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4-11-13
作者简介:蔡郁婉(1987-),女,福建莆田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从1998年发表小说始,安妮宝贝即因作品风格之独特而引起广泛关注。早期作品多描述游离于工业化城市的边缘者的生活。从《蔷薇岛屿》(2002 年)之后,其作品主题渐渐转向自我与外界关系的探讨,表现出较强的哲学思辨色彩。《莲花》发表于2006年,如安妮宝贝在序中所言,《莲花》是所讲述的是“有关寓意,有关心灵,有关人所走上的路途” [1]4的故事。
《莲花》叙述年轻女子庆昭身患顽疾,独自滞留在拉萨的小旅馆,并邂逅刚刚结束追名逐利的都市生活的纪善生。两人结伴前往与世隔绝的莲花圣地墨脱,寻访善生幼时旧友,也是一生的心灵伴侣苏内河。苏内河自幼个性孤僻,成长岁月颠沛流离,成年后云游世界也无法排遣童年时的情感缺失与无根之苦,最终在墨脱寻找到心灵的栖息之所,留在墨脱做了小学教师。内河的故事是由善生在前往墨脱的途中所讲述的。抵达墨脱之后,庆昭才得知内河已于两年前遭遇泥石流丧生。善生早已得知此事,此行只为实现曾经对内河的允诺。最终,他们都在墨脱之行中得到了救赎。“他们在荒凉、诡异、静美、似乎外在于历史的极地风物中得到人生的教训,最终降卑,顺服于神意的崇高和威严。” [2]本文将就《莲花》之中三个主要人物庆昭、善生、内河殊途同归的救赎之途略作探讨。
一、情感残缺与孤独自我
安妮宝贝小说的主人公往往都是一些都市边缘人与时代零余者,他们拥有物质的丰富,又同时承受精神的匮乏。而小说对物质生活的描摹往往更进一步反衬出精神的空虚失据。《莲花》中的三个主角也都不例外。小说对庆昭相对着墨较少,但也可知她虽为知名作家,生活于大城市之中,却“几乎闭门不出”,“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 [1]55甚至连陪伴她做手术的都是才刚刚认识的陌生男子。纪善生童年丧父,由性格强硬的母亲一手带大,因此“性格孤僻,是习惯把自己与身边的人隔离开来的少年。他的精神世界习惯了独自来往,没有同伴和呼应” [1]41。成年后善生成为企业高管,拥有幸福家庭,但仍然无法弥补内心的情感缺失,最终只能“服从孤独和自身的历史” [1]113。内河年少时被寄养在城里的舅舅家,因6岁前在东海边的小村庄长大而使其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更由于自幼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虽然生活殷实,但长期寄人篱下所产生的自卑感使少女内河的精神产生了隐秘羞耻的一面。亲情的缺失在其心灵所造成的巨大黑洞,令她成年之后也无法安定。
叔本华认为,人的活动是由动机产生的,而动机是由意欲产生的,而“一切追逐都起因于缺乏” [3]7。在《莲花》中,这些背负情感残缺的人物才格外执着地追求关爱与认同,特别是内河。少年时,她已“看到自己心里那个黑色的大洞,总想用力来填” [1]51,“渴望得到感情” [1]64。小说最能表现这一点的是少女内河与已婚的中年美术老师的恋情。无论这恋情多么热烈,对内河而言,它的动因实质只是为了“拥抱镜子中那个寻求自我认同以及感情的女子” [1]65。而她一生的寻求和探索,都源自相同的理由。同样的,纪善生也是如此。幼年丧父使他的成长始终缺乏成年男子的引领和印证。少年时直击内河堕胎时的身体使他从此丧失了真正爱一个女人的能力。