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付华
(1.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昆明 650223;2.云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昆明 650223)
什么是民族?什么是民族主义?民族与民族主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它们为什么出现?是先有民族后有民族主义,还是有了民族主义后才出现了民族?民族主义的类型是单一的还是多元的,它在未来注定将消失还是将一直存在?这一系列问题看似不言而喻,却是现代民族与民族主义理论研究的核心问题。围绕着这一系列问题,当代各种理论流派展开了既旷日持久又影响深刻的学术争论,以致民族与民族主义的相关理论“既千变万化,又难于捉摸”。[1]1而在上述争论以及诸多对民族与民族主义进行理论阐释的研究者中,盖尔纳(Ernest Geller)一直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一位理论家,其代表作《民族与民族主义》,也因为创造性地提出了一系列有关民族与民族主义起源、性质和发展的现代主义阐释,“迄今仍是这个学科最为畅销与最顶尖的著作”。[2]373故此,在总体而言国内学术界对西方民族主义理论研究的探讨还不很充分的情形下,本文特对在当代民族与民族主义研究中具有深刻影响的盖尔纳的相关理论做一概要梳理和分析,以期能够为国内学界的民族主义研究提供一些启发和借鉴。
正如著名的马克思民族主义理论家奈恩(Tom Nairn)所言:“个人背景和生活阅历往往是决定一个民族主义理论家研究什么样的民族主义以及怎么研究的极重要因素”,[3]127这一观点尤其适用于盖尔纳。盖尔纳1925年生于法国巴黎,却在幼年时期随着具有犹太血统、处于中产阶级下层的双亲经由德国迁居捷克,居住在彼时多元文化混杂交融、有着“世界主义之城”名声的布拉格。在这样的氛围中,盖尔纳和父母家人用德语交流,和朋友伙伴们用捷克语谈话,而在专门的英语学校里则努力修习英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期,随着德国纳粹主义威胁的步步逼近,盖尔纳全家逃离捷克迁居英国。四十年代,盖尔纳加入到抗击德国纳粹的军队之中,并作为捷克旅的一员,于1944、1945年在北欧前线服役。1945年5月,盖尔纳在布拉格参加了胜利大游行,并在战后捷克民族解放的重要时刻亲眼目睹了捷克社会的巨变和在此过程中民族主义的强大力量。[4]正是这些经历,成为了盖尔纳二战后思考民族与民族主义问题的源头活水。
不仅如此,二战前后,迅猛发展的民族与民族主义理论研究也构成了盖尔纳创新民族主义理论的重要推动力。众所周知,二战后,伴随着全球性民族解放运动的蓬勃兴起、旧殖民体系的土崩瓦解以及一系列亚非拉新兴民族国家的不断涌现,世界各地的人们无不意识到,民族和民族主义政治力量在塑造现代世界的新面貌过程中,显现出了超过任何一种政治学说的强大力量,以致 “除非与它携手合作或至少不同它作对,几乎任何运动或革命都没有成功的机会”。[5]340因此,民族主义研究从20世纪40年代之前的默默无闻与缓慢发展,一跃而为战后社会科学研究的焦点。
不过,二战前后兴起、传播并一度占据着中心舞台的 “永存主义”与“原生主义”理论范式,却在民族主义研究发展的大潮中,逐渐显露出一系列局限和问题。其中,以劳佩拉(Josep R.Llobera) 和黑斯廷斯(Adrian Hastings) 等学者为代表的“永存主义”民族理论一直坚持民族持久性的观点,他们认为,现代民族是古老民族的延续,现代人的民族认同深深植根于民族成员的传统情感和文化之中,因而,即使在前现代社会可能并没有产生民族主义理论,也不能否定民族和民族主义的存在。而“原生主义”则分为三个支系,为高班(Cobban) 和瑞斯(Reiss)等学者倡导的“自然原生主义”认为,民族产生于原始的自然状态,人们的民族意识普遍存在于各个世代,它们可能被暂时抑制或遗忘,但遇到适当机会必将重新苏醒;以范登博格 (Van den Berghe) 为代表的“社会生物学原生主义”者则把民族和族群的起源与人类的遗传机制、本能相联系,认为族裔和民族都是自然的,它们是血缘群体的扩大,因而民族主义形成的根源在于人类的生物特性;最后,以希尔斯(Shils)、格尔茨(Geertz)为主要代表人物的“文化原生主义”理论不仅强调个体对于民族群体的信念与感知,而且认为人类对于“既定的社会存在”具有的神圣信念产生了人们对族群和民族强烈的情感和依赖,由此也促生了民族主义。总而言之,无论“原生主义”还是“永存主义”,它们都一方面强调民族与民族主义的原始性和自然性,即民族与民族主义是古已有之、自然形成的;另一方面强调民族与民族主义的历史久远性,也就是说,民族与民族主义在现代社会之前就已经存在。[6]
显而易见,如果遵循“永存主义”与“原生主义”的理论观点,那么历史上和二战后的一系列民族与民族主义现象就根本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譬如,如果民族与民族主义在现代社会之前就已经存在,那么为什么直到法国大革命前后,才在思想家的著作与社会宣传手册中,正式出现了“nation”这一名词的现代意义,为什么直到西欧国家纷纷进入现代社会转型、民族国家建立的关键时刻,才在西欧社会中发现了民族主义的普遍踪迹与强大力量?再者,如果坚持民族与民族主义是古已有之、自然形成的,那么究竟该如何解释二战后在亚非拉许多新兴民族国家建立的过程中,创建新的国家与创建新的民族几乎是同步进行的现象呢?
