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作家笔下的“南洋”风景:风候、山水与森林

2015-03-28 17:35罗克凌
关键词:南洋作家

收稿日期:2014-11-26

作者简介:罗克凌(1982-),男,江西吉安人,文学博士,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教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国现代作家笔下有许多描写“南洋”风景的段落,“南洋”“风景”指的是“南洋”地域内由山水、花草、树木、建筑以及自然现象(如雨、雪)形成的可供人观赏的景象。中国现代作家作品中“南洋”风景的描写被烙印上十足“南洋”风情的异国色彩,本文选取“南洋”风候、“南洋”山水与“南洋”森林作为观察视点,对中国现代作家笔下的“南洋”风景群像作三个面相活标本的解剖。

一、“南洋”风候

“南洋”的气候特点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热”和“雨”。“热”是因为“南洋”地区附靠、毗邻赤道而自然引发,“雨”也是因为海洋气候的流变而自然生成。“南洋”四季特征并不分明,一年到头只在旱季的“热”与雨季的“雨”中单向度循环。首先,“南洋”的“热”几乎是出了名的,一般初入“南洋”者都会有深刻的感受和鲜明的印象。中国现代作家笔下“南洋”的“热”几乎都呈现一种可怕的淫威面像,但也有少部分作家由于作暂短勾留而表露了不一样的反向情感枨触。

这是气候常年在三十三度左右,没有温和的春天,没有凉爽的秋天,更没有严寒的冬天,被称为“热带”,气候的炎热,生活奔波的热潮,整个城市仿佛在汗水中翻滚。 [1]

仿佛天气也比前两天更炽热。大地冒着烟,象是火山口爆裂了。这冒出来的烟是白色和黄色交融着的,大抵是白云似的一团,闪烁着金色的火焰,有些地方仿佛还可以看出这烟云的顶上在放出红色的火光。我就在这种白热赤炽的空气中蒸熬着。 [2]219

十点钟左右,赤道的烈日开始发挥它的威力了,那火辣辣的光束直射在大地上,到处升腾雾状般的蒸气,空气象窒息似的。 [3]35

菲律宾天气长年累月都热得炙死人……热带晌午的阳光十分炽烈,简直要把人烧死似的。 [4]

在热带,阳光的煎熬,便是一种难于忍受的苦刑。 [5]145

一路上尽是绿的树林,黄的田畴,红色的花,茅草的屋,流的溪水,吠的村狗。还有说不尽写不完的景物。……我忘记了这是一月二十一日,我以为现在还是五六月的光景。从上海动身以来不过一个星期,我差不多把四季都经历了。 [6]

上面六位作家都描画了“南洋”气候的“热”,涉及的地理属区包括印尼、新加坡、马来亚以及菲律宾,几乎全面代表了“南洋”各个方位属地的呈示,可见“热”在“南洋”不仅是彰明较著的锐感点,亦是大面积的通约普遍气象。除却巴金感受的是从寒冷到暖热的欣喜,其他五位作家都从“南洋”的“热”情里读到了残酷的蕴义。究其原因便是巴金只是“南洋”的驿客,他从中国上海的寒冬腊月(一月二十一日)出发,一个星期之内便有了异样空间不同温差的置换——抵达“南洋”,“南洋”的“热”在巴金那里只是寒冷的冲和,从而给身心带来舒适惬意的感觉,一旦“南洋”的“热”开始要穿透性长时肆虐时,巴金已远离“南洋”赶往欧洲,所以在以“南洋”作短时驿站的旅人心目中,尤其有祖国冰寒气候作比照时,“南洋”的“热”与其说是一种不适因素的“专制”侵残,毋宁说是一针恰时合宜的气温缓和剂。而相对于巴金的“过客”经验,其他四位作家却都是“在地”的长时体验者,因此他们呈露出来的“南洋”高温沸点面值无疑更真切、更细腻、更有说服力。“炎热”、“在汗水中翻滚”、“炽热”、“冒着烟”、“火焰”、“火光”、“白热赤炽”、“蒸熬”、“烈日”、“火辣辣”、“窒息”、“炙死人”、“炽烈”、“烧死(人)”、“煎熬”、“苦刑”……这些气势淋漓、恶狠狠的字眼表达了作家对“南洋”“热”的极度厌憎,从而也征示了一种护卫人体健康、抗争自然残虐的人文关怀。与巴金的将“南洋”“热”温暖情调化的浪漫诗意相比,王啸平、巴人、黄浪华、杜埃和陈残云的“南洋”“热”无疑更贴近地理实情。此外,诗人王佐良还借“热”的“南洋”风情讽刺了西方殖民者的不仁占领:“英国的官吏穿着短衫和羊毛袜/太阳盔下的眼睛看向西天/搜寻着阴雾,绿地和冬天的炉边/却只见沙漠里的红海一线/他的祖父得了一幅太明亮的地图/他命定得瞪着太强烈的白色/这是他的胜利,也是他的惩罚” [7],西方殖民者虽然“胜利”攻取了“南洋”,然而“南洋”不驯服的“热”却精神性地象征着对入侵者的内在抗争与外在“惩罚”。与此同时,作家孙福熙在游记《赴法途中漫画》一文中也表达了“南洋”的动植物因了热带气候的滋乳所内化性备具的热力强悍性情:“我以前看见热带动植物,因为气候的关系,总不免有些不自然。现在所见的是生活在适宜的土地和气候中,它们强悍的性情,自然更足刺激我们的感觉了。” [8]“南洋”气候的“热”既是本色的刺激,亦是排外的“利器”,它们共同组成了“南洋”独有的风候文化符象。

