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民
(华中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田园诗人的纯正样本
——沈谨学诗歌的农民身份解读
李利民
(华中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清代道光、咸丰年间的江苏诗人沈谨学是一位极其罕见的农民诗人。他将乡村生活作为抒写对象,成就我国诗歌史上一位名符其实的田园诗人。沈谨学之前,田园诗人都只是田园生活的代言人,只有沈谨学才真正是一位农民身份的田园诗人。他对田园风光的描写格外丰富、出神;他对农业感情的抒写最为真挚、鲜活;他对农村苦难的倾诉最为真醇、本色;他对农民自卑心理和复杂性格的反映是以前未有过的;他对耕读生活的记录和思索是极其珍贵的;即便是他诗歌的显著缺点,也正是农人本色的显现。因此,沈谨学堪称中国古代田园诗歌史上一个具有最纯正意义的解剖样本。
沈谨学;农民;田园诗人;乡村本色;学术样本
农民是中国古代最苦难的阶层,在诗人王国里,极难看到他们的身影。清代道光、咸丰年间的江苏诗人沈谨学(1800—1847)就是一位极其罕见的农民诗人。更为难得的是,作为诗人的沈氏并没有像一般诗人那样抒发文人士大夫之志,而是抒写乡村生活感受,成就我国诗歌史上一位名符其实的田园诗人。
然而,这样一位宝贵的诗人,由于人微境困,极遭世人的冷落:“家贫,为人力田,名迹甚微;意又落落难合,虽乡里间竟未有知者。”[1](p2)(刘泳之《赠沈诗华》)当时就连家乡一带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气,他的诗只是在小小的朋友圈里得以流传。甚至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为学界所重视。目前,学界有关沈氏的研究只有三篇文章。一篇是五十多年前严迪昌先生在《江海学刊》发表的《清代江苏诗人沈谨学》,[2](p42-44)介绍了诗人沈谨学的基本情况,呼吁学界重视。还有两篇:熊健美先生的《边缘文人沈谨学及其诗歌研究》[3](p18-21)和马卫中先生的《道咸诗坛吴门寒士群体的代表诗人沈谨学》[4](p54-59),二文论述了沈谨学作为当时底层文人的艰难生存状态、诗歌的基本内容和澹远的风格。这些研究,引起和加深了我们对这位诗人的认识。
但我认为:沈谨学作为诗人,其独特性在于以农民身份写田园生活。正是这一点,成就了他在田园诗史上独一无二的地位。
沈谨学与其他田园诗人的关键区别在于身份。沈氏是一位有才华的农民,而其他田园诗人则基本上身居高士。
田园诗史上的那些高士们,要么是从官场隐退田园的闲士,要么是养机待时蛰居田园的文士,也有极少数因逸兴淫浸而肥遁的隐士。这些人都是乡村生活的旁观者,缺乏与这一生活的血肉联系,也缺乏对这种生活的切实理解和感受;即使是陶渊明,也只是一位借田园生活诠释自己玄理的名士,并没有真正地关注乡村和农民本身。
而沈谨学就不同了。“山人农而士”(汪毓沈《题沈山人诗录》),沈氏是一位有才华的农民。
有关他的生平,据其友人江湜《沈山人事略》[5](p1)(以下简称《事略》)、潘曾沂《〈沈四山人诗录〉序》[6](p1)等文献记载:沈氏字诗华,又字秋卿,人称沈四山人。元和(属苏州)人,居甫里(甪直镇)西北二里的枫庄,家世业农。其父以力耕致丰给,遂延请里儒教其兄弟二人读书。他本人亦自少力田,三十岁以前,父、兄离世。期间因赖其父兄肩负农事,他一边种田,一边可有优裕的时间读书;此后拙于生事,农业败,家日贫,他由自耕农沦落为雇农,率妻与子为人佣耕,终以饥寒交迫,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卒,年四十有八。