正是由于“永存主义”与“原生主义”理论范式在历史和现实解释中的无力,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起,“现代主义”理论范式开始走上民族主义研究的中心舞台。后者一反民族与民族主义原始性和久远性的基本观点,坚持从现代性入手解释民族和民族主义,强调它们是最近两个世纪以来一系列诸如工业主义、资本主义、城市化、世俗化等现代化转型过程的产物,从而根本上改变了人们认识与理解民族主义的方式,形成了迄今仍为大多数研究者所服膺的理论范式。
盖尔纳逐渐成为了“现代主义”当之无愧的最主要代表人物。自1964年发表《思想与变化》首倡从工业化转变对民族主义进行解释以来,[7]盖氏七八十年代相继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论文阐述自己的现代主义观点,[8][9]之后在《民族与民族主义》一书中,他对民族与民族主义进行了彻底的现代主义阐释,[10]九十年代以来,又通过多篇论文与著作的补充论证,[11][12]最终形成了一个独创性理论体系。
追随着涂尔干与韦伯的社会学传统,盖尔纳提出,若想真正探究清楚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本质,那么必须接受 “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社会学二分方法,从现代社会的转型以及在此过程中发生的结构与功能需求的根本变化出发,“用社会学对其阐释”。[10]182在他看来,相比于传统农业社会,从18世纪开始登上历史舞台的现代工业社会在三个方面:经济增长方式、社会和政治结构、文化形式的变化使得民族主义的出现成为了一种必然。
1.工业社会的经济增长方式的变化。盖尔纳认为,传统农业社会是一个以粮食的生产和保管为基础的社会,在这种社会,出于稳定的需要和防卫的愿望,其既缺乏使经济不断增长和使技术不断革新的基础,又极其害怕社会流动性的出现。而18世纪开始出现的工业社会,却是一个必须依靠着经济增长与技术革新才能不断生存、发展和合法化的社会,在这一社会中,经济增长与技术革新的要求促成了劳动分工的发达和职业的高度分化,并带来了高度的社会流动性,由此注定不能“设立起等级和阶层的深刻障碍”。[10]34
2.工业社会的社会、政治结构的变化。按盖尔纳的说法,在传统农业社会,社会结构具有鲜明的层次性,在这种时代,社会被明确区分为占人口极少数的统治阶层与大多数的农业生产者。其中,统治阶层掌握着处理暴力事件、维持秩序、垄断社会官方才智的权力,他们善于强调和突出自身的特权地位,也乐于不断地在自己和农业生产者之间做出区分,而不关心让自己的规范与文化让社会其它阶层广泛接受。相对于统治阶级,大多数的农业生产者往往聚集于同质性的地区性群体内,过着一种可能几代人都待在同一个位置上、缺乏流动的生活。在这些地区性群体内,虽然也会有相对复杂的劳动分工,不过,劳动分工后的专业领域往往差距很大并且难以沟通与流动,每个专业领域都需要从事者毕生的、持久的、完全投入的职业训练。因此,这种社会的劳动力的生产与再生产,依靠的是地方社群非正式、一对一直接的技能传授与培养。
而在工业社会,对经济增长的持续追求带动了社会劳动的不断分化,分工越来越精确、复杂,变化也越来越快。劳动分工造成工业社会人口流动加剧,导致工业社会不断地突破等级和阶层的障碍,进而,促进了一种平均主义的出现。而且,与传统农业社会不同的是,工业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方式,要求劳动者具有流动性,并要求陌生人之间要能持续、经常和直接地进行交流,还要求人们共享一种标准的习惯用语和必要时可以用书面形式传递的精确意思。要满足这些要求,工业社会只能依靠共同的、非专业化的、标准的一般性培训。这种培训,是传统家族、村落或者部落等地方社群根本不可能提供的,只有现代国家的全民教育体制才能胜任。这时,传统社会统治阶级和大多数农业生产者相互隔绝的社会与政治结构不再可能存续,而统治阶层的上层文化与地区性狭小文化互相平行、各自独立发展的局面也将一去不返。