其次,除了“热”,“南洋”的风候便是“雨”。正如当地俗语所云:“终年皆是夏,一雨便成秋”。作家陈残云对此有简略的描述,作家黑婴更将“南洋”的“雨”情描写得生动且到位:

马来半岛是没有冬天的多雨季节。 [5]280

南洋群岛的气候,有人这样写过:终年皆是夏,一雨便成秋。每年从五月到九月,日暖风和;而雨季到来的时候,一阵阵暴雨,跟着台风,横扫过群岛,椰林发出呼啸,海浪撞击着岩石,渔船在避风港里摇晃,亚答屋(一种用大片树叶和茅草盖的)哗哗漏水,气温显著下降。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能和祖国的秋天相比,秋天是萧条的,落叶满地,凉风习习;雨后的南洋,并没有萧瑟之感,反而觉得空气清新,大自然中的热浪,一扫而光了。 [9]

雨季的到来标志着“南洋”群岛夏天的结束和秋季的莅临,然而正因为“南洋”的四季不甚明朗,以致作家黑婴也觉得这雨来的“南洋”秋季似乎有些“赝品”之嫌。“南洋”夏天的“热”度过于狞猛,“雨”将其“大自然中的热浪,一扫而光”,带来的不是中国秋天的那种萧瑟败凉感,反而是雨后空气的清新如常。由此显见,“南洋”的暴雨并非“南洋”夏秋转季的标识,毋宁说是对“南洋”过分不正常“热”的一副凉剂冲荡,为的是自然地理气候的一种“人道”均衡。文中所谓“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能和祖国的秋天相比”的说法除了客观上的气象反映,事实上亦表明了作者“家国情结”的一种精神幻象恋性固着,“形象学认定,在按照社会需要重塑异国现实的意义上,所有的形象都是幻象,如同所有的虚构作品都是按照一个更高层次的现实主义重塑现实一样。” [10]作家表面上描绘的确乎是异国不折不扣真实的形象史,实际上隐性潜涵的却是一种经过情感涂饰的异国幻象史。

