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燕
(蚌埠学院外语系,安徽蚌埠 233030)
孤独意识“从社会学的角度看, 那就是在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冲突中所产生的寂寞、苦闷、抑郁、忧虑等情愫, 以及难以描述的微妙而又波动的心理状态。从哲学角度上看, 那就是由艰难痛苦的人生经历而萌发的对自我、人生、社会、自然的根本意义而不能穷尽这些‘斯芬克司之谜’所产生的沉痛、悲哀、彷徨的情感体验”[1]374。19世纪末美国著名女作家凯特·肖班(1851-1904)对孤独的生存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创作基调,她笔下的人物都有着浓郁的孤独意识,本文旨在分析这些女性在父权制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下孤独意识产生的根源,探讨其被囚禁于家庭樊笼中孤独、苦闷的生存境遇,及她们为了摆脱这种生存困境,建构女性主体而做出的孤独的抗争。
孤独意识的起源可表现为个体在成长过程中某些创伤性的经历,如父母亲情的缺失,或个体与家庭、社会的分裂等。根据美国学者德纳·罗森布鲁姆(Dena Rosenbloom)等人的创伤理论,“创伤性事件动摇了个人生活的基础”,“创伤可以影响整个的人,包括身体、智力、情绪和行为的改变”[2]20。如在情绪上,经历创伤的人会对自己或任何人都失去信任,会感觉没有安全感,空虚、无助、焦虑;在行为上,他们变得退缩或者远离他人。肖班的长篇小说《觉醒》的女主人公埃德娜在幼年时期遭受的创伤致使孤独与寂寞成为她基本的生存状态和贯串故事始终的心理特征。埃德娜出生在美国南方一个清教意识浓厚的长老会家庭,父亲代表了19世纪的男权思想,是典型的男性沙文主义者,依靠父权制社会赋予的权威,他将埃德娜的母亲逼进了坟墓。对年幼的埃德娜,父亲威严有余,却爱抚不足。父爱的缺失使埃德娜“对父亲的感情并不深,关系也不亲密”[3]79;而母亲整体性存在的不在场,更加造就了其孤独、敏感的性格。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外在的生存要遵从时代风尚,而内心生活则要充满怀疑”[3]16。小说中提及,每当听到“孤独”这首曲子时,“她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赤身裸体,孤零零地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凝视着远方展翅翱翔的海鸟儿,脸上流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3]30,这幅画面正是她内心孤独感的真实写照,而对孤独的生存状态的自觉认同进一步加深了她与社会的决裂。
肖班的短篇小说《德西蕾的孩子》的女主人公德西蕾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她出生卑微,没有姓名。关于她的来历,有多种传言。有些人猜测,她自己迷路走到了这里。在成长阶段迷失道路意味着迷失自我,遗落了自己的身份,也预示着她终将陷入寻找自我的孤独困境中。另外,还有些人认为,她被一帮德克萨斯人故意遗弃在这里。这种说法表明她一出生,就被迫与本土文化相隔离,与她所属的文化传统失去了联系,这种被家族、社会抛弃的体验使她无法融入周围的世界。德西蕾的身份之谜表明她的自我身份处于游移的状态,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因此无法建构自我。德西蕾(desire)是养父母给她取的名字,意为“渴望得到的”,正如这个名字所预示的,德西蕾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她的存在只是因为他人的欲望。当她孤单地在一个石柱下酣睡时,无意间成了骑马路过的养父的“猎物”,她的养父母没有生育能力,他们认为德西蕾是上帝赐予他们的孩子。对养父母而言,德西蕾只是一个用来填补家庭空缺的符号。在陌生的家庭中,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无法得到身份的认同,她自我的孤独意识注定是难以摆脱的。
凯特·肖班的童年也有着创伤性的经历,她的父亲是一个刻板严厉、独断专行的家长。年仅五岁时,她就被送入一所名为圣心学院的寄宿学校,和修女们生活在一起,这虽然让她逃脱了严酷的维多利亚式家庭教育,但与父母的隔离也让她过早地品尝了孤独的滋味。就在半年之后,她的父亲不幸在一次火车事故中丧生,这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自此之后,她便生活在一个全是女人的家庭里,由母亲、外祖母、曾祖母抚养成人。在缺少男性角色的单性家庭中,肖班养成了孤僻的个性,在随后的几年,她又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她的姐妹在幼年时就夭折了;与她关系亲密的曾祖母和同父异母的兄长乔治相继去世;在内战期间,她和她的母亲遭到联邦战士的迫害。她也因此休学,更加埋首于书的世界,在作品中,她书写了自己亲身体验的那些深深的、无法释怀的精神创伤和成长恐惧。