3.工业社会文化形式的变化。盖尔纳认为,在传统农业社会中,一方面,统治阶层和大多数农业者的文化是断裂的,找不到一个被社会各阶层普遍接受的、规范的、以文字为后盾的统一文化。另一方面,农业社会普遍存在的文化是一种多样化的、受地方局限的、没有识字能力的狭小文化。在这种社会,文化的作用是使社会内部的结构差异得以表达和强化,不可能产生平均主义的期望和理想。而在工业社会中,一般性培训只有国家才能承受,工业社会的文化是由国家管理和保护的一种有识字能力、由培训维持的高层次文化。这种文化的顾客遍及整个社会,它使用共通的、标准的语言媒介和书写体,它保证人们能够使用不带个人感情的、不依赖于语境的、就事论事的书面信息进行交流。
总而言之,从传统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变化了的经济增长方式、社会和政治结构以及文化形式必然促使现代社会提出自己的政治和文化要求。在政治上,现代社会要求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可流动的、无社会差别的,因此等级制、封建制遭到一致谴责。在文化上,现代社会要求一种普遍的、同质的、超越地区限制的高层次文化,在这种文化主导下,个人可以在社会中自由流动,消融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然而,两个障碍对现代社会的政治和文化需求的满足构成了威胁。一个来自于不同社会群体间的沟通障碍,一个来自于对社会一致性与流动性产生抑制的人类分类原则。在盖尔纳看来,前一个障碍会使假设的、居住在美格洛马尼亚帝国境内、讲卢里塔尼亚方言的尚处于农业社会阶段的卢里塔尼亚人,与已经进入到工业比较发达阶段、讲美格洛马尼亚官方语言的美格洛马尼亚人,形成尖锐的矛盾冲突。而后一个障碍则将在这样的假设条件下出现:在某个社会中,有一群碰巧肤色是蓝色的人群,即使该社会新的经济已经经历了很长时间,并且官方政策也比较公正,但蓝肤色人群依然固执地坚持在这个社会里占据要么最高要么最低的地位。这时,蓝肤色/非蓝肤色这一分类原则伴随着蓝肤色这一可辨认的、非随机性、反社会一致性的特征,将使工业社会面临最严重的威胁。
论证至此,终于可以回答民族主义的真正起源问题了。首先,在传统农业社会中,纵向上社会各个阶层之间,横向上各个地方社群之间,是相对稳定和绝缘的,社会流动性的空间很小。其次,在这种社会,充斥着各种受地方局限的、没有识字能力的狭小文化与流行于统治阶层之间的上层文化,其中,上层文化的作用在于区分统治阶层与大多数农民,而地方性文化的作用也在于区分社会内部不同群体之间的地区、血缘、职业和等级差异,没有人会对促进社会的文化一致性感兴趣。因而,在传统农业社会,“这种社会中的几乎一切,都妨碍了从文化边界的角度对政治单位所下的定义”。[10]15而在工业社会,伴随着对社会流动性与文化一致性的功能需求,也伴随着工业主义的发展不均衡,社会必然提出它自身的政治、文化要求,以便既能解决美格洛马尼亚和卢里塔尼亚之间的文化沟通障碍问题,也能解决蓝肤色人群的问题。于是,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中,民族主义便应运而生。它通过把民族界定为文化单位,通过把族裔的疆界和政治的疆界合一从而建立民族国家,通过在民族国家中垄断合法教育从而普及一种统一的高层次文化的方式,从根本上解决政治单位和文化单位必须一致的问题。这正是盖尔纳在《民族与民族主义》一开头就提出“民族主义首先是一条政治原则,它认为政治的和民族的单位应该是一致的”[10]1的根本原因。
厘清了民族主义的起源,则民族主义与民族的实质也随之呼之欲出。盖尔纳认为,随着工业化在不同时期为不同的地方和群体接受,现代社会必然需要一种与之相适应的政治理论或者意识形态,它要求:政治的单位应该与文化的单位一致。为使文化与政体一致,这种政治理论或意识形态必须致力于让文化拥有自己的政治屋顶。民族主义,就是这样一种理论或意识形态,“民族主义是一种关于政治合法性的理论,它在要求族裔(ethnic)疆界不得跨越政治的疆界,尤其是某一个国家中,族裔的疆界不应该将掌权者与其他人分割开”。[10]2
而所谓文化单位——统一的、定义明确的、由教育作后盾的,构成人们自愿并往往热情认同的近乎唯一的一种组织单位——实质上就是民族。而所谓政治单位——社会中掌握着合理使用暴力的垄断权力的那个机构——实质上就是国家。
