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暄
(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46)
《三国演义》是中国第一部章回体长篇小说,也是历史演义小说的开山之作。成书以来,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可谓家喻户晓、尽人皆知。“它的成功,标志着中国小说的成熟,为中国小说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从文学的角度看,《三国演义》无疑是一本好书。但是,如果我们从历史哲学的角度来审视这本书的话,则会发现,这本书中存在着某些误区。之所以要剖析这本书中的哲学误区,是因为这些误区或多或少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存在着的某些误区的缩影。
《三国演义》一书之所以“尊刘贬曹”,是因为作者崇尚正统,笃信天命。因此,开篇“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已奠定全书宿命论的基调。许多读者在阅读《三国演义》一书时都难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刘备本人既是最仁德的君主;而手下的“五虎上将”又天下无敌;“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他两个都得到了。这样一个强大的集团,为什么未能一统天下,反而在三国之中最窝囊?其实对这个疑问,《三国演义》的作者在全书的第三十七回中早已做出了回答。作者先借司马徽之口感叹曰:“卧龙虽得其主,未得其时,惜哉!”又借崔州平之口解释到:“自古以来,治乱无常。……此正由治入乱之时,未可猝定也。……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在这里,一句“命不好”,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在作者的笔下,汉王朝“火德已衰,天命将尽”;因此,代表汉王朝天道正统的刘备集团虽得“人和”,可惜却不得“天时”,人终不能胜天,这是小说作者解释三国成败的总的历史观念。诸葛亮之所以六次北伐而最终不能成功,也是因为他虽尽人谋,但无力回天。所以,上方谷围困司马懿本来是可以把他烧死的,但忽然天降大雨,遂使诸葛亮功败垂成。
但凡失败者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往往便会怨天尤人,恰如西楚霸王项羽在乌江自刎时所说:“非战之罪,天亡我也!”其实,冥冥中存在的所谓“天时”或“天数”,不过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趋势与规律。天命在人,决定“天下大势”的,也正是人自身;也就是说,“天时”与“人和”本来就应该是统一的而不是对立的。任何一个政权的兴衰存亡,归根到底取决于大众的选择,得人心者得天心,失人和者失天下,这是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
先验论是宿命论的孪生兄弟。因为,如果我们相信这世上果真有着既定的命运,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人世间有着这样一些先知先觉的人,他们可以凭空感通或体悟到这命运。所以,《三国演义》一书中谋士众多,而个个都是算命先生,能掐会算。如郭嘉断定孙策“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田丰闻袁绍官渡兵败而料自己“必死也”,等等。当然,其中算得最深、最远也最准的,莫过于诸葛孔明。他上知五百年、下知八百代;未出茅庐,便已知三分天下;观天象智料华容道、识反骨料魏延必反;死了还以木偶退兵、留锦囊杀魏延,真是神乎其神。然而事实上,我们人类的智慧虽然能够认识外部世界的本质规律并据此对事物的未来发展趋势做出合理的预测,但它毕竟是对外部物质世界及其规律的反映;所以,先知先觉的人是不存在的。
仅以“隆中对”为例:诸葛亮之所以被后世奉为“神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隆中三分运筹策”;他对历史发展的天才预见和战略决策的实现,使“隆中对”名高千古。但是,诸葛亮未出茅庐便对天下大势能有如此高明的预见,其原因究竟何在呢?仅仅是诸葛亮天才头脑的神机妙算吗?其实并不是。诸葛亮并非后人想象中的超脱于红尘之外的“隐士”,他实际上属于荆襄地主豪绅集团的在野派。诸葛亮14岁时即随其叔诸葛玄为避战乱而往荆州投靠刘表,其叔不幸去世后,他隐居襄阳城西的隆中过着躬耕苦读的生活。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家,是该地区的豪族之一;当地的豪族还包括蔡、庞、蒯、马等家。刘表的后妻蔡夫人与诸葛亮的岳母是同胞姐妹,也就是说,诸葛亮之妻黄氏是刘表的亲外甥女。另外,诸葛亮的大姐嫁与蒯家;小姐嫁与庞家,故诸葛亮与号称“凤雏”的庞统也是平辈的姻亲。这样算来,以上豪族中除了白眉马良和失街亭的马谡所在的马家之外,其他几家都与诸葛亮家有姻亲关系。[2]另外,诸葛亮自己也与颖川名士徐元直、石广元、博陵崔州平、汝南孟公威等为友;他们又都是从中原地区逃避战乱而来的英杰之士。诸葛亮与他们交游,讨论形势、切磋学问、增长见识,才能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从而做出“隆中对”那样精辟的分析和决策。总之,诸葛亮的隆中“决三分”是有着充分的社会与认识基础的,而并不是《三国演义》里面所写的那样完全出自天才头脑的神机妙算。
