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维
一
佳佳站在书房门口,小脚丫藏在粉色Kitty猫拖鞋的圆脑袋里,露了白白的、细嫩的脚跟。她的小熊找不到了,跑来告诉我,倚着门框,撅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视线很快回到了电脑屏幕上,继续着未完成的文稿,一边和她说,小熊可能被她塞到哪个角落里了,让她再找一找。这个屋子并不大,也不凌乱,能藏东西的角落只有那么几个。
“我都找过了,可是没有,妈妈你和我一起找嘛。”佳佳走过来,拽了拽我的衣角。她把头埋到了我的腿上,手动了动,身体微微地扭了一下,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她显得很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只好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了出来。
我们像大扫除一般,从客厅开始,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全都找了一遍,卫生间、厨房、阳台、花架下。可是那只熊,却像个捉迷藏的高手,连个脚趾头也没露出来。它也许正躲在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冷眼旁观,看着我做的这些无用功。这不免让人丧气。
最后,我们筋疲力尽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前方灰暗的液晶电视屏幕。
“妈妈,小熊会自己走掉么?”
“不会,它是玩具,怎么会走。”
“电视里的小熊会走的,还会说话。如果我对它不好,它会躲起来。”
“那是电视里的,再说,你对它很好,对不对?”
“嗯。我每天陪着她,有好吃的都会分给它的。”佳佳抬起头,她看起来很伤心,睫毛上挂着泪珠。
我抽了张纸巾,帮她擦去眼泪。透过薄薄的纸巾,泪水沾湿了我的手指,凉凉的。作为母亲,对佳佳的了解,或许还不及那只泰迪熊,如果它真的有生命的话。想到这,我突然感到失落,叹了口气,疲倦的感觉深深袭来,身体的关节有了隐隐的酸胀感。
“你对它那么好,它一定会回来的,也许它贪玩,跑出去忘了回家了。”我试图安慰她。
“那,爸爸是不是也贪玩忘记回家了?”佳佳幽幽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他和我一样,那么喜欢坐云霄飞车。我好喜欢坐云霄飞车,像飞一样。”佳佳做了个飞的动作。
她提起了云霄飞车。在这个时候。
以前,家扬每次去游乐园都会带佳佳坐云霄飞车。而我则恐高,从不敢上去。家扬是佳佳的爸爸。我的前夫。
“我好想再去坐云霄飞车啊!”佳佳的脚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踢着沙发的底座。她并没有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花了比平时多好几倍的时间把佳佳哄睡着。没有了那只熊,又拒绝接受我给她的其它玩具,她抱着被子,听我把白雪公主、拇指姑娘、睡美人、灰姑娘的故事全都讲一遍,才渐渐闭上了眼睛。
二
白色的羽毛,一片一片地掉落,不断地接近屏幕的下方,又不断消失。
手轻轻触动了鼠标,羽毛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或许是因为疲劳,屏幕上的字体显得异常刺眼,眼皮紧跟着跳了几下。我拿起桌上的眼药水,对着瞳孔滴了几滴。片刻之后,症状又恢复,眼睛干涩难耐。我很快就关了电脑,进到卫生间去洗漱。
卫生间并不大,却有一面大镜子,占了一整个墙面。记得结婚装修房子时,家扬说一定要有一面大镜子,它可以留住女人的美丽。在情投意合的甜蜜时光里,这又是多么温情的一句话。
我拧开水龙头,水缓缓流入白色的荷叶形状台盆里。台盆是半年前新装的,原来的那个因为陈旧过时,再加上有点漏水,被我换掉了。我拂了些水在脸上,瞬间的清凉赶走了一些疲倦,身体仍旧十分滞重。拿了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我开始仔细端详镜子里的那张脸——肤色偏黄,两颊有了些细纹和散落的斑点。头发凌乱地搭在肩上,发梢的水珠顺着衣服滴了下来。
我很少这样看自己。以往,洗漱更像是公式化的工作进程之一,十分迅速地就解决,进入下一环。
躺在床上,因为疲劳,很快就睡着了。梦是随即就来的。在梦中,我看见熟睡的自己,躺在小一号的木床上。窗台上的银心吊兰伸着长须,屋顶悬挂着紫色的风铃。那个“我”,和佳佳一般的年龄,臂膀里抱着的布娃娃已经松开,斜躺在枕头旁。