二、“南洋”山水

由于“南洋”是岛国,“南洋”的山水便自呈其地理赋形的特质。凌叔华笔下新加坡的裕廊山虽说只是一座火成岩石,却并没有减少作者发自深心的眷爱:“星洲四时如夏,那青色几时都不会改变,除了在雨中罩上一层薄纱,大有‘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姿态;或是凌晨,日未出时,朝雾掩映,山腰横着一条白练,颇似浮世绘的古画,令人意远;又或月夜,银色光辉,远近弥漫,山海、田野若隐若现”, [11]692“裕廊山上的十一月早晚有雨。一场夜雨之后,到处流着山泉,淙淙潺潺,居然像在匡庐了。爱山庐对面,青山被雨洗过,更显得青翠欲滴。” [11]694裕廊山并无历史圣迹的妆饰,反而赢得了作家的无限好感,盖出于凌叔华对素净画风的嗜习沾溉, ①她继而在文中续白到:“我对于这濯濯童山的裕廊,不但没有觉得枯燥,反而倒庆幸它还保存无邪的单纯,这里嗅不到历史的血腥气味,又听不到庸俗的浮夸。它的稍带洪荒状况的草莽,它的单调粗野的森林,却代表了永恒的素朴。在一个饱经世乱的人看来,这是一部原始诗集,也是一个最符合现代人艺术理想的意境。” [11]693历经二次世界大战后,凌叔华对于历史带来的兵燹创痕满怀伤怨,对于有开化史的古迹也极其憎恶,因为文明对野蛮的开化遮掩了历史幕后牺牲者的无辜“血腥气味”,而“南洋”裕廊山平淡无奇中的“历史干净”却代表了“永恒的素朴”,现代人疲惫的心灵正可以枕藉其“无邪的单纯”而得获幸福的滋味。凌叔华在裕廊山的如画清丽中找到了精神寄托,裕廊山的清丽如画也正是其“林泉高致”梦影的一个潇洒写照。凌叔华在后来(1960年)写及“南洋”槟城的山水时,也延续了其前期游“裕廊山”的清逸笔法:“呵,山是那么高,水是那么阔,在落霞艳浥的海上,远远近近的还有那三三五五轻如一叶的扁舟——舟上的人,是渔夫呢?是游客呢?他们都是那么洽逸自然。这些风光却又似曾相识的引动旅人情思。这不是青岛的海上吗?那青黛的山峰不是南高峰吗?这绿醅一样的水不是西子湖的一样醉人吗?” [11]699对于有“东方花园”之称的“南洋”槟城之高山、大海,凌叔华完全被其旖旎的风光所迷恋,而对于槟城山、水风姿的联想,作者偏偏却全部拟喻为中国的山、水形态——“青岛的海”、“南高峰”、“西子湖”,这种借眼前之景写心中之景的表达寄寓了一个离开故国已十多年的游子归心似箭的愁悴乡思。作品的基调略带凄切性的感伤,背后却根深地潜藏着一个被记忆磨炼成美丽的从前世界,而“南洋”优美山、水景致的意绪“触扰”正是其乡愁漫溢的化媒。

“南洋”火山频繁,且多被海水包围,因而会表现出不一样的特异山、水气息。关于“南洋”(火)山的描写,作家巴人和杜埃都有所涉及,巴人笔墨的对象是印尼的火山,杜埃小说中的(火)山却在菲律宾的吕宋平原,因为作家处在一个抗争与革命的时代背景,因而(火)山在文本中的出现就并非纯然的观游的客体,而是被涂染了许多认知地图象喻的色彩:

(印尼)不,我应该给以更确当的比喻:印尼沃肥的土壤,是由于它有横亘几千里的火山山脉。至今活火山还不少呢。印尼工农大众,就是这火山。山岳的历史积压是太重了,但它临于喷爆的时期也不远了。山岳是沉静的和善的。火山一喷爆出来的时候,那将是帝国主义土地的陆沉,新印尼的诞生。 [12]

(菲律宾)是的,“阿莱耶,我们的母亲”,一点也不夸张,菲律宾人民热爱这座革命的圣山,为了她,人们曾编了许多歌曲。她矗立在平原的中央,是座孤山,四周的乡村围绕了她。平荡的地面,农民从自己的家门,朝暮向她远望;远方的孩子们对着她发出绮丽的遐想,想起了她在古代曾是一座火山,焰花不知在什么时候熄灭了,光秃的山顶盖就分裂成两个阔大的峰峦,中间有了一池积水。她好像母亲的乳房,挺向平原,日夜哺育着四周的村庄。 [13]

