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浪潮中的青少年——辛亥革命前后顾颉刚的思想成长与政治经历考述

2015-03-26 17:48马建强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顾颉刚革命政治

摘要:著名史学家顾颉刚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除了被世人所熟知的学术贡献外,他早年还曾有过一段不被人关注的政治经历。从少年到青年时代,伴随着辛亥革命前后一系列社会剧变,顾颉刚个人思想也经历了从立宪到革命再到崇尚无政府主义的连续性变化。顾颉刚思想成长过程中受梁启超“新民”思想影响深重,并确立了强烈的社会改造意识。在短暂的政治激情消退之后,顾颉刚思考社会和人生,并最终选择了以学术文化来改造社会这条道路。顾颉刚个人思想变迁是时代社会思潮的缩影,顾颉刚个人的成长经历也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普遍经历。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5)08-0112-07

作者简介:马建强(1988—),男,湖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所专门史博士研究生。

一、引言

顾颉刚(1893-1980),江苏苏州人,现代著名史学家、民俗学家,古史辨派代表人物,中国历史地理学、民俗学的开创者之一。与顾颉刚相交七十余年的好友章元善曾评价他自小“就不是一个‘塞耳不闻天下事,埋头死读圣贤书’的人”。 [1](p1)但是顾颉刚被世人熟知多是他在学术研究上的开创性贡献,至于他青少年时期如何关心天下事,面对国家命运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和政治激情则不太被人关注,已有研究中虽略提及却失之过简对其思想演变历程并未详尽勾勒。实际上顾颉刚的成长经历中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舍身忘我的“革命”历程,他曾满腔热血图谋报国,热心政治活动、鼓吹无政府主义思想。他的革命活动是辛亥革命前后,受时代思潮的推挽感召而步步深入的。过去对于辛亥革命的研究颇重视当时的大人物、大政治家,对于其时还是“有些知识而又没有充分知识”的知识青年在革命浪潮中的思想成长和心态演变则不太注重。其实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约生于1880-1895年间)成长在晚清维新变法、立宪革命的时代背景之中,时代对他们思想的形塑、人生的选择有极大的影响力。其中相当一部分的知识少年、青年而立之年时恰逢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作为当时的知识精英在一系列社会革新浪潮中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论者曾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论点,突出转型时代的思想轨迹的前后相继和渊源所自。本文即由此着眼,探讨辛亥前后顾颉刚的思想成长、政治经历,由顾颉刚个人的历史,蠡测这一代知识分子的成长轨迹。

二、从传统中受保皇立宪影响

1893年,顾颉刚出生于苏州,“在苏州的空气里陶冶了最初的二十年”。 [2](p408)他生长于一个“很老的读书人家”, [3](p5)从小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和私塾教育,读儒家经典,学习制义,为科举做准备。顾颉刚求学时期,正是晚清社会发生大变革的时期。在时代变革的巨浪之下,老旧的家庭也卷进了一丝新潮。顾颉刚认为自己开始接受时代思潮正是光绪戊戌年。 [4](p480)戊戌变法,风起一时,当时全国开明士人咸与维新。北京组织了鼓吹变法的强学会,湖南也成立了湘学会,江苏则在南京成立了苏学会。顾颉刚的父亲顾子虯是苏州苏学分会会员,参与其事,童年时的顾颉刚间接地与社会变迁的时政相连,这令年幼的他“感到兴奋”。 [4](p480)变法失败,光绪皇帝被软禁,维新党人企图革新时弊的政治用心破灭,维新人士或被杀或逃匿。这时苏州有照相馆把光绪与康梁六君子的照片拼成一幅印晒出售,顾子虯买回来挂在壁上。顾氏常常看着,对“这一班失败的英雄致敬”,并因此“痛恨了西太后”,每当在报纸上看到她的谕旨“就惹起一阵恶心”。 [4](p481)