我走近,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娃娃,它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拿起。那是只小孩的手。黑暗中,一个瘦小的影子很快就闪到了门边,房门被打开,借着屋外淡淡的月光,我看清了那一身彩虹裙。
“你不能偷这娃娃,那是她最珍爱的东西,是爸爸送的。”我对那个身影说。
“这个娃娃,本来就是我的啊。”她转过头来,说。小小的身体很快从半开的门缝闪了出去。
“别走!”我喊了出来。随即醒来。窗外路灯暗黄的光透过米色的窗帘,照在床头柜摆放的女儿的照片上。
看过女儿在桃树下的笑脸,我动了动蜷曲着的身体,翻了身,脑子完全清醒了过来,开始回忆着梦中的情境。
那个娃娃,在多年之后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因为这个梦,我想起它来,那是我儿时钟爱的玩具。
那个布娃娃,的确是父亲送我的。小时候,他被调往北方工作。每次回家探亲,都会给我带很多好东西。娃娃是我六岁的生日礼物。我就像佳佳对待她的小熊一样,每时每刻都和它在一起,我当它是我最好的伙伴。我当年的心思和秘密,也只有它知道。
想到这,我唏嘘不已,便再也找不回睡意了,只能睁着眼,等待着黎明的到访。
三
我把佳佳送到幼儿园,看着她像小兔子一样蹦跳着跑进那群孩子中间。之后,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家扬的电话。为了女儿,尽管不愿意,却还是要再找那个人,我的前夫。
“佳佳说想去玩云霄飞车。”我省略了一切客套的问候。
“那我明天带她去,明天刚好是周六。早晨我去接她。”家扬的声音很急切,他已经有两周多没见到女儿了。
“好,记着,你一个人来。我不想看到她。”
“好吧……明早我一个人去接佳佳。”
甚至没有告别,我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周六的早晨,佳佳很早就跑到我的房间,让我帮她梳头。我教过她扎简单的马尾,她说那发型在今天不够漂亮。
她手里拿着最喜欢的发饰,一对嵌了闪亮水钻的红樱桃,让帮她编最漂亮的辫子。要最漂亮的,她强调。
这个孩子,去见她爸爸,却像是去和心仪的男孩约会。很多年前,我也曾坐在镜子前梳了一个多小时的头,拆了扎,扎了拆,只为了给当时还是我男友的家扬看那个最美的我。
门铃一响,佳佳就飞奔到门口,打开门,扑到她爸爸的怀里。
家扬还是以前的样子,一丝不苟的发型,棱角分明的脸——那是张除了我,仍会有无数女人喜欢的脸。一股熟悉的发胶味很快在客厅内弥漫开。是他惯用的一个牌子。以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天用它,把头发打理得服帖,一开始,我觉得那个味道过于浓烈,还曾建议他换别的牌子,而渐渐地,发胶味我几乎闻不出来了,不再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如今,只要他一来,这股味道就可以在屋内停留一整天。
“我晚饭后把她送回来。”
“好吧。”
“要不要,一起去?”家扬顿了顿,看着我说。
“不了,我还有事,到我妈那里去一趟。”
“哦,替我问候一下老人家。”他说完便带着佳佳离开了。
他们走后不久,我也出了门。去了母亲那里。
其实,和家扬说去母亲那里是借口,我只不过不想和他呆在一起罢了。佳佳也没有勉强我一定要随同的意思,她着急着想要离开,想要去游乐场,况且,她很多时候还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他们走后,屋子安静得让人难受,我又找不出想要做的事情,就出了门,去了母亲那里。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去看她了。
四
母亲比以前更显老态。牙齿又掉了一颗,说话开始漏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她执意不肯去装假牙,我怎么劝都没有用。除了不肯去看医生的习惯,还有个原因,她认为,不是自己的东西,放进去太别扭。装了假牙,就像在嘴巴里放了几颗沙粒。她也不信,慢慢地,沙砾会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认为她永远不会习惯。
大不了,就吃吃豆腐鸡蛋羹——她像个小孩一样说些斗气的话。她的冰箱里,也总是这些东西。它们几乎不用咀嚼,就直接滑入母亲的胃里了。
阳台上的花草是一天比一天繁盛,不时有新的成员加入。今天的阳光很好,我便在她的阳台上看花草,母亲站在一边,不时用手捡去盆中的落叶。她极爱整洁,家里永远都是一尘不染。
“落叶就留在盆里吧,化作春泥更护花。”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习惯了,看见就得捡起来。”母亲说。
有几只蜂飞来,停在不远处的花蕊上,又很快飞走。大概是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
“妈,我以前的东西,你替我收在哪了?”