巴人将印尼的工农大众喻为“横亘几千里的火山山脉”,火山灰的厚积促成了“印尼沃肥的土壤”,隐喻的便是工农大众的优秀品质铸就、滋养了其厚实而饱满的具有历史进步因子的光辉形象。火山平时隐忍不发,显得尤其“沉静”、“和善”,一旦帝国主义的剥削残苛到某种民众不能濡忍的程度,印尼工农大众正义的反帝力量将集群喷发,帝国主义将死无葬身之地,而一个释放了义愤威力却重新积组新能量的新印尼将新鲜诞生。与巴人的“反帝”主题相对应,杜埃在其小说中用古代曾经是火山的“阿莱耶”圣山表达了菲律宾“革命”的乐观远景,“阿莱耶”圣山“像母亲的乳房”一样,哺育着菲律宾民众的革命热情,人民礼赞它,歌颂它,它成了当地民众馨香祷祝祈福的精神图腾,在革命的艰苦年代里,“阿莱耶”圣山便是一面鼓舞斗志的大纛,给予民众温暖而热烈的希望和信念,在“母亲之山”——“阿莱耶”圣山的感召福佑下,菲律宾人民一定能够取得革命的光辉胜利,“阿莱耶”圣山便是革命精神铁的塑雕。将圣山(土地)“回顾抒怀”地母性化,有相当独特的文化隐喻功能:为了恢复被殖民主义弄得失落、破碎、贬值的自我属性,从而使民族完整的文化属性得到重构,并以此建构一个独立的未来的远景。对于民族知识精英之作家而言,“过去与土地,作为过去的价值之化身的土地,提供了本真的来源。很多作品将土地描写成母性的,或是写成作为污辱、爱慕对象的女性身体,而领袖人物则是男性的,这指明了早期殖民地民族主义运动中主导性的性特征组合。” [14]

关于“南洋”(海)水的描述,中国现代作家更是情有独钟,其中以诗人杜运燮的属笔最为频繁且饱饫深情:

四周围,用蓝色的海/万国旗的船,爱喧闹的白浪花/精心装饰起一个大花园/因为是小岛/才赢得大海的完整拥抱。 [15]140

海,只要见过一面,就要一辈子思念它。更何况是对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呢!海面的宽阔,海浪的雄伟,海水的温暖胸怀,海滩上画着神秘花纹的贝壳,引人遐思的海风,海风带来的阳光在他皮肤上打下的印记,海鸟为他的嗅觉引来的特殊咸味,一生总是在脑际萦回。 [15]251

简单的伟大,伟大的简单/蕴藏着无尽的暗示和意象/却不愿炫耀,以自抑为表现/向所有看海者耳语,鼓励要看远方。 [16]48

它不羡慕小溪悠闲地用柳枝/在疏阴底下写抒情的短诗/它最喜欢挥舞着狂风暴雨/在喧腾的雷声中写长篇史诗。 [16]59

“南洋”是靠海地区,因而“海”成了“南洋”风景中最为殊胜的标符。杜运燮幼时侨生“南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在海边长大的人”,“蓝色的海”“白浪”喧嚣,成了拥围新加坡狮岛最精妙的装饰,“海”的颜色虽只有蓝、白两色,却都是纯粹而博大的,“海”的形象在单纯的蓝、白之间摇漾,更有一层母亲怀抱的温暖色调,杜运燮写出了“海”的单纯与浩瀚之美。正因为是陪伴作者童年的“海”,“海”又成了杜运燮思恋第二故乡的萦怀媒介——“只要见过一面,就要一辈子思念它”。“海”的每一个温馨细节(海面、海浪、海水、海滩、海风、海鸟)都会让作者记忆犹新,这其实乃是一种思乡想象的瑰色副产品,所有梦“海”的印迹都经过了作者一重深永忆味的甜蜜过滤。除却描绘、想象层次,作者还赋予“南洋”大海“简单的伟大,伟大的简单”之意象。低调、自抑,“鼓励要看远方”;大气、豪迈,偏“在喧腾的雷声中写长篇史诗”。“海”有了如此伟岸的人格,实际上亦是作者伟大风操想象的一种自许,“海”的意象里传达了作者的一种“有容乃大”的超脱精神。

