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习龙,陈舒玉
(韩山师范学院历史系,广东 潮州 521041)
中国古代的学术只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晚清“西学东渐”传入了西方的分学科体制,社会学也在这一时期由传教士、中国学人共同传入中国。西方社会学输入中国,使中国的学科体制发生了巨大变化,中国的学科开始有了具体清晰的分科。研究民国初中叶社会学的输入,其意义一方面在于尽量客观地还原西方社会学输入中国的路径和风格,另一方面在于将近代社会学学科体制建构置于“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着重解读中国学人在西方社会学本土化的历程中,他们所做出的种种尝试和努力,对中国近代社会学的演变和发展产生了哪些深刻影响?并对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学人的主要观点和举措背后所折射的中西文化的冲突和融合做出有价值的衡估与评判。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社会正在经历一场急剧的社会变革,爱国知识分子为救亡图存、富民强国,开始接受西方思想,社会学应运而传人。在近代学术史上,一门学科的发展往往是靠两种力量推动:一是学者个人的研究工作,二是学科体制的建设工作。[1](p54)
民国初叶,中国社会学的转型是在欧风美雨的刺激下次第展开的,有论者指出:“近世科学的发达和资本主义的进展把整个地球打成一片,无论愿意与否,现在中国已是世界的一部……中国学术思想的转移,也不过是跟着世界学术思潮的蜕变而转折”。[2](p2)社会学在清末输入中国,主要由西方人垄断这门学科的话语权,在教材编写、课程设置等方面皆有西方人所独占。民国初叶,随着专制制度的废除和中西学术交流融合进程加快,以往由外国人独霸中国社会学讲坛的局面开始松动。1915年陶孟和与梁宇皋撰著的《中国乡村与城市生活》,借用西方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对中国乡村与城市生活做了初步的梳理和解读,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观点,可以视为第一部用社会学的方法分析中国社会的专著。他回国后在北京大学开设社会学和人口学的课程,是最早在中国讲授社会学的中国教授之一。1913年12月,康宝忠(1884-1919年)在上海创办《雅言》杂志,1915年停刊。该杂志包括论说、纪事、文艺、杂录等内容。康宝忠以“连窘”“寝居”等笔名发表多篇关于社会伦理方面的文章。1916年,北大教授康宝忠以自编讲义讲授社会学,“卓然成一家之言”,这是可考的近代中国的大学首次由中国人自授社会学课。[3](p500)康宝忠为北京大学主讲社会学,首先开了中国人设班讲授社会学的先河,其本身意义就是很大的,它标志着社会学在我国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已经开始成长了。基于西方社会学的学术理论,结合中国学生的理解程度,康宝忠在讲义中构筑他所能理解的西方社会学,他以阐发吉丁斯(Franklin Henry Giddings)的社会进化理论为主,重点阐释吉丁斯的“同类意识”概念,但他绝不以照搬外人观点为满足,而是辛勤的劳动,亲自动手编写讲义教材,将自己的认识和观点参于其中,使之成为适合中国学生使用的东西,这是需要我们加以肯定的,而且他讲课十分认真,娓娓动听,因此深受学生的欢迎。康宝忠的学生孙本文在《当代中国社会学》对其授课艺术和讲义颇有好印象:“先生所授课程,’讲解详明透澈,探得学生信仰”,“先生所编社会学讲义,文笔典雅、涵义深湛”。正因为这样,他为我国培养了一批早期的社会学人才。[4](p11)康宝忠所授课程,“讲解鲜明透彻,深得学生信仰,所编社会学讲义,文笔典雅,涵义湛深”,以美国社会学家吉丁斯的理论为主,而“参以己见,卓然成一家言”。[5](p224)康宝忠为我国培养了一批早期的社会学人才,中国已故最著名的社会学家孙本文就是这时在康宝忠教授下开始社会学启蒙的,可以说康宝忠对于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功不可没。康宝忠关于社会学的教材、著作主要有《社会与伦理》、《伦理学》、《社会学讲义》、《社会政策》等。