在上述定义下,盖尔纳进而认为:是工业社会促成了民族主义时代的来临,而民族主义又造就了民族,建构了民族国家,使得工业社会的运行得以可能。这正是当代大多数持现代主义立场的民族主义研究者共有的基本判断:“民族主义并不是强加同质性,然而,客观的、必然的规律必然带来的同质性,最终会以民族主义的形式出现。”[10]53
如果说民族主义起源于现代工业社会的结构和功能要求,那么现代工业社会不均衡的发展与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必然导致出现不同类型的民族主义。按照盖尔纳的思路,根据权力、教育和文化因素的不同组合,现代世界必将出现造成民族主义或者抑制民族主义的八种社会类型:①“典型的前民族主义”社会类型。②“非典型的前民族主义”社会类型。③“没有族类区分的早期工业主义”,英、法两国是其典型代表。④“成熟的、同一的发达工业主义”社会类型。⑤“传统的、自由的西方民族主义”社会类型,19世纪的意大利和德国的国家统一型民族主义就是此类典型。⑥“哈布斯堡王朝传统的民族主义”社会类型,匈牙利与巴尔干半岛国家是其代表。⑦类似俄国“十二月党人革命的、但并不信奉民族主义”的社会类型。⑧类似犹太人散居式民族主义的“散居国外者的民族主义”社会类型。
通过对现实世界的抽象,盖尔纳不仅对“民族主义”的不同发展类型做出了归纳,与此同时,通过这些归纳,研究者还能直截了当地看出在盖尔纳眼里,出现还是不出现民族主义所取决的条件,以及民族主义的未来。显然,随着工业社会的向外扩张和全球征服,现代化的潮流席卷了世界的各个角落,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可能是:全球的大多数国家都会进入一个发达的、可能在某种意义上也已完成了工业主义的时代。这时,民族主义还能成为一种社会主导力量吗?
对于这个问题,霍布斯鲍姆相当肯定地认为:“民族或民族主义的确已过了其鼎盛时期。黑格尔说,智慧女神的猫头鹰会在黄昏时飞出。如今它正环飞于民族与民族主义周围”。[13]224然而,盖尔纳并不认可这种说法。对他来说,工业文化的本质决定了“可以期望晚期工业社会成为一个民族主义仅仅以一种淡化的、毒害程度较轻的形式存在于其中的社会”。[10]60而盖尔纳之所以认为民族主义将长期存在,主要有两个理由:①虽然工业生产、科学背景、国家间的相互依存和全球化、人类持续不断的接触和交流,将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全球性文化趋同现象,“但人类生活和文化交流的方式之间的交流仍然会很大,需要分别对待,因此就会有独特的文化-政治单位”。[10]157②发达工业社会不会去硬性对抗民族主义对政治单位和文化保持一致的要求,它会在有文化差异的地方,尊重文化差异。
毋庸置疑,盖尔纳对民族与民族主义的现代主义阐释,在多方面对民族主义的理论发展做出了贡献。首先,盖尔纳对民族与民族主义做出了最具创造性的解释,这些解释已被普遍认为是民族主义理论研究中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因此,无论是他的赞同者还是批评者,都一致认可他的成就。如当代民族主义理论家麦克龙(David McCrone)认为:“简而言之,民族主义的现代研究始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厄内斯特·盖尔纳,……在现代学术与争论中,还没有任何著作带来的影响能够超过盖尔纳的著作”。[14]64再如,盖尔纳的学生与批评者、族群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史密斯(Anthony Smith)也认为,盖尔纳的理论是“试图对无所不在的民族主义现象进行最复杂而独创的理解的尝试之一”。[6]27
其次,盖尔纳的理论无论在视野、细节还是解释模式上,都超越了前人与同时代人的理论。如同其夫子自道——“我的理论是从对那些显著存在但却没有被认真考虑的现象的概括开始,继而把它们和十九世纪以来有关社会转型的资料数据放在一起严谨推理,最后再来解释这些现象”[15]98那样,盖尔纳的理论既能对绝大多数的民族主义现象做出自己的解释,又在解释中能够做到逻辑一致和自圆其说,因此,它才被认为是“对于为什么民族主义构成了现代性必不可少的要素以及民族主义为什么成为现代政治合法性最显著的要素提供了明晰而又有说服力的解释”。[16]191