“南洋”除了“马来半岛”岛国的大海风光,其“中南半岛”属地的很多内陆城市与河水也结下不解之缘,其中泰国的曼谷便有“东方威尼斯”之称,诗人杜运燮和作家陈残云的小说都有形象出彩的描绘:

泰国作家协会招待我们游览湄南河。游艇先溯河而上,靠近右岸航行。走着,走着,才意识到是在欣赏一幅又一幅好画。岸边有名寺等旅游游点,更多的是泰国风格的临河民居,都有一小阳台,建在水上,台上都有一小木梯伸入河中,可以取水,洗澡,也可登舟。房屋的左、右、上方,都是浓密宁静的丛绿,下方是河水,构成十分别致的画框。是一座从未见过、听说过的水上画廊! [15]144

曼谷,东方的威尼斯……这座屹立在湄南河畔的大城市,遥望着太平洋上的暹罗湾。它的自然风貌颇具特色,大小河渠纵横交错,小船子来往频繁,傍水而居的市民占了全市居民的五分之一,西南部成了一个热闹的水上市场。它是泰国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的中心,又是国际的重要港口,它输出了泰国盛产的大米、橡胶和柚木,又输入了大量英国和日本的生活用品。 [5]437

两位作者都对曼谷的水上风景大加赞美,杜将之美誉为“水上画廊”,尤其对泰国民居的水上阳台格外青睐,阳台之所以成为“舞台”——水中“画的魅力中心”,是因为有湄南河河水灵动倩影的辅饰与妆缀。陈残云将曼谷局喻为“水上市场”,固然有他客观国度介绍的经济说明成分,“水”的元素虽不再诗化,却也成为颇具特色的核心意符。陈残云对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这座“唯一的没有遭受过战火燃烧的大城市” [5]437充满了怡和的慰藉感,从而在“水”的壮观城市图景绘制里注入了其向往、礼赞的亲切关怀。一则为浪漫,一则为壮丽,杜运燮与陈残云对“南洋”曼谷的水光风色都表露了肯认、歌颂的文化情思。

三、“南洋”森林

“南洋”涵括赤道雨林,因了山多岭长,雨水阳光充沛,原始森林的繁衍便格外地绵延滋荣。“森林”本只是最原初客观之自然风景再现,一旦涉笔“描写”,便在作家一种新生的主观情志的沾染下转而成形某种摇曳见态内在化情感认识装置,因有能动性想象的突显,其“风景”原貌也发生了移情的折光,而衍射出不一样的林群架构,其森林风景描叙的显层表征下便也洇渗了各异的深在内面之心灵意识,而每种心灵意识都涵蕴着时代、历史及个人主体性的精神面影。作家巴人、陈残云和黄浪华三个人都详细地写到了“南洋”广袤的原始森林,而作品的历史关联域却有哀民、逃难和猪仔作工艰险的不一致:

在岛上看过去还有未经开辟的原始林,巨木参天……任生说,在那原始林中有一种“大蛇”,像倒下的柱梁那样横躺在地上经年不动,边背上也长满青苔了。有个印尼农民去那里剥桂皮,累了,他休息在一条倒在地上的长长的生苔的树身上。可是当他坐下来把“拜仑”刀砍在树身上去的时候,竟怎么也砍不进,但那生苔的树身却拱起背来了。那农民一惊。细看之后,才知道是一条大蛇。他吓得拔步飞奔而回。 [2]191

这是一个原生林呵!小径两旁的茅草比我们的人还高,密密麻麻的树林遮得空间一片阴暗,几乎是对面辩不清人脸。大嘴鸟在树林上“呷呀呷呀”叫着。只要一仰起头来,就看到满树枝爬着大大小小的灰色猴子,并且“嘘唔嘘唔”的咬嚼着,争闹着。 [2]341

胶园北边,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原始森林,用科学名称来讲,应当说是赤道雨林。马来亚终年降雨,没有旱季,因此这里的树木四季常绿,极为繁盛。一眼看去,山山岭岭便莽莽苍苍的参天的高大树木,最高的树怕有一百来尺高。但细看,高树底下还有矮树,这些灌木象篱笆一样织满了高树下的空地。就是树干上,不管是乔木树干,抑是灌木树干,还攀缠着许多藤类植物,或长满了地衣、苔藓、龙胆草等寄生植物。这里的阳光和土地,算是得到了最充分的利用! [3]63