他努力学习、努力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以赢得肯定来抵御生活的缺陷。对他们来说,这些情感的缺陷“一天不满足,就得有一天的痛苦” [3]7。但事实上,反而是在追寻过程中,“所有那些令人不快或引起痛苦的东西,却会以极为清晰的方式,在我们身上留下深刻的和直接的印象” [3]2。于是越是渴望得到的安抚,却在寻求的过程中越来越远,“我试图去爱……最终它给予我的是一顶荆棘王冠,让我明白我对人的感情,并不是我的王国却是我的耻辱。” [1]91如此循环往复,情感的残缺始终无法得到弥补。
显然,情感的残缺导致了孤独。一方面,这些人的生活缺乏信任与关爱,不擅长与周围的人沟通。另一方面,孤独也是他们面对无法得到安抚的世界时自动采取的姿态。以这一姿态,他们培养具有对抗性的自我意识。事实上,他们一直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对待这个世界,但始终不被理解和接受,因此只能“使价值观自成一个体系”,“不在乎身边任何旁人的感受。不介意他们如何观望、亲近或疏远” [1]79,“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一个纯白的小天地” [1]50。而最终仍然是“带着一身的欲望和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孑然而行” [1]8。
二、身体之痛与“走出去”
一旦孤独感突破个体的承受力,便将产生破坏性。弗洛姆指出,“破坏欲是人无法忍受孤独感的病态表现,是人的生命力被压抑而能量释放的一种形式,是生命未能得到实现的后果,破坏性产生于强烈的孤立和无助感,希望通过破坏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和能力。破坏性是使个人久被压抑的怒火或者愤懑、绝望的情绪得以宣泄的主要途径。” [4]这种破坏欲向外则消灭他人,向内则摧毁自己。在《莲花》中,这种破坏欲更多地表现为自我摧毁,并以身体病痛的形式体现出来:庆昭经历手术,内河则在少女时期怀孕,堕胎时与死亡擦肩而过,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身体、精神遭受双重磨折。小说对这些痛楚进行了详细的描写。
事实上,身体之痛正是《莲花》书写的一个重要方面。内河堕胎时,“她仰躺在妇科手术台上。身边有缠连着电线的仪器,透明橡胶吸管里尚有滞留的血迹。……下半身赤裸,两条腿被分开架起,固定在搁脚架上。她的大腿沾着几缕鲜血,顺着皮肤淡淡地滑落。” [1]61当她进入精神病院之后,精神上的重创以身体的痛苦的形式具体地呈现了出来:身形臃肿,脸色苍白,“手背上被输液针头扎得发硬的蓝色静脉,粗大地挺起来。手腕上有伤疤,是刀片自残后留下的痕迹。” [1]82而庆昭正是由于疾病而前往高原的。小说不吝以大量笔墨描写她所承受的身体之痛。“它盘踞在她的体内,仿佛一枚饱满的果实,充满褐色黏稠的血液,随时都会爆破”, [1]22“子宫在出血,腰部酸涩沉重,难以忍受。一翻动身体,伤口就被撕裂两边。” [1]104
根据身体社会学的理论,身体兼具生物性与社会性。在文明社会之内,文明化的身体要求将情感理性化,监管自身和他人的行动。现代生活也将对身体进行形塑,“在高度现代性境况下,对于身体的控制已经成熟。” [5]173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体转型为行为准则的场所和表达”。 [5]156而文明化的效果之一便是人与人之间不再轻易而直接地表现出驱力和激情,而转向内部的激烈对抗。显然,内河与庆昭作为在文明社会之中进退失据的孤独者,一方面不断受到行为准则的形塑,另一方面则试图不断地以自己的方式突破情感控制和社会惯例,两者的冲突所造成的内心撕裂感以及孤独感所产生的破坏性,在小说中以身体病痛的形式得到具象的展示。