实用主义的历史观认为“历史是一个温顺的、任人打扮的小女孩”,《三国演义》的作者恰恰就是历史这位温顺女孩的化妆师,可惜在很多地方把她化装得面目全非。虽然《三国演义》最初的明代弘治年间的刻本名为《三国志通俗演义》,并署有“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贯中编次”之名,但从其内容情节上来看,《三国演义》并没有按照《三国志》的原旨把曹魏作为正统来描写,相反,在史书中并不十分杰出的刘备,在《三国演义》一书中却被描写成了一个人心所向的明君。[3]鞭打督邮的明明是以狠辣著称于世的“枭雄”刘备,却硬把它安在了张飞的头上。华雄明明是被孙坚所杀,作者却偏偏说他大败了孙坚,为什么呢?无非是为了突出华雄的英勇,再进而衬托出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威风。“草船借箭”明明是孙坚、孙权父子所为[4],作者却硬说成是诸葛亮的杰作。“单刀赴会”的明明是鲁肃,而且鲁肃在整个的谈判过程中义正辞严,竟使关羽无言以对;但在作者那里,“单刀赴会”、义正辞严的反成了关羽,而无言以对的倒成了鲁肃。书中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三国时期,有两场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大战,均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兵家经典战例。一是曹、袁官渡之战,一是孙、曹赤壁之战。“官渡一役,袁氏土崩,群雄瓦解,曹氏雄定北方,奠成基业;赤壁鏖兵,孙刘联手拒曹,瓜裁荆州,势成三分。”[5]官渡之战使曹操统一北方;而赤壁之战又使曹操虽统一北方,却不能统一全国。三国局面由此形成。赤壁之战虽然是孙权集团打下来的,但好在那时刘备是孙权的“盟友”(被曹操打得没地方躲,跑到东吴地界上去避难的)。这就为作者的生花妙笔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好使作者把赤壁之战的功劳剥夺给刘备集团。先说诸葛亮前去东吴游说,假意劝周瑜献“民间之二女”二乔与曹操,曹操自然退兵,由此激起了周瑜破曹的决心;好像东吴破曹全由诸葛亮一人所激起。另外,赤壁之战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东风,因为曹操的军事实力远强于东吴,所以若想破曹,须用火攻;而若用火攻,又非有东风不可。其实,东风并不稀罕,因为赤壁之战时值隆冬,冬至时节常刮东南风,这在长江沿岸是连普通的老农都知道的常识。但《三国演义》的作者却偏要说周瑜等人全都不知道,而东风又只有诸葛亮才能祭借;于是破曹首功,当然非诸葛亮莫属了。写完赤壁之战之后,作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又来了个“三气周瑜”的故事;不仅了结了周瑜的性命,还把这位“人与之交如饮甘醇”的“雅量高致”的将军,活脱脱写成一个鼠肚鸡肠的小器鬼,临死还说:“既生瑜,何生亮?”
《三国演义》一书中类似的笔法可以说俯拾皆是。猇亭兵败,刘备输干了赌本,逃到白帝城,却有诸葛亮早摆好了八阵图,使敌将陆逊迷失其间;若无孔明的岳老太爷引路,陆逊等人恐怕会死在里面。而失了街亭,司马懿兵临城下,不过是为了表现诸葛亮的“空城计”。(剥夺唐朝瓜州刺使张守皂的,敌方是吐蕃人;只是这样一来,张守皂倒象是剽窃者了。)最后,诸葛亮被司马懿给拖死了,还用木偶吓退了司马懿一阵。总之,在作者的生花妙笔之下,刘备、诸葛亮等人的一切坏事似乎都能变成为好事。
功利主义的文化观是实用主义的历史观的根源所在。在中国历史上,三国时期不仅烽烟四起,群雄辈出;而且文化昌盛,群星璀璨。曹操统一中国北方,创立魏国,终成一世英豪,靠的仅仅是他本人的通权达变、奸诈诡谲?亦或仅仅是他手下谋士们的机谋百出、思虑深沉吗?其实并不是。曹操之所以能够成为三国时期最伟大的政治家,靠的是他在这风云变幻的纷乱扰攘中所做出的拯世济民的杰出贡献。那时,黄河流域是全国的中心地区。曹操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抑制豪强,发展生产,实行屯田制,还督促开荒,推行法治,提倡节俭,使遭受大破坏的社会开始稳定、恢复和发展。相反,袁绍统治下的河北,“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其手下的许多谋士,如审配、沮授等,都是占有大量土地、残酷剥削农民的豪强地主;因此袁绍集团得不到大众的拥护。这才是曹操在官渡之战中最终能够击败袁绍的根本原因。曹操打败袁绍之后,立即下令免除河北人民当年的租赋,立法限制豪强兼并,故“百姓喜悦”。而这些,在《三国演义》一书中都未曾得到充分的表述。同时,曹操还以“唯才是举”的政策取士,大胆奖掖新生力量,因此,其在军事、政治和文化方面的人才之鼎盛,远优胜于孙、刘两大集团。另外,曹操父子三人均是为人所熟知的杰出的诗人、文学家,而曹操取文姬归汉、嘱铜雀妓分香卖履之类的事情,本也很值得一写。但这些事,在《三国演义》中,不是只字不提,便是潦草塞责。[6]原因不在其他,而是在于这些伟大事业的深远意义,不是一般世俗的精神境界所能认识到的。