马来亚半岛是个广阔的天地,北靠山峦重叠的泰国,南望苏门答腊,本土布满丛密的橡胶林和深林,处处可以隐蔽。 [5]172

我们钻到密林深处,远离日本的骑兵,向着树叶深遮、不见阳光、渺无人迹的地方躲藏。在那里,四周是一片死寂,连鸟声都听不见……我们看见许多野菠萝和杂生的野柚林。黄色的野柚子累累低挂,心想可以摘来充饥。但发觉柚树下面盘着巨大的蟒蛇,令人生怕。我们绕路而行,地面到处都覆盖着尺把厚的腐烂树叶。叶层上爬行着指头大的刺毛虫,还有蜈蚣和蝎子在缝隙间出没,使人毛骨悚然。 [5]419

“南洋”森林呈现的原始面目几乎都是林木参天,遮天蔽日。与林木组成同一森林生物链的还有高木下的矮树蓁莽以及副产品“覆盖着尺把厚的腐烂树叶”,最为奇悚壮观的便是森林海洋里的“动物世界”,大到灰猴、蟒蛇,小到毛虫、蜈蝎,展示了一派生气淋漓的丛林生命跃动景象。而就写作旨归而言,三位作家的连带想象景观却迥然不同。巴人写印尼森林的亘古原始,突出的是印尼人民与未开化自然生活搏命的艰辛,作者携带一腔悲天悯人的文化情怀,为印尼人求活于自然的困苦衷心而伤恸,同时又为其民族绵延不息的壮伟力量而惊叹,澎湃动情处甚至直呼这是何等“英雄的事业”,真切地表抒了在与“森林野蛮”对抗中印尼人民生命原始强力的大且韧,森林外在的蛮荒倒比衬了人内在精神能量的优伟。陈残云写及“南洋”的森林是小说主人公陈登为逃脱日本兵的枪杀而钻进原始密林的讲述铺衍,泰缅边境的密林深处“死寂”而无天光,加之巨蟒的阻道及各种蛊虫的幽魅潜行,将森林织成一块阴郁的令人生畏的死亡地带。将原始森林的残酷生存境遇焦点镜头式特写是与日本兵惨绝人寰的外在凶残景境相比照的,原始森林再怎么恐怖也不及日本兵无人性的虐杀来得令人毛骨悚然。由是,恐怖的森林在某种更苛酷外在“人为”营构环境的逼压下倒成了主人公的逋逃薮,从而起到一种惊警式触动人心不明就里处的“精神大爆炸”,作者便在隐性征象的比类中获致了策略性修辞的完足成功。黄浪华的“赤道雨林”基本上停步于说明性的客观综览介绍,惟一的情感评述便是最后的一句:“这里的阳光和土地,算是得到了最充分的利用”。“赤道雨林”风景的描述语言近乎“零度情感”的科学简淡,表面看来无褒无贬,并无什么象喻指意处,由于有最后一句的潜笔点睛,便暗含式地表达了“南洋”原始森林丰腴无羁的野浪丰采。联系上下文语境,这片原始森林的文本出场始于“南洋”猪仔的出工,森林恰位于“斩草工”劳作荒凉开阔地的一侧,与胶园对望。作者抒写原始森林野性的生命旺力征示的是一种森然的草昧景象,与下文斩草的苦处并列地现呈一起,从而原始森林的“恶”便与荒草地凶乱的情势共谋起“被殖民世界”狞厉的残酷境地,把丛林作为无形之恶的象征在某种程度上也文化预设地再现了一种对于他者群体的陌生恐惧感。由上可见,“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这个装置一旦成形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 [17]

四、结语

通过对中国现代作家笔下“南洋”风候、“南洋”山水与“南洋”森林的深入探析,我们既可以感知作为对象“南洋”风景之色、香、味独异的特质,也可以体认不同作家在描写同一“南洋”风景时不一样的文化意识形态楔入和精神观念投注,从而在“风景”的层面超载本色“风景”直达文化“风景”的深度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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