“以前的东西?”
“哦,就是玩具,相册什么的,小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怎么突然想起那些来了。”母亲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拧开一边的水龙头,冲了冲手。
“就想看看。”
“都在床底下,你的床底下,我的床底下,都有。你那些东西,我都没舍得扔,一样一样收着。”洗完手,母亲带着我去了我以前的卧室。
“你初中开始就上寄宿学校,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那些不用的东西,我定期都给你整理的。”
妈妈把床底下的两个木箱子拉了出来。
的确,从初中起,因为住校,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那段时间里,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身体开始发育,有了许多青春期的不适感。后来,我有了一个比较要好的女同学,一起上自习、写作业,散步。她与我一样是寄宿生。慢慢地功课繁忙了,我们就很少回家,到了周末,就去学校外的小河滩边坐一个下午。她与父母的关系疏远,只要不回家,我都会陪着她,而校外的河边就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河水很浅,有一大片碎石子河滩,在那里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卵石。女孩很爱捡卵石,在某天我们照例去河边时,坐下不久,她送给了我一个装了许多漂亮卵石的玻璃瓶,瓶口还扎着浅色的缎带。那段时间,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位安静的朋友,她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喋喋不休,那样会让我无话可讲。在我的整个中学时期,和女生的关系都不太好,唯独只有她是例外。母亲从未过问过我这些。那个女生,也只来过我家几次,坐了一会就走了,印象里,从没留在我家吃过饭。母亲应该也没有刻意留她。我一直不太清楚母亲对女孩的印象,她到底喜不喜欢她。她在她面前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好恶。女孩的心里应该是清楚的吧,她是个敏感的女孩。她的父母做水果生意,曾经给过我一袋削价处理的芒果(芒果在那个时期很稀有)。芒果的皮已经很皱了,味道却很好。
“月,那么小就把你一个人扔到外面,你会不会怪我?上初一时你才十三岁。”
“不会。”我帮她打开箱子,盖子上的一层薄薄的浮灰飘散开。
母亲便不说了。我们开始整理东西。那些陈旧的小物件,多半还是保持着原样,然而,却过去了太久的时间,它们躺在这些箱子里,再没被使用过。
“前几天,贝丽,就是我初中的玩伴,来过我们家几次的。”我对母亲提起了那个女孩。
“哦,记得,瘦瘦的姑娘。”
“她打电话给我,邀我去她那里玩。她在海南,我们大概有三四年没联系了。”
“你想去么?佳佳我帮你带,你去散散心,海南很好。”
“不了。算了。”我摇摇头,开始翻箱子里的东西。
我的确是不想去,可我又为何要在母亲面前提起来?我们之间可谈的话题虽然不多,还不至于到没话找话的程度,即使都不想说,就沉默着,也可以过一整天。
“是不是……因为你离了婚?”片刻后,母亲又问。
我笑了笑,坦白地说,这的确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和她,已经疏远了吧。
母亲叹了叹气,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她用抹布将箱子四周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在一个箱子底,我看见了那个布娃娃。只是眼前的它,比起昨晚梦里的那个它,旧了很多。
我拿起它。
“这娃娃我是在我床底下找到的,全是灰,扔在下面很久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放在那的。也怪我那时候太忙了,床底已经很久没仔细收拾了。这娃娃,就在两个箱子的夹缝里。”
小时候,如果打雷,我会钻到母亲的床底下,那样才觉得安全。母亲常上夜班,许多个夜晚,我都是独自睡觉。
“我找到这个娃娃时,你都上初一了。开始住校,这娃娃,你也用不上了。我洗干净就替你收了起来。”母亲接着说。
我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仔仔细细地看它。
“这个娃娃是爸爸送给我的。”我提起了父亲,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是啊,你六岁生日时他送的。托国外的朋友带过来的。你好开心啊,亲的他满脸都是口水。每天都抱着它,舍不得离手,上哪都带着。”母亲的表情是自然安详的。
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提及父亲了。我几乎从不在她面前主动提起他,在他们离婚之后。
“你是他的宝贝。”她说。