沈氏虽出身农民,但有幸受教育、读书较久。因此,沈氏才学颇富,工诗歌,好书法,喜围棋,善绘画,堪称才士。但他读书随性而为,不喜举子章句之学,懒得猎取出身;好作诗,也只是自怡悦而已,不求人知。然而,他也不认为自己是隐士:“挺出自不能,何敢说隐遁。”[7(p34)(《秋日冶伯同芝田过访有诗见赠次韵》)自己过着耕钓生活,不能说是隐遁,而是命里就是一个平庸的农民。他只是顺着自己已有的生活轨迹做了一个农民:“只合读诗求我志,功名待举力田科。”[7](p43)(《岁暮感怀四首次冶伯韵》)
作为一位贫士、才士,一辈子苦守农业,甚至连个秀才也不去猎取,连个塾师也不去谋求,这是一般的读书人做不到的。难怪他的朋友汪毓沈颇为惊叹:“为农有恒心,儒冠方愧之。”[1](p4)(汪毓沈《〈沈山人诗录〉题句》)也正因如此,沈氏才成为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一位罕见的农民诗人,一位名符其实的田园诗人。
对于田园生活,其他诗人多是旁观者,而沈氏则是经历者,因此沈氏对田园生活的描写格外丰富而又出神。
作为农民诗人的沈谨学,对季节物候变化的敏锐捕捉超过了其他任何一位田园诗人。不仅四季景色,甚至季候的潜移暗迭,如夏季,从絮飞脱尽杨柳枝的初夏,到浴罢清风来的盛夏,再到帘疏不隔藕花香的末夏,季节的悄然衍化,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描写经常特别细腻,如:“一鸟忽飞来,茅檐堕残雪。”[7](p13)(《始春即事》)“蚁背驼花须,苍苔寻缝入。”[7](p32)(《春尽日作》)捕捉到的就是春气萌动时泛发出的细如发丝的变化。
这种描写,不仅仅停留在田园风光层面,而是常常展开农耕生产的图卷。如:“薄田二十亩,及时自须耕。浸谷不数日,谷芽亦已生。”[7](p17)(《田园杂兴四首》)“侵晨扶犁出,农务逼芒种。”[7](p39)(《耕溪上田作》)“家家晒麦趁天晴,耞拍声连笑语声。”[7](p39)(《初夏即事》)“西风吹老一天秋,白稻香秔次第收。”[7](p29)(《秋晚书感》)““鸟喜出林翮,人忙粜米船。”[7](p38)《冬晴晓望》)等等,从春耕到夏收,从秋收秋播到冬粜,都从他的笔端展现出来。
与农业生产过程相互辉映的,是对乡村生活的的写照。且看《新春言怀》:[7](p27)
新岁农务闲,茅檐聚邻叟。纵论田野事,肥脊分某某。旁及相牛法,指画定好丑。
开年后,农闲的村民聚首茅檐,漫话农事,尤其要评价一番各家田地的肥瘠、耕牛的优劣。沈诗的此类写照颇为丰富,如纳凉、驱蚊、村聊、曝日、鱼市、牧牛、典牛、捉鱼、赛神演戏、掠社钱、放纸鸢、旱涝风暴之灾、人祸等等;甚至还写到了乡村爱情,如“情丝如蚕丝,自抽还自缚。”[7](p6)(《子夜歌》)“不愁菱角刺侬手,只愁菱角刺侬心。”[7](p7)(《采菱歌二首》)展现的是具有浓郁的江南乡土气息的爱情。这类题材在其他田园诗人那里是很难看到的。
沈诗描写田园生活,不仅内容丰富,而且特别具有田园神韵。试将他的“犬梦晨扉静,鸡声午饭香”[7](p8)(《初冬》)与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园田居五首》)相比,两者表面比较相近,都写鸡犬活动;但沈句将晌午时分、母鸡咯咯哒的鸣叫与午饭的暗香飘散交织在一起,传达出多么有味的乡村生活感觉;相形之下陶句便显得粗糙了。就这一点来说,就是最以田园诗著名的范成大也不逮沈氏。例如,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晚春》:“新绿园林晓气凉,晨炊蚤出看移秧。”他因为是旁观者,只是看看农民移栽秧苗。而沈氏则“唤人修耒耜,亲手结笆篱。谷种从邻换,瓜秧带雨移。”[7](p41)(《春日杂诗》)自己就是劳动者,春耕开始了,从邻居换取良种育秧苗,乘着雨天移栽瓜秧。这种描写就渗入到了农业生活内部,细致得多。像这样细腻的描绘在沈诗中颇为多见,如“蛙声秧水足,牛背柳阴凉。”[7](p19)(《孟夏书兴》)“吠瘦吾家犬,朝朝索债人。”[7](p24)(《岁暮即事二首》)都弥漫着田园生活的神味。