另一方面,身体的病痛也强迫主体面对死亡。吉登斯指出,死亡是“‘人类存在最大的外在因素’,是个体丧失对于自身及其身体的控制的零点” [5]175。由于人的自我认同越来越维系于自己的身体,死亡便使本体性安全感 ①受到威胁,使个人价值消失。因此,个体实际上是无力直面身体死亡的现实的。遭受一次面对死亡的恐惧,个体的生活势必产生重大的变化。同时,“身体既约束着人的行动,也赋予我们干预并改变日常生活流的手段。” [5]190身体的损害可能将所有的虚假尊严摧毁。如庆昭在手术前被插入导尿管,“暴露在被子外面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控制” [1]23~24;内河在妇科手术台完全裸露本为禁忌的身体,所有文明社会所设置的禁忌在此刻都被打破,“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 [1]24。被文明社会形塑的人在此刻近乎赤裸,而因此可以对自己进行反思。所以小说将经受身体之痛设置为内河与庆昭人生的转捩点。经历过身体的痛楚之后,内河结束了她暴戾、极端的青春期,离开江南的小城市,开始了新的探索与追寻。而手术使庆昭反观自己的都市生活,“明白自己的无所留恋” [1]110,而从红尘热辣之中抽身而出,独自前往拉萨投奔自然。身体之痛使“走出去”成为可能,从而才有了救赎的降临。此后,才能在不断的经历与成长中使自我得到修正。
而反观纪善生,少年丧父使他面对他人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人的生命被慢慢推入暗中,被一只无形的手按捺搓揉”,“一定有一些事情,是人所不能自主。” [1]29然而没有真正经历肉体之痛的磨折,直击死亡只是使他的自我认同变得不安定。一方面,他通过不断地提高社会地位来获得认同,另一方面,他以情欲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通过向所爱的另一主体投入希望和意义,还寻求推延死亡。” [5]185所以他早婚,却始终觉得看似幸福的家庭如同随时会消失的海市蜃楼一般而终以离婚收场;再婚却导致妻子自杀而再度以离婚结束。事实上,婚姻与爱欲只是善生借以逃避的形式。他“一生都在把这种形式感当做躲避人生磨难的硬壳” [1]192。这样,他在推迟死亡的同时,也延宕了救赎的降临。只有当他为践行与内河的约定,在庆昭的带领下前往墨脱时,经历道路的曲折艰辛,期间所遭受的身体疼痛如同洗礼,救赎方才成为可能。
内河与庆昭的疾痛实际都与子宫有关。子宫作为生命的起源,在此处却受到极大的破坏。如果不是使个体生命遭受死亡的威胁,也将损伤新生命诞生的希望,生与死的对立在此就显示得格外突出。因此,病愈的子宫将提供获得重生的可能性。而小说将善生的救赎之途设置为在女性(内河与庆昭)的指引和带领下完成,或许并不是巧合。
三、如果生命是一场幻觉
正如墨脱作为传说中的莲花圣地,在小说中是信仰的具体象征一样,内河是被视为修行者与朝圣者的化身而出现在小说中的。她一路探索、追寻,最终在墨脱得到了心灵的永久栖息。但当庆昭与善生一同抵达墨脱时,小说才告知读者,内河已于两年前丧生于一次泥石流中。而这一设置似乎使内河这一人物的追寻指向了虚无。那么黑暗尽头究竟是否有可使心灵获救的净土,值得历尽艰辛穿越荒芜?
