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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26 02:17
南方周末 2015-03-26
关键词:历史学历史

侯杨方 复旦大学史地所教授

大一时在阅览室,我无意中看到了《八月炮火》,翻开第一页就吸引了我,“1910年5月的一个上午,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出殡,骑着马在队伍中前进的有九个帝王,多么宏伟的一个场面!……灵柩离开王宫时,议会塔尖沉闷的钟声报时九下,但在历史的时钟上则是日薄西山的时刻。旧世界的太阳正在西坠,虽日华灿灿,但已奄奄一息,行将一去不复返了。”与课堂上正在学的枯燥无味的教程相比,这样的描写生动形象,一下就吸引了我。本书描写德国总参谋长史里芬伯爵:“普鲁士的军官有两类,一是颈粗如牛,一是腰细若蜂,他属于后者”;“在东普鲁士一次通宵野外参谋见习结束后,旭日东升,朝阳下普雷格尔河波光闪耀,景色绚丽,一个副官指给他看的时候,他注目一瞥便回答说:‘一个不足道的障碍。”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已经超过100年,而这部出版于半个世纪前的巴巴拉·W.塔奇曼(Barbara W. Tuchman)的著作,迄今仍然是关于这次战争最好的作品之一,在严密史料考据的基础上,细节见微察著,见识深远宏大,行文流畅优美,故事引人入胜,揭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欧洲诸列强间深植于历史,并被现实利益的冲突放大、复杂化的恩怨,他们互相极度猜忌,互信丧尽,即使英、德、俄三国君主均是关系密切、从小长到大的血亲,也无法解开,只有一场血流成河、空前残酷的大战才是必然的归宿;各国民众的爱国主义情绪也非常高昂、乐观,在战争爆发的8月,欢送子弟、丈夫上战场,甚至还乐观地认为他们还来得及在凯旋后,收割即将成熟的庄稼;各国的军队更是一直厉兵秣马,从上到下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战争计划早被一次次地演习、作业……

此前理性的知识界普遍认为世界大战不可能发生,因为随着轮船、火车的普及,各国间的经济交流日益密切,利益相互紧密依存,战则两败俱伤。但事实上,这场大战无可避免,只需要一点契机:萨拉热窝的几声枪响。这一巨大、重要的事件又一次证明,人类运用理性与智慧来预测社会宏观事件,常常会沦为笑柄。在一个世纪后的当下,一战爆发前,世界霸主似要即将易手的局势,更让现代人有似曾相识之感,人类的智慧与天性一直滞后于物质、科技的提高,无法对其抱有过于乐观的估计。

现在的历史研究越发专门化、碎片化,并力求(社会)科学化,却常常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或者只了解一个人的每块骨骼的轻重、尺寸,但却对这个人的外貌、习性、爱好、阅历等一无所知。这真的是经典的历史学么?

我本人也涉猎过专门化较强的经济史、人口史,它们均试图运用社会科学化的方法来分析、研究历史,但现在却越发认为经典的历史学还是传统的叙事,它的本质是艺术,而非科学,因为科学的最基本的标准是能够重复检验,而经典的历史学绝无可能达到这一标准。但传统的叙事历史要求更高:一要有非凡的洞察与分析,如果讲述的都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识,那就没有什么意义;二要有流畅、漂亮的讲叙与文笔,言而无文,行之不远,读之味同嚼蜡的历史叙事不仅无人问津,只能在小范围内自娱自乐,而且也无从证实、证伪,没有一些从事者经常喜欢标榜的所谓科学意义。

与所有的艺术一样,经典的历史叙事要求需要很高的天赋,而非仅仅依靠学科的训练、知识的积累就可以达到:好的叙事史要求的艺术与洞察力并存,极难企及。为何《史记》、《汉书》流传了两千多年,一直如此经典、脍炙人口?就是因为它们都卓越地做到了这两点,而作者的深厚背景、丰富阅历与深刻的洞察力,更是后来的治史者望尘莫及的。虽然同属艺术,但经典的历史叙事又与虚构的文学不同,它需要大量的、多信息来源的原始资料互相证明,尽可能地呈现一幅写实的画卷。《八月炮火》中的每一处细节都有经过考订的资料来源。真实事件的精彩程度远超过虚构,在重要细节生动还原的基础上,将这些事件用宏观、全景的见识一气呵成贯通,其难度远超过一项专门化的研究,因此中国历史学界每年产出数千论著,几十年下来,却鲜有像《八月炮火》一样的作品,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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