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鲁民
唐代著名诗人张说,三次为相,系开元前期一代文宗。品评文苑,奖掖后进,深孚众望。他为文俊丽,用思精密,与许国公苏颞齐名,号称“燕许大手笔”,当时朝廷的重要文告,多出自这两人之手。特别是他被贬谪到岳州后,终日流连于美景之中,受山川日月之熏陶,诗风大变,凄婉深沉,更加感人。《新唐书·张说传》说他“既谪岳州,而诗益慎惋,人谓得江山之助云”。
“得江山之助”,换言之,就是美景能助产美文,即形容清雅、拔俗的诗文借助于自然山水的熏陶感染。这确实是一条屡试不爽的艺术规律,古往今来,许多文化人都由此大得裨益,感受深刻。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说:“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也说:董伯仁“动笔形似,画外有情,足使先辈名流,动容变色。但地处平原,阙江山之助”。
相比较而言,诗人生性浪漫,想象丰富,多愁善感,尤其易为美景所动,写出佳作,是得美景之益最多的。苏东坡贬谪黄州,每日里布衣芒屩,出入阡陌,或江上泛舟,或登高望远,或凭吊古战场,“故其胸次洒落,兴会飞舞,妙诣入神。”于是就有了千古极品《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号称人间天堂的杭州的青山绿水,美景佳地,催生了柳永的名作《望海潮》。此词流播,不胫而走,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对于这种文学现象,同样感同身受的陆放翁的总结可谓切中肯綮:“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正所谓诗人得美景之助,诗坛之幸;美景入诗人笔端,美景之幸。
被誉为“乡土文学之父”的沈从文,如果不是自小生活在美丽的凤凰古城,如果不是这里的山水滋润养育,怎么能写出脍炙人口的《边城》、《长河》、《湘行散记》。昔日,沈从文得了凤凰古城的美景之助,今天,则因他的湘西系列小说,凤凰古城已成为闻名遐迩的旅游热点城市。游人们慕名而来,在这里寻找风味独具的吊脚楼,寻找碧溪蛆的白塔,寻找美丽的船家少女翠翠,也寻找大作家沈从文的生长轨迹。还有梭罗笔下幽雅的《瓦尔登湖》,鲁迅笔下古朴的《三味书屋》,萧红笔下粗犷的《呼兰河传》,三毛笔下浩瀚的《撒哈拉的故事》,俞平伯笔下曼妙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孙犁笔下明丽的《荷花淀》,余秋雨笔下多姿的《山居笔记》,美文与美景珠联璧合,作家固然得美景之助,美景又何尝不得作家之助?
美景孕育美文,美文反哺美景,美景可刺激作家的创作欲望,美文可提升美景的知名度,这是相得益彰屡见不鲜的文坛佳话。而那些坐在书斋、宾馆里写成的美文,多系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伪美文”,因其不接地气,没有灵性,读之总觉得虚假矫情。所以,真心想写作美文的作家,一定要走出家门,遍寻锦绣胜景,游历名山大川,以广胸襟,以增见识,以升眼界,以富情趣,方可字字珠玑,文采斐然,下笔如有神,即如“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曹操,风尘仆仆来到滕王阁的王勃,不辞辛苦登上泰山之巅的杜甫。上海女作家潘向黎说得好,古人“读万卷书”为广博学识,“行万里路”则求“江山之助”。此言极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皇帝的“快意”很可怕
宋神宗时,一次因为陕西用兵失利,神宗震怒,批示将一名转运使斩了。次日,宰相蔡碓奏事,神宗问:“昨日批出斩某人,今已行否?”蔡確说:“方欲奏知,皇上要杀他,臣以为不妥。”神宗说:“此人何疑?”蔡碓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开始破例。”神宗沉吟半晌,说:“那就刺面配远恶处吧。”这时,副宰相章悖说:“如此,不若杀之。”神宗问:“何故?”章悖说:“士可杀,不可辱!”神宗声色俱厉地说:“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悖毫不客气地回敬了皇上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快意,即恣意所欲,怎么高兴就怎么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宋朝虽也是家天下,但以宰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还是有一定的制衡力,因而,有宋一朝,无论君主贤明昏庸,都无法由着性子“做快意事”。皇帝一旦露出滥权、专断的苗头,立即会受到文官集团的抗议与抵制。即使强势如宋神宗,也只能无奈感叹:“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
反之,倘若皇帝一手遮天,可以为所欲为,快意恩仇,又无人监督,无人制衡,那就很可怕也很危险,遭殃的既有士人朝臣,还有天下百姓,更有社稷江山。
秦始皇不待见读书人,就要焚书坑儒。他倒是痛快了,一声令下,四百六十多个儒生丢了性命,可是从此“暴秦”的臭名就天下皆知了,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主要理由就是“天下苦秦久矣”。设若当时有几个宰相、副宰相出来阻止一下,不让他做这样的“快意事”,他又能从谏如流,那情况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无论如何不至于“二世而亡”吧。
汉武帝刚愎自用,恣意妄为,没有人敢发表不同意见。李陵兵败被俘,司马迁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汉武帝一“快意”,就割掉了司马迁的男根,害得他痛不欲生,“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特别是到了晚年,为满足“快意”,他穷兵黩武,打了不少完全没有必要的仗,造成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为满足“快意”,他听信谗言,造成了巫蛊之祸,连自己亲儿子都搭进去了。
慈禧太后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其专横暴虐也屡屡祸国殃民。她过六十大寿,正是中日甲午大战激烈时,前线吃紧,有大臣提议把祝寿银子拿一部分支援前线。老太婆不高兴了,发狠话:“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辈子不痛快!”她倒是“快意”了,大戏唱了三天三夜,银子花得像水淌一样,可前方的仗也打得一败涂地。章太炎先生曾作对联讽刺曰:“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有庆。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这样的事在中国历史上可谓举不胜举。殷纣王出于“快意”,把劝谏的大臣比干开膛破腹;周幽王为了“快意”,烽火台戏诸侯以求美人一笑;楚平王贪图“快意”,纳儿媳为老婆,结果导致国破家亡,死后被鞭尸;明成祖遂了“快意”,杀了方孝孺一家十族九百多人……
现代民主制度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把权力关进笼子,限制了总统或其他领导人的“快意”,谁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痛快就怎么来,要不然,你就得为此付出代价。尼克松在窃听上“快意”了,酿成臭名昭著的“水门事件”,因此被迫辞去总统职务,提前下台。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在性关系上“快意”了,可后来东窗事发,克林顿名誉扫地,险遭弹劾。这么说吧,一个领导人,如果可以不受制约地“快意”,那会十分危险;如果“快意事”很不容易做成,那就是安全而正常的。此即《汉书·鲍宣传》所说之理:“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不得自专快意而已也!”