“这些都是你最爱穿的,你小时候爱美着呢,像个高傲的小公主。”她继续翻着衣服,“这件你初一时穿了一个夏天,晚上换下来洗好,第二天还要接着穿。”母亲将一条裙子抖开。
初一。那个夏天。熟悉的清秀的脸。瘦瘦的身体。
“那个娃娃,本来就是我的啊。”
我想起了那个声音。
五
午饭后,母亲说有事要告诉我。她正在洗碗,急促的水流冲在她的手上,那双老人的手。她话说得极慢,说完一句便是漫长的沉默。我就像小时候等待老师公布考试成绩那样,等待着时间一点点移动,同时猜测着话语的内容。她慢慢地洗着碗,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白瓷盘的底部和边缘。
屋子里只有水流和瓷碗碰撞的声音。
等她洗好碗,她的表情又有了变化,像是决定好了什么事情似的,不再犹犹豫豫。她擦干手,去了卧室,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本封面已经泛黄的本子。像是旧时的日记本。没错,是日记本。父亲的日记本。母亲说是一周前她收到的,是他的妻子寄来的。父亲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去世。
她把日记本递到我的手里。
我没有立即翻开,而是看着母亲。对过去的事情,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但母亲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更老了,就是我今天刚见到她时的那种感受。
我们在餐桌前坐下,我把日记本放在一边,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有话说,她的表情像是一辆已经发动了引擎的陈旧汽车,她等着我,等着我上车。
她喝了口水,开始说话。
她打算将过去的事情重新打开,铺展到我的面前,哪怕因此而遭受到我的责怪。你看,你年轻时是多倔,多冲动啊,哪怕我会这么想。她的确是个倔强的人。我从头到尾都知道,小时候的事我还记得。我也记得她和父亲的争吵;记得她的愤怒和眼泪,那些破碎的碗碟,撕碎的相片,地板上的刮痕、碎渣;记得父亲委屈和无奈的表情;还有,他离开我们时的目光。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又怎么能去怪她,怎么会去怪她呢。
我心里一惊。面对她,我至亲的人,我是如此的宽宏大量。此刻我内心温存的情感,像细细的流水。而之前,我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
或许,她也是这样。坐在我面前,餐桌的另一侧,那个瘦小的老人。我从未如此明显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她说话时颤抖的嘴角,被牵扯住的皱纹,她穿在身上显得有点不合时宜的毛线开衫。她开始怕冷,即使是夏天也不开空调。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我,那些话,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她的语调,喃喃自语式的,很轻,将一些几近微小的记忆碎片从沉睡已久的过去中挖出,零零碎碎的,在我的面前铺展开。
在这张旧的松木餐桌边,她说着她和父亲是如何认识的,如何产生好感。她试图找回曾经的爱情中的美好,而忽略那个年代不可抗拒的事件给她带来的伤害。她的语调从紧张到了平缓。
她大概不需要我来做什么评判了。那是属于她的过去,属于她的激情和青春。
阳台上的花朵被蜜蜂围簇着。它们自由自在,来来往往。花的香气,淡淡的,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飘散。
“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对的。”我安慰着她。
“是我太倔强。你刚出生不久,他就被调往北方。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虽然辛苦,但还能过。那个时候的政策,不像现在。你爸爸的回调,基本是件没什么希望的事。我等了那么多年,都等得没信心了。后来,我听了在那边的同乡传来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和一个女人走的近,我几乎要疯了。”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没给他任何的机会。他的信都被我退了回去。”
“后来,我就再没见过他,不想去听关于他的消息。一直到现在。我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我站起身,轻轻地抱住了她。
六
七点钟,家扬准时将佳佳送了回来。她一直拉着家扬的手,生怕他跑开。
“等她睡着你再走吧。”我轻声对着家扬说。
他点了点头。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下逐客令。他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些疑惑,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很快被女儿拉走。
