,回过身去往院子里边看了一看,鲁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统统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诉得那样清楚,下次来恐怕要记不住的。
1930年 1月 4日周海婴百日,全家摄影于上海春阳照相馆
女作家优美细腻的笔触把鲁迅住所里里外外的场景与环境,以及鲁迅夫妇的热情和关切之情,描述得画面饱满,如在眼前。
对这个新的居所,看来鲁迅是满意的。他在迁居后的第四天(4月16日)便写信给好友许寿裳说:“迁寓四日,光线较旧寓佳,此次过沪,望见访。”5月10日,在给许寿裳的另一封信中,再次提及新居:“新寓空气较佳,于孩子似殊有益。我们亦均安,可释念。”7月11日,鲁迅给母亲的信中也提到海婴时,表达房子对孩子的好处:“海婴是更加长大了,下巴已出在桌子之上,因为搬了房子,常在明堂里游戏,或到田野间去,所以身体也比先前好些。”11月12日在问候母亲的另一封信中,鲁迅再次提及房子和海婴:“上海天气亦已颇冷,但幸而房子朝南,所以白天尚属温暖。男及害马均安好,但男眼已渐花,看书写字,皆戴眼镜矣。海婴很好,脸已晒黑,身体亦较去年强健,且近来似较为听话,不甚无理取闹,当因年纪渐大之故。”
鲁迅为什么搬家?从以上四封信中我们约略看出,一个主要的因素就是因为海婴。
1929年海婴出生,对鲁迅来说是个意外的惊喜。1927年10月鲁迅与许广平来到上海同居后,他们俩曾商议,不要孩子,因为他们居无定所,不知道在上海能待多长时间。那时候鲁迅正在受到来自创造社和太阳社的“围剿”,且外界对他们的结合蜚短流长,他们顶着压力,生活得很艰难。但是,生命是最不可思议的,生命会自己找出路。由于避孕失败,许广平意外怀孕。
鲁迅毕竟是鲁迅。他面对生命的降临,并没妥协,这是上苍给他们的礼物,焉有不接受之理?于是,小生命降生,鲁迅以“上海出生的婴儿”之意,给孩子取名“海婴”。鲁迅49岁喜得贵子,自然对这个孩子疼爱有加,心肝一样呵护。
但是,海婴出生之后,身体一直比较弱,经常闹病,鲁迅非常操心。
1930年5月,由于遭到国民党政府的威胁逼迫,鲁迅一家从景云里搬至北四川路底的拉摩斯公寓。公寓与景云里的石库门房子相比,较为干净,住客多为外国人,也比较清静,适合鲁迅读书写作。但是,这个公寓有个缺点,就是属于阴面,房子朝北,很少见到阳光。这一点,对大人来说不甚重要,但对孩子的成长却是个大问题。
1932年,海婴的身体经常出现状况,引起了鲁迅不安和关注。
此后,海婴还有些类似喘息、咳嗽等症状,虽痊愈,但颇费心神。鲁迅看到海婴体质虚弱,多病易感,觉得一定是因为居住房屋朝北,长期得不到太阳照晒的缘故。于是,他开始另外寻找新屋,准备搬家。
《鲁迅日记》1932年9月28日记载:“上午坪井学士来为海婴诊。午后往文华别庄看屋。”本条日记的注释是:“因拉摩斯公寓正房朝北,不宜于海婴健康,本日起鲁迅另觅新居,次年三月二十一日看定大陆新村九号。文华别庄,应作‘文华别墅’。”
由此可见,由于考虑到海婴的健康状况,鲁迅在1932年10月间已经下定决心迁居,并到几处房屋寻觅新寓所。11月,北平的老母亲派人发来病重电报,于是鲁迅回北平探望老母,在此期间,受到北平各高校的热情邀请,进行了著名的“北平五讲”,受到北平文艺界,尤其是进步青年学生的热烈欢迎。月底返回上海,瞿秋白夫妇避难在鲁迅家中,紧接着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成立,鲁迅参加各种集会,眼看就要过春节,中国的习俗是重大节日不迁居,于是搬家的事便延宕到了1933年的春天。
直到3月21日,鲁迅才下定下迁居的地点。这天的日记写道:“决定居于大陆新村,付房钱四十五两,付煤气押柜泉廿,付水道押柜泉四十。夜雨且雾。”
二十天后,鲁迅正式迁入大陆新村。
问题是,房主是谁?如何签的协议?上述的租金和煤气水电费怎样支付?这些问题,在鲁迅日记和书信中都没有交代。但事实上,这些工作都是有一个人代鲁迅办理的,那就是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