沈氏的朋友评价他的田园诗云:“卷中田家语,仿佛绘图陈。”[1](p1)(徐达源《题〈沈山人诗录〉即用集中韵》)沈氏的田园诗确实绘出了乡村生活画卷。但沈诗显示出来的画风与别的田园诗人是有差异的。别的田园诗人描绘的更像工笔画,而沈氏的画则显出更鲜明的写意风格。
旁观者与经历者的角色之别,也造诗人们对于田园生活情感的差异。
(一)对于乡村生活风光,其他诗人是观赏者,而沈氏更是一位生活的体验者。对于其他田园诗人来说,乡村图景是他们心灵境界趣味的审美外化,他们获得的是一种闲逸式的审美享受。而沈氏一生躬耕,农耕成了他的生命方式,他对乡村图景更蕴含着深沉而鲜活的农业感情。
试将陶渊明与沈氏的诗句作比较: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五首》)沈谨学的“飞鸟各就栖,我亦荷锄返。……不惜四体勤,所幸免饥寒。”[7](p17)(《田园杂兴四首》)两首诗表面相似,内情却很不相同。田园生活对于陶渊明来说是诗意的,所以庄稼种得不好,依旧怡然自得。而在沈氏看来,辛苦耕作,能免饥寒,所以感到怡然。再看他的《喜雨》[7](p20)诗:
西南喜见片云初,渐渐崔巍渐展舒。忽地勒将风力转,一回酿出雨丝疏。声喧荷叶听先好,色润苗稍乐有余。丰岁可知天不吝,稻花香里爱吾庐。
小小的一首诗,从题目到诗句,包含了多么鲜活而复杂的农业感情:久旱之后对雨的渴望,雨前对云头变幻的提心吊胆,甘霖降下时满眼的欢欣和对丰收日子的憧憬,都天籁般地洋溢出来。沈氏此类诗歌尚夥,如“一月不落雨,农事殊苦辛。”[7](p20)(《夜窗读书有述》)“今朝才得雨,四野想欢声。麦看欣欣处,珠跳颗颗明。”[7](p56)(《和小浮山人凤池园闲步次韵》)随着天气的晴雨不定,沈氏的感情也喜忧不定。“谷壳黄开谷芽白,倾耳听取丰年歌。”[7](p32)(《田园即事》)“稻今获归来,牛见亦欢喜。”[7](p24)(《获稻归有作》)看见谷壳吐芽,便仿佛听到了丰收的歌声;丰收的日子里,连牛都显出喜庆的样子。
(二)对于乡村生活的苦难,其他诗人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者,沈氏则是切身的体验者和平等的分忧者。农民历来是中国社会最苦难的阶层。从《诗经》开始,农民的痛苦便成为诗歌的题材之一。对于这样的苦难,有良知的文人同情农民,指斥弊政。但是,作者都是文人士大夫,他们站在治人者的立场上对农民苦难施以居高临下式的怜悯,所以那些悯农诗绝大部分写得其实很粗糙,而且从杜甫、白居易之后便形成了曲终讽政的老套路,使得悯农这种外在的高贵的悲情僵化起来。
而沈氏作为这个最苦难阶层中的一员,深谙苦难的滋味,能将这种痛苦写得更带有农民本色。且看他的《纪梦》[7](p5)诗:
一灯如豆低结花,欲明不明疏窗纱。朦胧倚枕不自意,合眼分明见阿爷。阿爷怜儿太消瘦,摩儿顶又握儿手。道儿形躯太怯弱,哪堪一病逡巡久!长跽问阿爷:爷何今日始还家?一向阿爷在何处?爷今还家莫更去!阿爷低白首,向儿重丁宁:儿病当自愈,慎勿轻饵参与苓!转眼忽然爷不见,须臾境亦模糊变。痛哭呼爷爷不应,惊醒阿娘唤儿声。
