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游钱 敏邹明军3
(1.哈尔滨师范大学国家教育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2.江汉大学人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56;3.武汉学院通识教育课部,湖北武汉,430212)
宋代诗歌的传播与接受∗
姜 游1钱 敏2邹明军3
(1.哈尔滨师范大学国家教育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2.江汉大学人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56;3.武汉学院通识教育课部,湖北武汉,430212)
内容提要:宋代诗歌的传播方式包括口头传播和书面传播,口头传播依靠声音和语言,书面传播则是通过书写和刻印,除了手抄印刷出版之外还有石刻和题壁传播。诗歌除了借诗人本人的文集、诗集和与之交往的文人的文集、诗集的刊行而流布,或经由人们口耳相传被文人采集记录之外,其主要传播场所是在亭台、寺庙与道观,方式为石刻和题壁。石刻利于久存。题壁这一文学传播方式不仅有利于文学的传播与接受,还对于人才发现和下情上传起到了积极作用。宋代文人题诗于道观多为称赞道士的德行、法术,或对道教生活的钦羡;道士题诗则表达了对自己隐逸或修道生活的自适与自得其乐。
宋代 诗歌 石刻 题壁
口头传播和书面传播是古代文学传播的两大传播方式。口头传播主要是用声音和身体语言来传播,书面传播是通过书写和刻印的文字符号来进行传播。宋朝是印刷技术高度发达、出版业极度兴盛的时期,文化事业得到极大重视和发展,对各种书籍都进行收集、整理、编纂、刊刻和印刷。在官方、私家和书坊刻印三家并行之下,诗歌可以借其本人的文集、诗集和与之交往的文人的文集、诗集的刊行而流布,或经由人们口耳相传被文人采集记录。随着佛教、道教的发展,寺庙与道观也成了文学传播的主要场所,寺庙和道观对诗歌的发布、抄写、传播等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寺庙与道观诗歌主要采用书面传播方式,具体包括石刻传播和题壁传播两种。
石刻传播,是宋代诗歌传播的重要方式之一。石头在古代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传播媒介。媒介学家英尼斯在《帝国与传播》一书中,区分了几种媒介,并自此基础上提出了媒介的时间偏向和空间偏向。“倚重时间的媒介,其性质耐久,羊皮纸、黏土和石头即为其例……倚重空间的媒介,耐久性比较逊色,质地比较轻。后者适合广袤地区的治理和贸易……倚重空间的材料,有利于集中化……我们考虑大规模的政治组织,比如帝国时,必须立足在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我们要克服媒介的偏向,既不过分倚重时间,也不过分倚重空间。”[1]英尼斯说明了不同媒介的性质和偏向,他认为,石头是倚重时间的媒介。“传播媒介的性质往往在文明中产生一种偏向,这种偏向或者有利于时间观念,或者有利于空间观念。”[2]根据英尼斯的观点,石头这种笨重而耐久的媒介,更加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纵向传播。如“政和陈武祐,虑岁久诗亡,大书,系以记文,镌之字右方”[3]。陈武祐担心时间一长作品会消失,于是把诗刊刻于石上。
石头作为一种偏向时间的媒介,可以用来传播。我国最早用石头进行传播,可以追溯到秦始皇的刻石纪功,即秦始皇将自己的功劳刻写在石头上面,流传后世。“将秦始皇的功绩刻于石上,以永垂于世,这反映出一种比较自觉的传播意识。”[4]可见,秦始皇本人就已经具备了一种传播思想,也意识到了传播的重要性。同时,通过刻石传播,也为后人研究秦朝历史提供了书面文献,具有文献价值。汉代后则将古代儒家经典刻在石上,作为标准范本以永久保存。中国历史上以刻石的方法保存经籍的标准文本有七次之多,第一次是东汉熹平年间(172—178)的“熹平石经”,共刻碑石四十六块,碑石两面刻字,共刻七部经典;最后一次是清代嘉庆年间(1796—1821),刻“十三经”全文。除了刻写儒家经典外,还刻有宗教经文。历史上,释家经典刻石规模远远超过儒家石经。石刻传播规模大,数量多,范围广。