二
内山完造原是一名来自日本底层的来中国贩卖药品的生意人,而鲁迅是中国新文学先驱和文艺界领袖级人物,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们都不是同一阶层和同一水平线的人物,但偏偏是这两个社会地位、身份和思想学识水平差异巨大的人却成了彼此充分信任和结成深厚友谊的朋友,实在是一件有趣而值得探讨的事情。
内山完造是一位日本商人,他从日本贩来一种叫做“大学眼膏”的药品,在中国的各个城市推销。他把上海严大德堂出品的一种治疗脚气的中药带到日本去推销,结果获得成功。因为日本人脚气病比较普遍,用了严大德堂的这种药非常灵验,有了药到病除的效果,因此倍受欢迎,于是内山的药品生意便逐渐有了起色,他在上海逐渐站稳脚跟,便把妻子带到中国来,与自己一起居住在上海。
内山夫人是一位基督教徒,当内山完造带着他的药品到中国各大城市推销的时候,自己闲来无事,便在寓所开辟出一个空间,支起货架,摆上铺板,卖《圣经》、妇女杂志、文艺杂志之类的书籍和刊物。不料,闲来无聊打发时光的生意居然获得意外成功,到内山夫人铺子里买书的人竟然越来越多,于是她便在住所附近的魏盛里租了两间铺面,增加了一些书籍的品种,生意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除了《圣经》之外,内山夫人从日本购进一些重要的文艺书刊,尤其是一些介绍苏联文艺理论书、日本作家的小说和介绍欧美文学的杂志,非常好销。
内山完造见夫人的书店买卖不错,就把药品生意交给他的一位亲戚,与夫人一起专门经营起这家书店来。由于内山的诚实、周到和书刊品质,这间书店逐渐在周边变得有些名气。当然,给内山书店带来海内外声誉的还是因为鲁迅的到来。
1927年10月,鲁迅带着许广平从广州来到上海,住在北四川路附近的景云里,距离内山书店不远。他们初来上海,闲来无事,便溜达到魏盛里的日本书店里。因为鲁迅的穿着打扮很土,甚至有些寒酸,一位负责书店的日本人居然提醒店员,注意这个人,他可能是个偷书贼。但当鲁迅用日语与老板交流,并买下四本比较贵重的书的时候,内山发现这个人不是一般顾客,便问起鲁迅的名字。鲁迅说自己叫周树人,内山惊奇地追问:“你可是鲁迅先生?”鲁迅点点头,于是内山喜出望外,立刻鞠躬行礼,二人十年的交往便开始了。
内山虽然是一位生意人,但他和自己妻子一样,喜欢文艺,喜欢结交有名望的作家和艺术家。他对鲁迅的崇拜是由衷的、真诚的,尤其是鲁迅留学日本的经历和鲁迅对日本文化的认同与理解,也让内山完造与鲁迅有一份自然的亲近。鲁迅的深刻、博学与敏锐深深让内山感佩,而鲁迅的平易近人、朴实真挚和丰富阅历也让内山感到亲切,不由得不吸引他,感召他。
内山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细心、勤谨和温厚。这个品格也非常对鲁迅的路子。鲁迅讨厌大而无当、夸夸其谈的人,喜欢切实勤勉的人。鲁迅不喜欢满肚子弯弯绕的人,愿意与性格耿直的人打交道。鲁迅也不喜欢尖酸刻薄、挑三拣四的人,对那些忠厚笃诚的人总是青眼有加。内山虽然文化不高,但是他懂文化,虽然没有多高的学历,但是经历坎坷,懂得人情世故,善解人意。加上他对鲁迅高山仰止一样的崇敬,鲁迅自然认定他是一个可以交往和信托的朋友。事实上,内山确实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鲁迅的到来为内山书店带来了福音,销量增加不少,而且人气很旺。内山完造在书店内部专门为鲁迅增加了一个茶座,鲁迅一来到书店,他便请鲁迅坐下来,进行叙谈。叙谈有时是正式的,多数是随便闲聊。而有心的内山老板总是会把鲁迅的一些观点记下来,成为他下一步对别人谈话的内容。