戊戌变法失败后,苏学会解散,顾子虯分得《万国史记》、《泰西新史揽要》、《万国演义》等书,顾颉刚凭之对中外社会有了新的认知。私塾中的顾颉刚因为有两年没有正式教师的约束,反而打开了知识的视野,尽情地读书、看报、听会,发挥议论。后来顾颉刚回忆“这两年中的进境真像飞一般的快,我过去的三十年中吸收智识从没有这样顺利的”。 [3](p10)

“知识已开”的顾颉刚,拼命吸收新思想的熏陶,他从父亲的案头读到了当时保皇立宪派的代表梁启超主办《新民丛报》,梁启超以其超凡的文笔和宏博的气势,为《新民丛报》吸引了一大批青少年读者,成为影响当时知识少年、青年思想成长、成型的启蒙老师。顾颉刚就属于其中之一,他在私塾功课之外就选读《新民丛报》,最爱梁启超的“气势发皇”。 [5](p332)顾颉刚回忆当时读梁氏文章的感受说:“俨然有古人‘痛饮读《离骚》’的样子,把作者的感情和自己的感情融化而为一”。 [4](p481)他读过梁启超的《光绪圣德记》后,认为光绪是“中国历史上所有的皇帝中最好的一位”而“更热爱了光绪帝”。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描绘了一个异常美好的变法立宪、人民安居的蓝图。使得才十几岁的顾颉刚对梁氏的政治设计充满了期待,并自觉“要勇敢地肩起救国的时代使命”。 [5](p332)

1905年清廷废除科举制度以后,顾颉刚考入长(洲)元(和)吴(县)公立高等小学堂,开始接受新式教育。当时正是革命派与保皇派论战交锋炽热之时,顾颉刚所在学塾之中立了一个文会,也开始分革命、保皇两派作争辩的文字。顾氏代表保皇派,但是这一派普遍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而主张革命派的都是近二十岁的青年,所以顾颉刚代表的保皇派永远被革命派所压服。顾颉刚等愤愤不平,却又没有办法。 [6](p233)后来保皇派开始鼓吹立宪,顾颉刚对这些人充满敬意,“很佩服立宪派人谋国的公忠”。对于那些攻击清廷立宪,乃是“以预备为迁延之计”的人觉得很是过分。 [6](p233)在传统经书教育和梁氏鼓吹文字的浸润下,顾颉刚感到“要说国家可以没有皇帝,仿佛说一个人可以没有头”是“断然想不出来的”。 [6](p233)

顾颉刚的这一思想倾向,与梁启超的影响密不可分。他曾在预备写自传的材料中说道:“从小学时代刚懂的看书时,就受了梁启超很大的影响”。梁氏“在当时可说是树立了一个从来未有的批判态度,他要把一切的政治和文化重新估定价值,成了启蒙时代一位开路先锋。自己从梁那里受到的感召是不可低估的,一种新时代意识模糊地进入了自己的意识里。” [7](p28)这种经历在当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与顾颉刚同龄,生长于湖南山区的毛泽东,读书时将《新民丛报》背得烂熟,受梁启超的影响也很深,尤其是《新民说》,对康、梁非常崇拜,连作文都模仿“康梁体”。因为梁启超如椽巨笔的宣传,毛泽东非但赞成“君主立宪”,并且力主应当由康、梁主持改革。 [8](p9)

笔者以为,晚清立宪思想之所以能够在当时的知识少年、知识青年中有如此广泛的号召力,大概有以下几种原因:第一,传统思想的束缚。自小受儒家思想教育的中国人,一时之间很难具备冲破传统,打倒帝王的思想。对于思想尚未成熟的青少年来说,尤其需经历一番持久的思想动员,才能改变他们固有的也是传统社会中影响最大的观念。第二,梁启超的个人魅力。梁启超以《新民丛报》为平台,一方面宣传以“国民性改造”为核心的“新民”思想,另一方面以此为保皇、立宪的舆论根据地。他个人非凡出众的文笔,对于青少年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潜移默化之中也影响了青少年的政治选择。第三,康、梁良好的政治形象的感召。康有为、梁启超等以心忧国家、力图革新的“谋国公忠”以及被迫流亡的“改革受难者”的政治形象出现,获得了青少年的同情,并且激发了他们的爱国热情。梁启超的一篇《少年中国说》成为一代青少年肩负拯救中国使命的行动指南。顾颉刚、毛泽东的经历正反映了当时知识青年容受梁启超思想影响的历史境况和普遍性的思想成长历程。

