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婉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王国维一生经历了哲学、文学、美学等各个学术变化过程,然而一直未变并且贯穿其整个学术历程的是他的“人生之意义”问题,从《红楼梦评论》到《人间词》再到《人间词话》,他的学术思想一步步走向成熟,“人生之意义”也愈加清晰明朗。如果说“境界”说是他最终所摘取的闪耀皇冠,那么“境界”说的核心——“真”则可谓是皇冠上的一颗最璀璨的明珠。王国维的境界之“真”为学界热议不休,大家众说纷纭,有说“真”指“真情实感”,有说“真”是叔本华的“理念”等等,虽然从各个角度或深或浅地探讨了“真”的内涵,但都或多或少疏离了“境界”说的本意,笔者在前人的基础上,拈出“生命之真”一词探其本。在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潘知常先生提出了有别于实践美学、生态美学的另一种美学,他取名为“生命美学”。[1]他说,审美活动不是认识与反映的关系,而是价值与意义的关系,它是人类生命所需,更是人类生命的最高展现与表达。讨论的王国维境界之“真”,它同样有关“价值与意义”,同样是“发泄所储蓄之势力”的“势力之悟”,宣泄人生最深之意义,王国维的境界之“真”也即“生命之真”。王国维说景物、情感必须要“真”,才能创造出有境界的作品。
王国维的“真感情”不仅仅指人的真情实感,更需要追根溯源,到达人的本性,即欲望的“本真”,淫词鄙词在王眼里都不足为病,只要它“真”,因此感情之“真”不应局限于普通情感的真实而是要拓展思维深入到人类的本质——欲望。对于人类欲望的肯定是王国维在美学上所做出的一个创举。潘知常先生曾说,在中国美学中,无论是儒家美学的“德性”,还是道家美学的“天性”或者玄学美学的“自性”和禅宗美学的“佛性”,都是要“拂”去、“避”开、“化”解、“空”掉真实的人性,而王国维,他以他树立的新的审美理想论“境界”说为中国美学补上了猛烈的一笔——“欲望”。[2]只有欲望“真”才有性情的“真”,才会表达出“真”的生命感受。“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故能真切如此”,“大家之作,其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3]所以王国维的感情之“真”便是指创作主体心灵那未受世俗污染的纯洁、自由的状态、是强烈欲望的本真流露,是真性情,是生生不息的真“生命”!传统文学文化也讲求“真”,注重遵循人的本性本然,庄子是把“真”当作一个哲学范畴并进行细致探讨的第一人,庄书中的“真”从各个角度来阐释讲求“本性”的重要性,然而庄子的“真”似乎是真空了,它已把人类欲望进行了筛选,所有的人性恶都被驱逐出“真”的行列,留下的只有“善”的本性,而王国维在继承传统“真”的基础上丰富了“真”,使人成为了真实的人,使美学真正为真实的个体生命服务,因为涵盖人之为人的欲望的本性才是真正生命之“真”,这也是王国维的“境界”说之所以能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继而超越以往的文学批评而成为了一个新的审美理想论的一个重要原因。
王国维的“真景物”,也并非仅指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的真实存在,而是体现了某一事物本身内在本质力量的“形式”之“真”,进一步道出大千世界的本质真理,这“真”是一种绝对的理念。稼轩有词:“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王国维感叹:“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4]这月轮绕地之理也便是景物之“真”。可能受到叔本华审美“理念”论的影响,有人说王国维的境界之“真”就是叔本华的“理念”,这是较偏颇的,叔本华主张通过“意志”寂灭来直观“理念”(这里的“意志”就是王国维的“欲望”),而王国维恰恰张扬人的本真欲望,仅就此一点,两者的等同就该深思熟虑,况且王国维对冷冰冰的“理念”(宇宙真理)并无兴趣,他看中的是“直观”内涵的“审美无功利”。夏中义先生道出了王的初衷,他在《世纪苦魂》中说:“王国维之所以青睐直观,无非是逼视心灵的直观比什么都更接近生命存在的本身。”[5]这就回到了“人”本身,回到了王国维终身为之求索的“人生之意义”问题。既然景物之“真”不是王国维考虑的重点,重新回到感情之“真”上来,王国维的境界之“真”仅指欲望的本真么,欲望的本真的确将人们的目光从客观对象回到了生命主体,回到了生命存在的本身,然而将王国维的境界之“真”定义为欲望的“本真”,这是不合适的,因为欲望不能解决“人生之意义”问题。不妨再深入思考一下,真感情不仅包括出于本真欲望的一己之情,还包括全人类之情,欲望本真的流露而感发的一己之情所创造出来的作品,也为王国维所肯定,也能成为有境界的作品,这种境界王将其称为“有我之境”,而更让其大为赞赏的是李后主等人,是能够超越个人一己之情而显示了人类永恒的普遍痛苦的全人类之感情,“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显示出了人类永恒的痛苦生命的本源,而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悟出了生命之“真”达到了悠然自得的“无我之境”。景物之“真”在此起到的是引发创作主体对全人类产生感悟的作用。