一来二往,两人熟识之后,鲁迅便把内山书店当做他的一个联络点。把要见的一般朋友约到书店来见面,喝茶,谈天;如果是重要的朋友,内山便把鲁迅的朋友领到自己家中,和鲁迅见面。如果是党内的同志找鲁迅,也是通过内山代为联络,待鲁迅确定联络时间和地点之后,由内山完造转达,然后见面。这种秘密的事情,经过内山完造办理,由于他的细心与周到,一切都办得妥妥帖帖,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内山书店还是鲁迅收发信件的唯一地址。由于鲁迅的特殊身份,也考虑到上海复杂的敌情,接受的信函和包裹,鲁迅从不直接寄到自己的住所。他的通联处总是: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转周豫才收。如果来了鲁迅的信件,一般是由鲁迅本人来书店取,有时是由许广平来取,如果家中有事,内山完造会安排一个可靠的店伙计亲自把信送上门,并嘱咐伙计对周先生的住所要加以保密。
没有事的时候,鲁迅每天都会来内山书店,与内山先生聊一聊,谈一谈,或者购一些书,照顾内山的生意。鲁迅也会把文坛上的一些事情讲给内山听,牵扯到家庭和生活中一些事情,鲁迅也会征求内山的意见。如果鲁迅接收到一些朋友送的礼物,例如阳澄湖大闸蟹、家乡的笋干、金华火腿等,他会分一部分送给内山一家,内山夫人做了好吃的寿司或蛋糕之类的,也请鲁迅与许广平来家品尝。
内山夫人也是一位心底善良、做事笃诚的女人,她的家庭地位似乎比内山完造要高,所以,内山非常服膺自己夫人的见解,经常与夫人到鲁迅家中拜访,给海婴送上一些甜点、玩具等礼物。1932年11月,鲁迅到北平探母,内山夫人送上一床绒被让鲁迅捎给北平的母亲。而鲁迅在临行之前,亲自到内山家中请内山完造照料许广平母子。
更为重要的是,当鲁迅遇到危险,内山夫妇会不遗余力地帮助鲁迅脱险。
1931年,柔石等人被捕,国民党特务发出通缉令,要捉拿鲁迅。内山给鲁迅一家找了日本人开的一家叫花园庄的旅店暂避风头。期间,内山几次探望鲁迅,送来各种日用品,送来各种信息和外面的情况。
1932年“一·二八事变”期间,拉摩斯公寓的鲁迅住所遭到枪弹袭击,子弹打穿玻璃窗,射进屋内,差点造成伤亡。鲁迅当时正在写作,书桌正对着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司令部,当晚枪声大作。此时,内山书店的店员按照内山完造的吩咐,带领鲁迅全家、周建人全家共十口人,来到内山书店的一个大房间里,暂时躲避战争带来的危害,直到外面安全了,他们才回到家中,算是躲过一劫。
1934年8月,由于内山书店的某一个经常给鲁迅送书到家的中国店员被逮捕,为慎重起见,内山安排鲁迅躲藏在内山位于千爱里的家中暂时避险。躲藏了一段时间,待那个店员被释放,外面的风声平息了,内山才把鲁迅安全护送回家。
从这里可以看出,内山完造与鲁迅的关系非同一般。可以不夸张地说,鲁迅在上海的安全,多半是由内山完造来保障的。而内山对鲁迅及其全家的照顾和爱护,已经突破了一般朋友的界限。
至此,我们再回到1933年鲁迅迁居大陆新村九号的事情,可以想见是怎样操作的。鲁迅和许广平看好房子,把地址告诉内山完造,内山以内山书店店员的名义租下这套房子,费用由内山书店垫付,鲁迅与内山书店结清租金等费用,直接搬进新居即可。
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谈到与内山的情谊时说:“对鲁迅,他尽了朋友的责任,甚至好友的责任。鲁迅因为避免政治上的迫害,人事上的纷扰,我们的住处是经由内山先生作为中国店员的宿舍区租赁的。房租、水电、煤气都是先交款给他代办的,因之通信往来就不便直接收发,也统由他们代理了。”
三
由此,我们便知道鲁迅在上海的住所虽然几经搬迁,但是,基本都在北四川路(现在的四川北路)、施高塔路(现在的山阴路)、狄思威路(现在的溧阳路)附近一带,这一带处于公共租界和“越界筑路”之间的地区,被称为“半租界”,鲁迅为自己杂文集取名“且介亭”,就是取了“半租界”的字面涵义,来表达自己所处在一个怎样的地理环境和文化位置。