三、从保皇立宪转向崇尚革命

顾颉刚的少年时代,清廷正严厉打压革命人士。顾氏难以接触到革命思想的启蒙,仅仅能从立宪派驳斥革命派的言论中推知一二,而最主要的渠道也是通过《新民丛报》。直到1905年以后《复报》、《国粹学报》等革命派刊物逐渐创刊,才算稍稍得到一些排满革命的思想。

顾颉刚在读小学校的时候曾私下买过几册《复报》,《复报》由柳亚子创办,取“光复中华”之意,宣传反清革命。顾颉刚从复报封面上反写的字体,了解到这是“谋反”的刊物。里面宣传清朝皇帝凌虐汉族的思想“没有一句不使”他“惊骇”。 [6](p234)不过《复报》在当时是极为犯禁的刊物,不容易买到借到,所以顾颉刚从中获得的思想影响也并不深刻。

直到《国粹学报》在上海创办,并逃脱清廷的审查而公开发行,顾颉刚的革命思想才得到了启蒙的契机。起初,顾颉刚读《国粹学报》是出于对学问的爱好,他曾说:“固然我们的时代已是革命的时代,从小读了梁任公、孙中山的文字,满心想救国;但章太炎、刘申叔辈讨论学问的文章更能吸引我,中学时代就已立志治经了”。 [2](p408)政治运动风起云涌之时,《国粹学报》似乎是以“独有”的“讲中国学问”的面貌出现。《国粹学报》揭起“保存国粹”的大纛,吸引了许多当时学界老辈诸如孙诒让、罗振玉、况周颐等纷纷撰写有关“国粹”的文章来投稿,《国粹学报》中一些“新奇可喜”的文题很是吸引顾颉刚的注意。其实《国粹学报》的办刊者“假借了‘国粹’一名宣传革命”, [4](p483)顾颉刚从章炳麟、刘光汉、陈去病、黄节的著作中看到的正是“明明白白提倡春秋攘夷大义,鼓吹种族革命”的思想。 [6](p332)《国粹学报》是顾颉刚彼时最热衷且阅读时间持续达七年之久的报刊,他自述对它“爱不释手”,还曾沉醉于其中而忘记了学校的考试,受到监督的责备。 [5](p332-333)伴随着顾颉刚的这一阅读经历,该刊所主张的革命思想也渐渐影响了他,并在他头脑中进一步催化。从这里,顾颉刚“既得着学问的指导,又吸收了《新民丛报》所缺少的革命的主义”,乃至“洗涤了”《新民丛报》给他带来的保皇思想,引他走上了革命道路、学术道路。 [4](p483)

顾颉刚思想之中既容纳了革命,加之当时革命思潮日盛于日,一些革命党敢于冒死的政治行动如吴樾刺杀五大臣、徐锡麟、秋瑾、熊成基、温生才的革命牺牲,给顾颉刚越来越大的刺激,使得他思想倾向距清廷越来越远,相反认为革命的烈士“可歌可泣”, [3](p15)对他们“表示热烈的悲悯的同情” [6](p235)。进入中学以后,革命派创办的《民呼日报》、《民吁日报》、《民立报》等相继刊发,作为关心国家命运的热血青年,顾颉刚受到其中呼吁的为国家牺牲的精神鼓舞,对这些鼓吹革命、敢于牺牲的人也“仰望之若神仙”。 [4](p485)