诗歌记叙作者与死去的父亲会面的一场梦。久别的父亲回到家里,见到儿子,又摸头,又牵手,叹息儿子的病弱消瘦。儿子长跪在父亲面前,关切地问父亲近来哪里去了,今天好不容易回家,恳请父亲再也不要离开家。满头白发的父亲低头注视着儿子,叮嘱儿子治病不要乱吃药。说完,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儿子痛哭呼叫,惊醒了母亲。作者对这场亲人之间的苦苦思念,作了质朴深切的描写,包括其中的称呼,自称“儿”,称父“阿爷”,称母“阿娘”,都是乡村口吻,流露出农民那醇朴的情怀。
沈氏有些诗是写天灾的,如《复水》写水灾:“彼苍亦何心,尔水太相逼。既没我稻田,又来漂我宅。初才四五寸,渐渐欲盈尺。抠衣时一涉,寒气凛至腋。谁能度晨昏,架板以休息。老母终日坐,无言但默默。老母勿默默,忧心我已识。天岂无晴时,水当有去夕。”[7](p36)将水灾中农民的艰难、忧心、无奈呈现得具体而富于原色。
沈氏有些诗是写人祸的,如《村邻失稻歌以纪事》,[7](p7)作者对邻居失稻寄予了平等而深切的同情,与他们一起分担痛苦,写出了农民痛苦的真实情形。
“强向堂前制泪垂,忍将点点滴成诗。”[7](p47)(《乙未九月初七日哭六儿宝进》)。综观沈氏的此类诗作可以发现,与其他诗人关注农瘼、指斥弊政的套路式写作不同,沈氏的痛苦是在苦难的农民生活中熬煎出来的,更侧重平等地描写乡亲痛苦的情状和无可奈何的心态,更显出农民的感情本色。
沈氏作为农民,与其他田园诗人在社会心理方面也有不同。其他的田园诗人常常自许甚高,而沈氏则流露出明显的自卑感。
纵览沈氏诗集,可以感受到一种有意无意之间弥散开来的幽深怨绪。这种情绪的一个重要来源就是由他的农民身份带来的自卑感。农民是古代社会最普通、最贫寒的阶层,自卑是农民的一种基本的社会心理。
身为农民的沈氏,当他越过自身群体进行社会交往时,自卑往往油然而生。沈氏一生基本上只与家乡一带的几个文友交往。《事略》载:“凡山人前后相识数人,皆同郡之能诗者。其少时,则有吴江徐达源折节与之交;近数年,乃与郡城杨白、刘泳之善。”[5](p2)沈氏才华卓著,与这批吴中名士诗歌唱和,交往甚深。这些人或有出身,或力求功名,或居城内;虽说这些人皆敦朴之士,这种交往皆淡泊如水,但是,无法超越的时代局限,还是使这些人与他的交往带着“折节”的心理。《事略》载:“尝有二人,具衣冠候之,至则家人惊异,欲不告以山人所在,适山人自至,跕草履、不袜,方从容去箬笠而揖,盖自赤日中饭牛来也。”[5](p2)这段话很有意味,衣冠来访,沈氏正去烈日炎炎中喂牛去了,满身不堪;家人惊慌失措,欲加隐瞒。这正显示出了世俗人心——农民的自卑。沈氏虽然能遗落农人的狼狈,从容见客,但这种自卑心理,还是会在沈氏心底潜滋暗长。“及时理常业,相与出耕田。嬉游者谁子?问路来道边。轻佻为自得,意气何翩翩。世态竟如此,我心良可怜。”[7](p26)(《春日作二首》)一个来田间地头闲游的轻薄子弟,洋洋得意地向他问路,就让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既对人间势利表示鄙夷,又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凉,流露的正是他心底的脆弱和自卑。
因此,沈氏总是将朋友与他的交往看成是一种对自己的恩赐:
向我惟君别众人,不随世俗笑嶙峋。[7](p29)(《答芝田》)
君何不顾世俗轻,却来垄亩相酬赓。[7](p31)(《芝田袖近作见过》)
如何一把犁锄外,尚有相知感不禁。[7](p32)(《简徐冶伯即题诗稿后》)
沈氏田园诗在内容方面也与其他田园诗人有着不同。一般田园诗人只注重田园的清幽与和谐,而沈诗中还有对农民性格和耕读生活的深刻反映。