租界是殖民地时期各类帝国主义在中国国土上制造的皮癣和疮痍,它的治外法权和种种罪恶令人气愤,应该谴责,但是,我们还应该清醒地看到,正是有上海租界这个“护身符”,鲁迅才不会招致更大的危险和更多的麻烦。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租界作掩护,鲁迅很难写出那么多犀利而深刻的杂文,那么准确而痛苦地揭出中国社会的种种丑恶与不义,因为,如果不是在租界写作,不等鲁迅发表第二篇杂文,就被蒋介石的特务组织给发现、盯梢、杀害了。即便这样,鲁迅的处境还是很艰难的,他很小心,通讯、接待、联络都是通过内山书店这个中转站,许多家庭和生活事务也都拜托内山完造夫妇办理,因此,鲁迅在上海过着半地下、半隐居的生活。
但是,我们还应该看到,鲁迅对自己生活环境虽然比较小心,但他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方便和顺利地开展文化事业,为了使得对敌斗争工作免受不必要的损失。他是讲究斗争策略的,但他并不胆小怕事。事实上,他在上海的三处住所都收留过大量的共产党人和进步青年。
在景云里,柔石、白莽等文学青年经常到鲁迅家借宿、吃喝和从事文学活动。鲁迅当了“左联”领导人之后,他的家便成了一个重要的秘密集会地点。他在自己的家中,编“左联”的刊物、改青年作家稿子、邮发一些重要文件和书信,鲁迅从不顾惜自己的安危,很热情很积极地从事左联的各项工作。
在北四川路的拉摩斯公寓,鲁迅的家里经常出现共产党人的身影。冯雪峰、胡风、阳翰笙等人是鲁迅家中的常客,他们经常深夜畅谈,抵足而眠。因此,他的家周围经常出现蓝衣社特务和便衣警察,几次因为实在太危险而离家避难。
在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家中的三楼上专门有一间客房,是供像瞿秋白、陈赓这样的共产党高级干部住宿和避难而设立的。1932年和1933年瞿秋白夫妇曾三次住在鲁迅家中,鲁迅与瞿秋白之间在此期间结成伟大友谊,已成文坛佳话,自不待言。陈赓两次避居鲁迅家中,为鲁迅提供写作红军长征故事素材的事,也成为文学史和革命史上重要的历史细节。
自然,鲁迅有一个比较安全和隐蔽的住所,很大程度得益于内山完造的周密布置和悉心安排,在鲁迅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安全网络。这里有一则材料,是内山书店的中国店员王宝良先生在1956年写的一篇《鲁迅先生和内山书店》,较为详细地描述了鲁迅如何得到内山的保护,鲁迅在自己的住所周围如何进行文化活动,以及内山怎样安排和处理鲁迅的应急情况的:
大陆新村九号
鲁迅先生几乎每天都到书店来一趟,每次来都是在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假如不来,不是有事,就是病了,内山先生一定要到鲁迅先生家里去看他。这时候,店里的店员也增多了,我们都认识鲁迅先生,他不到店里来,我们也会向内山先生打听的。
鲁迅先生每次到书店来,都由内山先生陪着谈话。
这个时候的内山书店虽比原来的稍微大一点点,布置还和原来的一样,中间的书架靠后面一点,有两把椅子,中间放着一只日本式的大火缸,这只缸在夏天也是不拿掉的。鲁迅先生每次来都坐在这里,他坐在外面的一张椅子上,面朝里坐,内山先生坐在他的对面陪着,所以从外面进来的人,只能看到鲁迅先生的背影。这时候,鲁迅先生的处境是很危险的,随时都有受到迫害的可能,他面朝里,为的是不让外面进来的人看见他。鲁迅先生到书店来,也不一定从大门进来,有时从后门;出去也往往走来时的相反方向。我们都为鲁迅先生的处境担心,为了保护鲁迅先生,在他来了之后,我和内山先生就会特别注意书店里的顾客,万一生疏的面孔多了,我们就立刻通知鲁迅先生,让他避开。
从这个时候起,鲁迅先生写好了文章,都送到内山书店来,由书店代他送出去,稿费信件送来时,也由书店代转。鲁迅先生要会客人,地点也往往在内山书店或借内山先生的家里千爱里三号(就在书店的后门口)。