王国维指出:“人类之于生活,既竞争而得胜矣,于是此根本之欲复变而为势力之欲,而务使其物质上与精神上之生活超于他人生活之上。”[6]“势力之欲”不是单纯的“生活之欲”,而是超越了“生活之欲”、超脱了世俗功利的一种“游戏”的自由状态,他关注的是人的精神自由追求和生命的意义,文学的本质就是“发泄所储蓄之势力”,目的就是达到“势力之悟”也便是“真”,这“真”发自于人的“势力之欲”,标示着对人生要义的体认,对人生真相的感悟,进而对超验人生的体验,所以这“真”也是“善”。真、善皆存于审美中,所以美术文学不仅仅是慰藉人生的工具,而是“宣布人生之意义”,这是文学的宗旨,这种“人生意义”就是在审美中发扬势力所悟出的“真”,即“善”,这“善”不是传统道德规范,是“至善”,是具有最高意义的“善”。
王国维的境界之“真”是一种最高的“善”,是对生命的尊重、生命的彰显,从对生命欲望的肯定、对生命本质的求索、对生命意义的探寻,最后达到对超验人生自觉的体悟,达到至“真”,从而进入一个自由神往的境界,是真正实现了人之为人的独立价值的人性之“真”、生命之“真”!这“真”不是“理念”,景物之“真”只是对诗人进行生命意义深深体认起到引发作用,也不仅仅是欲望的本真,这仅只是一个前提。这种在人性本真的前提下通过审美直观并由理念之“真”引发而所达到的对超验生命的体认的“至真”以及“至善”的这样一个“真善美”之域才是“人生最深之意义”的所在,也是王国维的最高之境界。[7]到达了真善美之域的人才真正实现了人的价值,真正获得了人之为人的意义,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真”成为了人生的终极关怀。这样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又犹如庄子笔下的得道“真人”,泯物我、合生死、超利害、同是非的绝对自由的理想人格,但两者又有显著的区别,庄子主张无为,“真人”是他建构起来的一个心灵的避难所,这种隔绝世俗社会的行为在现代是行不通的,王国维选择了正面面对,他认为那些离人、孽子、征夫、思妇才具有“真”,[8]正因为这些人深刻体验了人生的大苦大难,以坚强的意志面对人生之痛苦,想达到人生最高境界就必须经历前两境界。这种明知痛苦偏直面痛苦的“有为”精神有可能受尼采“超人”精神的影响,而王国维继承他的“权力意志”外,自觉地吸收传统文化的精华转而注重主体的道德价值意识,[9]这不仅受传统文化以及同时代佛学大师章太炎人性之“真”的影响,而其中更为关键,让王国维将“真”即“至善”作为其思想核心的却应归功于他身处的年代。
20世纪初,随着清王朝的覆灭,以儒家纲常伦理为核心的价值观念体系也宣布破产,不能发挥“范围人心”的作用了,加上西方人的个体本位主义的注入,中国人也开始反省自己的传统价值观。康有为率先建构起一种新的被他学生梁启超称为“博爱哲学”的人生哲学,他从博爱哲学的视角看待人性问题,突破传统抽象人性论的藩篱,凸显个人的价值和尊严;龚自珍推崇心力、强调自我;谭嗣同发出“冲决名教之网罗”;严复自强保种,提倡人的主动性;梁启超的破除心奴;章太炎极力提倡“依自不依他”,都是弘扬自由意志,直接冲击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家族本位主义,他们的最终目标都是提倡个性解放和个性自由。而在围绕个性解放与自由,寻求人生价值意义的同时,几乎所有的近代思想家们都关注到了另一个范畴,那就是道德,面对当时的世风日下,人心涣散,这是处于内忧外患,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同样重视的一个问题。
同近代先进知识分子一样,王国维同样关注到了这两个问题,要想拯救国人,这两者缺一不可,一个是重建价值观问题,也就是他终身为之求索的“人生之意义”问题,另一个就是道德新树立问题,章太炎构建起了一整套道德哲学体系来挽救国民道德与价值重建,他的“真如”哲学体系的人性论的最高境界“真”,是人的道德修养所能达到的至真至善的境界,如果人人都能自觉断绝恶的念头,以“真”为自己的终极目标,那么整个社会都会向善发展。王国维的境界之“真”是生命之“真”,他起于人类的本真欲望,终于人类最高的价值与意义,在审美直观中将“道德”与“人生之意义”问题两者相互交融以致达到炉火纯青之处,提炼出了生命之——“真”即“至善”,在道德涣散、信仰崩塌的绝境中,为人们找到了一份终极关怀。
[1]潘知常.生命美学[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24.
[2]潘知常.为美学补“神性”:从王国维接着讲[J].艺术理论与美学,2003(1):11-13.
[3]陈鸿祥.人间词话人间词注评[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34-40.
[4]姚柯夫.《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M].北京:文献书目出版社,1983:20.
[5]夏中义.世纪初的苦魂[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114.
[6]周锡山.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43.
[7]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169-170.
[8]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24-30.
[9]周祖谦,张连武.管窥王国维的境界之“真”[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