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
喜 鹊
在黎明的光线中,在河流转弯的彼岸
人们有时候会看到一只喜鹊
它在一片树林的边缘走来走去
就像一位自由女神,但更仿佛她白尾巴的侍女
它在那里散步,回家,与我们保持着
一 段足够的距离,让我们看到一只喜鹊的五分之一
它在地上占卜
在地上划出一座神庙的范围
它 让我们看见它的眼睛——但不是它真实的眼睛
只能看到它的身躯,一个黑色的外部轮廓
它在远处移动,平行于我们的身体
仿佛它创造了一个世界,然后又回到了这里
它傲慢,懒散,往复,踌躇满志
让 我们既无法指出河流,也不能描述出疾病的意义
在 黎明的光线中,人们有时候通过它认出自己的剩余部分
有 时候当做一辆到站的电车——脑海里一旦飞进了一只喜鹊就难以抹去
傍晚之灵
每当傍晚,停下手,我关上耳朵,闭上眼睛
我就会看见那群随着夜幕起飞的黑鸟
我 会看见它们漆黑、坚固的皮肤和令人战栗的纱衣
在凝固的空气中,那些相互交织的牙齿和幽灵
在傍晚的天空中,它们成群地起飞、盘旋、飞舞
从一种时间的末梢里出来,向着另一种时间汇聚
它 们用光了整个身体,在脸上挖出脸的地窖和黑洞
占据了整个天空,让天空布满了黑鸟之舞
它们不是人类的理想和谷物
它们来自那些裂开的星辰和土地
继续耕耘着那些偏僻、荒芜的河谷
深陷在一堆被磨光了色泽的麦穗和墓地之中
它们在天空上,让人感到了天空的残酷
在心的深处,让人听到心的低语
它 们在行人的头上聚集、盘旋、飞舞,落在了我的身旁
让 我想试着用手去抚摸一下它们,抚摸一下那古老田园的衰老和亲切
兽之眼
我看见了一双幽暗的兽眼
在 深夜,它触动了我,让我看见那触动我的是什么
在 深夜,那是一种绝无仅有的语言,在坚硬和寂静中
显露出它的光芒
它唤醒了我,让我和我的孩子一起出生
它 有着我的儿子一样的神情,让我并不在我的身体里
我醒来,但同时在深深的清醒中入睡
兽 的眼,一双真正的眼睛,它没有任何白昼的装饰
处于梦幻和遗忘的黑夜之外
它不看自己,只看着我
它不去观看,只是被无意中看到
它存在于任何一种事物,当事物无限
它的身上有一个开口,如果我向它敞开人的自身
这样的一双眼睛
我的父亲也曾和它熟悉,于某一年
当 他的人生走到年近四十,在他的手上遇见一只深沉的老虎
每年的这一天
每年的这一天
我都渴望有人能来看我
在公路上耀眼的光明中
他在家中开夜车启程
他路过那水汽弥漫的水库
穿过黎明前浓浓的晨雾
有众多事物
在为一颗夜晚的星活着
有众多法则
让他为一个死者彻夜疾行
他看着车窗外那些快速退去的影像
他看着车外那些理所当然的事物
在一段坡路下到谷底的地方
他停了下来
他想象这个世界上那些极少的东西
他想象这些供人思考的对象
一只在山顶的高处幽亮不动的眼睛
一只在他的身后一闪而过的小兽
他领悟着它们
再次启程上路,把车开上另一段高速公路
在黎明结束之前
他来到我的门前
他知道任何的旅程都充满了如此的虚空
他 知道虚空并不是毫无意义,而是我们从不曾到过那里
每年秋天
每年秋天,我会和儿子驱车去海边
一百公里的路程,儿子开车来
接我,然后
我们在一条匝道上驶上高速公路
秋日的阳光稀疏
风从一边吹来
在前挡风玻璃上
我们沉默或是一起看着
平整的路面
有时
会有一只褐色的野兔
从路边栅栏后的草丛里
看向我们
我们会谈起你
关于你的脾气
你的爱
你没有读完
留下来的新书
已经十个年头了
这是第十一次
儿子已经到了我认识你的年龄
他把车继续开向前方
在一个固定的水库旁
我们下来,坐一会儿
抽一种韩国牌子的香烟
(我和你一起抽过)
又谈起了你的遗愿:
儿子应该回到父亲的身边
而我
依旧沉默
比往年更加坚决
在赶往海边的
另一条公路上
车子在匀速地行驶
车窗外的景物依次在向后移去
我偶尔看着车外
我感到那些向后退去的
并不是山
和物体
不在时间之中
而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向后走去
夜晚的木杖
我把一根木杖伸进了一本词典
穿过词语的壁垒与通道
去探测一只失踪的壁虎
木杖是直的,但词语可以弯曲,犹如一条
通向海湾的小路
我让木杖顺着路边的树篱
去接近那沉默不语的生物
在方方整整、厚厚的词典里
木杖已经走出很远
木杖已经嗅到并触到了它的猎物
停在了它的跟前
它还在原处
还是那样的完整,依旧为人类
留着一条细长的后尾
在词与词构成的洞穴里
事实一直存在
在等着被说话的人从沉默中说出
壁虎并未失踪——木杖缩了回来
我收回了木杖,词
重新回到了它置身的大海
木杖回到了手中
我把手重新伸出,针对
另一些早已失踪的事物
木杖继续向前探去
而这一次,是木杖弯曲
夜晚的木杖,指向了我、探测者自己
历 史
女儿坐在电视机前吃糖
我站在窗台前审视楼下空空的学校操场
鹿从很远的山上下来
在一小块丰茂的草地上吃草
男人们回到家门,女人在屋子里耐心地
坐在沙发上
鹰和另一只巨鸟相互对视着,在白色的天幕上
公园是一种艺术,有人坐在露天的椅子上
有人小心翼翼,走过湿漉漉的林地