同时顾颉刚身边渗透在晚清教育系统的革命党人也促进了顾颉刚的革命倾向。他在苏州中学的监督袁希洛早年留学日本,是同盟会会员。据顾颉刚的同学叶圣陶日记记载,袁监督曾在课堂上向学生灌输民权的思想,如其言:“必心中有一必为人民之心,苟有不令我为人民者,我仇之,我杀之;我人苟有一人在,则必不令人臣民我,如是方无负为人之天职也”。(1911年6月5日) [9](p21)他还在学校中训练学生持枪进行兵式体操,意图将学生训练成为革命的军队。 [4](p485-486)顾颉刚周围出现的这些革命党人言行,或多或少对顾颉刚的革命思想的萌动有所促进。久之,顾颉刚也逐渐对清政府“不再存什么幻想了,只祝它早早倒坠,才能救我们人民出于水火”,认为“中国的前途只有革命一条路可走了”。 [4](p483-484)

随着革命火焰的蔓延,四川保路风潮、武昌起义相继爆发。时代中血脉膨胀的革命氛围让虽然年仅十九岁,却已经树立革命意志的顾颉刚内心团团的革命烈焰一下被点燃,喷涌而出。顾颉刚自述“辛亥革命,沸腾了我的血” [2](p408),他再也无心读书,每天最为关切的就是革命的最新形势。为了更快捷地得到革命的最新消息,顾颉刚等在学校组织了买报团。在下午课间休息时,跑到茶馆里买报再“飞步跑回学校,高声宣读”。顾颉刚人高腿长,常常承担买报的任务。 [4](p487)顾颉刚的喜怒牵于革命形势,“每得到一个某地光复的消息”就“多一番高兴”,“若某地又给满清夺回了”,便又“懊丧好久”。顾的这种心情,大概是当时革命青年的普遍心态,他的同学叶圣陶在日记之中也记载:

午后报纸来,则各种互有异同。盖昨日革军与彼虏交战,《民立报》则云革军胜,《时报》则云无甚胜负,《字林西报》则云革军不利。见“胜”之一字固无甚惊异,盖如此正正堂堂之师,本当胜也;而闻不利之消息,则闷郁特甚。苟瞑目静思,革军如一不利,再不利,而终至于消灭,则其后之情景当不堪设想;而若吾侪者,尚何以为生乎!虽然,勿先作此颓丧语,明日有佳音亦未可知也。顾心中终觉不畅。上堂受课亦呆目,充耳若未见闻。(1911年10月20日) [9](p39)

这些热血沸腾的革命青年,每天被各种革命形势所牵引,以致“渴望江苏之光复,刺促不自宁”。 [10](p104)当上海、南京光复的消息相继传来,顾颉刚等更是以苏州迟迟不能光复为恨。叶圣陶在日记中透露出这种不满:“独恨吴地兵士亦曾少受教育,智识既开,见解正当,而何以绝无动静也?”(1911年10月19日) [9](p38)苏州的光复是巡抚程德全挑瓦的和平变革,但就是这没有流血牺牲的政权更替也让顾颉刚等激动不已。1911年11月5日顾颉刚与叶圣陶等相约一起“往瞻都督府” [9](p49),顾颉刚回忆当天说道:“到了那里,只见一面一丈见方的白旗,上面大书‘兴汉安民’四个大字,笔势飞舞,墨瀋淋漓,煞是可爱。……那时看了街坊上挂得密密层层的白旗,觉得前途的希望真是无穷,满清的毒焰既去,从此是‘景运隆会不难立致’了。” [6](p235-236)叶圣陶在当天的日记里也记下了当时的场面:“至则兵士束装整列,殊异平日;竿上悬‘兴汉安民’四字白旗,临风荡飏。……各学堂皆不悬白旗,袁先生一一令之悬挂,而道旁居民亦多悬之矣。归校坐少时,同颉刚至观前,则各商店无一不挂悬。一白如练,气象顿新,盛矣。” [9](p50)苏州光复的当晚,顾颉刚和叶圣陶等还参加学校监督袁希洛组织的“学团”,“荷鎗实弹巡行”,此时的顾颉刚“去髪戎装,负鎗行大街,气至雄也”。 [10] (p104)