家扬陪着佳佳坐在客厅看了会樱桃小丸子,然后我带她去洗漱。
“爸爸不要走,等我。”她回头和家扬说,在进卫生间之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快点进去。
给佳佳洗澡时,门铃响了。等我擦干净手准备走出去,家扬已经开了门。我便又走回去。
等佳佳洗完澡出来,家扬手里拿着一只玩具熊和我说,楼上的李姐来过了,她说佳佳把熊带到了幼儿园,那天她代你去接她,佳佳在她家玩的时候,忘在她家里了。
“我的熊又回来了。”佳佳立即把她的小熊抱在怀里,用脸蛋亲昵地抚摸。
“妈妈,它比我还贪玩,这么久才肯回来。”她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它。
那只熊,佳佳带着去幼儿园了?送她去上学时我似乎没有留意。
睡觉前,佳佳抱着熊,家扬给她讲了逃家小兔的故事。她很快就睡着了,他便出了卧室,准备离开。
“你坐会吧?急着回去?”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他坐了下来。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两边。这是我们以前吃饭时固定的位置,佳佳坐在我的左边,他的右边。
“有没有觉得我很倔?”我突然问。
“嗯,有点。”他回答。
我笑了笑。他也报以同样的笑容。之后我们似乎找不到什么可说的话了,相互之间沉默着,安静地喝着茶。
茶杯见了底,我送家扬出门,看着他那辆黑色丰田驶离我的住宅,出了小区的大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小的时候,我是个多爱在他面前撒娇的女孩。我都记了起来。
七
这是我到过最北的地方,习惯于南方生活的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
我走进一片茂密的白桦林。这个白桦林场是父亲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林子里很安静,可以清楚地听到落叶在脚底的沙沙声。
林阿姨,父亲的妻子,已经在门口等我,她把我领进了林场的职工宿舍,一幢带着红色屋顶的小楼。
这是个瘦小的东北女人,与我印象中的东北大妈的形象相去甚远。要不是那一口标准的东北口音,我会以为她来自江南。
她烧了一桌子的菜来招待我,我们面对面隔着餐桌坐着。一张陈旧的,红褐色的木质折叠圆桌。
我夸赞着她的厨艺。她笑了,说这些都是山里产的东西,纯天然的,已经给我准备了一些带回去。我感谢她的礼貌客气,她的菜烧得太多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又吃得那么少。她解释说,山里的好东西很多,在外面很难得吃到这样新鲜而又正宗的,我呆的时间太短,她想每样都让我尝一尝。
她替我夹了一些菜,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它们堆在我面前的碟子里。她看着我,停了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吃,快吃。”她就只说着这样的话。饭桌上,除了食物,我们的话题不多。
谈起食物,她的表情显得自然而又愉悦了。
她擅长厨艺。因为父亲的缘故,她也学做了一些江南菜。但这桌上却没有。
“如果吃不惯,我晚上给你做些南方口味的?”
“不会。很好。”
她好像得到鼓励似的,夹了张葱油饼,卷了点凉菜,递到我的面前。
我谢过她,一口一口地咬着她递过来的卷饼。味道很好,我将它吃了个光。
她开始说起了烙饼,说她烙饼的手艺算是好的,做姑娘时她那个严厉的母亲唯一夸过她的就是这烙饼了。因为这烙饼,拘谨才渐渐从我们的脸上消失。
吃过饭,她领着我去父亲的墓地。墓地就在白桦林里。她和父亲说了几句话,便走开了,在远处等我。
晚上,我睡在父亲的书房。林阿姨说,他的书房一直都是原来的样子。书桌上摆着我小时候的照片,六岁的我笑容像花朵一般。
那些被妈妈退回的礼物都收在一个大箱子里。全是布娃娃,大大小小,每个都不一样。
林阿姨说,父亲是个好人。80年代末林场的大火,差点把整片山都烧没了。火最后是灭了,父亲却因为救火伤了腿,是被倒下的树干压坏的。因为腿伤,这么多年行动不便,也没有办法去南方找我。我和母亲搬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我们失去了联系。
他们并没有孩子,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
如果你能早点来,多好。她叹了口气,就不再说下去了。她随手整理了一下父亲的书架,用鸡毛掸子拂了拂灰,便不再打扰我,也可能她不知道该怎么与我聊下去了。她不善谈,但看得出来,她是个性格温柔的女人。离开书房的时候,她嘱托我下次来时,带上我的孩子。这一整天时间里,她都在为我呆的时间如此之短而遗憾。
关了灯,窗外的月光隐隐地透了进来。
我躺在父亲曾睡过的那张硬板木床上,沉沉睡去。被褥散发着肥皂的清香。这是个宁静而又安详的夜晚。或许,我会梦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