民国初期的中国社会学,接续清末译介西方社会学的理论而来,其重要的变化表现在,由于日本“中转管道”,国人开始更深入地理解西方社会学,再加上国内一些教会学校和新式学堂推出社会学课程,所以国人开始自主地吸收西方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编写适用于学校所需的社会学教材。这一转变,对于作育人材和社会学的落地生根有重要的作用。但客观地衡估这一时期社会学的初步发展,我们会发现此时期社会学中国化的程度较浅、力度较弱,表现在社会学的学科意识、学术氛围还没有形成,学术体制、机制还没有有效地建构起来,学术人才梯队还没有建立起来,这势必会窒碍中国社会学的进一步发展。正如论者所评论:社会学在中国的导入和逐步的学科化,使中国的现代化有了一种新的科学理论的支持,并逐渐渗透于社会的日常生活,积淀成一种新型的规范、方法、观念和心态;同时,中国的社会变迁和现代化的实践又为中国社会学长河的开拓、延展、深掘提供了最为丰富的源泉,使中国社会学伴随着中国现代化的大潮不断涌动起了更为多姿多彩的浪花。[6](p11)
民国中叶,是中国社会学的建构期。经过晚晴至民初二十多年对西方社会学的吸收、整合、提炼,终于迎来了社会学的全面建构,迎来了社会学中国学派的崛起。在这段流程中,社会学的各种流派、各种学说、各种思想、各种主张、各种观点相互激荡,汇聚成了百年中国社会学的第一个高峰。[6](p11)1943年,杨堃在梳理和分析中国近代社会学的分期和学派时指出,民国中叶社会学处于系统的介绍时期,中国社会学可分为五派:美国文化学派、马克思主义派、法国涂尔干社会学派、美国人文区位学派、英国功能人类学派。[7](p184-191)从学术史的角度而言,各个主要学派都有典型的理论架构、分析工具以及对于社会学本质属性的定位。各个主要学派都希望借助大学讲坛、学术期刊、报纸等媒体将西方社会学逐步定型和本土化,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体制。本文主要评述美国文化学派、英国功能人类学派和马克思主义派的学术主张,梳理它们在民国中叶社会学学术史上学术主旨和学术路径方面的异同和得失,由此进一步评析它们在20世纪社会学学术史上的价值和地位。
作为美国文化学派的代表性人物,孙本文深受美国学院派社会行为分析理论的影响。孙本文留学美国时即对柯莱、爱尔乌德、汤麦史、派克、蒲其斯等人的社会行为分析理论怀有浓厚的兴趣,比如爱尔乌德社会心理交互论输入到中国时候,孙本文盛赞“(该书)风行一时,可说国人之稍知社会学,在初期此书的影响甚大”。[5](P22-23)孙本文早年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即对爱尔乌德著作兴趣浓厚。[5](P241)在阐述社会行为问题,他认为需要分析和解读心理交互内涵,他认为“凡是二人以上集合而互相交通所表现的共同行为,就是社会行为”。社会行为包含两个基本要素,即二人以上的集合、二人以上集合后的“互相交通”。[5](P9-11)孙本文对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分析人类态度理论与方法亲身体验,对分析学派的观点颇为首肯,认为社会环境、态度、行为三者之间具有密切的互动关系。[8](p210)孙本文还有条件地借鉴汤麦史、派克、蒲其斯的人格分析理论,强调将人性与人格置于社会环境中进行分析。1935年1月,孙本文在《社会学原理》中,运用人格分析理论,有针对性地探讨人性和人格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孙本文的人格理论深受美国分析社会哲学的影响,提炼出“人格”的属性特征,并对“人格”的影响因素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和演绎。
20世纪20年代,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乌格朋(W.F.Ogburn)首创文化社会学派。孙氏早期社会学思想,深受美国文化学派的影响,他自称为“国内社会学界重视文化研究之第一人”。[5](P246)孙本文社会学观点侧重于文化论,同美国社会学界文化研究路向的转变有着重要的关联。早在留学美国之时,他直接“受教于文化学派开创者乌格朋教授”[5](P244)。1927年,回国不久的孙本文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社会学上的文化论》,就将主旨确定为“介绍美国新兴的文化学说”,为此他大力引介乌格朋有关文化分类的观点。1928年4月,他在上海大夏大学演讲时称:“人类生活,原是一种对于环境的调适作用。在这种调适环境以维持生活的时候,便有种种相当的产物。文化就是这些对于环境的调适的产物。”文化是一种复杂体,包括衣服、宫室、车舟、桥梁、机械、什具等有形的物质文化与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等无形的非物质文化两方面。[9](p2)孙本文进而将文化视作社会学研究的基础。
