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康
(南京大学 外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关于建立中国启蒙学的构想
江宁康
(南京大学 外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西方启蒙运动对中国新文化运动影响巨大,而西方学者的“启蒙学”研究也成果卓著。中国学者有关中西启蒙运动的研究论述虽然洋洋大观,但是,中国的“启蒙学”研究在思想创新和方法创新等方面仍有巨大的提升空间。基于此,笔者提出建立中国启蒙学的构想,呼吁国内外学者重申启蒙主义的理想,对中国启蒙运动的研究作出创新性贡献,从而增强我们的学术自信心,建构起“中国启蒙学”的学术话语场。
启蒙运动;中国启蒙学;新文化运动
一百年前的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了《青年杂志》,主旨在于批判封建思想、鼓吹社会改革,由此开启了现代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对于这场新文化运动的历史贡献和思想意义,许多学者历来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还有不少海内外学者视其为现代中国启蒙运动的发轫之标志。在今日回顾一百年前的那段历史,我们当然可以明确地宣称新文化运动是现代中国启蒙运动的重大里程碑和历史转折点,但是,若说中国启蒙运动仅仅从1915年才开始出现端倪,这未免会使人感到某种历史的断裂和启蒙的突兀。事实上,西方启蒙主义思潮直接传入中国是从19世纪末开始的,而自严复1895年发表《论世变之亟》《辟韩》和《救亡决论》等文章到1915年《青年杂志》出版,这20年的时间里中国已经发生了许多重大的政治、文化和社会事件。从文化思想史的视野看,人们长期聚讼的各种争论虽然增进了对于现代中国启蒙运动伟大意义的理解,但是,中国一直没有与之相关的“启蒙学”研究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没有中国自己的“启蒙学”研究,因此不少学者在论述有关启蒙运动起源和词语概念界定时不得不借用西方学者的话语来阐释中国的问题,长此以往而削弱了国内学者在这一专题研究领域里的学术自信心,进而又影响了人们深入、精准地阐释有关中国启蒙运动的许多重大的理论问题。因此,在新文化运动出现一百年后的今天,我觉得有必要呼吁建立中国的“启蒙学”研究,开辟一个新的学术研究领域,增强我们在国际学术交流中的自主性和自信心。
西方启蒙运动主潮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但是西方的启蒙学研究却仍然方兴未艾、佳作迭出。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西方学者从18世纪中期开始就对“启蒙”给予了高度关注和认真研究,而这种关注和研究更是由于法国“百科全书派”学者的积极著述而流布全欧洲。“启蒙”在英文中写成“the Enlightenment”,法文中写成“des Lumières,”德文为“die Aufklärung”,意大利文是“Illuminismo”,西班牙文是“Illustroción”,丹麦文是“Oplysning”。“启蒙”的语义内涵不是单一的,其作单数时可作“阳光、光明”等解释,作复数时则有“智慧、知识”等词义,也可理解为“认识、阐明、启迪、杰出人物”等意思。[1](P.152)但是,由于西方各国不同的社会背景和文化传统,“启蒙”一词在各国思想家的解释中往往是多义而丰富的,这也是由西方各国不同的社会和政治现状所决定的。18世纪后期,德国学者对于“启蒙”一词的词义给予了各种界定和解说,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的现代德语还不十分成熟,规范化还没有完善,因此德国思想界急需澄清由英法等国传入的启蒙思想观念。康德在1784年对于“什么是启蒙”这个问题的回答成了启蒙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观念史来源,而柏林作为普鲁士王国的中心也构成了启蒙研究的一个中心。可以说,西方启蒙学的形成和发展就是从18世纪末开始的,而19世纪欧洲各国学者对启蒙运动及法国大革命的回顾和反思则把西方启蒙学研究推向了一个高峰。法国大革命以后的欧洲学术界对于启蒙运动的利弊进行了深入的反思,同时,各种有关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研究论著不断问世。在启蒙思潮的研究方面,诸如“通俗启蒙”、“启蒙与浪漫主义”和“启蒙与道德”等专题性研究开始出现,而在有关大革命的研究方面,关于“雅各宾专政的思想来源”、“自由和极权的冲突”和“大革命与旧制度”等方面的探讨也引起了人们广泛的注意。