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姣丽,刘林芳
(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南衡阳 421002)
女性心理在民间婚俗文化中的表达
——嘉禾伴嫁歌研究
阳姣丽,刘林芳
(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南衡阳 421002)
嘉禾伴嫁歌是流传于湖南嘉禾的汉族民歌,被誉为南岭民歌中的一朵奇葩。它是在女子即将出嫁之际所唱的歌,其歌词内容全方位地抒发了女性婚嫁时的种种情绪和感受,反映了千百年来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境遇。关键词:嘉禾伴嫁歌;婚俗文化;内心抒发
《文心雕龙》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1]。讲的是作家创作必须由内而外,先有内在的情感涌动,再将这种情感在文学作品中展现出来。而读者通过文学作品的解读,通过“沿波讨源”,可以深入到作者的内心最深处。这一原理同样适用于民间文学作品。嘉禾伴嫁歌是南岭民歌中的一朵奇葩, 1993年嘉禾县被授予湖南省“民歌之乡”,伴嫁歌即为授牌主要条件之一。2006年嘉禾伴嫁歌被正式列入湖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嘉禾县图志》有礼俗篇载:嫁女前夕,“女伴相聚首。谓之伴嫁”。伴嫁时“姻族女亲咸集,夜歌达旦”[2]。可以说,嘉禾伴嫁歌就是南岭地区女性用口语创作的最真实、最优美、最动人的文学作品,通过不同的歌唱主体、不同的歌唱对象充分展示出女性在婚嫁之际种种复杂的内心情绪和感受,反映了千百年来女性的社会地位与人生境遇。
伴嫁歌是女子即将出嫁之际所唱的歌,其演唱者多为伴嫁姐妹、姻族女亲。婚嫁,于中国传统女性而言,至关重要,对家族、村落来说也是喜事一桩,值得庆贺。作为亲友,尤其是感同身受的同性姐妹自然会极尽一切赞美之词送给新人,所以嘉禾伴嫁歌中,女性亲友们唱给新人,表达赞美和祝福之类的非常多。由衷的赞美和祝福之外,自然也有不少流露出送别的伤感。
伴嫁歌因扎根于民间,形成于日常生活,流传于口头,所以其歌词通常质朴而平实,充满乡土气息。如《我姐生得一枝花》中唱道:“我姐生得一枝花,杨柳桥边好浣纱。双脚踏在青石板,好比观音坐莲花”[3]。想象一下,青山绿水旁,依依杨柳下,青石桥板边……这如诗如画的乡间美景,再配以一位如花般的浣纱姑娘,实在妙不可言!而“好比观音坐莲花”,则大抵是她们所能想到的最美形容了。“观音”,不少传统农家都有供奉,她是圣洁、美好的象征,在这里被借以代表新娘,可以看出姐妹们对待嫁新娘的一番心意。更有甚者,似乎观音都不足以表达她们的情感,如“我姐穿起一身青,清清秀秀似观音。观音还是泥塑的,我姐是个生成的”。在她们眼里,眼前的待嫁新娘比观音更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嘉禾伴嫁歌中,这类对仗严谨、结构工整、韵律和谐,多为四句的短歌被称为“耍歌”。此外,也有不少篇幅相对较长的歌儿,内容也多为赞美和祝福,如《十看姐的美》,因地域原因,该歌谣有两个版本,其中有些许差异,但结构一致、内容相似,都是从“一”到“十”细数姐的美:“一看姐的头,头发梳得溜,头发溜溜擦了桂花油……十看姐的鞋,鞋是绣花鞋,越看越是逗人爱”[4]。从头到脚把新娘赞了一遍,可谓无所不至,而且被借用来描绘新娘的什物,如“苏州米”、“玉纱圈”等无一不是民间农家的“稀罕物”,可见平日里姐妹们感情之深。
这深情的歌唱背后不仅有对新娘的由衷赞美、对离别的依依不舍、更有千百年来备受压抑、歧视的女性对自我的肯定、对美好人生的向往。如《打起锣鼓闹起台》:“有歌姊妹上席坐,无歌姊妹两边排。唱得鲤鱼跳上水,唱得珠泉转转来”[5]。“鲤鱼跳上水”意为“鲤鱼跃龙门”,寄寓新娘从此生活改善,幸福如意。“珠泉”乃祥瑞之征,是嘉禾一处有名的水源,县志载“珠泉涌月”为嘉禾八景之一。“唱得珠泉转转来”是说大家把福祉和祥瑞都唱来。女性亲友在唱伴嫁歌时,堂屋内往往十分热闹,大家将对新人的祝福放在象征性、趣味性非常强的歌词中,用欢快的曲调将气氛调动起来,具有很强诙谐逗趣的效果,使稍带伤感的离别氛围变得轻松和谐,有利于减缓新娘的心理压力和对未知婚姻生活的恐惧,某种程度上也化解了女性生存的艰辛与不易。