最能反映小说作者的功利主义文化观的部分应该算是小说的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了。当东吴的严畯问孔明“治何经典”时,孔明答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接着又斥责程德枢说:“儒有君子小人之别。……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历史上真实的诸葛亮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笔者怀疑。这里,也许是小说作者在借诸葛孔明之口表达他自己的思想吧。在小说作者看来,经邦济世、建功立业,才是所有读书人唯一正确的选择,也才是成就所谓“君子之儒”的唯一正确的道路;相反,那些“上穷碧落下黄泉,吾将漫漫而求索”,终身致力于理论探索和学术研究的读书人,自然也就是所谓的“小人之儒”了。笔者在文章开头曾经说过,《三国演义》一书中的某些误区,往往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存在着的某些误区的缩影。当然,强调经世致用、知行合一,这的确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点;但由于过分地强调学术的实用和践履,所以也导致了中国学术在纯科学理论、尤其是自然科学理论方面的不足,自近代以来更是远远落后于西方。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屡屡劳师以远、侵犯中国,但又每每能获得完胜;其原因从表面上看是由于它们拥有坚船利炮,而从本质上说却在于它们拥有许许多多的伽利略和牛顿。凯恩斯曾经说过,统治世界的,表面上看是政治家以及政治家们的权力,本质上说却是思想家以及思想家们的思想。遗憾的是,这精妙的哲理,自然是几百年前的小说作者所无法领悟的。
《三国演义》一书是美化了诸葛亮呢,亦或仅仅是神话了诸葛亮?笔者倾向于认同后者。鲁迅先生说《三国演义》“状诸葛之多智而近乎妖”,看来是妖化了。其实,历史上真实的诸葛亮,先是忠臣,次为能吏。今天的人常说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殊不知,在明代以前,在文化层次较高一点的社会阶层中,诸葛亮首先是作为“忠贞的化身”而成为人们敬仰的楷模的。他“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追随刘备南征北战、开创基业;刘备死后,“受托六尺之孤,摄一国之政,事凡庸之君,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南征七擒,北伐六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身为丞相,妾无副服(老婆没有可换的好衣服),身殁之后,家无余帛。他这种心地的磊落、操守的严谨、对国家的忠贞、对朋友的信义、对事业追求的执著、对个人名利的淡泊,从古至今都是少有的。正是这份道德的坚守和人格的魅力,使诸葛亮载誉当时、名垂后世,引起万人景仰。然而,这些在《三国演义》作者的笔下,却被大大地弱化了、淡化了。于是,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似乎只是那个草船借箭、祭东风、气死周瑜、骂死王朗,自己死了还能以木偶退兵、以锦囊杀魏延的“智多星”诸葛亮。更有甚者,这位在其生前死后一直被无数人(甚至包括他的敌人)所无比敬仰的一代君子鸿儒,在《三国演义》的某些章回中,简直被描写得近似于赌徒和无赖。
其实,在《三国演义》一书中,这种非道德化的处理方法,绝不是仅仅运用在诸葛亮一个人物的身上。《三国演义》中的许多英雄人物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有一些与其身份并不相称的江湖习气。当然,这并不能完全归咎于《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因为我们知道,《三国演义》这部长篇历史小说是在话本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经历了民间口头传说、艺人讲述演唱到文人加工再创作的过程。早在《三国演义》成书之前,三国故事已源远流长。在宋代,“说话”中的“讲史”一科,已产生了“说三分”的专家霍四究。到了元代,演绎三国故事的戏曲更是层出不穷,这些戏曲都给《三国演义》的成书提供了一定的参考。[7]这一切不可能不影响到罗贯中对《三国演义》的创作。然而,罗贯中自身的因素也不能不说是导致全书这一缺陷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罗贯中,“有志图王者”也,其生平经历少有记载,据推测大约生活于公元1330年至1400年前后的一个动乱的年代,据传说他曾一度追随元末农民起义领袖张士诚参加过反。,元斗争 他的生活经历 使三国故事与其产生共鸣成为可能,动荡的生活年代促使他渴望社会稳定、国家统一,而这,也正是《三国演义》一书为人称道的中心思想之一。但是,他把当时元末英雄的尔虞我诈、江湖作风过多地投射到了比较讲究“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汉末英雄的身上,这,又不可不说是三国人物的悲哀吧。
[1] 李芳.《三国演义》与《平家物语》中武人群像的民族特征[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5).
[2] 冒炘.三国演义与企业领导谋略[M].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91:154-156.
[3] 吴国联.以忠孝仁义为核心的封建道德观的颂歌——《三国演义》主题再探[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6).
[4] 史丽君,朱子彦.历史上的诸葛亮并非足智过人[N].现代快报,2007-08-18.
[5] 孟祥荣.《三国演义》“夷陵之战”散论[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4).
[6] 聂绀弩为岳麓书社1994年印刷出版的《三国演义》所写的前言.
[7] 张慧禾.平云断岭,横空出世——《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创作前后[J].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