从文化学派观点立论,孙本文认为,社会学应以研究文化为主,研究社会现象应该从文化问题着手:“非将文化分析明白,研究社会现象中其余心理、生物、自然环境等种种因素,皆无从确切之解释,而社会现象即无从得完全之了解,社会问题,亦无从得圆满之解决。”[5](P245)他的主要论据是:第一,文化为社会成立的基本要素。什么是文化呢?“文化者,人类心力所造作以调谐于环境之产物也。”[8](P14)文化与社会的关系是:文化为人类社会普遍的要素,无文化即无社会。人类之所以异于禽兽以其有文化,故文化为人类的特产,亦即为人类所不可或离的要素。第二,社会变迁,即文化的变迁。社会变迁包括人口变迁与社会变迁,而人口变迁如生老病死之类,虽属生物范围,而其所受文化影响极大,已非纯粹生物现象。因而,“社会变迁,简单地说,就是文化的变迁”。文化变迁是社会变迁的核心,“社会变迁,除开人口的生物变动外,只有文化变迁”。[10](p126)第三,社会问题的发生,也在文化。孙本文在1927年出版《社会问题》最早提出:社会问题之所以发生,在于社会态度的转变;而社会态度的转变,则由于新文化的传入。同年发表在《社会学界》第二卷上的《文化失调与中国社会问题》一文,进而联系中国现实,分析中国社会问题的产生。以后,在《社会变迁》、《社会学原理》以及《现代社会问题》等论著中,也均坚持乌格朋的“文化失调”论。照此观点,文化各部分变迁速度有快有慢,文化系统中变迁快的与变迁慢的不相适应,久而久之,出现错位,于是出现社会问题。
从文化因素来梳理和解读社会学的相关问题,并尝试构建文化学派的社会学理论体系,是孙本文对20世纪早期中国社会学学术史的突出贡献。孙本文认为调适社会矛盾的关键在于对文化的地位与功能必须要有明确的界定,他说:“文化者人类心力所造作以调适于环境之产物也……举人类生活之全体各部,莫不有文化贯澈,莫不为文化支配。”[8](P15)孙本文认为社会的基本构成要素可以分为四大类,即地境要素、生物要素、心理要素和文化要素,孙本文把地境要素和生物要素视为制约人类生命活动的消极性要素,并指出文化才是真正的支配社会的积极要素。由此可见,孙本文希望建构一种能消弭社会矛盾、推进社会发展的积极的社会学研究,故而他特别倡导文化在社会学研究的重要作用,并依此来建构他的社会学范式。
孙本文的文化社会学研究从学理层面来探究社会学的主题和方法,表现了浓厚的西学风格,孙本文的文化社会学,不仅是他个人的学术建构,更契合了20世纪早期中国社会学发展的时代要求,因而成为早期占据主流地位的社会学思潮。
此外,执教国内大学的社会学学者通过与美国学术界的私人渠道,获悉美国文化社会学的新进展,并着力将最新成果介绍到国内。1925年前后,许仕廉通过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鲁伯的最新研究,了解到美国社会文化学派的观点,他认为“人、文化、社会三项,是相连不分的。人之所以为人,而别于普通动物者,有文化耳……社会而无文化,非形聚,即兽群,决不能成社会。人与社会文化互相作用,于是人事益繁,变变相寻,遂有演化”。[11](p35)许仕廉由此认为,文化是超乎人的生理、心理之上的社会现象,“文化之创造,使人超出于有机界现象及心理现象之外,别发生一界现象”。[11](P7)1928年5月,朱亦松借鉴美国民俗论观点,演绎社会文化问题,认为“社会演化之途径,亦即文化之途径。所谓文明者,即一切制度总和是也。”[12](p183)吴泽霖(1898—1990),也在文章中针对风俗的形成过程及其保守、呆板的特点,强烈抨击了维护旧风俗的传统习惯势力,大声疾呼对阻碍社会进步的旧风俗“应设法彻底加以改革”。文章论列了改革风俗的四条主要途径:(1)生活状态的改变(2)革命的影响(3)社会运动的力量(4)外来文化的接触。[13]为风俗的改革设计了一种比较客观而合理的方案。风俗从大体上看来,虽然是保守的,呆板的,但也并不是绝对不能改变的。上一代所传给我们的风俗,往往因为环境状况的变迁,也会略为改变,积而久之,也能与原来的风俗大相径庭。吴泽霖的观点显然受到美国文化学派的重要影响。