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几次避难,几乎都是托内山先生代为安排的。一次在花园庄旅社,一次在内山书店楼上,一次在四川路和四马路口(就是现在的福州路)内山书店分店里。这些事情,内山先生只肯告诉我一个人,因此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前些日子,鲁迅纪念馆的同志要我陪他们去看一看这些地方,我陪着去了,可是时过境迁,房子的样子都变了。
内山先生和鲁迅先生成了好朋友之后,常和我谈起鲁迅先生,他对鲁迅先生是非常敬仰的。内山常说,鲁迅的一支笔,像一架机关枪,十分厉害。鲁迅先生的为人,也时常成为我们谈话的资料。关于鲁迅先生的“儿子”的事情,早听说过了,我们除了痛恨这些无赖之可恶以外,对于鲁迅先生的气量的宽宏,不胜惊叹。内山先生还曾表示过,不管在政治思想方面,在文学素养方面,由于和鲁迅先生的接触,都是获益很多的。
王宝良先生的回忆应该是准确的,因为无论是许广平,还是内山完造本人,都谈到鲁迅对内山完造的影响,也详细叙述了他们的交往过程和在困难年代结成的深厚友谊。作为一位默默无闻的药品贩子的内山完造,因为和鲁迅交往的缘故,他的思想境界起了巨大变化,他本人受到中日两国的关注,享誉全世界,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作为一家普通书店老板的内山完造,在二战之后陆续写了一批关于鲁迅的文章,备受学界欢迎;他还出版了《活中国的姿态》《上海漫语》《花甲录》等,成为一位国际知名的汉学研究专家,更是一件令人称奇的佳话。
经由内山完造和他的书店,鲁迅与许多日本友人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也是值得述说的一些事,比如,鹿地亘和增田涉。
鹿地亘原名濑口贡,是一位日本小说家,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与中国作家冯乃超同期就读于该校。鹿地亘在学生时代受日本共产主义思想影响较深,比较激进左倾,后来成为日本无产阶级作家联盟负责人之一。“九一八”事变后,他因发表许多反对日本对中国作战的言论,受到日本军国主义的迫害,被日本政府逮捕。几经周折,获得释放后,鹿地亘夫妇搭乘戏班的轮船,流亡到上海。但是生活非常穷困,可以说到了饥寒交迫的地步,于是找到了内山完造。内山完造便把鹿地亘介绍给鲁迅认识。鲁迅让鹿地亘翻译中国作品到日本,以此获得一些稿费收入维持生活之用。鲁迅给鹿地亘编选作品,答疑解惑,帮助他完成翻译工作,让他顺利完成任务。鹿地亘把内山看作是“第二父亲”,把鲁迅看作是“灵魂的导师”,可见他深受鲁迅思想和人格影响。
增田涉是一位学者,也是内山的朋友。增田涉经由内山完造与鲁迅认识后,在1931年3月到12月期间,每天午后在鲁迅家里与鲁迅对谈三四个小时,直到傍晚。遇到饭点,也常在鲁迅家里蹭饭吃。增田涉用这10个月的时间,系统地听鲁迅讲解《中国小说史略》《呐喊》《彷徨》等作品。鲁迅坐在增田涉的对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直接讲解他的著作,增田涉也提出一些字句的疑问,鲁迅都详细地一一作答。归国后,增田涉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翻译成日文,鲁迅为之作序,在日本出版。后来,他又写了《鲁迅的印象》一书,为鲁迅研究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史料。
你看,鲁迅为什么忙?就是因为他不仅自己勤奋写作,还把很多时间用在帮助朋友和同志上面。而搬到大陆新村之后,鲁迅的家是个三层小楼,空间变得宽敞,又有租界作掩护,便成了中外进步作家和党内同志的栖息地和避难所。
四
大陆新村周边的居民多是一些日本侨民,不远处是日本驻军及其相关的一些机构,也就是说,鲁迅的新寓所周围聚居着许多日本人。那么,鲁迅对日本民族、日本普通人和日本军国主义的态度是怎样的呢?