石刻是诗歌在道观的重要传播方式。又如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记载:
予游邛州天庆观,有陈希夷诗石刻云:“因攀奉县尹尚书水南小酌回,舍辔特叩松扃,谒高公。茶话移时,偶书二十八字。道门弟子图南上。”其诗云:“我谓浮荣真是幻,醉来舍辔谒高公。因聆玄论冥冥理,转觉尘寰一梦中。”末书“太岁丁酉”,盖蜀孟昶时,当石晋天福中也。天庆本唐天师观,诗后有文与可跋,大略云:“高公者,此观都威仪何昌一也。希夷从之学锁鼻术。”予是日迫赴太守宇文衮臣约饭,不能尽记,后卒不暇再到,至今以为恨。[5]
邛州天庆观中道士陈抟的诗歌刻石后,文同见此石刻,写下了跋文《书邛州天庆观希夷先生诗后》。
题壁传播也是宋代诗歌的传播方式之一。题壁就是将诗歌题写在驿馆、寺庙、道观、桥梁等建筑物的墙壁之上,供行人观览、阅读和抄写。墙壁作为一种信息载体,通过过往行人阅读、抄写来传播。相比较而言,题壁传播速度和广度比不上石刻。因为石刻可以通过拓印流通进行传播。
题壁传播在唐代就已经开始流行,比如白居易的诗,“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6]。宋代时,文人观看题壁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宋代文人每到一个地方,必先留意墙壁上的题诗。如陆游有诗句说:“道左忽逢曾宿驿,壁间闲看旧留题。”陈师道也有诗道:“朱阑行遍花间路,看尽当年题壁处。”姜夔《阮郎归》词中也提到“与君闲看壁间题”。周邦彦的《浣溪沙》中写道:“下马先寻题壁字,出门闲记榜村名。”“下马先寻题壁字”已经成了宋人每到一地下马之后的一种观看习惯,比如:
晏元献公赴杭州,道过维扬,憩大明寺,瞑目徐行。使侍史诵壁间诗板,戒其勿言爵里姓名,终篇者无几。又使别诵一诗云:“水调隋宫曲,当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仪凤终陈迹,鸣蛙只沸羹。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徐问之,江都尉王琪诗也。召至同饭,又同步游池上。时春晚已有落花,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自此辟置,又荐馆职,遂跻侍从矣。
山谷南还,至南华竹轩,令侍史诵诗板,亦戒勿言爵里姓名。久之,诵一绝云:“不用山僧供张迎,世间无此竹风清。独拳一手支颐卧,偷眼看云生未生。”称叹不已,徐视姓名,曰:“果吾学子葛敏修也。”[7]
正是由于宋人有这种习惯,于是很多文人通过把诗文题写在墙壁上,用来获得名家的赏识,从而提高知名度和美誉度。比如秦观曾经模仿苏轼的笔法、风格题诗于苏轼必经的壁上,被苏轼看见后,得到了苏轼的赏识,并与苏轼结交而成名。之前,秦观一直想拜见苏轼,却无缘认识,通过题壁的方式却得到了和苏轼的交往机会。
宋代题壁一般是在公共场所,具有公开性。“宋代题壁,一般都是题写在人群聚集、客流量比较大的寺庙、驿站、公私房屋、桥梁等开放性的墙壁上,以便过往行人观看浏览。”[8]至于个人题壁,更是具有公开性,希望被越多的人看见越好。如“蜀路泥溪驿,天圣中有女郎卢氏者,随父往汉州作县令,替归,题于驿舍之壁。其序略云:‘登山临水,不废于讴吟;易羽移商,聊纾于羁思。因成《凤栖梧》曲子一阕,聊书于壁,后之君子览之者,毋以妇人窃弄翰墨为罪。’词曰:‘蜀道青天烟霭翳。帝里繁华、迢递何时至。回望锦川挥粉泪,凤钗斜亸乌云腻。钿带双垂金缕细,玉佩玎珰,露滴寒如水。从此鸾妆添远意。画眉学得遥山翠。’”[9]同时,宋代题壁也比较自由,题壁者,不受身份地位、性别的限制,不管是身处高位还是处于底层,不管是男女还是老少,都可以通过题壁书写文字、发表言论。
正是宋代题壁的公开性和自由性,使得题壁在宋代成为独特的文化现象和靓丽的文化景观。题壁的社会效应、传播效果在当时也很显著。它不仅有利于文学的传播与接受,还对人才发现和下情上传起到了积极作用。