在19世纪那个男尊女卑、等级森严的资本主义社会,妇女被禁锢在家庭生活之中。她们缄默、顺从,没有办法自主选择婚姻,而一旦嫁入夫家,冠以夫姓之后,她们就被剥夺了个性与尊严,成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工具。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埃德娜对于爱情曾有着浪漫的幻想,但在谈婚论嫁时,她还是屈服于传统的世俗观念,嫁给了一位来自新奥尔良上流社会的富商,“接受了她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而永远关掉了通向浪漫和幻想的大门”[3]21。同众多19世纪其他女性一样,婚后的埃德娜被迫接受并适应了男权文化对女性的要求,沦为丈夫和孩子的附庸品,而在新奥尔良,居住着法国和西班牙人的后裔,作为嫁过来的土生土长的美国女子,埃德娜是这个生活群体中的外来者。在她看来,眼前的一切“构成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充满着敌意,与她格格不入”[3]63。 更可悲的是,她渐渐发现自己与丈夫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们在思想上毫无相通之处,价值观念和人生追求也各不相同。她与丈夫之间无法进行有效的沟通与交流,小说中只有两处夫妻俩在夜里独处一室的场景,而每次都是闹得不欢而散。第一处是丈夫深夜回到家中,想要与妻子分享白天听到的奇闻趣事,却发现妻子早已进入酣梦,丈夫扫兴之极,坐在门边抽闷烟,并大声责备妻子粗心大意,没有照顾好孩子,过了许久,他才上床睡觉;而此时的埃德娜已完全清醒,她起身走出门外,坐在摇椅上委屈地流泪,直到午夜。另一处是埃德娜在屋外的吊床上等待着丈夫,而当午夜时分丈夫回来后,无论他怎么催促和责备,埃德娜就是不愿意进屋睡觉,在黎明将至时,她起身进屋,而丈夫却固执地坐在屋外抽烟。来自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孤独侵蚀着埃德娜,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抑郁感,整个身心都隐隐作痛”[3]7。她试图通过婚外恋逃离孤独的宿命,然而,她的情人胆小怯懦,屈服于传统的道德压力,不敢接受她的爱情,因而也无法缓解她的孤独感,更无法帮助她挣脱令人窒息的父权体制。
在《德西蕾的孩子》中,德西蕾在养父母的调教下,出落得“美丽而优雅,可爱而真挚,成了瓦尔蒙德庄园的偶像”[3]189。“偶像是让人崇拜、让人观赏的,可以没有血肉和个性”[4]81。在十八岁时,同样是在大石柱旁,她被另一个男人捕获,成为他“渴望得到的”妻子,继而被圈囿在狭小封闭的家庭中。婚后的德西蕾失去了女性的主体性,料理家务、照顾孩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她的喜怒哀乐完全取决于丈夫对她的态度,“只要他皱皱眉头,她就会惶恐哆嗦,但还是爱着他;只要他微微一笑,她就不再奢望上帝赐予她更大的幸福”[3]191。德西蕾的内心孤独、脆弱,始终怀着一种无法消除的恐惧和焦虑。她诞下男婴,给丈夫带来荣耀,欣喜之余,她感到“幸福得有点儿害怕”[3]191。正如她所预料的,丈夫发现刚出生的儿子带有黑人血统,误认为是她的过错,盛怒之下将其赶出家门。社会对19世纪女性的要求是成为贤妻良母和“家中的天使”,婚前她们属于父亲,婚后属于丈夫[5]224~225。童年时期被父母抛弃,成年后被男人抛弃,德西蕾的遭遇谱写了一曲19世纪女性的孤独之歌。
肖班的另一部短篇小说《一个小时的故事》通过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呈现了一位身陷囹圄的家庭天使的生活困境。在家庭空间里,她的身份是“马拉德夫人”,其天职是做无私奉献的家庭主妇。在故事的绝大部分篇幅中,作者让她以“马拉德夫人”示人,这种称谓折射出了当时女性对男性的依附。马拉德夫人孤独无助的地位是19世纪妇女在社会中丧失话语权,没有独立主体的缩影。她在婚姻中失去了自由,丈夫指挥着她的言行,控制着她的思想,她只能按照丈夫的意志行事,这让她“一想到生命的漫长就害怕得颤抖”[3]219,其对狭隘孤寂的家庭生活的厌倦溢于言表。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马拉德夫人的命运被三个男人无情地玩弄,并最终剥夺了她的生命。首先是理查德带来她丈夫在车祸中丧生的消息,这使她的内心经历了从悲恸转为欣喜若狂的过程,她开始憧憬着未来的自由生活;而丈夫安然无恙的归来瞬间扑灭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的火花,巨大的心理落差终止了她风华正茂的生命;随后赶到的医生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武断地认定“她死于心脏病—死于她的心脏不能承受的快乐”[3]219。马拉德夫人的经历明确了父权制社会的阳性话语权:男人能规定女人的生活,甚至可以规定女人的死亡。可见,作为女性,马拉德夫人在男权至上的社会中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她只是男人眼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玩偶而已。