这一时期顾颉刚革命思想的另一验证便是他以妻子吴徵兰的名义写了《妇女与革命》一文投书报刊,一抒自己内心的革命欲望和革命见解。他在文中以女子身份提倡女子从戎、参政,同享自由平等;又鼓吹排满共和,人人革命的思想。他说道:

故将讨十世之大仇,止来日之大难,倾满清政府而建共和政体,固人人有责任在也。人谁愿失其权利,亦何可放其责任。吾女界中人,国民之一部分也,欲有大汉国民之资格,当人人有革命之思想。 [11](p10)

又说道:

昔日之革命为英雄革命,此日之革命乃国民革命也。英雄革命不过欲得威福予夺之柄,高尊无上之位,得遂其个人淫乐而已。一时攀龙附凤之臣,千载以后,只得有功狗之徽号,故当革命之际,全国人民不与焉可也。今日脱离覊绊,还我自由,倡义者不为一己求安乐,响应者不为一人作家奴,在上者为全国求幸福,在下者即当体会其心,救援其后,人人有担负之责任,而无可推诿者也。 [11](p14)

顾颉刚认为革命以后,如何让人人都“合于共和国民之资格”,必须揣本齐末,“革其旧有,咸与维新”,使人人心理中“尽弃其旧有之一切,而祇存有正确之观念”,“使盲从者立其见,顽故者转其谋,而人人知共和政体之精蕴妙谛”。 [11](p17)仔细分析顾颉刚这番革命的言论,既有民权意识觉醒下的人人革命思想,又暗含革旧维新,改造国民的“新民”思想的踪影。

四、从革命而迈向无政府主义

随着革命潮流涌动,顾颉刚把中学时代立志从学的念头抛到了脑后。然而尽管革命潮流波澜壮阔,但对于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学生来说,辛亥革命始终只能算是一场“纸上的革命”。“纸上的革命”更具感召力,因为纸上看不见现实的残酷,无法感知流血的痛苦,往往更加理想,也更能够激发年轻人的憧憬和激情。当然“纸上得来终觉浅”,年少轻狂且已经被时代潮流激荡得刺促不宁的顾颉刚很快便心生躬行革命的念头。或许是因为纸上革命的理想化,对政治还不甚了解的他也不知政治运动的艰难,所以他也更易走向激进的道路。

顾颉刚曾一度认为,所有政治的腐败、国家的屈辱、人民的艰困都是源于清朝政府,只要清廷被推翻,一切都会好起来,所谓“景运隆会不难立致”。但是事实并不如此,这造成青年人心中认为革命不彻底,产生非要把世界重新改造过的意愿,革命情怀于是更加激烈。当时上海派一位湖南的革命女性张昭汉到苏州办《大汉报》,宣传革命。顾颉刚视同秋瑾一般,内心十分敬仰,于是和叶圣陶联合投书张氏,请求参与革命宣传工作。两人的投书并没有实现他们加入到革命阵营的愿望,这固然令顾颉刚沮丧。对比当时女界精英组织的“女子北伐光复军”、“女国民军”、“女子军事团”、“女子后援会”等等,更让革命无门的顾颉刚心生艳羡。