题壁有利于人才的发现。有才之士,可以通过题壁传播来展示自己的才华、扩大自己的影响,从而获得认可。北宋初期扬州通判王琪就是在大明寺壁上题诗获得宰相晏殊的赏识,而累官至侍从。刘季孙也是因为一首诗歌题壁,而获得了王安石的赏识,出了名,做了官:“季孙初以右班殿直监饶州酒。王荆公为江东提举刑狱,巡历至饶,案酒务,始至厅事,见屏间有题小诗曰:‘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应不解,杖藜携酒看支山。’大称赏之,问专知官谁所作,以季孙言,即召与之语,嘉叹升车而去,不复问务事。既至传舍,适郡学生持状立庭下,请差官摄学事,公判监酒殿直,一郡大惊,遂知名云。”[10]如果能够得到皇上的赏识,那更是官运亨通:“王文穆钦若未第时,寒窘,依幕府家。时章圣以寿王尹开封,一日晚,过其舍,左右不虞王至,亟取纸屏障风。王顾屏间一联云:‘龙带晚烟离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阳。’大加赏爱,曰:‘此语落落有贵气,何人诗也?’对曰:‘某门客王钦若。’上遽召之,一见,钦其风素。其后信任颇专,致位上相,风云之会,实基于此焉。”[11]
题壁还有利于信息的上传。古代信息传播方式单一,信息传播渠道不畅,往往使得信息很难传播到上层官员那里。利用题壁传播,不失为一种有效的信息传播媒介。比如,宋初,官员俸禄很低,有人通过题壁的传播方式,传到了朝廷,朝廷得知后,增加了官员的薪水:“旧制:三班奉职月俸钱七百,羊肉半斤。祥符中,有人为诗题所在驿舍间曰:‘三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七百料钱何日富,半斤羊肉几时肥。’朝廷闻之,曰:‘如此,何以责廉隅?’遂增今俸。”[12]
题壁传播作为宋代文人传播文学的一种手段,促进了文学的传播与接受。其中,道教道观是文人发表题壁作品的绝佳场所之一,道观人来人往,频繁流动,诗歌容易传播和流传。诗歌题于道观墙壁,既有利于快速发表,又有利于扩大读者范围。宋代文人题诗于道观多为称赞道士的德行、法术与二者间的交往,或对道教生活的钦羡;道士题诗则表达了对自己隐逸或修道生活的自适与自得其乐。
宋代文人与道士交往频繁,题壁诗一般出现在道士所住的斋房、亭轩墙壁上,例如李之仪的《书崇宁观黄道士火柜壁》、赵抃的《书道士虞安仁房壁》等。题壁诗大多称赞道士的德行、法术以及二者之间的交往,也有对道士或道家、神仙生活的向往。有的诗标题中并没有“题”、“题壁”等字眼。比如张奕《游栖霞宫》:“尊师乃高道,有意出尘寰。佩剑文垂斗,横琴意在山。灵龟调浩气,醇酒发朱颜。最得时贤许,诗牌满栋间。”还有陆游游览上清宫时,“予游大邑鹤鸣观,所谓张天师鹄鸣化也。其东北绝顶,又有上清宫,壁间有文与可题一绝,曰:‘天气阴阴别作寒,夕阳林下动归鞍。忽闻人报后山雪,更上上清宫上看。’”[13]来往于道观的文人看到题壁诗后,往往作诗唱和。李纲在游武夷山冲佑观时看到壁间有翁士特题诗而感慨和之。和诗其二云:“题诗屋壁事如昨,洒涕烟霞声为吞。”熙宁元年(1114)王安石重游西太一宫时,即兴吟成《题西太一宫壁二首》,题写于该宫墙壁:“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14]苏轼看后立即作诗《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但有樽中若下,何须墓上征西。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凄迷。”[15]接着与苏轼同行的黄庭坚也写了《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白下长干梦到,青门紫曲尘迷。”[16]西太一宫壁是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诗歌传播的载体,而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诗歌以及在文学上的盛名又提升了西太一宫的知名度。
有些文人题诗道观是为了颂扬道士的德行。如苏辙《蔡州壶公观刘道士》诗引言云:“元祐八年七月,彭城曹焕子文至自安陆,为予言:过淮西入壶公观,观悬壶之木,木老死久矣,环生孙蘖无数。闻有老道士刘道渊,年八十七,非凡人也。谒之,神气甚清,能言语,服细布单衣,缝补殆遍。壁间题者多以不易衣为美,焕问其意,道渊怅然曰:‘此故淮西守欧阳永叔所赠也。世人称永叔工文词,善辩论,忠信笃学而已。君知是人竟何从来耶?公与我有夙契,且齐年也。昔将去吾州,留此以别。吾服之三十年,尝破而补之矣,未尝垢而浣也。比尝得其讯,吾亦去此不久矣。’焕闻之,愕然莫测,徐问其故,皆不答。予少与兄子瞻皆从公游,究观平生,固尝疑公神仙天人,非世俗之士也。公亦尝自言:昔与谢希深、尹师鲁、梅圣俞数人同游嵩高,见藓书四大字于苍崖绝涧之上,曰神清之洞。问同游者,惟师鲁见之。以此亦颇自疑本世外人。今闻道渊言,与曩意合,因作诗以示公子棐叔弼。”[17]这段史料记载了欧阳修送衣服给壶公观道士刘道渊,刘道渊十分重视和欧阳修之间的友谊,穿着他送的衣服始终不易。刘道渊对欧阳修所赠之衣“服之三十年,尝破而补之矣,未尝垢而浣也”,他的这一行为及其美德,受到当时来往此道观文人的题诗褒扬:“壁间题者,多以不易衣为美。”苏辙也题诗一首,其诗云:“思颍求归今几时,布衣犹在老刘师。龙章旧有世人识,蝉蜕惟应野老知。昔葬衣冠今在否,近传音问不须疑。曾闻圯上逢黄石,久矣留侯不见欺。”[18]