首先,农民的性格具有复杂性。一方面他们淳朴善良:“眼前无机事,何处生机心。”[7](p1)(《幽居吟》)“炊烟不动举家清,东舍西邻送饭羹。”[7](p49)(《绝句四首》)同时他们又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他们心灵粗糙,缺乏审美情趣,如“静中别有幽居乐,说与时人恐不经。”[7](p7)(《静中》)面对初秋寻常的农家小院,诗人沉浸在清幽的愉悦之中,但他没法与乡人交流这种快乐,他恐怕乡人说他不大正常。另外,农民还功利庸俗。如沈氏才华颇富,却又襟怀如水,不求仕进;而对于赖以生存的农业,也经营拙劣;邻里便“皆非笑嗤薄之”,有时还会出现粗人当面嗤辱他的情形,“或乘势摧辱之,亦不答”,他也只好置之不理。[5](p1)(《事略》)他自己也说过:“动遭乡里笑,不受薄俗怜。”[7](p53)(《述怀一首寄冶伯》)
其次,沈氏对耕读生活给予了可贵的记录和思考。
从理论上来说,相对于为官、经商这种靠人事吃饭的生活,农耕靠土地吃饭,具有高保障性和自足性。“着衣思织纺,吃饭思耨耕。”[7](p60)(《野人》)因此,农民在精神上有着一种原始性的解脱,获得一种击壌般的自在。“此手把锄天所与,我心如水世何求!”[7](p40)、(《夏日即事》)“力耕全我真,形不为外役。”[7](p17)(《田园杂兴其四》)
基于此,耕种之余的吟诗读书格外沁人心脾。如:
野人耕钓余,聊为幽居吟。[7](p1)(《幽居吟》)
林鸟乱投宿,野人齐罢耕。
读书灯已点,篱落漏微明。[7](p7)(《江村晚兴》)
书卷堆床稽古乐,桑麻绕舍及时春。[7](p47)(《有赠》)
稻田卅亩亲栽了,卷帙西窗自校讐。[7](p40)(《夏日即事》)
这些诗句抒写了耕读生活的怡然自得,田园生活的自然与吟读的闲适水乳交融,劳作之余的休憩在吟诗品文中得到充实和升华。因此,耕读生活成了不少农家的生活传统。“诗书与田亩,勉尔莫芜荒。”[7](p54)(《春日示儿子由中》)如《夏夜即事》:[7](p2)
竹床竹簟夜凉生,明月一窗将二更。阿母唤儿莫眠著,教听小妹背书声。
写的是夏夜乘凉,十六岁的诗人听小妹背书的情形。
然而,读书吟诗的闲适事实上会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如:
无多了清课,临帖两三行。[7](p8)(《初冬》)
何日田间积丰稔,草茅安稳读书台。[7](p48)(《舟行至滕巷感赋》)
庄家丰收,课税了清,读书台才会安稳,临帖才气定神闲。
沈氏与其他田园诗人的不同还体现在,沈诗的眼界相对狭小,语言时见粗率,流露出农民式的特点。
首先,沈诗题材单调,眼界狭小。沈氏一辈子基本就守着他的枫庄,耕读度日。纵观沈氏的三百多首诗,所写大约就是乡村的平常生活和自己的幽怀。他说:“谁谓路旁草,不如枝上花?”[7](p8)(《路旁草》)他惯于平淡,胸无大志;耕田得衣食,闲来吟小诗。他长期蛰居小村,几乎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正如他自己所言:“小村幽僻寡知闻,杨柳柴门锁绿云。”[7](p31)(《寄琴香》)就连当时引起故乡一带鲸奔波涌的震动全国的鸦片战争,沈氏也只是留下了淡淡一瞥。这样的诗歌畛域当然减弱了它的思想价值和社会意义,但也不能不说恰恰是小农特点的流露。
其次,沈诗语言时见粗糙率易。
沈诗机动籁鸣,一片神行,不烦雕刻,清新自然,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诗到真时不见才”。[7](p54)(《春日偶述》)