直到遇到了社会党,顾颉刚才真正有了自己的革命事业,并且陶醉其中。民国初年随着革命浪潮未消,出现了很多党团组织。社会党便是其中之一,提倡无政府、无宗教、无家庭,一时被称为社会主义“堂皇完美”的学理、“空前之杰作”、“文明之源泉”、“普渡众生之宝筏”、“大放光明之慧镜”等等。 [12](p104)社会党在上海成立后,一时之间响应纷纷,许多热血青年都参与其中。其先,在辛亥革命爆发的前半年,顾颉刚在《民立报》上读到了杨笃生的著作,“内有社会主义的论文一篇,使我们略略得到了一个社会主义的观念” [6](p236)。1912年1月14日社会党党魁江亢虎在苏州留园举行中国社会党苏州支部成立大会。顾颉刚和草桥中学的好友叶圣陶、王伯祥等结伴参加了成立大会。江亢虎作了长达“四个钟头的讲演”鼓吹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把宗教向往的“极乐世界”建立在人间。叶圣陶在日记里记载了当日江所讲主要内容:“宗教家之所谓极乐世界,所谓天堂,皆以人生最完美之幸福属之于理想界,而不知实可得之于真实界,社会主义即欲得此最完美之幸福于人世;而且并非臆想,其实实事也。”实现“社会主义”要“破除世袭遗产之制度”,“提倡社会教育”,“提倡工商实业”,打造一个“绝对自由”、“绝对平等”的新世界。 [9](p80-81)顾颉刚听完演讲后很满意,1 月18日表示“社会主义我深赞成”,并挽叶圣陶、王伯祥共入社会党。 [9](p83)1月21日顾颉刚与王、叶等一起到社会党苏州支部,会见了支部的干事陈翼龙、詹天雁,并“各具誓书一纸,购徽章各一”。 [9](p84)当时社会党规定每个党员必须交照片,“以便各党员之认识,增相亲爱之感情”。1月29日上午,叶圣陶、顾颉刚、王伯祥、王彦龙四人,在苏州椿记照相馆合摄了一张照片。 [9](p89)

顾颉刚入党后,任文书干事,“为了热心于新社会的开创,常常工作到半夜” [13](p493)“剧烈的宣传社会主义”,而“引起了家庭的责斥、朋友的非笑”。顾颉刚认为“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近了,反对我的人都太糊涂”。 [6](p236-237)顾颉刚研究社会主义并投身宣传运动之中,2月5日他撰写《社会主义与国家观念》一文,其中谈到了他个人主张的社会主义在中国成功的方法。顾颉刚认为社会主义在中国之成功必属难言,但是党人应该秉持“不畏其难,不贪其速,既然经波折,宜勿挫志,天行不息”的信念。 [14](p20-21)顾颉刚认为“天下无难事,最美善的境界只要有人去提倡,就会立刻实现。种族革命算得了什么!要达到无政府、无家庭、无金钱的境界时方才尽了我们革命的任务”。 [3](p15)叶圣陶评论此时的顾颉刚,认为他在社会党内有一种敢于身入狱的精神。 [15](p4)当春夏之际,他又写信给社会党宣传干事丁崇侠,该信作为丁氏《答苏部党员顾诵坤书》的附录发表于绍兴党部主办的刊物《新世潮》。顾颉刚在信中说到:“社会主义之传播于吾国,为时至近,折衷取裁,尚无把握,中文参考,亦绝无专书,欲以学理灌输于人心,其道不易。” [16](p94)为了解决学理输入及宣传的困难,顾颉刚以为一方面“宜与外国联络,互扶协赞,以资进行,而言论机关并得渐输于吾土”。 [16](p94)另外国内各党部报告、论事之书,也应该谋印月刊、季刊,以此可以使“闻风兴起者,观摩切磋”,有助于宣传。 [16](p94)在对社会主义的信仰方面,顾颉刚是一个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他说:“社会党极端主义必在于无政府,非然者,不足谓为真正之社会主义。” [16](p94)信中顾颉刚还严分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认为:“共产主义者,委社会之权力于国家。一切财产亦为国家所有。如此则上挟权以临下,下将奚堪。盖政府一日不去,则倒悬一日不解。而权利之心,亦一日不去……其主持既多,其被治亦必愈甚。” [16](p95)顾颉刚自述:“入党之后,无日不以此义,盘旋胸次,将以无政府主义遍播于吾党员之心,使知赞成共和为手段之一,实行无政府主义为目的之一。” [16](p95)由此可见顾颉刚对无政府主义的信仰以及对该主义传播的热烈用心。