我们通常说,鲁迅是爱憎分明的人,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在他那里,泾渭分明,绝不含糊。鲁迅留学日本多年,对日本这个民族是十分熟悉和了解的,他对其国民性有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对中日两国历史和民族根性自然有独特的观察和比较,因此,鲁迅对日本民族、日本人民和日本军国主义的认识是持久的,有区别的,自然也是非常深刻的。
首先,源于对日本民族和日本民众的了解,鲁迅对日本普通民众充满了理解、尊重和友善。与鲁迅打过交道,甚至是几面之缘的日本人对鲁迅的这一点都充满深刻印象。且不说内山完造夫妇和内山书店的日本店员,即便是来中国游学的青年学子,刚刚接触到鲁迅,便感受到他的那种和善与友好,一下子便被他吸引住了。
长尾景和是日本关西大学的学生,研究的是中日贸易,很想熟悉一下中国的风俗习惯,1930年来到上海,住在日本人开的花园庄旅馆。在这里碰巧遇到了避难于此的鲁迅,他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并感受到了鲁迅独特的人格魅力,被深深感动,写下了著名的《在上海“花园庄”我认识了鲁迅》,记录了鲁迅怎样一步步吸引他,给他那么多教益和思想上的帮助,从另一个侧面也体现出鲁迅对日本青年的态度和影响。
长尾认识鲁迅是很偶然的。他在四川北路闲逛的时候,遇见一个日本妇女向他问路,因为他对上海的街道不熟,便无从回答,而此时,从他身后走来一位中年男人,用很流利的日语回答了那位妇女的问题,长尾记住了这位很亲切的中国男人。次日,他们再次在花园庄旅馆偶然相遇,长尾递上名片,自我介绍,中年男人说:“我没带名片,我叫周豫山。”因为住在同一楼上,长尾与“周豫山”很快亲密交谈起来。第一次谈话,“周豫山”谈了很多美术方面的事情,从哥赫、郭刚、米勒的画,谈到罗丹的雕塑,又从日本的水墨画谈到广重、歌磨的版画。长尾估计这位“周豫山”是位美术家。
第二次谈话,他们说起了医学,从维生素、荷尔蒙、达尔文的进化论谈起,一直谈到天文学、爱因斯坦相对论、灵魂不灭等等学说,长尾越来越觉得这个“周豫山”了不起。他在文章中写道:“像这样学识渊博的人,我是从未见过的。在日本,我虽然也结识不少教授、博士等有名的人物,但他们对于自己业务以外的事,知道的并不比我多。直到现在我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够谈得投机的人,然而和他却不可思议地很容易引起共鸣。这大概就是所说的情投意合了。”
更令长尾惊奇的是,这位博学的人很谦虚,从没有表现出知道得比别人多的神气。长尾当面夸赞他的时候,他总是说:“我吗?没什么!”长尾揣测他一定是某大学的教授,出于礼貌,他没有询问“周豫山”的真实身份。但是,谈的时间久了,长尾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人很神奇,他回忆道:
随着我们的相识,愈来愈感到他的伟大;我想,在上海一个普通的里弄之中,竟会有这样的人,中国真是太伟大了!和他在一起谈话,你会感到时间过得非常之快;我丝毫觉察不出,我们两个人的年纪有着很大的距离;他也无所顾忌,甚至忘掉了中国人和日本人国籍的区别。当时正好我们彼此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所以能够经常整日长谈,常常是从早晨开始,吃过午饭之后再接着谈,晚饭后仍然继续谈,他所谈的话,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精神食粮。他说:“我们两人之间很熟悉,所以我没有什么顾虑,可以随意连续谈上几个小时。”他总是微笑着很热心地倾听着我这样一个无名青年的谈话。他的日语造诣是极其深而博的。每当我脱口诵出《万叶集》《源氏物语》《徒然草》等的章句时,他都能很好地理解。这些词句,即使对现代的某些日本人来说,也是很费解的。可见,他的日本文学修养是比普通的日本人还要高的……
像这样又过了二十多天。一天下午,我在四马路回来时,买了一本鲁迅的《呐喊》和一本郁达夫的作品。鲁迅的作品,我看不大懂。我坐在平常取暖的那个地方,正要把书打开时,他走过来了。他笑呵呵地坐在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上。我把书递过去,说:“请您看看这本书,我有很多地方读不懂,我想您是一定懂的。在日本,鲁迅也是很有名的,郁达夫就不太熟悉了。”我做出一副很懂的样子这样地评论着。当时他的面部表情是我一生也忘不了的。他衔着烟卷,微微地笑了笑。于是我想,是因为我说这本书很难懂,他在笑我连这样的书都看不懂吧。或者他大概早就看过这本书了。所以笑我到现在才劝他看这本书吧!可是,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悄悄地对我说:“我就是鲁迅。”我当即大吃一惊。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本名叫周树人,字豫才,笔名鲁迅。”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然后他又很感慨地告诉我:“我反对了蒋介石的政策,特别反对他的阴谋诡计和恐怖的政治,所以到处在追捕我,我的学生已经有很多人被逮捕了。”我知道了我所尊敬的这个人就是鲁迅,感到非常高兴;同时也非常憎恨国民党政府。为什么要逮捕这样伟大的人物呢?我马上向他致了歉意:“由于不知道您就是鲁迅先生,很失礼!为了尊敬的先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尽管交给我好了!”鲁迅先生很热情地紧紧握着我的手,用很轻的声音说:“谢谢,谢谢!”
