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
再排《罗密欧与朱丽叶》缘于十年前时任耶鲁大学导演系主任利兹·戴蒙为我们做的一个表演工作坊,当时的排演作品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时,我记得她告诉我们,“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总能刨出许多秘密,老头儿喜欢给我们观众开玩笑”(当时的英语理解)。
这次复排《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基于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所以也想刨出些新意,一种忠于原著的新意。中国有句俗语“读书千遍,其义自见”。利兹·戴蒙说过,“莎翁的作品,答案都在他的文本里”。所以,我在一年的排演中,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来探究他的文本,以下则是我在排演中得到的几点“小小新意”。
一见钟情
纵观全本,除了墓穴诀别那场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实际相遇只有两次,一次是在舞会,另一次是在朱丽叶的卧室,相比于其他场次的戏份,这两场戏处理得相当之快,尤其是舞会相遇。那么莎士比亚为什么要将两人仅有的“近距离”接触写得如此简洁呢?他的目的又在哪里呢?
看见翩翩起舞的朱丽叶,罗密欧就直接向她表白了,而朱丽叶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接受了罗密欧的示爱:
罗密欧 (向朱丽叶)
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
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
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
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宥恕。
朱丽叶 信徒,莫把你的手儿侮辱,
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
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
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
罗密欧 生下了嘴唇有什么用处?
朱丽叶 信徒的嘴唇要祷告神明。
罗密欧 那么我要祷求你的允许,
让手的工作交给了嘴唇。
朱丽叶 你的祷告己蒙神明允准。
罗密欧 神明,请容我把殊恩受领。
(吻朱丽叶)
(作品引自朱生豪翻译版《罗密欧与朱丽叶》,下同)
乍一看,觉得罗密欧好幸运,对女孩子第一次表白就获得了成功,而之前的罗密欧却因为得不到罗瑟琳的垂青一直郁郁寡欢。因为他来舞会的最初目的,正是罗瑟琳,结果在见到朱丽叶的第一眼后,就对朱丽叶一见倾心,把罗瑟琳完全置之不顾了。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对罗密欧见异思迁的恋爱态度唏嘘不已。但在考量罗密欧的爱情观时,我们可以先来看看朱丽叶在遇见罗密欧前的爱情态度。当母亲问朱丽叶是否愿意嫁给巴里斯的时候,朱丽叶的回答:
凯普莱特夫人 简简单单回答我,
你能够接受巴里斯的爱吗?
朱丽叶 要是我看见了他以后,能
够发生好感,那么我是准
备喜欢他的。可是我的眼
光的飞箭,倘然没有得到
您的允许,是不敢大胆发
射出去的呢。
从朱丽叶在遇见罗密欧前这仅有的一句表达其爱情观的台词中,我们不难发现,朱丽叶和罗密欧一样,对于爱情的理解同样是天真、冲动的。两个感性的年轻人在舞会相遇,其坠入爱情的速度就像飞火流星,快到没有预兆。如此这般的邂逅正如神父劳伦斯所说的那样:劳伦斯 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
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
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
一刹那烟消云散。最甜的
蜜糖可以使味觉麻木;不
太热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
远;太快和太慢,结果都
不会圆满。
劳伦斯的话已为这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打好了预设。但有意味的是,看似感性、冲动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却并不是以一个盲从的态度来对待这份感情,相反,他们各自都在强烈的感性下,充盈着巨大的理性:
罗密欧 她是凯普莱特家里的人
吗?哎呦!我的生死现在操
在我的仇人的手里了!
班伏里奥 去吧,跳舞快要完啦。
罗密欧 是的,我只怕盛筵易散,良
会难逢。……
乳 媪 他的名字叫罗密欧,是蒙太
古家里的人,咱们仇家的
独 子。
朱丽叶 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
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
昨天的仇敌,今日的情人,
这场恋爱怕要种下祸根。
对于彼此身份的获悉,二人不仅没有盲目地视而不见,而且淡然地视死如归。这里,莎士比亚的笔触没有止步于二人一见钟情时的火星四溅,而是将功夫下在了“阳台会”里。从寥寥数笔的“舞会一见钟情”到浓墨重彩的“阳台会”。莎士比亚带给我们的正是情境上的一段“飞跃”。因为二人在舞会后都“看衰”这段情感,所以紧接着的“阳台会”就是考量二人胆识的最佳真情写照。莎士比亚的独到之处正是体现于,他在舞会之后通过“阳台会”这场戏为观众构建起了一道隐蔽的弧光,这道后置式的弧光恰恰是引领观众走入剧情,叩开人物关系之门的一把重要之匙。
隐蔽的弧光——阳台会
很多人都把阳台会看作是二人吐露心肠,私定终身的最好见证。但实质却是二人在阳台会时,并没有看清对方的容貌,至少朱丽叶没有看见罗密欧长什么样。以下有台词为证:
朱丽叶 你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躲
躲闪闪地偷听人家的话?