受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的顾颉刚被政治热情燃烧,思想激进,满身新锐。顾颉刚后来曾回忆说:“我们这一辈人在这时候太敢作奢侈的希望了,恨不能把整个的世界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彻底地重新造过。” [6](p236)他奋不顾身的投身到政治运动之中,好友王伯祥、叶圣陶等“觉党中人物气味不投,相率避去,虽开大会亦不到”,顾颉刚为此“愤诃之”,一时与好友“有交恶之状”。 [10](p105)1912年末,当看到苏州党部日渐沉沦而社会党在北方办得有声有色,顾颉刚便请陈翼龙寄来车费,偷偷跑去北京与陈翼龙、江亢虎等见面,并赴天津与李大钊等共同筹建社会党支部。顾颉刚一腔热情,又得同志的互相勉励,以为真理在手,有一股收拾旧河山的雄心。1913年初他为同党朋友华林的《新世潮》作序,表露了他对社会党事业执着的心态。他说对于不愿听闻世界革命之言的人,党人要有“不可为而为之,因其不可语而语之”的勇气,“执唇强灌,良药何苦,提耳强聒,忠告终甘,积诚所及,世人或晓然于此乎”。真理是有进无退的,不能因世人之口而停滞真理之鼓吹,虽“百般诟辱,百般摧毁”,“鼓吹之人亦当有进无退”。党人要持“新世涌现,即在明日”的信念,“当作今夕之全力以应之,勿以为空悬之境而可怠也!” [17](p24)如此激进的言论正是顾颉刚短暂的政治热情达到顶峰的写照。

五、政治激情消退后思考社会人生

政治激情是否能够转化为持久的政治活动并成为具有影响力的政治家,需要依托个人的才性和现实的机缘。但是在现实面前,顾颉刚的激情最终慢慢退却,归于平静,并没有能够在政治道路上继续前进。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来自父亲和家庭的压力。正当顾颉刚陶醉在政治活动中时,他的父亲赶到北京,以泪相劝,不许自己唯一的儿子办党,而要求他报考北京大学,完成自己的夙愿。无奈之中顾颉刚只能离开政治活动,回来读书求学。考入北大后,也“只能逢星期天到党部去走走,不担任一切事务”。 [13](p498)另一方面,社会党中鱼龙混杂,随着入党既久,一些并不抱有主义的党人丑恶的行径,也令顾颉刚心生寒意。他在给党中朋友写的信中说:“只记得那时贸贸然从家里逃走似的出来,要实现社会主义的梦想,那知道这些同志仍旧是和苏州一般的胡闹党员,随着做既不愿意,不随着做也没有别事可干。” [18](p39)他认为“这班人是只能给人家用作喽啰小卒的,要他们抱着主义当生命般看待,计划了事业的步骤而进行是不可能的”。 [3](p16)他对好友叶圣陶说:“北行一次已大达乎世情,世之谓好人、有本领人、有道德人,入我目详加审察,都是如此如此不过尔尔,并有实不足为人道者。世界诚一虚伪之世界也。 ”[19](p115)他的政治热情被冷酷虚伪的现实击碎,于是渐渐疏离党人。没过多久,陈翼龙因参加二次革命,反对袁世凯,而被袁大总统捕杀。袁世凯随即通令全国,解散了社会党,并在北京的学校稽查与乱党往来的学生。顾颉刚无奈之中将陈翼龙寄存于他处的一篮书信焚毁,从此“息了‘社会改造运动者’的希冀,不敢轻易入党会” [18](p39),与政治活动划清了界限。