20年代以降,随着留美归国学者渐居学术中心位置,民国社会学界遂与美国社会学潮流亦步亦趋。他们不仅极具求新意识,所引介者皆为美国当时最新社会学理论,且对美国各家社会学理论多取融会与创新之意。[14](p76)揆诸民国中叶对西方社会学理论的引进和流布,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美国社会学界在欧美的异军突起,美国成为世界社会学理论的重镇;而这一时期,随着庚款赴美留学浪潮,很多中国人在美国大学学习社会学理论,造就了一批民国社会学专家,他们视野开阔、理论功底较扎实,又极具思辨能力和创新意识,能将美国社会学界的最新成果输入中国,并对这些成果进行中国化的改造,以适用中国的社会现实。这种求新、求变的意识和融合中西社会学的精神,改变了清末民初单纯地译介西方社会学理论、输入西方社会学知识而不知变通的做法,对社会学学科范式的构建具有重要的意义。
吴文藻是中国社会学的奠基人和开拓人之一,他毕生致力于中国社会学的学科理论与方法的构建,着力探索“社会学中国化”问题。吴文藻的学术建树和独特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在于他恪守社会学“植根于中国土壤之中”的学术路线。所谓“学术路线”,是指学术研究和学术发展所秉持的根本取向、基本原则、价值追求,以及据此所作的路径选择。[15]吴文藻认为,利用已有的书本上的中国史料来填写西方的理论和基本上借用西方的问卷来填入访问资料,都不能充分反映中国社会的实际。[16](p5-6)中国人研究中国本社会、本文化必须注意中国特色,即中国社会和文化的个性。他毕生致力于社会学中国化体系建构,认为有效的社会学理论构架、中国化的社会学研究和培育中国化的社会学人才至关重要,他指出:“寻找一种有效的理论构架;用这种理论来指导对中国国情的研究;培养出用这种理论研究中国国情的独立科学人才。”[17](p341)
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学学派林立,各种学派竞相争雄,鲜有从中国实际出发,寻找适合中国固有的学术土壤的社会学理论架构。经过反思和对比研究,吴文藻认为正在英国流行的“功能学派是社会人类学领域中最先进,而亦是现今学术界最有力的一个学派”,[18]正如费孝通指出的:“吴老师把英国社会人类学的功能学派引进到中国来,实际上也就是想吸收人类学的方法,来改造当时的社会学,这对社会学的中国化,实在是一个很大的促进”。[16](P5-6)吴文藻之所以提倡英国社会人类学,在于社会人类学的独特个性有助于揭示中国社会的变迁,丰富从中国视角研究中国社会问题,社会学引进人类学的方法即在于深化我们对中国社会文化的理解。吴文藻的社区研究着眼于将美国社会学的芝加哥学派和英国社会人类学功能学派有机结合,从人民、地域基础、文化出发,构建他的社会学体系。他认为,“文化是社区研究的核心,明白了文化,便是了解了社会”。[19]“研究社区的主要目的,不在控制社会,而在了解社会”。吴文藻指出社会学调查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指出社会学调查的目的基于发现社会、认识社会和解释社会来从事的,“本其独特的训练,‘到民间去’实地探查,‘到边疆去’亲眼观察,根据目击耳闻的实在资料尝试系统的分析,编制精密的报告,以飨国人”。[19]吴文藻所精心设计的“社区研究”,其主旨在于将人类学整合入社会学,奠立了早期中国社会学研究的重要理论格局,其理论建构开阔了中国社会学研究的新思路和新境界。
中国化的社会学研究为社会学中国化提供了具有中国风格、中国特色的范式。如何研究中国国情,用人类学和社会学调查方法开启“社区研究”,当然是一种有效的、必要的社会学研究的路径。吴文藻指出,“社区研究”是对中国的国情“大家用同一区位或文化的观点和方法,来分头进行各种地域不同的社区研究”,如民族学家应考察边疆的部落社区或殖民社区,农村社会学家应考察内地的农村社区或移民社区,都市社会学家应考察沿海或沿江的都市社区。吴文藻的努力以及在他的影响下形成的众多研究成果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个“中国学派”成为中国社会学此后发展的主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中国社会学研究的主导方向,社会学的“中国学派”是与吴文藻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或者可以说,吴文藻是社会学“中国学派”的奠基人。