罗密欧 我没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名
字。敬爱的神明,我痛恨
我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是
你的仇敌;要是把它写在
纸上,我一定把这几个字
撕成粉碎。
朱丽叶 我的耳朵里还没有灌进从
你嘴里吐出来的一百个字,
可是我认识你的声音;
你不是罗密欧——蒙太古
家里的人吗?
朱丽叶没法看见罗密欧,她只能从罗密欧的声音里分辨站在眼前的是否是罗密欧本人。另外,由于距离的关系,两人也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的可能。假使朱丽叶没有看见罗密欧的话,那么这段阳台会的对白自然会呈现出一种不一样的质感。那么罗密欧有没有看见朱丽叶呢?之前的台词也有提到:
罗密欧 没有受过伤的才会讥笑别
人身上的创痕。(朱丽叶自
上方出现。她立在窗前) 轻
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
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
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
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
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
多,已经气得面色惨了……
瞧!她用纤手托住了脸庞,
那姿态是多么美妙!啊,但
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
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香泽!
从物理学角度分析,当时罗密欧处于暗处,所以他是可以看见站在光亮下的朱丽叶的。而被相对照亮的朱丽叶是无法看清处于黑夜中的罗密欧的,就像今天聚光灯下的舞台演员是无法看清台下观众一样的道理。另外,由于朱丽叶的房间是比较昏暗的烛光,所以更确切地说,罗密欧所看到的朱丽叶更接近于轮廓的样子,他能看见她的动作,但脸庞是看不清楚的。朱丽叶有词为证:
朱丽叶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
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
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
我脸下羞愧的红晕。我真想
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
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
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
当朱丽叶自言自语的时候,她并没有发现置身暗处的罗密欧,而罗密欧却可以清楚地听见朱丽叶的声音。所以当朱丽叶发现自己被偷听后,她显然非常愤怒,因为她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何况她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在如此尴尬的窘境,接下来的对白,对于朱丽叶来说,则是完全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她只能凭借和罗密欧在舞会上短短的一面之缘来勾勒他的容貌。这样的舞台体验如果不抓住,甚至只是简单地处理成二人相互看见则肯定与莎翁的原意相去甚远了。
在阳台会中,朱丽叶有对象,但对象又不能看见。一般的演员会把这场戏里的大段台词处理成演员对观众的心理独白,其实不然,这段独白的对象不是观众,而是朱丽叶借助想象的手段所勾勒出的罗密欧的形象。毕竟她与罗密欧在舞会上只有匆匆一面。因为这匆匆一面,再加上罗密欧的突然降临,朱丽叶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她是紧张的,更是冲动的,所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罗密欧,她语无伦次,她不知所措,她欲言又止,她胡言乱语,直到奶妈的出现才让她有了喘息的契机。