上述这几段文字充满了戏剧性,充分展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日本青年如何被鲁迅的渊博的学识、诚恳的态度、谦逊的品格所打动,也表达了鲁迅如何影响了日本青年学人。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又是中日两国人民之间思想交流和友好往来的有力注脚。
其次,鲁迅对日本民族和日本人民的了解和认同,并不代表鲁迅失去了中国人的自信心和独立性,恰恰相反,鲁迅在与日本人交往中,经常遇到一个问题:日本的国民性优越,还是中国的根性更优越?鲁迅的态度很清楚:既不妄自菲薄,也不盲目自大,他认为两国之间应该互相学习,互相借鉴。
儿岛亨是内山书店的日本店员,他从1933年开始与鲁迅接触,以他的细腻和善于观察留下了许多关于鲁迅的生活细节和思想认识。
他观察到,鲁迅对日本人的理解超出常人的想象。儿岛亨有一个上大学的内兄叫小智,比较顽劣,有独子的优越感和懒惰性,儿岛亨的父亲很头疼。暑假期间,内山让小智来中国上海帮助书店做点事。假期结束的时候,内山让小智到鲁迅家辞行,小智硬着头皮到鲁迅家。鲁迅早就听说小智的情况,便对小智说了这样一番话:“小智,你父亲虽说你不成器,不如你妹妹好,但是你父亲决不会把你妹妹接来继承你们家的家业吧!”小智回国后,把鲁迅对他说的这番话告诉他做生意的父亲(即儿岛亨的岳父),他父亲深受感动,对鲁迅非常佩服,说:“真不愧是鲁迅先生啊。他就连我的心事也一清二楚啊。”
内山完造是个基督教徒,他诚恳和勤谨,有自我牺牲精神,有博爱之心,所以赢得鲁迅的信任和敬佩。但谈到中国精神,鲁迅曾对内山说:“老板,你既然是基督教徒,最好读一读中国墨子的书。”于是内山就看一些墨子的书,深受启发。他说,墨子思想中的兼爱和互利很好,与基督教精神是相通的。兼爱就是平等的爱,要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像爱自己父母一样爱别人父母,像爱自己国家一样爱别人的国家。互利就是尊重别人的利益,自己获得利益,也要让别人获得利益。其实鲁迅强调中国墨子的思想,针对的是日本侵略中国,违背了起码的人道精神。
儿岛亨回忆鲁迅给他印象深刻的一个场景,就是鲁迅对一个日本文学家狂妄地声称要替中国管理国家的无耻之言时的坚决态度。那个文学家对鲁迅说:“贵国的政治、经济都很混乱,国民非常痛苦。如将中国全部交给日本来管,岂不倒可使他们幸福吗?”
鲁迅听到这话,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说:“那可不行。这在日本看来即使很有利,但对中国却是绝无好处的。我们的事,要由我们自己来做!”
面对日本侵略中国的企图和做法,儿岛亨曾回忆到鲁迅说日本人缺少幽默感,想法单纯而好发火。性子急不好,日本人今后想要做的事情,中国人是早已经经验过了的,他们不仅经历过饥饿、疾病、政变等所有情况,并懂得如何对付的政策。鲁迅常常在日本朋友面前自豪地说:“日本人是聪明的,并善于模仿别人,对比之下,中国人好像愚笨似的,但中国人却具有创造精神。”
迁居大陆新村之后,鲁迅的思想和创作迎来了一个新的时期,其中一个重要主题就是面对国内外恶势力的压迫,要增强信心,坚持战斗,著名的《中国人失掉自信了吗?》就是在日本侵略华北迫近,内外交困,失败主义蔓延的时候写就的。他呼唤中国普通民众起来,挺起自己的筋骨和脊梁,积蓄力量,迎接更大更凶猛的挑战。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