话说“女汉子”
“女汉子”这个词最近火得一塌糊涂。词典里还找不到其定义,百度百科则解释为:行为、性格向男性靠拢的一类女性。与其相类似的词,过去叫女强人,或男人婆,再早也叫女中丈夫,女中豪杰。
这等女子,性格强悍,做事果断,极具主见,有大担当,敢作敢为,性格坚毅,常被誉为“巾帼不让须眉”。旧时的妇好、班昭、花木兰、谢道韫、梁红玉,近现代的冯婉贞、秋瑾、赵一曼、江竹筠,水泊梁山里的孙二娘、扈三娘,大观园里的王熙凤、贾探春,即是其中翘楚。或指挥千军万马浴血疆场,或临危不惧视死如归,或治家有方惯常杀伐决断,或才华出众文盖班马,绝非寻常男子可比。
过去男尊女卑,男子若被说成是像女人是嘲笑,很伤人的,譬如娘娘腔、小白脸、婆婆妈妈一类说法。《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为激司马懿出战,送他一套女人衣帽,讽刺他怯战,像个女人,可人家司马懿硬是不上当,高挂免战牌,活活气煞诸葛亮。抗战初期,何香凝激愤于蒋介石不抵抗,给他寄去一条裙子,并赋诗一首:“枉自称男儿,甘受敌人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耻辱。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此事轰动一时,人皆拍手称快,只是不知对逼蒋抗日有无触动。
反之,女子若被说成像男人则是褒奖之意。《木兰辞》赞花木兰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红楼梦》里,冷子兴说王熙凤“竟是个男人不及万一的”,秦可卿也夸王熙凤是“脂粉堆里的英雄”,红学家则称她是“女曹操”。五四以降,男女渐趋平等,父母给女儿起名字,多有叫赛男、竟男、胜男、亚男的,无非都是希望女儿有所作为,胜过或至少不输男儿。其实,更早的秋瑾,就将自己的字改为“竞雄”,她性格刚烈,高呼“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她习文练武,诗云“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因而,“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本是她的夫子自道,其实也可作为对她的最好历史定评。
星移斗转,人事代谢,时下的所谓“女汉子”,既不需要冲冲杀杀,也没有什么生死抉择,甚至重体力活都很少,“女汉子”的风采,主要体现在做人做事的风格上。
颇见过一些“女汉子”,也留下深刻印象。她们不会撒娇,性格大大咧咧,能干男人的活;不修边幅,不喜搽脂抹粉,一向素面朝天;不会小鸟依人,多不知温柔为何物;敢爱敢恨,嫉恶如仇,鄙视卿卿我我,绝不扭扭捏捏。她们朋友极多,交游极广,爱为女友出头,打抱不平,喜与男生称兄道弟,甚至勾肩搭背,但绝无邪念。她们斗酒敢用大杯,猜拳声震四邻,段子讲得男人都脸皮发烫。
当然,这些还都是“女汉子”的皮毛形式,其实,最重要也最可贵的是,“女汉子”们争强好胜、独立自尊、不服输。前不久的全国汉字读写大赛上,广西代表队有一个小姑娘,外表黑瘦柔弱,却自称是个“女汉子”,只相信实力,不相信运气。果然,她在比赛中镇定自若,大气沉稳,屡屡破关斩将,多次化险为夷,且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为广西队进入决赛立下汗马功劳。她最后虽没有夺冠,但我看好这个小女孩,她将来一定会成大气候。
所以,是不是“女汉子”,外在形式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一颗“女汉子”强大的心。花蕊夫人柔弱婀娜,手无缚鸡之力,可是读了她的“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谁敢说她不是个“女汉子”,又有几人敢在她面前以男儿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