18世纪末,英国人埃德蒙·伯克在《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1790)中对启蒙运动进行了严厉的批评。1818年,法国的斯达尔夫人出版了《法国大革命沉思录》,对于法国启蒙运动和大革命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法国学者米涅的《法国革命史》(1824)宣称,法国大革命不可避免,资产阶级社会制度必将取代波旁王朝。1856年,法国学者托克维尔的专著《旧制度与大革命》出版,标志着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研究的重要阶段。托克维尔在该书前言中写道:为了凸现那些优秀的“坚强品质”和揭示错误的旧思想,“我宣布,我不畏惧因此触犯任何人”。[2](P.5)这一声明显示作者充满了启蒙主义的批判精神,毫无媚俗的意味,代表了西方启蒙学研究的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19世纪的西方学者出版了许多有关启蒙运动的研究论述,黑格尔、马克思和恩格斯等人都对启蒙运动的历史意义和批评精神给予了高度评价,甚至尼采也对启蒙主义思想赞誉有加。20世纪以来,西方启蒙学研究仍然十分活跃。1900年,威廉·司各特提出了建立“苏格兰启蒙运动”学科领域的倡议,这是从启蒙运动的“世界主义”视野转向民族和国别研究视野的一个重要标志,自此以后,西方学界对于“苏格兰启蒙运动”的研究逐渐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学术领域,产生了不少优秀的学术成果。1910年,英国学者阿克顿勋爵撰写了《法国大革命讲稿》,对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进行了新的阐释。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改变了西方人对于启蒙理想和科学理性的乐观认知,许多著名学者开始以批判的眼光来反思启蒙运动的得失。1932年,德国学者卡西勒出版了《启蒙哲学》一书,对启蒙时代的哲学、法律、宗教和美学等等进行了深入的论述。1947年,德国学者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出版了《启蒙辩证法》一书,重新思考了启蒙运动的意义和历史教训。在法国学术界,保罗·阿扎尔的《18世纪的欧洲思想》(1946)和乔治·勒费弗尔的《法国革命史》(1951)是这一研究领域里的权威著作,再版多次。20世纪60年代,美国学者彼得·盖伊出版了《启蒙时代》一书,延续了启蒙学研究的普世主义思考方式。后现代主义思潮兴起以后,启蒙思想受到了许多批评,利奥塔、福柯、詹明信等学者都对启蒙价值观念进行了质疑,而英国学者麦金泰尔等人则从宗教道德的角度批评了启蒙主义的非道德倾向。长期研究启蒙运动的专家乔纳森·伊斯瑞尔近来指出,1970年代以来的西方启蒙学研究出现了重要的转折,特别是美国学者对于启蒙学研究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不少学者开始重申启蒙运动的历史进步意义,更多学者则从跨学科或实证角度拓展了启蒙研究的新领域,例如美国学者达恩顿的专著《启蒙运动的生意》(1979)从出版史的角度来研究启蒙文化传播的情况。在全球化趋势不断增强的21世纪初期,启蒙学已经跨越了民族或西方的疆界,成为国际人文学科的一个前沿领域。“今日学界在有关启蒙运动的研究中产生了全球性的文化哲学冲突,其严重性和广泛性使得这一领域里的学者们需要明确自身的责任,以便尽可能细致地勾画出这一现象的完整面貌。”[3](P.2)在近年来的启蒙研究中,从启蒙时期各国的文化风俗、书籍出版、哲学思想、文学创作以及政治改革等方面进行跨学科和跨文化的研究已经成为一个显著的学术前沿。例如,法国著名学者托多罗夫在《启蒙的精神》(2006)一书中重新思考了启蒙运动的思想史意义;美国学者约安娜·斯达奈克在《未尽的启蒙运动》(2010)一书中对启蒙时期法国思想史、文学史和出版史进行了交叉研究,显示出近年来“启蒙学”研究的学科深度;另一位美国学者大卫·哈维在《法国启蒙运动及其他者》(2011)一书中试图从后殖民主义视角来研究法国启蒙运动与东方文化、特别是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显示了“启蒙学”研究的文化广度。这三位西方学者的专著提示我们,西方“启蒙学”研究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将会出现更多的前沿性成果。