但沈诗在这方面有过火之嫌,时见粗糙率易。有不少诗作声律非常粗糙,甚至干脆不押韵,基本丧失了诗歌的韵律美。有些诗或句甚是无谓,如《牧牛歌》:“主人有牛,牧童是职。朝出行,暮来息。饥饱牛不得言,肥瘦与直。肥瘦不过牛一身,当思主人。”[7](p30)《捉鱼歌》:“日日田中捉鱼去,鱼傥捉尽当如何?”[7](p36)全然没有诗歌的内蕴和美感。“想见连番得意吟,论工数拙岂初心。”[7](p32)(《简徐冶伯即题诗稿后》)率意而吟,不较工拙。这种率易之习显然受到了农民那种质厚朴野性格的影响。
那么,沈谨学这位毕生躬耕的诗人在我国田园诗史上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呢?
严格地讲,沈谨学之前,田园诗人都只是田园生活的代言人(陶渊明也只是一位将田园生活艺术化的名士),只有沈谨学才真正是一位农民身份的田园诗人。他的出现是古代文学史上的奇缘,是诗人丛中的一朵奇葩,但这朵奇葩结出了最纯正的果实——一部最富田园本色的诗集《沈山人诗录》。他对田园风光的描写格外丰富、出神;他对农业感情的抒写最为真挚、鲜活;他对农村苦难的倾诉最为真醇、本色;他对农民自卑心理和复杂性格的反映是以前未有过的;他对耕读生活的记录和思索是极其珍贵的;即便是他诗歌的显著缺点,也正是农人本色的显现。因此,沈谨学堪称中国古代田园诗歌史上一个具有最纯正意义的解剖样本。
“坡公和陶作,并足垂千春。”[1](p1)(徐达源《题〈沈山人诗录〉即用集中韵》)这是沈谨学的友人对沈氏诗歌地位的评价。将沈诗比为“坡公和陶作”是可以的,因为沈氏那种“淡如秋潭水”的诗风,确实与陶渊明、杨万里、范成大等其他田园诗人一脉相承。然而,能让沈氏与陶渊明“并足垂千春”的,主要倒不在这里,而在于他所奉献的那些与其他田园诗人的深刻差异,在于他所呈现的田园生活的本色。正是这些本色,使他成为中国古代田园诗史上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
[1]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沈四山人诗录·附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2]严迪昌.清代江苏诗人沈谨学[J].江海学刊,1962,(11).
[3]熊健美.边缘文人沈谨学及其诗歌研[J].南阳理工学院学报,2010,(1).
[4]马卫中.道咸诗坛吴门寒士群体的代表诗人沈谨学 [J].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2,(5).
[5]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沈四山人诗录·沈山人事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6]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沈四山人诗录·潘曾沂序[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7]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沈四山人诗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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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利民(1966—),男,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