“社区研究”范围的局限在于主要研究分散的村落和边疆地区,对更大范围的区域社会研究则关注不够。因此,吴文藻开创的“社区研究”必须超越单一村落社区和边疆层面,从区域入手尝试理解、分析和诠释中国社会学研究的新思路。这种尝试和努力由其学生费孝通和陈怀桢等人进行,它继承了“社区研究”的研究方法,又克服了单一“社区研究”范围狭窄、过分强调功能分析方法的弊病。《亲迎婚俗之研究》是费孝通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本科毕业论文,该文虽深受“社区研究”的影响,但在具体的撰著中又能突破“社区研究”的局限,正如有论者指出的“(该书)在知识论上将实地调查与文献研究合二为一,在方法论上对多学科进行融合与协作以及在文化观方面注重文化功能论、文化传播论与历史之间的结合与互动”,[20]该文以地方志为主要研究史料,结合实地调查,以亲迎婚俗“三区论”为主要命题,运用历史文献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多学科方法,着力研究婚俗的文化分布,对反思和修正单一村落和社区研究的缺陷方面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思路。费孝通认为应该将实地调查与文献研究有机融合,他指出,有问题提出,应当“用直接调查方法解决”,“立论之根据既可征信于事实,所论者自易受科学之批判”。但方志“所载是否可信,固属疑问”。[21](p160-161)费孝通认为,要想研究近代全国婚俗的地域分布,单纯运用西方社会学所重视的实地调查,不仅耗时耗力,而且很难真正实现探索婚俗区域文化分布的目标。同时,他也认为,中国古代的地方志可信度和价值虽有可以,但如善加利用,方志的内容可以充实社会调查,因为方志包蕴着丰富的社会史的内容。费孝通利用燕京大学图书馆所搜集到的全国15个省份207个地方的地方志书关于亲迎婚俗的记载,进行摘录、分类、整理,进而绘制出近代亲迎婚俗地理分布图。[21](P160-161)并根据婚俗文化的特点,将近代亲迎婚俗地理分布界定为三个不同的区域:即全社会人民都遵行亲迎婚俗的“亲迎区”和全社会中只有一部分人实行亲迎婚俗的“半亲迎区”,以及全社会都不采用亲迎婚俗的“不亲迎区”。[21](P162)由此,费孝通完成了他的亲迎婚俗“三区论”的理论建构。与此相类似,陈怀桢的《中国婚丧风俗之分析》也是作者利用中国地方志中关于婚丧风俗的有关记载,将各地风俗依照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珠江流域以及关外区域划定为不同的分区,以“四区论”来观照和分析各个区域的婚丧风俗的程序与礼仪,并细致地解读风俗的成因、风俗与习惯的关系、风俗与社会的关系等问题。[22](p75-78)该著以地方志上的婚丧风俗为史料之渊薮,以不同区域的风俗文化的比较为旨归,可以视为依照自然地理上的区域差异来对文化特质的分区进行有针对性的诠释和分析的模式。[23](p58-66)由此可见,中国社会区域研究不但是对吴文藻等人“社区研究”有力扩展,而且在理论方法、史料运用和跨学科融合方面对30年代社会学的发展做了有效的尝试,它给予我们有益的启示在于,我们在梳理民国社会学的学术史时候,既要看到主流社会学研究方法的价值,也要对由此演化而来的其他社会学研究路径和方法进行有力的观照和解读,否则我们会疏离和遗落中国社会学早期学术史所蕴涵的丰富学术养料。
20世纪20-30年代,社会学中国学派致力于从中国固有的国情和文化传统中汲取梳理中国社会历史所需要的营养,他们以批判的眼光解读西方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并结合中国实际进行学术研究和理论建构,表现出强烈的主体自觉的意识。
20世纪上半叶,唯物史观社会学和其它主流社会学思潮并起,成为与中国革命、中国社会实际紧密关联的主流学术思潮。正如赵承信在梳理早期中国社会学的学术史时,指出的中国早期社会学存在两大主流,即“文化学派”和“辩证唯物论派”。[24]“文化学派”是正宗、是主流,在社会学界占优势;而“辩证唯物论派”尽管对青年影响很大,但是并非正宗。唯物史观社会学强调把握社会学的基本原理、基本方法,运用唯物史观来指导中国的革命与实践,并运用它来观察社会、研究历史。唯物史观社会学的突出特征在于,他并不是仅仅把社会学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而是把唯物史观社会学作为认识中国社会和改造中国社会的思想武器。