中国现代文化思想的发展轨迹与西方启蒙思潮在华传播有着直接的影响关系,特别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量的西方现代学术论著被翻译成中文以后,国内有关新思想和新文化的论著一时蔚为大观。甲午战争之后,国内的“救亡保种”和“科学救国”呼声高涨。在19世纪的最后几年里,康有为和梁启超积极鼓吹变法改良、引介西方新说,而严复发表的系列论文和西方经典译著更标志着一波启蒙思潮开始形成。可以说,如果没有世纪之交二十年里新思想、新文化的传播,那么,陈独秀的《新青年》杂志必然难以独自在国内迅速掀起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从思想史的传承轨迹上看,中国的启蒙主义运动自19世纪末开始造势,经过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洗礼,终于在20世纪中国历史上书写了光辉的篇章。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中国又出现了新启蒙思潮的萌动,学术论著和文学创作中都出现了重申自由民主、寻求人的解放和批判封建观念等重大启蒙主题。中国现当代思想史上启蒙思潮、启蒙话语和启蒙论述一再波澜兴起的事实已经说明,启蒙运动并非全然西方舶来品,中国本土多次出现过启蒙思潮的广泛传播和社会反响;所以,现在建立中国启蒙学研究领域是有深厚的本土思想传承和实践基础的。不过,我在此呼吁建立中国启蒙学研究还在于以下两个重要的现实局限:第一,国内学界的启蒙学研究缺少观点论辩和方法创新,这就导致国内的中国启蒙学研究中的笼统泛论常常遮盖了具体、深入和新颖的专题研究;第二,少数国外学者有关中国启蒙运动研究的一些观点有着个人立场和专业知识的局限性,个别观点甚至是不正确的,但是这些观点或认知却在国内学界长期被人们引用和借重,因而造成某些学术研究的盲点。
第一个局限产生的缘由既有学术习惯和专业分工的因素,也因为国内学界对于西方启蒙学研究的近期进展不太了解,因此国内的研究仍然以“形而上”的思想史论述和宏观勾勒为主,“形而下”的社会案例研究、跨学科的专题研究以及跨文化的比较研究仍然阙如。例如,2015年1月国内隆重推出的学术译著《启蒙时代》(上)是美国著名学者彼得·盖伊所撰写,由国内学术造诣精深的学者所翻译。这本书是二战后西方启蒙学研究的一部里程碑式著作,其体现的学术价值和渊博知识令人敬佩,中文译文也精准流畅、发人深省。但是,这本书是在1966年面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十年,其研究方法仍然是注重启蒙价值观念的思想史研究。在过去的五十年里,西方启蒙学产生了不少的变化,特别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启蒙学研究出现了一次重大的转折,人们对于启蒙理性的质疑使得宏观研究启蒙运动的学术传统有所改变,专题的案例研究不断出新。英国学者马克·柯冉认为,当今启蒙研究的主要倾向从思想史转向了文化学和社会学等领域的专题研究,而美国学者乔纳森·帕格登从当代国际政治视野中研究启蒙运动的意义更是引人瞩目。帕格登认为,当今启蒙运动的两大敌人正是极端宗教势力和全球帝国势力,因为极端宗教思想否认世俗化社会和普遍人性,倡导宗教迷信和神权社会,主张新的蒙昧主义,而全球帝国势力利用文化霸权和国际组织来干预民族国家的主权,侵蚀发展中国家的正当权益,否定国际社会事务的民主原则——正好比当年启蒙运动所反对的神权和王权两大敌人。[4](P.414)可以说,西方启蒙学研究超越单纯思想史领域的论述、采用跨学科的方法、注重当前的现实问题等等都是值得国内学界借鉴的;而正因为国内启蒙学研究在这些方面起步较慢,所以也是中国启蒙学研究能够产出创新成果的领域。
第二个局限在于国外中国学研究虽然成果斐然,却有不少国外学者受到中西学养和研究视野的限制而形成了对中国事务的某种误读,而一些“误读”在通过译介进入国内学界以后却成为某种“真理”。如果从学术研究是为了追求真理的意义上说,任何外来的学术观点和思想理论都应该首先受到我们的批判性认知,进而才可以被我们借鉴、运用。这一学术研究的基本立场既为启蒙理性原则所倡导,也是学术独立自主所必然。例如,舒衡哲(Vera Schwarcz)撰写的《中国启蒙运动》(1986)是海外一部有关中国“五四运动”研究的重要论著,其学术贡献和影响在海内外学界广为人知;但是,舒衡哲有关中国启蒙运动的一些观点是不全面、不深入的。例如,她在有关中国启蒙运动起源、救亡与启蒙关系以及个别五四人物的历史作用等方面的论述就值得商榷。
舒衡哲关于“五四运动”的论著视野独特、看法新颖,因此也成为当代海外中国学的一项杰出研究成果。但是,她在这部书中把“五四运动”视为中国启蒙运动的起点,把新潮社创始成员罗家伦和张申府等人视为“五四运动”即“启蒙运动”的领袖人物,这种看法显然不符合中国现代历史进程的真实轨迹。在19世纪末的风云激荡中,甲午战争对中国士大夫阶层带来的政治和文化冲击是极大的,而在此期间西方启蒙时期的许多经典著作被译介到国内,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如果说,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还只是封建王朝内部的自我改良举措的话,那么,甲午以后中国的思想变革则是在外来文化影响下的一场文化革命。从1894年甲午战争到1905年科举取消、再到1911年辛亥革命和1915年新文化运动发轫,这一连串的社会文化事件构成了中国启蒙运动的历史大背景,而“五四运动”则是这一发展趋势的必然延伸。“五四运动”所展示的爱国精神和反帝斗志正是中国启蒙运动多年来所培育、所激发的,受到新文化运动领袖人物如陈独秀和胡适等人影响的新潮社只是1919年初新成立的一个北京大学学生社团。换句话说,“五四运动”是中国启蒙运动长期发展的一个重要事件,也可说是中国启蒙运动进程的一次高潮,却不是由新潮社所发起的启蒙运动“刚刚开始”(舒衡哲语)阶段。