纵观全文,内河实际并不仅仅是善生心灵的挚友,她更多地扮演着善生的引领者的角色。从少年时参加校际夏令营,内河夜半领他探访森林始,“来。来。善生。跟着我来。” [1]35这在二人的相处模式中便一直存在着。虽然善生一直以他的所谓理性旁观并抵制着内河的冲动,但最终,是内河真挚与炽热的一面,战胜了善生性格中的怅然和迷惘。小说将内河从世界各地寄来的信与善生的生活并置,令他不断反观并反思他被红尘俗事吞噬掉的时间,和并不因此而消失的虚空与困惑。当善生为内河所说服,终于走上并完成前往墨脱的朝圣之旅时,他的心灵终获彻底的安慰。因此这个郁郁克制自己的男子,才能开放内心的情感,在返回拉萨的夜车上哭泣。对善生而言,内河的存在相当于黑暗尽头的微光,指引他走向心灵安抚之地。此时内河的生死与否已不再重要,她的意义正在于她以她一生的经历,以及她引领善生去完成的那样,表明肉身的轮回沉沦,以及貌似坚定的表象,其下都是幻觉。而幻觉之后,真正的“人生是苦痛的。我们不需要言语。行动起来” [1]181,哪怕生活如同走钢索,“跌下去会死。走过去是虚无。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间的边缘。但这是我的支撑所在。” [1]138何况内河确实终于在墨脱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得到沉静,缝合伤口。事实上,小说所强调的不是信仰,而是为此而行动的过程。“因这是你必须穿越的漫长隧道,否则你无法捕捉远处闪烁的微光。” [1]71而心灵的安抚和最终的皈依,实际也正来自于这行动的过程。“这不是宗教,当然也不是神秘主义,但还是人难以超越或不能触及的所在。它昭示心的善或高远,那种幸福感是世俗世界不能找到的。” [6]
但小说在结尾处提及,政府将重修前往墨脱的公路,与世隔绝的小村可能将被现代文明所渗透,终于成为俗世的一部分。如果作为莲花圣地的墨脱不再与世隔绝甚至不复存在,又将如何安置心灵,获得救赎?庆昭在这里给出了答案:“生命就是这样充满幻觉。始终有希望。也始终无望。我突然想到,我与善生、内河,不过是路途上注定的失败者,但是我们却必须拼尽全力,走过此道。生与死在此地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 [1]206事实上,墨脱作为圣地即使只是幻象,也并不影响《莲花》故事的完整性。正如内河在小说中一直未曾正面出现,而只出现在善生的讲述中。这一人物究竟是否真实并不重要,这正是小说引入敦煌壁画中法华经变故事的用意所在:生命如画中的旅途一样艰苦荒凉,身心俱疲时可得以法术幻化出的城池之中休憩。而走出了那座城池,还是要继续赶路——墨脱作为圣地,所提供的也许只是暂时的栖息地,离开墨脱,生命苦旅仍在继续。然而“墨脱”所代表的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是能够使人永久信服的信仰。惟有这样的信仰,才能在即使是红尘热浪袭身之时识破幻象。这样,即使在是无法抽身而出的俗世凡尘,也能使心灵获得皈依与安宁。当庆昭离开高原,又再度返身俗世生活之中,她将内河的意义又向前推进了一步——重新面对人群如同重新面对过去的伤痛,然而她终能淡定平和,心怀感恩,这正是墨脱之旅所带给她的。正如安妮宝贝在序言中所言,“如果任何一段旅途,都是一条主动选择或被动带领的道路,那么它应该还承担其它的寓意。是时间流转的路途。是生命起伏的路途。是穿越人间俗世的路途。也是一条坚韧静默而隐忍的精神实践的路途。” [1]3但精神的实践并非只有在远离人群与现代文明的隔绝之处才能发生。心灵的安抚,最终来自于信仰的力量,来自于为之而付出的行动。这正是“墨脱”救赎意义的真正所在。
四、结语
《莲花》借助庆昭、善生、内河三个都市边缘人的经历,讲述情感缺失所带来的孤独感和由此产生的创伤,探讨救赎的可能性。小说将身体的伤痛设置为人物对自身进行反思的契机。受创的子宫使女性得以重获新生,并带领男性走向心灵的栖息地。小说借此探讨灵魂创伤与暴戾获救的可能性。墨脱是出现在小说中的心灵栖息之所。然而小说并不止于此,它指出救赎不是躲避在与世隔绝之地,而是强调信仰的力量,以直面创痛,打破幻觉。也许生命始终是充满幻象的苦旅,心灵也能由因信仰而交付的行动而获得抚慰。这正是小说最终给出的救赎之道。惟其如此,才能如西美尔所言,“惟有极其精巧和纯粹的灵魂才可能以享受的方式拥有客体;它是如此的丰富,因而足以领先自己最本真的内在性来生存,而不是让感觉超越灵魂的界限。” [7]如果说,文学所要面对和解决的,仍是与灵魂相关的事务,那么,《莲花》的力量也正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