肖班在20岁时,嫁给了富有的新奥尔良棉花经纪人奥斯卡·肖班。婚后她忠实地履行作为一名富商妻子的家庭职责,除照顾六个孩子外,还要协助丈夫经营种植园和杂货店。奥斯卡·肖班在1882年因病去世,留下了一大笔债务,年仅三十一岁的肖班负担起家庭的重担。八十年代中期,肖班卖掉庄园,搬回圣路易斯同母亲住在一起,稍后母亲去世,肖班在这个世上只剩下她的六个孩子和日益减少的财产[6]45。生活的压力使她倍感煎熬,曾一度因精神崩溃接受医生的治疗。肖班以自己的感同身受,体味着女性孤独无望的生命体验,她的孤独、寂寞是个体意识为社会制度、男权文化所挤压的苦闷。虽然在19世纪的美国,妇女运动已经兴起,但男女不平等仍是严峻的社会现实,女性处于社会的边缘地位,没有参与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的权利。“总的来说,我们女人对生活了解得太少了!”[3]126,借埃德娜之口,肖班传达了她对父权制社会女性生存境遇的解读。
无论是作家肖班还是其笔下的人物都有着一种孤独情结,对待孤独,她们抱着既渴望又排斥的复杂态度。可以说,孤独是她们的生存方式,更是她们反抗男权社会的斗争形式。她们孤独地生活在世界的角落,体验这个世界在自我中建构的图景,成为了在自己建造的生命帝国中的孤独者。在出版之前,肖班给小说《觉醒》取的标题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该标题揭示了小说中人物不可逃避的生命体验——孤独。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导致埃德娜自身与外在世界的分裂,形成其孤独的生存处境。但埃德娜并没有因此而郁郁寡欢,孤独终老,相反,她顽强地与命运相抗争。自始至终,她游离于婚姻生活之外,丈夫仅仅是她物质生活的依靠,而不是精神上的伴侣。对于这种生活状态,她没有过多的怨言,反而寓乐其中。小说中多处描写她孤身一人前往海边游泳的场面;或是在家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时,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种陌生而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3]85。每次独处的经历成为促生其主体意识的催化剂,觉醒之后的埃德娜听从心灵的召唤,冲破了所有世俗的枷锁,她摆脱丈夫和孩子的羁绊,独自租住在街角的一个小房间里。通过自觉地逃避密集的人群,她成了一个站在人群之外的孤独的个体,并通过追求艺术的方式来传达女性内心的声音,捍卫着已经苏醒的女性主体意识。然而,女性从狭窄的家庭空间进入社会空间,展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残酷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她们要面对巨大的生存压力,以及男性的压制和排挤。为了自由,埃德娜不惜与家庭决裂,而在获得所谓的自由后,她遭到社会的孤立,最终她选择在大海中结束自己孤独的生命,践行“献出生命,但不会放弃自我”的诺言。
《一个小时的故事》绝大部分都是描写马拉德夫人的独处场面,这标志着她的“觉醒”,她在家庭中获得了独立的意志和自由的空间。在故事开端,她独自走进自己的房间,象征着她暂时地抛弃了门外的世界,背离了父权制社会所谓的道德准则。她不再问自己这时候快乐是否有罪过,而是纵情地幻想丧夫之后的美好生活,“在未来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人替她做主了,她将过上属于自己的日子”[3]218。“年轻、美丽”是她追求幸福生活的资本,而开放的思想,敢于接受不被社会舆论所容许的东西—自由,为她的幸福未来提供了保障,她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拥抱即将到来的岁月。通过思绪的驰骋,她对男权社会进行着无言的反抗。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在房间里上演的也只是马拉德夫人的一场独角戏,并且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可是她却第一次真切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体验了生命的美好。