在舒衡哲的历史叙述中,“五四运动”虽然展示了新一代知识分子如罗家伦和张申府等人的启蒙思想觉悟,但是,广大青年学生和市民群众的爱国救亡热情遮蔽了启蒙主义的理性,现代中国人民的反帝和反封建历史重任似乎只能二者取其一:要么鼓吹启蒙,批判封建主义;要么投身救亡,反对帝国主义。这一选言判断就成为舒衡哲“救亡压倒启蒙”论点的一个内在逻辑前提。*中国学者李泽厚先生对于救亡与启蒙的关系也有独到的见解,容待笔者以后另文探讨。她在书中写道:“在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的几十年里,中国的启蒙先驱们被迫重新考虑、估价、甚至一度放弃了思想解放的愿景,而政治暴力和反帝社会运动的双重力量造成了一种紧迫态势,从而对主张缓慢思想革命的知识分子提出了挑战。”[5](P.9)结合她在后续论述中所表达的立场,舒衡哲的意思很明白,即思想解放等启蒙理想让位于“政治暴力和反帝社会运动”,这就对那些主张渐进改良的启蒙人士如张申府造成了“严峻的挑战”。如果说,这里的目标指向话语“政治暴力”有一点含混的话,那么,“反帝群众运动”则明白地指向“五四”以后全中国人民的反帝救亡运动。尽管作者提到了张申府等人有关救亡与启蒙并举的主张,但她还是强调了救亡和启蒙之间的张力关系。从“救亡压倒启蒙”这一断言来看,作者似乎不太清楚一个事实,即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本身就是中国现代启蒙运动的伟大成就。此时的“人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封建帝王的俯首帖耳的“子民”“臣民”,他们是民族国家的一分子,而按照启蒙理想还是现代国家的主人,也就是共和国的公民。此时的“救亡”绝不是为了挽救任何即将灭亡的封建朝廷或专制君主,而是挽救民族和人民免遭帝国主义侵略和欺凌的爱国主义壮举。这种现代社会的民族意识和公民意识取代了封建王朝的子民意识和奴才意识,因此体现了重要的历史进步性,而这种进步意识的形成正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一系列社会变革和思想启蒙的结果。所以说,全民反帝救亡运动就是启蒙运动的重大事件,也是民族国家共和思想对于封建王朝君主意识的重大胜利。人们如果对于欧洲启蒙运动时期各国的实际社会状况多有了解的话,“救亡压倒启蒙”的命题就不会那么令人迷惑了。例如,17-18世纪的意大利曾经受到西班牙、法国和奥地利等帝国势力的占领和控制,因此,意大利人民的民族救亡意识随着启蒙思潮的传播而不断高涨,欧洲启蒙运动带来了民族独立的理想和期望,成为推动意大利人民争取民族解放的重要思想力量。当时,寻求民族独立和国家统一的“救亡”思想在启蒙时期的普鲁士、波兰和丹麦等国也是十分流行的,甚至美国革命也是在启蒙运动影响下产生的一个重大民族独立事件。[1](PP.249-252)西方诸民族国家在17-18世纪反抗外来帝国统治的历史经验告诉人们,启蒙运动推动了民族救亡,民族救亡反映了启蒙理想。从西方现代民族国家寻求独立的历史经验和中国人民反帝爱国运动的实践来看,把启蒙和救亡对立起来而形成“救亡压倒启蒙”的断言既是对中外启蒙运动的误读,也是对中国现代历史的误解。正是从反思和解魅的角度出发,我认为建立中国启蒙学研究的任务刻不容缓,以利于我们消除误解、正本清源,进而巩固自主和自信的学术话语地位。
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风云变幻使得中国启蒙运动的发展轨迹跌宕起伏。政权更替、内外战争、社会动荡和经济转型等等重大事件交错在一起,常常使人难以清晰而明确地描绘出中国启蒙运动的思想路线图。这种独特的状况造成了有关中国启蒙运动的起源、多次启蒙运动的发展形态、启蒙运动与其他政治文化运动的关系等问题上的长久论争。例如,海外学者林毓生在《中国意识的危机》(英文版,1979)一书中提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造成了现代中国文化认同的危机问题;而周策纵在更早出版的《五四运动史》(英文版,1960)一书以及后来的补述中认为,五四时代的大前提是对传统重新估价以创造一种新文化,只是到了1924年之后,“五四精神”遭到了扭曲和抛弃。