按照古时习俗,女子出嫁曰“归”,意为丈夫和婆婆的家才是女子真正意义上的家。因此,女子出嫁后,一般不能常回娘家。但人生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加之十多年的养育、陪伴、教诲之恩,即将出嫁之女,首先无法放下的便是对父母的万千感恩和不舍,嘉禾伴嫁歌便是此种拳拳深情的很好载体。《堂屋中间一炉香》唱道:“堂屋中间一炉香,先拜我爷后拜娘。先拜我爷为什么?衣襟兜米把女养。后拜我娘为什么?天天夜晚睡湿床。布裙捆烂两三条,竹席睡烂两三床”[6]。歌词通俗易懂,质朴平实,深情回忆了恶劣的生存条件下父母含辛茹苦抚育“我”的艰难历程。“布裙捆烂两三条,竹席睡烂两三床”看似夸张,实则非常真切地反映出旧时养儿育女之不易,令人不由为之动容!“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确实,女子出嫁前,有父母常伴,生活即便苦也甜。如今就要出嫁,从此将远离父母的疼爱与包容,这突然的变故往往让新娘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于是只好借歌唱表达对婚姻的抗拒以及离别之伤感。如《我娘门前栽花树》:“我娘门前栽花树,我爷门前花树开。今年惊蛰来得早,五更鸡叫送通书。我爷接过通书看,眼泪汪汪滴一双,收起眼泪来劝女,劝起幼女早离娘。头发不曾上得把,冤家不曾离得娘,头发上把三根簪,冤家离娘也心甘”[7]。“花树开”、“惊蛰早”、“五更鸡叫”表面是写自然现象,实则一直在强调送通书之人的迫不及待和为时尚早。“通书”指写有选定婚嫁良辰吉日的告知书。父亲接到通书后悲痛难忍,女儿更是极力抗拒。“头发不曾上得把”是说头发还不够满手一把,不能上梳结辫,强调年纪尚小。等到“头发上把三根簪”,即头发能上梳结辫,插簪子了,自己才会甘心出嫁。唱词中处处透露“过早”的讯息,在浓烈表达对父母依恋,对娘家不舍情感之余,也真实反映了农村女性被迫过早出嫁的风俗以及这种旧俗对女性身体和心理所造成的极大伤害。
在唱父母的伴嫁歌中,还有一类情感取向完全不同,歌词中放下了感恩与不舍,反复吟唱的是对狠心父母过早把自己嫁出去的抱怨,如《哎哟哎哟害了我》:“哎哟哎哟害了我,十三四岁嫁了我。功夫冒曾学得熟,哪个甘心做媳妇?”[8]中国民间自古便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是替别人家养”的种种说法,重男轻女的观念长期以来更是在不少父母脑海中根深蒂固。在这样的文化氛围、家庭氛围中,身为女儿家的她们在娘家也享受不到应有的呵护与疼爱,伴随她们的往往不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就是父母的严厉呵斥。而最让她们难以接受的是,在自己尚未成年之际,父母就犹如甩包袱般将自己早早嫁出家门,更有甚者,一些父母还把女儿当做物品般加以出卖。就如《爷呀娘呀你不该》所唱:“爷呀娘呀你不该,不爱女儿爱钱财,三百铜钱嫁了女,好比送女进棺材”[9]。可以想见,在即将出嫁之际,这些女儿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唱着这些歌时,内心该有多伤感、多痛!这些如怨如诉、愤愤不平的歌曲就是旧社会妇女悲苦命运最真实的写照。
几千年来,三纲五常的封建礼教从来没放弃过对女性进行“好女不侍二夫”的训诫:无论发生什么事,女性都无权自行解除婚姻,她们终其一生都将被婚姻牢牢捆绑。基于此,拥有一位如意郎君和一段美满婚姻就成了她们内心最强烈的渴望与追求。《石榴打花一树青》唱到:“……鞋底做出胡椒眼,鞋面打起鲤鱼鳞。这双鞋子做成了,拿起鞋子送情人。情哥拿起看一看,这双鞋子好用心。妹有情来哥有意,打副戒子送妹情。……哥有情来妹有情,十八情妹不嫁人。若还情妹嫁别人,雷轰顶来火烧身。妹有情来哥有情,十八情哥不讨亲。若还情哥讨别人,砍掉脑壳挂城门”[10]。这是一首长歌,从头至尾唱的是男女情深,忠贞不二。众所周知,胡椒体积非常小,鲤鱼鳞造型复杂,平常百姓穿戴一般简单,可女子却将送给情郎的鞋做出胡椒眼,打起鲤鱼鳞,足见对这份感情的付出和珍视。传统文化熏陶下的中国女性大多有着最淳朴、最简单的爱情观,忠贞不二、至死不渝是她们对待婚姻的唯一态度,也正因为此,她们对情郎在情感方面要求也往往固执而执着,所以歌中一方面用“若还情妹嫁别人,雷轰顶来火烧身”的沉重誓言倾吐自己的决心,另一方面也用同样份量的字句“若还情哥讨别人,砍掉脑壳挂城门”来要求情郎的忠贞。
封建制度对女性的迫害是深刻而又深远的。千百年来,面对重重压迫,她们从来没放弃挣扎与反抗,然而却始终无法逃脱凄惨的命运和悲剧的结局。长期的被压迫和无效的反抗令女性心中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和无奈感,她们深知自己无法撼动残忍的封建制度,也无法改变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陈旧观念,于是,伴嫁歌就成了她们纾解内心伤痛,控诉封建制度的常用手段,而“媒婆”——中国封建婚姻制度的特色产物、传统职业婚介工作者,也就成了新娘们宣泄情绪的首选对象。嘉禾伴嫁歌收录有大量的“骂媒歌”,如“媒婆,媒婆,牙齿两边磨。夸男家有田园,夸女家嫁妆多。