曾经为政治信念而积极参与的革命运动并不是没有在顾颉刚身上留下影响。当“革命的潮流既退,又长日处于袁世凯的暴虐和遗老们的复古的空气之中,数年前蕴积的快感和热望到此只剩了悲哀的回忆。” [3](p29)血气方刚的顾颉刚,经历人生的这一场大变动,除了回忆之外,还换回了自己的内心的沉思。他感到“社会变动得太剧烈了”,使自己“摸不着一个人生的头路”。他的内心再次“刺促不宁”,希望能够从哲学中求得人生道路,于是1916年24岁的顾颉刚进入北大本科时选择了哲学系。 [3](p29)实际上远离政治的顾颉刚始终没有停止对社会的思考,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五四运动之前,结合当时社会北京,他给好友叶圣陶写信说道:“‘待到世界上人个个自觉了,那就是成功之日了’。这句话赞成得很。” [20](p57)顾颉刚认为当时社会极端方面的希望是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但是这两个主义的实行则应该等到人自觉之后。现在“迫不及待”、“卤莽灭裂”地实行,加上中国人“智识这样的幼稚”,最终适得其反。他认为“要鼓吹极端主义,使人起自觉心,这事务必在根本上进行,所谓根本,只是科学常识同精密确当的人生观”。 [20](p57)信中他赞同张东荪论当时“社会主义的问题不在理由,而在实施”这一观点,并认为社会主义的目标固然好,但实施却不当如此匆忙。顾颉刚说:“前清颁发预备立宪上谕的时候,大家笑‘预备’两字不通,如今看来,‘预备’真是必要的手续啊。” [20](p59)言下之意大有当时社会主义的实行也必须经过一番预备。而这个预备就是顾颉刚指出的人的“个个自觉”,“是鼓吹他人起了‘好学’之心,由他们自己为学之后得了‘自觉’。” [20](p59)顾颉刚此时的心态一改曾经的激进,从内在逻辑上更接近于梁启超《新民丛报》时代的“新民”主义,人的个个自觉即是新民的结果。正是因为这一转变也顺理成章地奠定了顾氏后来一心转向学问的坚实基础。正如他以古史辨成名之后,在史学上崭露头角之时,再回忆自己早年的政治热情,认为自己“以一年半中乱掷的光阴,竟换得了对于人世和自己才性的认识。”他认为自己并不适于加入党派、参与政治,并非因为自己“对于政治和社会的改造的希望歇绝了”,而是认为这些应该由具备适当才能的人去负担,自己所能做的是在学术、文化中谋求社会的改进。 [3](p16)在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中,一个热心政治的顾颉刚逐渐退隐,一个沉醉学问的顾颉刚步入历史。

六、结语

从顾颉刚个人由少年到青年的思想成长来说,无论是持保皇立宪思想、排满革命思想还是无政府主义思想,其实都是热情高于理性、理想高于行动。因为顾颉刚的年轻,他尚处于“有些知识而没有充分知识”的人生阶段,也因为他所接触到的政治大都是停留在纸上的,很多政治观念多来自于二手,眼花缭乱之余也容易见异思迁,随时局而变,并无定心。对于政治顾颉刚虽有一腔激情,却没有当时政治家对执政权力的追求。同时对改造社会持有一种浪漫理想的色彩,对国家进步充满期望。不过从风云诡谲的时代变迁中成长的顾颉刚充分经受了时代思潮的激荡和洗礼,已经将参与政治活动时满腔的经世报国情怀沉淀在心,从此奠定了他谋求改造国民、改造社会的“新民”思想基因。这些都为顾颉刚后来人生的重要活动画下了深深的伏笔。1930年代前后,顾颉刚号召发起“第二次新文化运动”、发行通俗读物、推动民众教育,在抗战中研究民族、边疆问题以应抗战之需,在抗战结束后又一度积极投身于社会教育运动之中,却始终不步入政坛,总此这些都与他早年的这段经历留下的心结有着隐秘而深刻的关系。

作为“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代表的顾颉刚,他的个人经历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这一代人的思想成长伴随着整个中国近代社会的激烈蜕变而形成,他们思想的成长实际也是社会思想变迁的一个缩影。由于时代变迁的急剧,这一代人在思想成长过程中受到先后及同时并存的多种思想的交叉影响,他们个人思想在短期内也呈现出明显地变迁轨迹。跳出具体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观念来分析,其实可以看出在近代国家转型、社会变迁的过程中,少年、青年在一系列社会运动和思想动员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经世爱国的情怀和担当、培养了改造社会的理想和激情。尤其是梁启超作为时代的启蒙老师,他所宣扬的“新民”思想深深地烙印在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底,这应该是他们的普遍成长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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