[6](P.13)那么,1924年的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什么事件?从现代历史进程上看,1924年正是中国人民反帝爱国运动进入新时期的关键一年,由孙中山领导的北伐战争和国民革命把民族救亡的口号变成了现实。虽然孙中山于1925年在北京去世,但是由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毕竟为国家统一和民族独立做出了重要的贡献。*1924年1月,孙中山召开了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了新的党章,决定实行反帝、反封建的新三大政策,共产党人参加了国民党中央委员会;5月,孙中山在广州黄埔创立陆军军官学校;9月,孙中山决定再次北伐,发表《北伐宣言》,北伐军在广东韶关誓师;10月,孙中山领导平定了广州商团的叛乱,同月,曹锟为总统的直系军阀政府被推翻;11月,孙中山接受冯玉祥等人邀请,决定北上,12月底由海路抵达北京。孙中山在为北上所发表的《时局宣言》中,提出打倒军阀、反对帝国主义、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等一系列国民革命主张。虽然周策纵没有明确把此时的国民革命新阶段解读为“救亡压倒启蒙”,但是,受到其论著影响的舒衡哲显然发挥了周策纵的认知,进一步明确提出了“救亡压倒启蒙”的看法。这一事例说明,有关中国启蒙运动和“五四运动”等等重大历史事件的认知和评价在不同的视角中会形成不同的阐释及看法。与之类似的还有20世纪80年代以后海外学者把“五四”反传统主义与中国“文革”相联系的论述和看法,一些学者把启蒙思想视为社会秩序解体和极端民族主义的思想源头,甚至出现个别学者否定启蒙运动的现象。上述这些海内外学者有关中国启蒙运动的聚讼纷纭其实也提示我们,学术上的争议意味着存在商榷和探讨的空间,也就意味着存在更多纠正谬误、创新论说的可能性。因此,建立中国启蒙学迫切需要我们开展积极的学术争鸣和学术批判活动。
实际上,新时期以来中国国内的学者在有关启蒙运动的研究方面已经发表了很多重要的成果。例如,侯外庐著《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1993)、丁守和主编《中国近代启蒙思潮》(1999)和彭平一著《冲破思想的牢笼——中国近代启蒙思潮》(2000)等启蒙思想史专著。近年来,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博源文库发表了资中筠和许纪霖等人有关中国启蒙运动的最新论著;浙江大学出版社近期也策划和出版了“启蒙运动经典译丛”、“启蒙运动研究译丛”和“启蒙运动论丛”等三种丛书。另外,一些重要的中国思想通史论著如李泽厚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和葛兆光的《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等也对中国启蒙主义思潮进行了深入的讨论。除此之外,国内学者还发表了很多分析深刻、见解不凡的论文来探究中国启蒙运动的性质、意义和具体进程。但是,中国学者的启蒙研究虽然在总体成就上十分突出,却常常表现为观点梳理和史实叙述较多,观点论辩或方法创新较少。因此从国际人文学术发展的角度看,中国启蒙运动研究的前沿性和创新性不足。然而,当代中国社会仍然存在着一些反启蒙主义的封建文化习俗,例如一些装神弄鬼的气功大师或邪教头目使用各种伎俩来愚弄群众,而一些古装影视剧作也不时出现渲染“奴才谄媚主子”的卑下人格和主奴情结等等。这些现象的存在并非仅是思想认识问题,而是许多群众受到旧的文化习俗长期影响所致,表现了康德所谓的“自我招致的蒙昧”,而这正是启蒙运动所要摒弃的旧文化陋习。因此,注重传播启蒙价值观念和批判封建愚昧文化也是建立中国启蒙学的一项重要学术使命。
当今的西方启蒙学研究已经不限于欧洲思想史的领域,跨文化、跨民族的比较研究正在出现更多的学术成果。本文开头提到美国学者大卫·哈维的《法国启蒙运动及其他者》一书就是近年来这方面的代表性论著之一。同样,中国启蒙学研究不仅要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历次启蒙运动和启蒙思潮,而且要研究其他国家的启蒙运动,特别是要研究英法德等国以外欧洲国家启蒙运动和启蒙思潮的历史进程。例如,俄国启蒙运动经历了十分曲折的浮沉坎坷,显示出与英法模式不同的“启蒙-复旧”的惰性模式特征。[1](PP.269-272)但是,俄国的近现代历史经验与中国近现代历史经验有着不少相似之处,至少在长期的农业经济形态和现代以来的社会变革历史等方面有着很多可比性因素。因此,细心研究18世纪俄国启蒙运动的不同阶段及思想特征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也会对我们自己的启蒙运动研究形成重要的参照意义。另外,瑞典等北欧国家直到九世纪才开始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其本土文化传统和生活习惯具有独特的“异教”色彩,所以那里的启蒙运动和现代化经验也值得我们认真借鉴。因此,建立中国启蒙学研究时注重跨文化、跨民族的研究视野一定会产生更多的创新论著,加深我们对中国启蒙运动及西方启蒙运动的认知和理解。