然而,为了这一个刹那的自由,马拉德夫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很多时候,作家肖班也与其笔下的人物一样,独品孤独。她在日记中,如是记载与丈夫在蜜月旅行期间的一次独处经历:“我独自一个人散步,走的路程还真够远的!游览了整个美丽壮观的瑞吉山——除了我和另外的两名士兵之外,再无其他的游客。我在想,人们会怎么看我——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四处游荡”[7]72。肖班学会了在孤独的心境下生存,这种情结也慢慢渗透进她的艺术世界。在文学创作中,她也一直在孤独地探索,因为长期以来,艺术创造性被视为男性的基本特征,写作亦被视为男性的活动。妇女在文学中的形象皆是男性幻想的产物,女性作家被剥夺了创造女性形象的权利,而必须服从传统父权制的标准。在肖班之前,大多数女性作家所关注的都是男人的世界,即使有女人作为主人公出场,她们也都毫无例外地成为柔弱、谦卑的典范,这些思想保守的作家无意间成了父权制社会伦理规范的布道者,让男性至高无上的地位得以巩固。然而,肖班敢于冒社会之大不韪,在作品中颠覆男权社会道德审判标准,塑造了诸如埃德娜、马拉德夫人、卡里克斯塔(《暴风雨》)、巴罗达夫人(《一位正派女人》)等新时代的女性,她们为了爱情和自由毅然卸下贤妻良母的伪装,甚至背叛婚姻。肖班的传记作者艾米丽·托斯(Emily Toth)曾指出:“凯特·肖班在很多方面都走在时代的前列,日间戏剧、女性的描写、女性的奥秘、开放的婚姻、妇女的解放、脱口秀、火星和金星、自助精神和自我意识的培养等。但在1899年,她是一个孤独的先行者”[8]。然而,正如黑格尔所言,“既然选择了那一种不为更多的公众包括官方所能接受的艺术形式,就毫无疑问地需承担起被冷落、被拒绝的孤独境遇”[9]327。肖班的叛逆使她在相对保守和狭隘的社会观念和男性视域下成了被孤立的对象。在文学领域,她受到排斥,小说《觉醒》被列为禁书,她本人亦被圣路易斯文艺社取消了会员资格,甚至于曾一度是她写作精神支柱的密友也愤然而去。不堪忍受多方面的压力,肖班在小说出版后的第五年,突然中风,悄然离开了那个对她无比冷漠的世界。
“孤独”是肖班及其笔下的人物身上所共有的情结。幼年生活的残缺,婚后家庭关系的压抑,根植于肖班内心挥之不去的孤独意识。肖班笔下的女性几乎都从爱与婚姻的失败中品味出人生的孤独感,她们终究逃脱不了死亡的结局。但在对孤独的自我追求中,她们保持高度的自由和内省,在“迷惘—屈服—觉醒—抗争”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反思自身的存在,逐渐从一个备受排挤的边缘“他者”成长为开拓女性解放道路的“先行者”,实现了他者的主体化和边缘的中心化。她们在孤独中曲折地争取两性平等,塑造女性自身的主体地位。肖班以女性的孤独意识为基调,在表现她们受父权制思想文化禁锢和制约的同时,也着力书写了她们在困境中的追求,桎梏下的超越。
[1]龙泉明.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合点上:中国现代作家文化心理分析[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
[2][美]德纳.罗森布鲁姆.精神创伤之后的生活[M].田成华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1991.
[3]Chopin,Kate.The Awakening and Selected Stories of Kate Chopin [M].New York:Penguin,1976.
[4]陈亚丽.谁杀死了德西蕾?--从种族和性别双重视角解读《德西蕾的孩子》[J].国外文学,2009(01):80-85.
[5]Fuller,M.Excerpt from Wome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C]//Inge,M.Thomas (ed.).Nineteenth Century American Reader.Washington,D.C.:United Stated Information Agency,1988.
[6]金莉,秦亚青.凯特.肖邦其人[J].外国文学,1995,(04):44-46.
[7]Rankin,Daniel S.Kate Chopin and Her Creole Stories [M].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32.
[8]Toth,Emily.Unveiling Kate Chopin [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9.
[9][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