又说男子好模样,又说女子赛嫦娥。一张嘴巴叽哩呱,好似一面苏州锣。说得公鸡生下蛋,说得石头滚上坡,说得我娘心肠软,说得我爷没奈何。生前害人精,死后下油锅”[11]。歌曲对媒婆形象的描绘可谓入木三分,尤其对其嘴上功夫的刻画更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不知扼杀了多少女性的幸福,戕害了多少女性的生命,因而对于媒婆,她们往往有着刻骨的仇恨,所以“骂媒歌”中往往充斥大量刻薄的语言和恶毒的诅咒。如“死媒婆,瘟媒婆,吃了好多老鸡婆。你初一吃了初二死,初三埋在大路坡。牛一脚,马一脚,踩出肠子狗来拖”[12]。直白粗俗的语言丝毫不加掩饰,真切反映出女性对违背自己意愿的婚姻的强烈抗拒、对制造悲剧婚姻的媒婆的刻骨仇恨。同时,这种切齿诅咒的背后也恰恰反映出女性在强大封建势力面前的无助与无力。
原国家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曾这样评价嘉禾伴嫁歌:“北有兰花花,南有伴嫁歌”。作为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嘉禾伴嫁歌不仅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也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它真实记录了女性在婚嫁时刻种种复杂情绪的缠绵交织,是几千年封建文化下女性原生态人生境遇与社会地位的双重写照。然而遗憾的是,如此珍贵的文化遗产在今日却陷入了传承危机与发展困境中,其独有的艺术成就和文化内蕴也尚未被完全挖掘出来。因此,如何及时有效地采取措施保护和传承这一民族文化瑰宝,使之更好地融入到地方经济建设与文化建设当中,应该成为社会各界共同关注和思考的重要问题之一。
[1]王志彬.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文心雕龙[M].北京:中华书局,2012:555.
[2]嘉禾县政协.天降嘉禾[M].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 2002:150.
[3][4][5][6][7][8][9][10][11][12]嘉禾县民间歌谣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歌谣集成·湖南卷嘉禾县资料本[M].1988:46,83,86,107,104,36,143,155,126,128.
On Expression of Female Ideology in Marriage Custom Culture——A Research on the Accompanied Marriage Songs in Jiahe
YANG Jiao-li,LIU Lin-fang
(Chinese Department of 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2,China)
The Accompanied Marriage Songs in Jiahe(sung on the wedding ceremony)are Han nationality songs spread in Jiahe,Hunan Province and it is known as the treasure of folk songs in Nanlin District——the southern part of the Five Ridges. It is the song sung when the woman is going to marry and the lyrics fully expressed the emotions and feelings of women on the marriage and reflected their social status and situation through centuries as well.
Accompanied Marriage Songs in Jiahe;marriage custom culture;inner expression
I276.2
A
1673-0313(2015)04-0104-03
2015-04-01
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编号(201310546004);湖南省大学生研究性学习和创新性实验计划项目。
阳姣丽(1973-),女,湖南衡阳人,副教授,硕士,从事中国民间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