总之,我们在建立中国启蒙学的学术研究领域时,一定要注重借鉴西方启蒙学研究的经验,要关注中国启蒙运动的实际问题,要在倡导启蒙、学术争鸣、方法创新和跨文化研究等方面形成中国启蒙学的自主研究特色。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结合中国启蒙运动的实际问题作出学术和理论上的创新性贡献,重申启蒙主义的理想,批判那种否定启蒙运动的历史虚无主义立场,从而增强我们的学术自信心,在国际启蒙学的领域里建构起“中国启蒙运动”的学术话语场。
[1]江宁康.西方启蒙思潮与文学经典传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2]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M].陈天群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
[3]Jonathan Israel.DemocraticEnlightenment(Vol.1)[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4]Anthony Pagden.TheEnlightenment[M]. New York: Random House,2013.
[5]Vera Schwarcz.TheChineseEnlightenment[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9. 维拉·施瓦支.中国的启蒙运动[M].李国英,等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11.
[6]周策纵.五四运动史[M].陈永明,等译.长沙:岳麓书社,1999.
(责任编辑:沈松华)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Enlightenment Studies
JIANG Ning-ka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The Enlightenment posed strong influences on Chinese New-cultural Movement while many scholars in the West have made excellent contributions to the studies of the Enlightenment. However, there is still much space for the improvement of Chinese Enlightenment Studies in terms of fresh ideas and methodological creativity in spite of great achievements made on both European and Chinese enlightenment movements. This paper proposes to establish the field of Chinese Enlightenment Studies, calling for scholars inside and outside China to make new contributions to the study of Chinese Enlightenment in order to reclaim the ideal of the Enlightenment and strengthen our confidence in academic researches for building a discursive field of Chinese Enlightenment Studies.
The Enlightenment; Chinese Enlightenment Studies; New-cultural Movement
2015-08-03
江宁康(1954-),男,江苏南京人,文学博士,南京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哲学研究
B14;B25;B26
A
1674-2338(2015)05-0031-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5.05.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