宋代诗歌在寺庙、道观题壁和石刻等文献上的传播,使得其在纸质文献之外得以流传开来,其受众由僧道、旅客和文人雅士逐渐开拓到广大文化圈乃至官僚阶层,使得僧道与文人各自的作品有了互相借鉴的机会。
∗ 本文系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项目“北宋道士诗研究”【项目编号12532139】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何道宽:《加拿大传播学派的双星:伊尼斯与麦克卢汉》,《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2]何道宽:《加拿大传播学派的双星:伊尼斯与麦克卢汉》,《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
[3](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8页。
[4]王兆鹏:《宋代文学传播探原》,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2页。
[5](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8页。
[6](唐)元稹:《元稹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55页。
[7](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06~307页。
[8]王兆鹏:《宋代文学传播探原》,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7页。
[9](宋)彭乘:《墨客挥犀》(卷4),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22页。
[10](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39),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64页。
[11](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2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17~172页。
[12]胡道静:《梦溪笔谈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37页。
[13](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8页。
[14]傅璇琮等:《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683页。
[15]傅璇琮等:《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9382页。
[16]傅璇琮等:《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1345页。
[17]傅璇琮等:《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0066~10067页。
[18]傅璇琮等:《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0067页。
The Dissemination and Acceptance of Poetry of the Song Dynas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