最后,盖尔纳的研究方法也具有开创性。一方面,与“原生主义”与“永存主义”等民族主义研究前辈相比,盖尔纳一反他们从民族主义的情绪出发从而忽视实证研究和理性思考的做法,坚持对民族主义进行比较客观、较少情绪化色彩因而更富于实证和经验的理性分析。另一方面,盖尔纳从不盲从于“现代主义”阵营中的同辈学者,他反对诸如凯杜里(Kedourie)等从欧洲启蒙思想家的学说出发寻找民族主义基本根据的理论策略,认为这种策略不仅徒劳而且往往误解民族主义的真正起源,从而提倡从人类社会的现代性转变入手探寻民族主义的本质和起源。因而,盖尔纳的论证被认为是“对保守主义与世俗理性主义的成见进行了颠覆。”[16]192
自然,在盖尔纳对民族主义的理论解释获得巨大成功的同时,也招致了来自各方面的批评。概括而言,这些批评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
1.盖尔纳的理论太过功能主义。正如上文所述,对盖尔纳来说,民族主义之所以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中出现,是因为它发挥着使政治单位与文化单位一致的重要功能,没有它,工业社会就无法正常运转。换言之,盖氏用工业社会的功能需求来解释民族主义的根源。对此,有学者批评:“盖尔纳的论证突显了功能主义推理的所有缺点——在其中,结果总是先于原因,事件和过程的发生被难以置信地完全置之于人类行动者的理解之外,而超个体的、整体的单位总是心照不宣地被召唤来完成解释工作”。[16]204因而,用民族主义发挥的功能来解释它的出现,并不能让人完全信服。
2.盖尔纳对工业主义与民族主义之间关系的论证有缺陷。首先,有学者指出,盖尔纳无法说明为什么一些民族主义运动会发生在一些从没有经历过工业化的亚非国家。其次,还有学者提出,一些国家远在工业化之前150—200年间就已经出现了民族主义。[3]139这些都说明盖尔纳的论证过于武断。
3.盖尔纳的理论无法解释一系列诸如族群纽带、记忆和认同等元素和民族及民族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盖尔纳的现代主义立场使他近乎偏执地坚持工业社会促生了民族主义,民族主义造就了民族的基本观点,因此,他从根本上否认民族在现代之前就已广泛存在的观点,并视族群纽带、记忆和认同等为“偶然的、无关紧要的”[17]369文化现象。对此,以史密斯为代表的“族群—象征主义”给予了激烈批评,他们既不同意盖尔纳有关民族是现代产物、民族是由民族主义造就的判断,也强烈反对盖尔纳轻视族群纽带、记忆和认同等的倾向。在他们看来,不仅“从远古时期,从古老的苏美尔和埃及有文字记载开始,就能够找到民族,自那时起它就主宰着每一个时代的政治生活”;[18]40而且,他们认为,如果不重视对族群纽带、记忆和认同等的研究,就根本无法说明,为什么人们会如此热切地认同于一种发明出来的高级文化(民族主义)甚至能为它不惜牺牲自己?[1]
4.盖尔纳的理论过于一般化和抽象,并有一定的“欧洲中心论”倾向。这正如莫泽利斯批评的那样,对于纷繁复杂、充满了历史多样性的民族主义现象,盖尔纳一味采取抽象的理论分析,而没有结合更多的历史事实进行实质性的论证,难免陷入理论的泥沼从而招致其他学者基于史实的攻击。此外,盖尔纳的理论建构,主要是基于对欧洲尤其是西欧国家的分析之上,盖尔纳很少把非欧洲国家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的民族主义现象纳入自己的理论视野之中,这既使得他的研究难逃“欧洲中心论”的窠臼,也使得他对民族主义的解释在适用范围上大打折扣。[19]
最近十几年来,在西方民族与民族主义研究领域,一再涌现出对盖尔纳民族主义理论进行研究和解释的热潮。这种热潮既说明了民族主义在今日世界中仍发挥着难于估量的影响,也说明面对着当下复杂的民族与民族主义现象,“我们仍应不断地阅读盖尔纳”[2]371,从而在积极地汲取当代民族与民族主义研究优秀成果的基础上,推进我们自己的民族研究,这正是本文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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