自“阳台会”始,莎士比亚才真正开始描写罗密欧与朱丽叶对于爱情的态度,而之前的一见钟情更像是一个引子,或者是一个求证的开始,告诉观众结果,接着,再为其寻找一条求证的道路,通过这种“补充式”后发论证,让观众经历一种理性与感性并存,宏观与微观共生的戏剧体验。这更像是一种在框架内的自由想象,既规律可循,又变化无常。好比长在骨骼间的韧带,又像是生长在夹缝中的曼陀罗花,因为它的无限生长将骨骼和墙垣中的空隙进行弥合,彰显出一种无限升腾的力量。
关于一致性原理
由于二人在获知彼此的身份后,都明了这段姻缘会给双方带来的不幸,所以当罗密欧得到朱丽叶的死讯时,他欣然决定坟墓便是他和朱丽叶的家园。在家中长眠的最佳途径就是毒药,因为朱丽叶身上没有伤,所以服毒是二人生命终结的最佳匹配方式。罗密欧的仆人鲍尔萨泽在曼多亚找到罗密欧时说:
罗密欧……我再问你一遍,我的朱
丽叶安好吗?因为只要她安
好,一定什么都是好好儿的。
鲍尔萨泽 那么她是安好的,什么
都是好好儿的;她的身体长
眠在凯普莱特家的坟茔里,
她的不死的灵魂和天使们在
一起……
在作品的最后一场,亲王在接过劳伦斯的信后说道:
亲 王 这封信证实了这个神父的
话,讲起他们恋爱的经过,
和她去世的消息;他还说他
从一个穷苦的卖药人手里买
到一种毒药,要把它带到墓
穴里来准备和朱丽叶长眠在
一起。
朱丽叶的昏睡墓穴与罗密欧的服毒长眠是一组很凄美的同生共死的对仗。除了墓穴长眠,二人还都曾试图在神父面前用匕首结果自己的性命:
罗密欧……告诉我,好让我捣毁这
可恨的巢穴。(拔匕首欲自
尽;乳媪夺下他手中的匕首)
朱丽叶……要是我这一只已经由你
证明和罗密欧缔盟的手,再
去和别人缔结新盟,或是我
的忠贞的心起了叛变,投进
别人的怀里,那么这把刀可
以割下这背盟的手,诛戮这
叛变的心。
二人在朱丽叶家的最后离别时,也有过心有灵犀的对话:
朱丽叶 上帝啊!我有一颗预感不
祥的灵魂;你现在站在下
面,我仿佛望见你像一具
坟墓底下的尸骸。也许是
我的眼光昏花,否则就是
你的面容太惨白了。
罗密欧 相信我,爱人,在我的眼
中你也是这样;忧伤吸干了
我们的血液。再会!再会!
可见,二人的行动有着出乎意料的默契。而二人的一致性轨迹,不仅发生在两人的相遇后,即使在一见钟情前,两人的情感遭遇也有着惊人的相似。罗密欧在见到朱丽叶前,向往的是凯普莱特家的亲戚罗瑟琳,而朱丽叶在舞会前,母亲也已向她暗示了亲王的亲戚巴里斯将要做她的未婚夫。但两人在见到对方的那一瞬间,对于彼此的念想就再也挥之不去了。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在排演的过程中,我们有一种深深的感知,罗密欧是朱丽叶,朱丽叶也是罗密欧。罗密欧和朱丽叶就是我们今天一直在探讨的终极命题——爱情。
对于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二人都预见到了最终的归宿——坟茔,这是多么浪漫的笔触,我们的家在坟茔,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到属于我们的家。在这里,爱情的母题通过“回家”得以了更高的升华。由于罗密欧与朱丽叶都预见了他们的将来,所以对死亡他们一点都不感觉惧怕。相反罗密欧杀死提伯尔特,巴里斯逼婚,倒是成为了加速他们命运悲剧的催化剂。让这部仅仅五天的恋曲,谱写得如此凄美动人。从舞会的一见钟情,到阳台会里的海誓山盟;从刀寻短见,再到墓穴长眠。罗密欧与朱丽叶始终为我们贯穿着一道飞跃生命的优美弧光,一种关于“信仰”的飞跃。
关于“信仰”的飞跃
作品中,莎士比亚把对爱情的信奉拔高甚至超越了对宗教的信仰。罗密欧把朱丽叶看做是自己的神明,那么作为信徒的他自然也将把生命奉献给神明。作为神职人员的劳伦斯为罗密欧与朱丽叶举行婚礼,但同时也为二人举行了葬礼。而劳伦斯因为无法收拾自己一手酿成的残局,最终选择了逃离,留下那对新人长眠于墓穴。这里罗密欧与朱丽叶对于爱情的坚贞既超越了生死,也超越了对神明的信仰。坟墓即是爱巢,生为眷侣,死为连理。
四百年来,莎士比亚的作品总是经久不衰,在不同的时期,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很多人都说,经典之所以为经典,那是因其能经受时间的考验。因为优异的故事本身总是包含着真理,在寻求真理的道路中,人们向来都是趋之若鹜。而真理之所以谓之真理,却是因其从“不落地”,从不显现。因为一旦显现,那就由真相转变为了“事实”。跨过事实,真相又成为了历史。原本追逐真理的强大动力,也就慢慢衰退为对过去的追溯与缅怀,最终随着时间的游走而渐渐散去。可见,与其说是追逐真理,倒可概括为相信真理。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莎士比亚借助信仰为我们重塑了爱情的伟大,阐释了爱情的真谛。今天的恋人们,究竟是因为看见爱情而相信爱情,还是因为相信爱情,而坚守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