[25](p5-11)作为“现代社会学”主要流派,一改传统学术的治学理路、治学方法,将历史和逻辑有机融合,开创了一套全新的社会学研究体系、研究方法,对早期社会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20世纪早期的唯物史观社会学派,论辩迭起、观点纷呈、代表人物如群星璀璨。李大钊服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和辩证法视为现代社会学的主要理论方法和基石,认为“社会学得到这样一个重要的法则 (指唯物史观——笔者),使研究斯学的人有所依据,俾得循此以考察复杂变动的时代现象,而易得比较真实的效果。这是唯物史观对于社会学的绝大贡献,会与对于史学上的贡献一样伟大”。[26](p370)李达阐释唯物史观最重要的特色在于:恪守唯物的一元史观,由此梳理和解读生产力对社会发展最终起决定的作用。他指出:“社会之基础为经济关系,其上层建筑为政治法制及其意识形态,经济关系中之生产力苟有变动,则经济关系势必改造,因而政治法制及其意识形态亦必改造。”[26](P344)并进一步指出,社会进化之根源是由生产力所决定的:"社会进化之原动力实为生产力,生产力继续发达,则经济组织继续进化,政治法制及其它形态亦随而继续进化。”[27](p344)在早期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形塑过程中,李达生产力决定作用的观点,修正了其他马克思主义者在理论上的不足,对早期唯物史观社会学的理论建构具有重要作用。此外,李达用批判的思维梳理此前在西方盛行的“社会心理说”、“社会契约说”和“社会生物说”,坚守唯物辩证法对社会学研究的价值,指出“社会学的唯一的科学的方法,是唯物辩证法。这个科学的方法,是把社会当作不断的发展着的、生动的有机体解释的。”[28](p3)如何对唯物辩证法进行中国化改造,李大钊认为需要解决三个迫切的问题:“一、目前的中国可以应用马克思学说改造社会吗?二、假使目前中国可以应用马克思学说改造社会,中国无产阶级应该怎样准备?怎样实行?三、假使中国无产阶级能够掌握政权,应该采用何种政策?”[27](P211)李达运用唯物史观对此做了明确的揭示和阐发,主张唯物史观必须与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相结合,提出中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必须重视中国国情,从而着力解读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中国化的重大问题。应该说,李大钊和李达等人关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中国化的表述代表了早期社会学中国化的标志性成果,它对社会学的基本原理的生动阐释和精确的梳理,建构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唯物史观社会学理论体系,并最终落脚于对中国的国际环境和革命实践的思考,从而生动地诠释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学逻辑地、历史地统一。
此外,唯物史观社会学还积极地参与到了20世纪20、30年代关于井田制、中国社会性质、中国社会史、中国农村社会性质等论争,这些论争扩大了唯物史观社会学的学术影响。20世纪30年代,唯物史观社会学还与国际汉学界有着良好的互动和交流,对学科发展产生了良好的作用。郭沫若的《甲骨文研究》和《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两书引起法国汉学家马伯乐的注意,撰文予以评介。[29]再如吕振羽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一书“在苏联日本已被多数史学者公认为一九三三年以后国际东洋古史学的一大新创见,唯一仅有的新史观下的中国原始社会史作”。[30](p186)这些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都是在中国社会学发展过程中,借助学术辩论、学术交往来扩大中国社会学的研究领域,取得了扎实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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